记忆之河里，妈妈给我织过一件橙色毛衣。最显著的是，衣服胸前，她用针挑了“四川”两个大字。那时，我常常穿着它保暖。

大人老是问：“不是应该绣‘重庆’两个字吗？”

大人老是说：“重庆马上就要从四川分出去，直辖了，你晓不得呀？我们以后就是重庆人了。”

当时我大概五岁。历史大事，在小小的我看来，如家乡云阳的滚滚长江，深沉，宽广，令人捉摸不透。

我从母亲子宫的黑暗中降临这个世界。我所生活的村子，位于渝东片区的高山地带。当地人称作“高寺山”。记忆中的无数个深夜，我们常摸黑吃饭。歇房煤油灯随风闪烁。“电”这个事物还未降临此地。每当深夜，出门在草丛小便完毕，随即我就回屋沉沉睡去。

也是五岁那年，村里才通电。同年，在外打工的父亲买回村里第二台电视机。此前，大人总是带孩子们翻山越岭，到另一户村民家看电视。我们手提油灯，在星夜赶路，枝头野鸟偶尔啼鸣。那时，繁华的新世纪文明，离我的意识太过遥远。江河日复一日低声流转。

我已经记不得有电乃至有电视之后，那几年的点点滴滴了。但脑海中的场景完全不可控，老是闪回我家那栋如今已拆毁复垦的小瓦房——

从长长台阶走下去，穿过堂屋，就是爸妈的房间。黑白电视机里很多雪花，正呼哧响动。熟悉的音乐一播完，旁白就开始：“这，不是电视剧，这是真人真事，是地地道道的重庆人，自己演自己的故事。”众所周知，这个节目正是风靡一时的本土节目《雾都夜话》。我想，我们每个重庆人过往的平凡点滴，都已与节目中那些男女老少悲欢离合的瞬间，一起定格成永恒。

电视仍在不停地呼哧响动。黑白画面中，另一个时空里的人群，有的在流泪，有的在挥手，有的在默哀……有花圈，有慢行车，有学生系红领巾送别。白底横幅上，书写有四个黑色大字：

“小平走好。”

果然，几个月后，我们守在电视机旁，听见麦克风宣布，重庆与四川“分家”。

重庆这块飞扬的土地，开启它的新纪元。爸爸从远方寄给我的信件地址，由“四川省万县市故陵区堰坪乡高新村”缩减成“重庆市云阳县堰坪乡高新村”。学校课本里的“何其芳”——老师常对我们说，这个文学史上的著名诗人，是我们老乡，“也是我们万县人”——自此以后，天真的我居然有了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与何其芳之间，被江水“隔”开。他成了“万州区”的人，我成了“云阳县”的人，再也不是“万县市”同乡。

不过，这种幼稚的孩子想法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同样生长于长江边的前辈诗人，只听见他一遍遍在我的幼小生命中吟咏：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的私语，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告诉我那儿的月色，那儿的日光，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数年时光，转瞬即逝。我长大，见证家乡变化。

原来一说“高寺山”，大家都会甩脑壳，觉得那是县内最穷的地方，让人叫苦连天的深山老林，童谣所唱“高寺山，何家营，苞谷面面梗死人，茅草屋儿芭栅门，老虎进来咬死人”的地方。

如今细细想来，妈妈当年织给我的那件毛衣早已不知丢在何处。“若鸟生于天空，鱼生于大海，‘时光’的长河里，一定有我的诞生。”如果历史真的像此刻我耳边所听——这首《生生流转》歌词所唱——那么，变的是时光，不变的，则一如佐田雅志影像里半个世纪以前赤诚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