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国产剧 地区:大陆年份:2004
主演:梁冠华 / 吕中 / 张子健 / 须乾 / 祝延平 / 钱雁秋 / 蒋欣 / 彭丹 / 刘爽 / ..
导演:钱雁秋
更新:2023-09-19 22:26
简介:《侦探狄仁杰》由三个独立而又密切相关的故事组成,分别是《使..《侦探狄仁杰》由三个独立而又密切相关的故事组成,分别是《使命》、《蓝衫军》和《血鹰》。 《使命的呐喊》讲述了武林周年庆,突厥战争结束,举国欢庆突厥和平使团到来的故事。然而,在代表团逗留期间,首都爆发了几起震惊全国的大案。严重的内忧外患让武则天(陆忠饰)心急如焚,急忙将狄仁杰(梁冠华饰)召入北京,尽快破案。在《蓝衫记》中,狄仁杰和他的侍卫李元芳(张子健饰)在乡下偷偷摸摸摸摸人情,却因一天两起命案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流血之鹰》是用流血的老鹰画的。关河疑影楔子莽莽金山,绵延数百里。冥冥落日孤悬天际,发射出血一样悲凉的光,将这座塞外雄梁挟裹在余晖残照之中。 一只苍鹰在空中盘旋,矫健灵动,身披血红色的夕阳,驭风而翔,时而冲上云霄,刺破苍穹,时而俯冲而下,鸟瞰地面,它的身上似乎附着着沉睡在此的战士们的精魂,向这沉寂的金山致敬。 吉利深深吸了口气,目光望向李元芳:“说吧,你为什么来?” 李元芳:“契丹!” 吉利点了点头道:“我已经想到了。最近一段时间,契丹族长李尽忠厉兵秣马,整备军事,恐怕与大周一战在所难免呀。” 李元芳笑了笑道:“可汗,恐怕李尽忠的想法,并不尽于此吧。” 吉利可汗猛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 李元芳微笑道:“契丹是突厥的俟斤(部落),李尽忠虽为族长,却也要尊您一声大汗,这里面的事情,可汗应该最清楚。” 一丝阴云浮上吉利可汗的面颊,他长长叹了口气,沉重地点点头道:“而今,突厥国内以太子默啜为首的主战派势力抬头,我想这次契丹李尽忠竟敢公然与大周为敌,恐怕与默啜等人的支持是分不开的。他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就是,将我突厥也卷入这场战争……”-网 李元芳道:“这才是狄大人最担心的,也是我来的真正目的。” 吉利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啊……当年,如果不是狄公,我恐怕早已命丧幽州了。” 他的眼圈有些湿润了。 元芳轻叹了一声:“想起我们在幽州的时候,真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吉利猛地抬起头,抓住了元芳的手:“元芳,请你回去转告大周天子,转告狄公,吉利绝不会协助李尽忠与大周为敌!一旦开战,我可以袖手旁观,可以不帮忙,不援手,甚至不让契丹人进入我的辖境,但我只能做到这一点。” 元芳笑了,双手紧紧握住吉利可汗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陛下,有这一点,已经足够了!还有一件事,要请可汗恩准。” 吉利可汗:“什么事?” 李元芳深吸了一口气:“借道!” 苍寂的群山,层峦叠嶂,万里长城卧伏山脊,好似一条巨龙,身披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一座座烽火台遥遥相望,绵延向北。 万籁俱寂。就在夕阳将要西沉的一刹那,猛地,一声嘹亮的号角平地而起,群山震动。 “轰”的一声巨响,最近的一座烽火台上燃起了熊熊烈火。 转瞬间,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一座座烽火台依次亮起,绵延数百里,伴随着惊天彻地的号角声、金鼓声,烽火飞快地向北传递…… 北塞重镇崇州城,是距离契丹最近的一座军州,也是关外通往内地的大门。由于它在地理、军事、政治等诸多方面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因此,朝廷对崇州的军务、城防高度重视,这里常年驻扎着大周的主力部队。而今,在此轮防的便是十二大主力卫之一的右威卫大军,统帅则是皇帝的心腹爱将大将军王孝杰。 此时,崇州城内的军道上尘烟四起,人声鼎沸,蹄踏如雷,右威卫麾下的骑兵、步兵往来调动。 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城门的万斤铁闸缓缓升起,斥候兵飞马奔进城中,口中高喊着:“契丹主力犯边!契丹主力犯边!” 阴霾笼罩着大周的神都洛阳。麟德殿中,皇帝武则天的脸因愤怒而变形,她声色俱厉地怒喝道:“契丹族长李尽忠,世受天恩,不思还报,竟行谋反逆天之举,真是狼子野心,罪不容诛!着即夺去此贼一切封号,改李尽忠名为李尽灭,命营州都督赵文翙,崇州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整肃军马,准备应战!” 旌幡招展,战旗飘扬,号炮阵阵,金鼓动地。崇州的铁闸在轰鸣中升起,右威卫十万主力,军容整肃地开出城来,端的是长刀胜雪,蹄声如雷,大地在十万大军的脚下颤动,空气在这一刻似乎都要凝固了。大军蜿蜒行进,竟达数十里之遥。 正中大纛旗下,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端坐马上,着半甲,斜披战袍,腰悬青钢大刀。他的面色青黑,浓髯串脸,一副凶煞之相,尤其是一条横贯面颊,足有三寸多长的刀口,更渗出丝丝杀气。此时,他的脸上挂着志在必胜的笑容,似乎连胯下的乌骓马,都感受到了主人的得意,不停地“唏溜溜”长鸣着。 王孝杰身旁,右威卫将军苏宏晖、陈开、吴憬,及数十名副将、参将、偏将前呼后拥,伴随着号炮连声,鼓乐阵阵,真可说得上是大将军威风八面。可恰在此时,几只不知趣的乌鸦却飞了过来,在王孝杰的头顶上不停地盘旋,聒噪。王孝杰抬起头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对身旁的将军苏宏晖道:“取弓来!” 苏宏晖赶忙递过弓箭,王孝杰搭弓上箭,双膀一较力,弓开如满月,“嘭”的一声,箭走似流星,直奔天上的乌鸦而去,说时迟,那时快,乌鸦们有如神助般飞快地散开,狼牙大箭射了个空,在空中掉头落下地来。 王孝杰的面色变了,这不祥之兆,令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丝阴影,他回头看了看身旁的苏宏晖等人,大家的脸色非常尴尬。王孝杰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众人提马向前奔去。第一章 贺兰驿逆党截塘报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寂静的群山,只有远远的山坳里一点灯光在闪烁明灭,它就是贺兰山驿站,也称贺兰驿。从外表看,这座驿站与其他的驿站并没有什么分别,然而,如果你仔细观察便可以发现,这里的守卫非常严密,而且,戍卒也并非州县中的士兵,而是朝廷主力——右威卫麾下的军士。 在唐代,天子亲将的主力称为卫,它们是:左右卫、左右龙武卫、左右威卫、左右羽林卫、左右鹰扬卫、左右豹韬卫,十二卫各有卫大将军统辖。这十二支禁军是战力最强,人数最多的绝对主力,也是各州县的士兵无法相比的。一般情况下,十二卫主力大多集中在首都长安所在的关中左近,因此,唐朝有“举关中而敌天下”的说法,意思就是,举关中之兵,就可以抵挡天下所有兵马的总和。其实这种说法仍不确实,确切地说,关中附近的卫军主力应占到全国兵马总和的六到七成,而其他地方的军队加在一起,也不过占三成而已。这就足以想见,卫军作为主力部队,朝廷对它们是多么的重视。然而此时,在这样一个隐匿于深山之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驿站里,竟然会见到右威卫军士的身影,仅就这一点来说,便颇不寻常。可能任何人也难以想象,这个很不起眼的小小贺兰山驿站,却担负着转运前线与朝廷所有绝密军情塘报的重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是战况传达的枢纽,是中央与前线及时沟通的中枢。也正因如此,这里才有四队、近三百名正规军的守卫。 驿站背山而建,大门口设有两个碉楼;几十亩地大的院落里只有寥寥十七八间房舍,其余的便是驿马的槽房。 腊月二十三,正值小年儿,贺兰驿好不热闹,爆竹阵阵,人声鼎沸,平静了一年的驿站似乎要在这一刻将所有的寂寥和沉闷通通赶走。 正房内热汽蒸腾,数十名驿卒和下值的军士,围坐在几张大圆桌前喝酒猜拳,嘶声高喊,吆五喝六,一双双通红的眼睛,撕裂般夸张的笑容,挥动的手臂和拳头……戍边的人们似乎只能用这种方法,宣泄自己心中的孤寂。 随着天际的最后一丝光亮渐渐消失,黑暗吞噬了整个大地,就在这光明与黑暗交替的瞬间,一股浓雾缓缓腾起,山中的雾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去。雾气越来越重,转眼间便弥散开来。渐渐地,一切都变得模糊。 大门口的碉楼上,四名守驿军士手握长枪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刷”的一声轻响从碉楼旁的峭壁上传来,一名军士似乎听到了这微弱的声音,回头向山崖上望去,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小红点从峭壁之上飞速接近碉楼,军士疑惑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红点已到眼前,军士这才发现,红点竟然是一个人,他惊恐地张大了嘴,只发出半声惊叫,人头便在寒光之中飞快地转动起来,随着尖锐的刀锋声,箭一般飞了出去。另外三名军士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刀锋、血光…… 三人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一双红色皮靴稳稳地落在碉楼内。“红点”缓缓转过身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火红的蒙面丝巾,火红的箭衣外袍,火红的皮制腰封,火红的中衣快靴,一切都是火红的,而后我们终于看清了,这个“红点”竟然是一个女子。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冲两侧山崖上挥了挥手。说时迟,那时快。碉楼两旁的绝壁上垂下十几条绳索,数十名黑衣人闪电般地攀越而下,无声地进入院中。碉楼上的红衣女郎,身形一纵如大鸟一般飞掠而下,落在了正房门前。她的下巴轻轻抬了抬,身后的黑衣人纵身而起,飞起一脚踹开房门…… 屋内狂欢的驿卒们,甚至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肢体、头颅便在一片片刀光血剑中四散崩飞,临死前的惨叫声回荡在群山之中。 房内安静了下来。 红衣女郎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从今日起到元夕,我们要截下所有转经这里发往神都洛阳的塘报!” 清晨,雄伟的贺兰山在雾气朦胧中若隐若现,一条狭窄的官道蜿蜒在群山峭壁之间。马上的驿卒身背“六百里加急”的招文袋,满脸汗水,狂鞭坐骑,口中高声厉喝。前面出现了一条岔路,驿卒双手带缰,一声断喝,马毫不犹豫地向岔路奔去。 岔路的尽头便是贺兰山驿站,两扇沉厚的大门敞开着。驿马飞腾,蹄踏如雷,带着一道烟尘冲进驿站。马上的驿卒高声喊着:“快、快换马!紧急军情送往神都!” 没有回答,空旷的院落里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驿卒纳闷地四下扫视了一遍,猛地,他的心抽紧了,碉楼上没有守驿军士的身姿、院子里失去了替马驿卒的影子,平日里禁卫森严的贺兰驿,此时竟然驿门大开;一天中最为忙碌的正房,现在却门户紧闭。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抽出腰间的钢刀。 “吱嘎”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驿卒猛地回过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驿站大门竟在没有人操纵之下缓缓地关闭了。 驿卒倒抽一口凉气,猛地一提马缰,驿马长嘶着向大门冲去,说时迟,那时快,数十名黑衣人鬼魅一般从房后闪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驿卒厉声狂叫,手中的钢刀化作一团光雾,拦在前面的几名黑衣人登时惨叫着飞了出去。大门仅剩下一人一马的缝隙,驿卒情急拼命,狂鞭坐骑向大门直冲而来。“咔嚓”一声巨响,伴随着驿马的悲嘶,大门将马死死地夹住,驿卒大吼着纵身一跃,竟从马头前翻了出去,身体重重地落在驿站的大门外。他跳起身拼命向山坳里跑去。身后,驿站大门轰鸣着打开了,一众黑衣人冲出大门追杀而来…… 宏伟的神都洛阳城,雉堞连云,街市宽阔,建筑雄奇。洛水横贯全城,城中四十八坊,坊与坊之间有街道纵横相贯,买卖铺户,茶楼酒店,乐坊瓦肆,鳞次栉比,户盈罗绮,真可以说得上是人间天上。此地由高祖皇帝经略伊始,太宗守旧承平,待到高宗与武皇两朝更是大兴土木。 洛阳城中最显眼的地方自然是武则天所居住的皇城上阳宫了,宫城位于洛阳的正北方,覆压数十里,威严端庄。 上阳宫内,宽阔的宫道两侧站满了卫士,一名黄门侍郎高举塘报在宫道上飞奔着,转眼来到观风殿上。武则天接过塘报,打开一看,脸上露出了微笑。她合上奏折,放在一旁,抬起头,目光转向丹墀之下,从两厢侍立的众阁臣脸上一一移过:宰相张柬之、姚崇,兵部侍郎李昌鹤,大将军苏定方……终于,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张熟悉的脸颊上,锐利而又不失温和的目光、微微飘浮的五绺长髯,他就是内史——狄仁杰。 狄公的脸上带着笑意,缓步出班,轻声道:“陛下,看来前方又有捷报。” 武则天微笑道:“营州都督赵文翙在塘报中说,已经借道突厥,顺利绕行到契丹主力的后方。” 狄公一愣,狐疑地“哦”了一声。武则天点点头,神采飞扬地道:“自从战役开始以来,我军连战连捷,而今,大将军王孝杰已从正面将李尽灭所率契丹主力逼入东硖石谷中,只待赵文翙的这支奇兵绕到李尽灭背后,便可东西夹击,大破契丹!” 狄公问道:“东硖石谷?” 武则天道:“正是。怀英啊,李元芳不辱使命,劝服吉利可汗借道大周,可说是有大功于朝啊,朕已下旨褒奖。” 狄公道:“是,臣已接到了旨意。” 武则天道:“而今,大军部署停当,看来,战役可在元夕前结束。这真是社稷之福啊!昌鹤。” 兵部侍郎李昌鹤踏前一步:“陛下。” 武则天面带笑容道:“此役得胜全赖兵部用人得当,指挥有方,你厥功甚伟啊!” 李昌鹤赶忙躬身谢道:“此乃天子威灵所至,三军将士用命,臣何功之有?” 武则天笑呵呵地站起身来:“有功,有功啊!你是功在社稷。前方的王孝杰、赵文翙诸将力战沙场,屡建奇勋,击灭契丹已是指日可待。依朕看来,此乃国力昌盛之兆,朝中应当好好庆贺一番。你说呢,怀英?” 狄公似乎若有所思,并没有听见武皇的问话。武则天皱了皱眉:“怀英!” 狄公猛地抬起头:“啊,陛下。” 武则天问:“你在想什么?” 狄公答道:“没什么,臣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武则天道:“嗯,怀英啊,对契丹一役大获全胜,这是当朝盛事,朝内应司礼庆贺,你这个宰相表个态吧。” 狄公笑了笑,略一沉吟道:“陛下,是不是等到大军献捷之后,再设宴庆贺?” 武则天道:“有这个必要吗?王孝杰、赵文翙必定在元夕前便可结束此役。朕看,这庆功大宴就设在元夕当天吧,既庆贺佳节,又有前方的捷报,真可谓双喜临门啊!” 李昌鹤微笑道:“臣立刻遣人告知王孝杰,捷报在元夕当天,庆功大宴之上再献与陛下。第一是为元夕佳节增彩;第二,为陛下的武功添一段佳话。” 武则天满意地笑了。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陷入了沉思。 尚贤坊,这是靠近洛阳北门的一座清幽雅致的坊里。坊内建筑雄伟,飞檐斗拱层层相连。显而易见,在这里居住的都是官宦之家,狄府就是其中之一。 在光天化日之下,狄府院中,一条人影“呼”地飞掠而起,躲开了下面七八条木棍的进攻。人影在空中飞转,迅速下落,地上手持木棍的八条大汉一声断喝踏上一步,举棍向空中撩去。那人影闪电般伸出右手抓住了一条棍头儿,轻轻一摆,“砰”!将另一条棍荡了开去,那棍不偏不倚,正打在旁边一个大汉的腹部,那大汉一声大叫,跪在地上。剩下的七人一愣,手中木棍松落,横搭在一起,形成一张“棍网”。那人影稳稳地落在棍网上,几个大汉急忙抽棍,已经来不及了,人影在棍上飞奔,“乒乓”之声不绝,几名大汉的身体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人影缓缓转过身来,正是李元芳。 对面,几条大汉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道:“李将军,我们服了!” 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好啊,千牛卫的八大军头果然是名不虚传,这八条大棍使出来,端的是虎虎生风啊!” 军头张环道:“合我八人之力,竟不能在将军手下走上三招,卑职等万分惭愧!” 李元芳笑了。他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下手巾,边擦汗边道:“我这也算是刀头上滚出来的功夫。” 张环由衷地钦佩道:“将军真可以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呀!” 李元芳笑道:“行了,别捧了,我这浑身直发冷。” 张环也笑了:“皇上调我八人在李将军麾下效力,今后,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元芳道:“这好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话音未落,大门外一声高唱:“狄阁老回府!” 狄公在随侍的簇拥下走进大门,元芳快步迎上:“大人,您回来了。” 狄公边走边道:“怎么样,皇上赐给你的这八大军头还可以吗?” 李元芳笑了:“嗯,不错。龙虎、龙威、龙武、龙胜、龙兴、龙健、龙彪、龙扬都是带龙字的,而且个个是军中健者,圣上此举真可以说是天恩浩荡啊!” 狄公笑了。李元芳道:“卑职明白,这八个人说是赐给我,其实还是圣上对大人的眷顾。” 狄公笑道:“圣上是怕我年迈,不胜其力,这才多派几个人来帮我。”忽然,狄公停住脚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凝神思索着。 这时,八大军头快步走了过来,躬身施礼,齐声道:“卑职等……”李元芳赶忙挥手制止他们。八个人不知就里,面面相觑;李元芳冲他们轻轻摆了摆手,努努嘴,八人赶忙退到了一旁。 狄公静静地思考着,低声道:“塘报,塘报……这塘报来得煞是怪异呀……” 李元芳望着他轻声道:“大人,您是在说前线的塘报?”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 元芳道:“有什么不对吗?” 狄公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管家狄春跑来报告:“大老爷从老家捎信来,说如燕小姐是十二日出发的,恐怕这几天就要到了。” 狄公一愣,继而脸上露出了微笑:“哦,对,对,对,是我糊涂,这件事一个月前大哥来信就提起了。” 狄春道:“老爷,您看怎么安排?” 狄公道:“嗯,把东跨院儿打扫出来,先让她住在那里。”狄春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狄公笑道:“我这个小侄女呀,第一次见她还是十年前,那时她只有五六岁大。真是岁月不居,时间如流啊,连如燕都已长大成人了,我们怎么能不老啊!” 元夕渐近,虽然是暮色降临时分,永昌县的街道上仍然是热闹非常,买卖铺户张灯结彩,饭馆酒肆门前更是人声鼎沸。一名馆丞站在驿馆门前,四下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五六匹马挟裹着一辆马车转过街角,飞快地奔到了永昌馆驿门前,为首的竟是一位美丽的姑娘,身着一袭胡服,左手一扬马鞭大声问门前的馆丞道:“这里是永昌馆驿吗?” 门前的馆丞看了她一眼,爱答不理地道:“门上有匾,不会自己看呀。” 姑娘柳眉一竖:“自己看,那要你戳在门口干什么?跟石狮子做伴呀!” 身后的仆从们发出一阵窃笑。馆丞道:“嘿,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说话呢?” 姑娘冷笑一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馆丞大怒:“你说我是鬼!” 姑娘哼了一声:“我看你还不如鬼呢!一个大活人站在门前,问你话还爱答不理的,你以为你是谁?” 馆丞冷笑一声:“这话问得好。请问姑娘以为自己是谁,啊?你以为本馆丞站在这儿是为了答你话的?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姑娘翻身下马走到馆丞对面,仔细地打量着他。馆丞没好气地问道:“看什么?” 姑娘冷笑道:“看你的脸长得有点不对。” 馆丞一愣:“哦,哪儿不对?” 姑娘:“眼睛。” 馆丞道:“眼睛?” 姑娘点点头,嘲弄地道:“我说你怎么长了一张人脸,却嵌上一双狗眼睛呀?” 馆丞登时怒喝道:“你这无知女子,竟敢说本丞是狗?” 姑娘笑道:“我并没有说你是狗,只是说你长了一对狗眼睛。俗话说狗眼……看人低嘛。” 馆丞气得红头涨脸:“你、你……” 姑娘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馆丞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她。姑娘道:“我问你,这儿是不是永昌馆驿?” 馆丞置之不理。姑娘道:“好啊,你不说话,那就是根木桩子,是吧?”说着,她一手牵过马,拉起马缰不由分说便往馆丞的脖子上拴。 馆丞一惊:“你干什么?” 姑娘冲身后的仆从一挥手:“拴马!”仆从们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将手中的缰绳套在馆丞的脖子上。馆丞连连挣扎,却被马缰拽住,他红头涨脸,边使劲边喊着:“你、你们大胆!”姑娘哈哈大笑。 正闹得不可开交,身后传来一声高唱:“县令大人到!”众人一愣,转过头来。一顶官轿落地,里面走出了一位身着紫袍的官员,此人正是永昌县令曾泰。 他快步走到门前,看了看馆丞,又看了看那位姑娘,皱了皱眉头道:“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走到曾泰面前:“你是这儿的县令?” 曾泰身旁的衙役大喝一声:“大胆女子,竟敢对县令大人如此讲话,真是胆大包天!” 曾泰摆了摆手,打断了衙役的呼喝,微笑道:“小姑娘,我就是这儿的县令曾泰。” 姑娘一愣:“你是曾……” 这时,那馆丞已解开脖子上的马缰,跑到曾泰面前怒气冲冲地道:“大人,小的奉命在此等候如燕姑娘,可这个小丫头却、却……” 曾泰问道:“却什么?” 馆丞道:“却辱骂小的,还将马缰套在小的头上。” 姑娘笑道:“大人,小女子是来投宿的,看见他站在门前,便问了一声这里是不是驿馆,可这位馆丞却爱答不理,让我自己看招牌,您说这可是待客之道?” 曾泰瞥了馆丞一眼,目光流露出不悦之色。姑娘笑道:“小女子这才说他是狗眼看人低。后来,后来……得了,是我不对,馆丞大人,小女子给您赔礼了。”说着,她笑嘻嘻地给馆丞施了个礼。 曾泰道:“我看这位姑娘说得不差,你确实是狗眼看人低。虽然是本官要你在此等候如燕姑娘,可是别人问你话,你为什么就不能回答?嗯?” 馆丞遭了一顿抢白,无言对答。曾泰教训他道:“一个小小的馆丞就这么大的官气,真是岂有此理!还不向这位姑娘道歉。” 馆丞咽了口唾沫,赔笑道:“行了,姑娘,是我不对,这儿就是永昌馆驿。” 姑娘笑了起来:“谢谢馆丞大人,对不起,你不是狗眼,是人眼。” 众人一阵哄笑,曾泰也撑不住笑了,他转过头问馆丞道:“如燕小姐还没来?” 馆丞摇了摇头。曾泰:“奇怪,应该是今天呀!” 那姑娘笑道:“如燕小姐早就到了!” 曾泰一愣,转过头来。姑娘笑道:“我就是狄如燕。” 曾泰大惊:“什么,你、你是,是狄阁老的侄女,如燕姑娘?” 如燕笑道:“正是呀。您是永昌县令曾叔叔吧?” 曾泰道:“正是。前两天狄春来信说你要经过永昌。” 如燕道:“我这不是来了吗?劳动叔父大驾,小女愧不敢当!” 曾泰笑了:“好、好、好,快、快请进吧。”说着,他狠狠地瞪了馆丞一眼。 如燕冲后面的仆役们一努嘴,几名仆役点头,飞快地奔到马车旁,从上面抬下了一口硕大无朋的箱子。 曾泰笑道:“好大的箱子!看来小姐的行囊不少啊。” 如燕笑道:“正是。曾叔叔,我们进去吧。” 曾泰点点头,一行人快步走进馆驿之中。 街拐角处,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曾泰、如燕的背影,此人一身火红,红巾蒙面,正是率领黑衣人奇袭贺兰驿的红衣女郎,她长长出了口气,将手中的斗笠戴在头上,而后冲身后的四个黑衣人使了个眼色,五人快步走进永昌馆驿对面的一家茶坊,拣个靠近门的座位坐下。红衣女郎轻声道:“把眼睛睁大了。”一众黑衣人点了点头,死死地盯着对面的馆驿。 永昌是京畿县,唐制,京县的级别要比普通县高得多,京县县令官秩在五品,而普通县令也不过是七品而已。因此,作为京县永昌的馆驿,当然也就比普通县驿要大得多。它是前后三进的院落,由前中后三座两层的小楼构成。如燕的房间就安排在后楼的二层——天字第一号上房。 仆役们将木箱抬进房间,“砰”的一声放在地上,对如燕行了个礼退了出去。如燕笑了笑对曾泰道:“曾叔叔,您刚才说这箱子里是小女的行李?” 曾泰觉得奇怪:“难道不是?” 如燕摇了摇头,四下看了看,走到门旁将大门拴死,而后快步走到木箱旁,一伸手揭开箱盖。里面躺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此人浑身伤口,昏迷不醒,身上穿着驿卒的服色,正是本章开头出现的那个杀出贺兰驿站的驿卒! 曾泰一声惊叫:“这……如燕小姐,此人是谁?” 如燕“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叔父请坐。” 曾泰满面狐疑,慢慢地在桌旁坐下。如燕轻声道:“此人是个驿卒,是我在半道上救下的,当时他躺在乱草中已经奄奄一息。从他的身上,我找到了一份呈往京都的六百里加急塘报,小女感到此事很不寻常。” 曾泰大惊:“哦?塘报现在何处?” 如燕站起身,打开包裹,拿出了一个染血的招文袋递给曾泰。曾泰赶忙接过,拿出里面的塘报,打开匆匆看了一遍,登时惊得连退两步,轻声道:“不、不,这怎么可能……” 如燕道:“曾叔父,小女明白,此事关乎军国大事,因此,一路之上不敢稍息,昼夜兼程。本想一口气赶到神都,面见我叔父,然而,几日赶路下来,这个驿卒的伤势得不到医治,已经是生命垂危。因此,小女便转道永昌来见您,请您连夜进京,将塘报交与我叔父狄阁老,请他处置。” 曾泰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对、对,一定要保住这个驿卒的命,日后一旦恩师问起,也好回话。” 如燕点了点头。曾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就这样,我马上起身,连夜赶往神都!”说罢,曾泰快步走出门去。 馆驿对面的茶坊中,红衣女郎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馆驿的大门,门内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曾泰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身后馆丞率馆卒随后相送,曾泰摆了摆手道:“好了,你们回去吧。”馆丞行礼后走进馆驿。曾泰四下看了看,对身旁的随从道:“回县衙!”说完,钻进官轿。随从一声“起轿”,官轿起行,向县衙方向而去。 对面茶坊中,一名黑衣人轻声道:“苏将军,动手吧。”红衣女郎沉吟片刻道:“我跟上曾泰。你们解决那个驿卒,初更以后再动手。”两名黑衣人缓缓点了点头。 夜,狄府正堂。一幅巨大的行军地理图悬挂在墙壁上,图上标注着山川、河流、边界、城防等等。一条竹节轻轻点在地图标注的东硖石谷的位置上——这是一条两山夹一沟的峡谷,看来地势非常险要。狄公静静地望着地图,思索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元芳端着茶走进来,将茶杯轻轻地放在桌案上。狄公转过身,看了元芳一眼道:“东硖石谷,两旁峭壁悬崖,中间一条石沟,如此险要的地势,只适于设伏;大军团作战,恐怕会施展不开呀。王孝杰沙场宿将,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为什么要将会战的地点选在这里呢?” 李元芳道:“峡谷的地势,大军虽不易展开,却有利于围困敌军。我们向吉利可汗借道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令赵文翙将军绕到敌人背后,与正面的大将军王孝杰采取夹攻之势,以期尽快击破敌军吗?” 狄公点了点头。李元芳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选择东硖石谷也算是有些道理。” 狄公吁了口气,没有说话。元芳试探着问道:“下午,大人还说到了塘报?” 狄公点了点头,徐徐踱了起来:“我是觉得这塘报来得有些怪异。” 李元芳不解:“哦,却是为何?” 狄公停住脚步:“塘报是做什么用的?” 李元芳道:“一般来说,兵部塘报主要是用于向阁部反映战役进行及轮输转运等情况,还有就是向朝廷传达捷报以及请求增援。” 狄公点点头:“不错。可今天这份塘报却是赵文翙将军向皇帝禀告,他已率军借道突厥,秘密掩进到敌方背后!” 李元芳一愣:“哦?” 狄公道:“这可是军中绝密呀,不应该通过塘报来向皇帝奏禀。而且,通常这种情况是不需要向朝廷汇报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这只是统军将领之间的事。换句话说,赵文翙的奇兵就位,只要通知正面的王孝杰,二人约定时间发起进攻就可以了。为什么要通过塘报传奏朝廷呢?虽然经贺兰驿转发的塘报也是绝密的,但隐秘性毕竟是差了很多。这种做法不合常理呀!” 李元芳这才觉出情况异常,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大人的意思是——?” 狄公笑了笑道:“我并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觉得有些奇怪。” 李元芳问:“要不要奏明圣上?” 狄公摇摇头:“皇上正在兴头上,还是不要用这种揣测去扫她的兴为好。也许,这只是我的杞人之思,一切还是等到元夕献捷之后再说吧。” 永昌县通往神都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在漆黑的夜色中飞奔。车厢内的曾泰连声催促车夫:“快!再快点儿!”马车呼啸着驶过田野,向神都奔去。 夜色笼罩着寂静的永昌县,只是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静夜中,几条黑影飞快地掠过街道,奔至永昌馆驿门前。正是跟随红衣女郎的四个黑衣人,为首的摆了摆手,四人纵身飞起越墙而进,向如燕的房间奔去。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如燕安静地躺在帐幔里,床前地上放着那只大木箱。“咔”,静寂中传来一声轻响,一柄短刀缓缓从门缝内插了进来,轻轻一撬,门闩立即抬了起来,“砰”的一声,门开了,黑衣人闪身而入伸手接住了将要落地的门闩,动作干净利落。身后三人随即冲进房中,四人分成两拨,一拨径奔如燕的床旁,另一拨直奔木箱。 榻上的如燕似乎睡得很熟,丝毫没有察觉。 两个黑衣人奔到床前,举起手中钢刀…… 榻上的如燕仍然没有反应。 寒光陡起,黑衣人的短刀狠狠地刺进了如燕的后心…… 没有叫声,没有鲜血,也没有刀锋入肉时的爽滑,他们的刀似乎扎在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上。两个黑衣人愣住了,其中一人伸出手,轻轻将尸体翻了过来,哪里是如燕,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床棉被。二人大吃一惊,连忙后退,已经晚了,霎时间只觉脚腕一紧,身体登时失去了重心,向前摔去,二人发出一阵惊呼。 奔到木箱旁的两个黑衣人闻声回过头来,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床前那两名黑衣人,竟已被倒吊在半空中,双手不停地抓挠。木箱旁的二人吃惊地对视着,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身旁的木箱“砰”的一声打开,如燕从箱里跳出来,双手连扬,两包石灰在黑衣人的脸上开了花,屋内登时一片白雾,黑衣人一声惨叫,双手捂住了脸。 脚步声响,几名仆役手持木棍从房门外飞奔而入,照着箱旁的两个黑衣人的脑袋狠狠砸下,“乒乓”两声,二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如燕跳出木箱,问几名仆役:“驿卒安顿好了吗?”仆役们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们另雇了一辆马车,找了个郎中,现在他们已经上车了。” 如燕点了点头:“把这几个小子捆起来,塞进木箱,放到原来的那辆马车上。咱们立刻转移,绕道奔神都!” 洛阳狄府门前,一阵急促的马蹄和车轮碾地声划破了深夜的宁静。曾泰的马车飞奔而至,车夫猛勒缰绳,驾辕马一声长嘶,停在了府门前。车夫跳下车来,放好脚踏,对车厢内的曾泰道:“大人,到了。” 没有回答。车夫提高了声音:“大人,已到狄府,请您下车。”仍然没有声音。 车夫一惊,伸手推开车厢的门…… 曾泰歪靠在车厢壁上,嘴角边挂着一丝血迹。 狄公快步奔进二堂,李元芳早已在此等待了,他的神色非常紧张。狄公急促地问道:“元芳,出什么事了?”李元芳一指床榻道:“大人,您快来看看吧!” 狄公一愣,快步走到榻旁,只见曾泰躺在榻上,面色紫黑,一动不动,嘴角边挂着诡异的笑容。 狄公登时惊呆了:“曾泰!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元芳一指身后道:“这是曾兄的车夫,让他说吧。” 车夫哭丧着脸道:“小、小的也不知道,曾大人初更的时候来到县衙,说是有要事连夜赶往神都,向您禀告。这、这一路之上都好好的呀,到了府门口,小的请他下车,他、他……”车夫失声痛哭起来。 狄公问:“在路上,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车夫道:“什么也没听到,就是曾大人连连催促。” 狄公走到曾泰跟前,伸出三根手指搭了搭脉搏,长长地吁了口气:“还有脉搏。取针来!” 狄春快步向内堂奔去。 狄公冲元芳摆了摆手,元芳轻轻扶起了曾泰。狄公仔细地检视着曾泰的头,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曾泰的脖颈处,一枚钢针映入了眼帘,狄公深吸一口气,用手轻轻地将钢针起下,凑近风灯细看,那钢针足有二分长,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蓝色的光芒。狄公叹了口气:“好厉害的毒啊!” 李元芳将曾泰的身体放平,接过毒针仔细地看着。忽然,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脱口惊呼道:“无影针!” 狄公一愣:“什么?” 李元芳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大人,您等一等。”说完,他快步走出门去。狄公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 狄春走了进来,轻声道:“老爷,针取来了。” 狄公点了点头,手拈银针,从曾泰头顶的百会到腹部关元一路施针。而后,两根手指放在百会穴上的那根银针上轻轻捻动,忽然曾泰的胸腹间发出“咯”的一声。狄公紧锁的眉心登时舒展开了:“有门!狄春,扶他起来!” 狄春赶忙将曾泰扶了起来,狄公的双手连捻连拔,曾泰的嘴一张,“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黑血。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还有救,扶他躺下。” 狄春将曾泰平放在榻上。门声一响,李元芳快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 狄公站起身擦了擦手:“元芳,你刚刚说什么?” 元芳道:“大人还记得无影针吗?” 狄公愣住了:“无影针?” 元芳一举手中的木盒:“就是这个。” 狄公接过木盒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这是当年虎敬晖杀赵传臣用的暗器!” 元芳点头:“正是。大人,您看!”说着,他打开木盒,将毒针放入发射器中,对着门框轻轻一按机栝,“啪”!毒针钉在了门框之上。 狄公惊得连退两步。李元芳轻声道:“虎敬晖死去多年,怎么还会有人使用这独门暗器?而且您发现了没有,曾兄所中之毒,与当年李二和赵传臣所中之毒竟然是惊人的相似!” 狄公点了点头:“不错,不错。刚才我用银针为曾泰疗毒,也隐隐有这样的感觉,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啊……”霎时之间,数年前,在小连子村为化名李二的吉利可汗治伤那一幕,跃然眼前。陆大有家西屋出现过的场面,登时闪过他的脑海…… 李元芳望着狄公轻声道:“还记得,我们抓捕虎敬晖时,他说过的话吗?”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虎敬晖的死一直是他心中深深的伤痛,也使他感到万分内疚,可以说每一个有关虎敬晖的细节对他来说,都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当时虎敬晖从衣服内层解下了一个褐色的方形木盒,而后说道:“我的暗器就绑在胸前,射伤李二的也是它,名叫无影针。”说着,他的右手在木盒侧面的机关上轻轻一推,“咔”的一声轻响,一排无影针立了起来。 狄公深深吸了口气,接过木盒,右手在盒侧轻轻一推,咔的一声,一排无影针立了起来,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轻声道:“真的是无影针……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芳道:“难道会是巧合?” 狄公摇摇头:“这世间真正的巧合是极少的,每一件看似巧合的事,内中必有紧密的关联。曾泰到底为什么夤夜来到这里,他要告诉我什么呢?又是什么人会对他突施杀手,而且,用的手法竟与多年前虎敬晖所用的相同?这内中大有文章啊!哦,对了,元芳,曾泰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元芳摇头:“刚刚卑职已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有。” 狄公沉思了片刻,忽然抬起头道:“曾泰所乘的马车现在何处?” 李元芳道:“就在后面。” 狄公道:“走,去看看。” 马车停在后院院中。狄公和李元芳快步走来,元芳推开车门,狄公借着灯笼的光向里面看去,车厢内空空如也。狄公深吸了一口气,凝神思索着,忽然,他的双眼一亮。 元芳问:“大人,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没有说话,他迈腿上车,坐在曾泰所坐过的位置上,对车外的元芳道:“元芳,如果你是凶手,会藏在这辆马车的什么位置,才不会被人发现?” 李元芳沉吟了片刻道:“车下。” 狄公点点头,他的目光顺着车厢地面向下望去,一点红色的小布丝引起了他的注意。布丝挂在车厢的尾部,方向从下向上。狄公赶忙起身,轻轻地取下布丝,仔细地查看。 李元芳道:“大人,这是什么?” 狄公道:“这很有可能是凶手衣服上剐掉的布丝。元芳,你看看车下。” 元芳低下身,将灯笼放到车下,仔细检查着,忽然他发出一声惊呼:“大人!”狄公赶忙俯下身。元芳一指:“您看。” 车下部的椽头,被快刀割出了两块拉手之处。元芳道:“凶手定是隐伏在车底,等车驶离永昌后,他再从车下钻出来,打开后门,进入车厢。” 狄公点点头:“不错。以这样的身手来说,要杀死曾泰可以说易如反掌。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曾泰和车夫,抛尸荒野,却一定要让马车来到狄府门前,让我们看到这一幕呢?” 李元芳点头:“是啊,卑职也觉得此事非常蹊跷。这样做不合逻辑呀!” 狄公道:“往往看似不合逻辑的事,其实是最合乎逻辑的。如果说凶手只是想杀死曾泰,那么,他大可不必如此行事。因此,现在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我们看到的现象与实际发生的截然相反,凶手并不想杀死曾泰!” 李元芳思忖着,慢慢点了点头。 狄公道:“按照这个结论来推理,他就一定是要在曾泰身上得到什么?那么,他要得到什么呢?” 李元芳道:“也许是一件东西。” 狄公点头:“嗯,很好的假设,也是最有可能的一种结果。”他笑了笑,接着道:“好,我们姑且说凶手要得到的就是一件东西,于是有了这样一个推理:当马车离开永昌,进入官道后,他突然现身,可是他却发现东西并未在曾泰的身上。于是,他使用各种手段逼迫曾泰交出这件东西,但曾泰却抵死不交,于是他在无奈之下只得用无影针射伤曾泰……” 李元芳不以为然地道:“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干脆将曾兄杀死呢?” 狄公道:“你忽略了我们刚刚说到的那个前提,他并不想让曾泰死。” 李元芳一愣:“话虽如此,可为什么?” 狄公道:“也许曾泰对于他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作用;况且,我们刚才的那个推理并不是唯一的一种结论。那么,还有什么结果是最合乎目前发生的情况呢?”他缓缓踱了起来,李元芳静静地望着他。 狄公轻声道:“马车停在府门前,曾泰中剧毒却没有死,而车夫更是毫发无损……”忽然他停住脚步,抬起头来,“难道会是这样?” 李元芳轻声道:“大人,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望着元芳,脸上露出了微笑:“虽然匪夷所思,却是最合理的推论。元芳,幸亏你想到了无影针,否则……” 元芳纳闷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狄公摇摇头:“现在还只是推理,不可说,不可说呀。我看,一切只有等到曾泰苏醒后再说吧。” 宏伟肃穆的麟德大殿巍然耸立于上阳宫广场正中,火红的朝阳铺满殿顶,将整个大殿映成了金黄色。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钩心斗角,层层相连,令这座上阳宫的核心大殿更显得雄奇突兀。 元夕白昼,汉白玉石的飞龙丹旃之下,身着大朝盛装的文武大臣分列两厢,文班以宰相狄仁杰为首,武班以兵部侍郎李昌鹤为首,众大臣静静地等候着宣召。 “当,当,当”,景阳钟悠长沉厚的声音响了起来。紧跟着,便是惊天动地的长号那一阵阵震人心魄的低鸣。随着钟磬之声,礼乐大奏,一名黄门侍郎从殿内快步走出,以漫长的声音赞道:“盛朝庆功大宴开始!文武大臣,依班次进殿!” 众臣在狄公、张柬之等宰辅的带领下,撩紫袍,迈石阶徐徐向大殿走去。殿内,铿锵有力的大朝礼乐回荡。众大臣鱼贯而入,按筵席座次站定,面向陛上。 一时间钟磬之声大作,武则天在内侍和女官的扶持下,缓缓登上龙陛,坐在了龙椅之上。看得出,今天她的心情非常好,庄严肃穆的神情之下,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众臣跪倒齐声颂道:“臣等恭贺陛下四海归一,群夷臣服,帝业永祚!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众卿平身。”众臣起立。武则天道,“朕自登基来,十又六年,蒙上苍见爱,海内承平,天下安乐,白环西献,楛矢东来,唯契丹李尽忠野心,不服王化,妄动戈钺。然,赖朝内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喜能大捷克敌,实乃朕之幸,天下之幸也!” 众臣齐声赞道:“仗天子威灵,实乃陛下文治武功!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微笑道:“今时值元夕佳节,又正逢前线奏凯,实为双喜临门,朕心甚慰,因设此庆功大宴,一为酬劳军功,二来与普天下同庆之!” 众臣又跪倒山呼万岁。武则天如仪赐座,赞礼官高唱:“众位大人平身,入座!” 众大臣起身入座。武则天道:“传膳!”一声令下,礼乐大作,鸿胪寺的掌固们流水似的将早已准备好的佳肴美酒送上台面。 武则天举起面前的酒觥微笑道:“这第一觥酒,敬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敬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营州都督赵文翙!敬兵部侍郎李昌鹤及在座众位爱卿!” 众臣齐举酒觥:“谢陛下!” 李昌鹤站起身来,双膝跪倒,高举酒觥:“臣不胜惶恐之至!” 武则天举觥就口,一饮而尽。众臣也将觥中酒一饮而尽。 武则天举起第二觥酒:“这第二觥酒,朕与众卿共度元夕。”说毕,将酒一饮而尽。众臣照办。 武则天按下了第三觥酒,微笑道:“这第三觥嘛……”她的目光望向众臣。众臣静静地注视着她。武则天笑道:“只待前方捷报一到,便与众卿痛饮此觥!” 众位大臣发出一片会心的欢笑,气氛登时轻松下来,大家交头接耳,低声说笑起来。武则天看了看时辰,对李昌鹤道:“昌鹤,应该快到了吧?” 李昌鹤微笑道:“陛下且请安心,即刻就到。” 正说着,忽听殿外一声高唱:“陛下,崇州六百里加急塘报,现在殿外!” 殿中登时安静下来。武则天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捷报来了!宣!” 黄门侍郎飞奔进殿,双手高高举起塘报。一名女官接过,快步走到陛上呈与武则天。 武则天打开了塘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脸上。狄公静静地望着她;李昌鹤望着她;张柬之望着她。 武则天将塘报迅速地看了一遍,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手攥紧了酒觥。一旁张柬之询问的目光投向了他,狄公缓缓摇了摇头。 武则天的脸色变了,嘴角微微颤动,脸部肌肉不停抽搐着,双手的抖动越来越剧烈,渐渐地,竟好像已无法控制…… “啪”!寂静之中传来一声脆响,塘报掉在了地上。 众臣发出一阵低呼,纷纷站起身来。张柬之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却被狄公用眼色制止了。霎时间,殿上静得能够听到呼吸之声。 武则天面部的肌肉变换着各种抽动的方式,似乎是哭,又好像在笑,那样的表情简直是难以描绘。猛地,她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面前的酒觥,好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能够看得出,她在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绪。握住酒觥的手越抖越厉害,以至于将觥中的酒都晃了出来,洒在手上。众臣的面色由担忧转为惊惧,又由惊惧转为了恐慌,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强势的女皇帝如此神情。殿内静得可怕,似乎连呼吸之声都停止了。 猛然间,武则天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就像是深夜中的枭啼,有些呜咽,有些震颤,以致众臣们的身体在笑声发出的一瞬间不自禁地抖动着。 当所有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丹旃上的皇帝武则天时,众臣惊奇地发现,她脸上的阴霾竟然一扫而空,喜庆之色充溢面颊,她高擎酒觥朗声道:“这第三觥酒,敬前线阵亡的将士们!” 众臣愣住了,望着皇帝的面色,望着她手中的酒觥,那些平日善于揣度圣意的大臣终于明白了,原来皇帝与大家开了个玩笑,殿内的气氛登时轻松下来。 武则天举觥就口,一饮而尽。 众大臣长长地出了口气,谢恩之后,举起酒觥一饮而尽。霎时间,殿内又恢复了笑语欢声,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狄仁杰,他静静地望着武则天。 武则天满面笑容,放下酒觥道:“众卿尽情欢愉,朕不胜酒力,且去将息片刻。” 众臣起身唱道:“恭送陛下!” 武则天站起身来向丹旃下走去,脚下一绊,身体晃动,旁边的女官马上扶住了她;一行人快步走下丹旃,消失在后宰门内。 狄公慢慢端起酒觥,他的手也有些颤抖。张柬之走到他的身旁:“怀英兄,事情有些不对呀!” 狄公抬起头来:“早在预料之中!” 张柬之一愣:“什么?” 狄公轻轻嘘了一声,没有说话。他冲前面努了努嘴,张柬之回过头,见李昌鹤面色惊恐地站在二人面前:“二位阁老,这、这事情不对呀……” 狄公缓缓站起身:“李大人,这塘报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昌鹤结结巴巴地道:“卑职也没看过,卑职只是给崇州王孝杰去函,命他元夕献捷。” 狄公长叹一声:“献捷……本来这塘报应先经兵部,再达阁部,最后才上呈皇帝,可是……陛下太心急了,也太需要这场胜利了!” 李昌鹤忐忑不安地道:“狄阁老,能不能劳烦您进内去探一探虚实,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公摇摇头。这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飞奔而至:“狄阁老,皇上召见。” 狄公点点头。李昌鹤低声道:“拜托阁老了!”狄公快步向内走去。 上阳宫后殿内,香烟氤氲,紫气飘飘。武则天静静地站在窗前,背对殿门,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她的身体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回头。 狄公缓步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叫了声“陛下”。武则天猛地转过身来,狄公登时愣住了。泪水已挂满了皇帝的面颊。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并没有询问,也没有说话。 武则天的嘴唇颤抖着,任由脸上老泪纵横。 狄公轻叹了一声道:“记得最后一次看到陛下流泪,是三年前说到章怀太子。” 武则天轻轻揩拭了一下脸上泪水,勉强挤出了一点笑意:“是啊,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怀英啊,你知道,朕虽然是个女人,但泪水从不轻弹。” 狄公点头:“看来,陛下期待的那场胜利并没有到来。” 武则天一声苦涩的笑:“胜利?!”泪水再次涌出她的眼眶,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道:“右威卫麾下十万大军,在东硖石谷全军覆没!” 狄公浑身一抖,脱口惊呼道:“什么?全军覆没!”-网 武则天点了点头:“右威卫将军陈开、吴憬阵亡,大将军王孝杰率一千残兵,逃回崇州!”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 武则天转过身来:“前天还接到赵文翙发来的塘报,说他已经借道突厥顺利绕行到契丹人的身后,准备与正面的王孝杰发起总攻,可是今天……” 狄公轻声道:“陛下,塘报中还说了什么?” 武则天走到桌案前拿起塘报:“你自己看吧。” 狄公赶忙接过塘报仔细地看了一遍,而后慢慢抬起头来:“塘报中只是说王孝杰主力被李尽忠诱入东硖石谷中,全军覆没,可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并未说清,似乎,似乎……” 武则天道:“似乎什么?” 狄公道:“似乎这份塘报是最后一份。” 武则天听了莫名其妙:“什么?什么叫最后一份?” 狄公笑了笑:“就是说,在这份塘报之前,应该还有很多有关紧急军情的报告传回朝内。” 武则天道:“可、可是兵部并没有收到啊!”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此事内中大有蹊跷!” 武则天双眉一扬:“什么意思?” 狄公道:“陛下,请您忍耐一时,暂不要将此事传扬出去,两日之内,臣定有回报。” 武则天望着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一样的月光,却透着挡不住的凄凉,隔窗花洒的蓝色,轻轻落在了曾泰青紫、消瘦的面颊上,狄府二堂内,狄公站在榻旁,静静地望着他,许久,轻轻叹了口气,问身旁的狄春道:“李将军还没回来?” 狄春道:“到永昌县将近一百里地,一去一回,再加上办事,应该是明天了。” 狄公点点头:“你去吧。”狄春走出门去。 狄公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地图旁,静静地思索着。 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门声一响,狄春又奔了进来:“老爷,如燕小姐到了!” 狄公一愣:“哦,快请她进来。” 如燕快步走进门来,狄公赶忙迎上:“你就是如燕?” 如燕双膝跪倒:“小女如燕拜见叔父大人!” 狄公笑呵呵地将她搀扶起来:“好,好,快起来。哎呀,十年前见你,还是个小丫头,这一转眼竟然已经亭亭玉立了。怎么样,这一路上还顺利吗?” 如燕一愣:“怎么,曾叔叔没有对您说起?” 狄公没有反应过来:“曾叔叔?” 如燕道:“就是永昌县令曾泰大人,他没有来?”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曾泰?!如燕,是你让曾泰赶到神都来见我?” 如燕道:“正是呀,小女还让他带了一样东西给您。” 狄公道:“什么东西?” 如燕道:“是一份边关的塘报。” 狄公徐徐点头:“原来凶手要找的是那份塘报!” 如燕一惊:“什么凶手?”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是的,曾泰来了,就在我这里。”说着,他向榻上一指。 如燕抬眼看去,登时发出一声惊叫:“曾叔叔!”说着,她一个箭步扑了过去。 狄公叹了口气。如燕回过头来:“叔父,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公道:“来,坐下慢慢说。” 夜,一条黑影掠过街道,落在了一家屋顶上。他探头向下望去,院里所有的屋子都黑着灯。黑影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内。他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最后停在正房门前。 房中一片漆黑,借着微弱的月光,能够隐隐看到屋中空空荡荡,只有墙角处仿佛躺着一个人。“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黑影缓缓走进屋中,火折亮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屋角躺着的人走去。那人一动不动,似乎是死了一般。 黑影缓缓来到他身边,火折渐渐凑近…… 竟然是曾泰! 第二章 狄仁杰受命安边境已是深夜,狄府二堂仍然亮着灯火。 堂内,狄公正在听如燕讲述着永昌遇险的经过。如燕喘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叔父,事情就是这样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如燕点点头道:“我想打伤曾叔叔的,定然与袭击我们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 狄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道:“那么,那份塘报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如燕道:“塘报是王孝杰将军写给兵部的,上面说,营州都督赵文翙率军借道突厥,向契丹主力身后迂回,可出发两天后就失去了消息,截至塘报发出之日,已经十多天了,这支两万人的队伍竟神秘地消失在突厥境内。” 狄公猛吃一惊:“什么,消失?” 如燕道:“正是。”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我一直觉得元夕前送呈皇帝的那份塘报非常可疑,现在看起来,果然是假!可是军情塘报是朝廷绝密,要转经贺兰驿才能发出,怎么会有假呢?再者,赵文翙两万人的大军竟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又是消失在突厥的境内,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如燕望着狄公轻声道:“您是在问我吗?” 狄公静思着,没有回答。如燕道:“叔父,我还继续说吗?” 狄公一愣,抬起头来笑道:“嗯,说,塘报中还写了些什么?” 如燕道:“王将军在塘报中说,东硖石谷地势凶险,乃兵家所谓的‘死地’,将大军置之‘死地’苦等赵文翙实属不智之举,他请求朝廷允许他将主力撤回崇州待命。” 狄公点点头:“这就是了。王孝杰沙场宿将,他早就感到了威胁,因此以塘报奏知朝廷,可我们却懵然不知,还在这里做着大捷的美梦,还在筹备什么庆功大宴,将前方十万将士的生死拱手交与敌人,真是千古罪人呀!” 如燕道:“对了,塘报中还说,在这之前已经发出了十几份塘报,申明情况,不知兵部为何还要催逼他向东硖石谷挺进。” 狄公蓦地抬起头:“哦?塘报中是这么说的?” 如燕点点头:“正是。” 狄公站起来:“可是兵部连一份也没有收到啊!难道说真是有人截夺塘报,令军情闭塞?如燕,你说的那个驿卒现在何处?” 如燕道:“就在门外。” 狄公道:“他能说话吗?” 如燕笑道:“今天早晨就已经醒了。” 狄公道:“好极了,请他进来。” 如燕点头,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前,冲外面挥了挥手。几名仆役抬着驿卒走进二堂,将他放在地上,退了出去。 如燕对那驿卒道:“这位是当朝宰相狄阁老。” 驿卒大惊,挣扎着要起身施礼,狄公赶忙按住他:“别动,躺下,躺下。” 驿卒轻声道:“谢阁老。” 狄公和蔼地说道:“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 驿卒道:“是”。狄公问:“你叫什么名字?” 驿卒答道:“小的王铁汉。” 狄公点了点头:“那份塘报是你送的?” 驿卒道:“正是。” 狄公道:“你可知道,在这之前是否还有类似的塘报发出?” 驿卒道:“阁老,发出去十几份呀!可都是石沉大海,人也不见回来,回来的只是兵部发来的一份份催逼进攻的牒文!” 狄公点点头,双眼望着他道:“能够看得出,你不是个普通驿卒,对吗?” 驿卒愣住了,好久,他点了点头:“小的是王孝杰将军的副将。因军中所有发送绝密塘报的驿卒都已用完,再无人可派,这才要小的穿上驿兵的服色前往贺兰驿发送塘报。” 狄公点点头:“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当时军中是什么情况。” 王铁汉点了点头:“当时,大军在东硖石谷外已停留了旬月有余,天气越来越冷,被服粮草都供应不上,军心涣散……” 狄公道:“被服粮草?” 王铁汉道:“正是。” 狄公道:“可被服粮草不是应该由崇州刺史负责转运吗?” 王铁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眼中含着泪水道:“阁老有所不知,崇州刺史丘静大人与王将军极为不和。此次兵困东硖石谷,王将军屡次写信向他求救,可丘大人说朝廷命我们速战速决,我们却拖了一个多月,他没有准备那么多粮食,也没有棉服。最后要得急了,丘大人将派去送信的牙将捆绑后发了回来……” 狄公狠狠一拳砸在桌上:“可恶!” 王铁汉道:“王将军无奈,只得发塘报向朝廷求救。” 狄公道:“可是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王铁汉道:“正是!我曾问过王将军我们在等什么,为什么不退回崇州。可王将军却说,这是军中绝密,让我们不要随便探问。” 狄公点头:“是呀,你们是在等赵文翙的那支奇兵!” 王铁汉道:“是的,这是小的后来才知道的。元夕前的几天,大军伤冻过半,已根本无法作战。王将军无奈,便派小的送六百里加急塘报进京,没想到到了贺兰驿,发现驿站被一群黑衣人占领……” 狄公霍地站起身:“什么?贺兰驿被人占领?” 王铁汉道:“正是。小的拼死杀出重围,可这些人却穷追不舍,定要杀死小的。小的大小十几战,身负重伤,幸亏遇到了如燕姑娘。”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贺兰驿位于崇州之北,是朝廷的绝密所在,有重兵把守,除非紧急军情,否则,就连地方官发给朝廷的密报都不能转经那里。契丹人怎么会知道贺兰驿的所在?” 王铁汉道:“阁老,不是契丹人。” 狄公不禁一惊,猛然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王铁汉道:“是汉人!” 狄公的目光转向如燕:“如燕,前天你让曾泰来见我,就是要他给我送这份塘报?” 如燕道:“正是。” 狄公点点头:“明白了。如燕,你做得好啊,不愧是我狄仁杰的侄女!” 如燕笑了:“谢叔父夸奖。” 狄公道:“好了,你们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如燕点点头:“几天没睡觉,我这眼皮都快成门帘了,不使劲就往下掉。”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狄公笑道:“狄春呀,快去安排小姐在东跨院儿住下。” 狄春连声答应着道:“小姐,咱们走吧。” 如燕点了点头,几人扶着王铁汉,快步走出门去。 二堂外,蓝得几近凄凉的月光静静地铺在房瓦之上,四周一片寂静。一条黑影飞也似的掠到窗下,透过窗纱,向里面望去。二堂内,狄公正站在地图跟前,竹节缓缓指向贺兰驿,口中喃喃地道:“难道事情真的是这样?……” “惊奇吧!”一个低沉的女声响了起来。狄公一惊,猛地回过头来。二堂内空无一人,只有曾泰静静地躺在榻上。狄公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你在找我吗?”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狄公飞快地转过身,身后仍然是空无一人,他慢慢扭回头来,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榻上的曾泰竟不见了踪影! 狄公张大嘴愣着,忽然身后传来了笑声。狄公一转身,一张脸几乎贴着他的脸。狄公一声惊叫,连退两步。——竟然是曾泰!只见他面带诡谲的狞笑,目不转睛地盯着狄公,小声说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呀!”声音带着一股鬼气。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喝道:“你是谁?” “曾泰”道:“我是你的学生曾泰呀?” 到了此时,狄公反倒镇静下来:“你就是那个凶手,对吗?” “曾泰”道:“聪明是聪明,可惜到现在才想到!看来,你只能带着秘密进棺材了。” 狄公道:“这就是你没有杀死曾泰的真正目的!” “曾泰”道:“都说你是神人,可依我看你只不过是运气好。可现在你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了!” 狄公点了点头:“能对我这个快死的人说句实话吗,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曾泰”道:“熟人。” 狄公望着他,点点头:“幽州的熟人!” “曾泰”挖苦道:“你的确很聪明!”寒光一闪,一口短刀出现在假曾泰的手中。 狄公道:“最后一个问题,袭击贺兰驿的是你们吧?” 假曾泰发出一阵狂笑:“带着我回答的这个‘是’,进棺材吧!”话落刀出,直奔狄公脖颈划来,快得异乎寻常…… 寒光闪烁,银链声声,还有比这一刀更快的,那就是李元芳的刀。 此时,链子刀的刀头已如疾风般飞到假曾泰的后脑。假曾泰顾不得狄公,回刀挡架。又是一声银链响过,刀头飞快地收了回去,假曾泰这一刀挡了个空,脚下一个趔趄,向前连冲两步,急忙稳住了身形。抬头一看,李元芳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掌中擎着那柄令人闻风丧胆的链子刀! 假曾泰的手开始颤抖了:“你没有去永昌?” 李元芳笑了笑:“我在等你!” 假曾泰蓦地回过头来,目光望向狄公:“你是怎么知道我扮成了曾泰的?” 狄公淡然一笑:“分析。你在曾泰的身上没有找到塘报,但是,只要你把他杀死,你一样可以完成任务回去交差。然而你却没有这么做,而且连赶车的马夫都没有动,这就说明,你想潜到我的身边,这样,既可以探听消息,又可以伺机杀死我,一举两得。于是,你只用毒针射伤了曾泰,让我看到这一幕,并且救活了他。而你呢,则玩弄了一个偷天换日的把戏,在昨天夜里将曾泰盗出,自己再化装成他的模样躺在榻上。第一你不用说话,因此,你的女子身份可以不至于暴露;第二,你不用行动,只要躺在榻上装成一个重伤垂死之人,这样,我们就难分真假。我说得不错吧?” 假曾泰深吸了一口气:“不错。” 狄公道:“若不是元芳认出了你使用的无影针,我还不会想到你会以易容之术来替换曾泰。这种人皮面具,当年我在幽州时曾经见过几次。你和虎敬晖、金木兰是什么关系?” 假曾泰长叹一声:“你是个可怕的人!” 狄公冷笑一声道:“能想出这种毒计的人不是更加可怕吗?好在我曾对付过许许多多像你这样的人!想通了这一点,我马上明白了你的目的,于是我命元芳暗中监视。果然你来了,元芳一路跟随,看到你将曾泰藏在城东的一个小院里。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并没有立刻出手救回曾泰。元芳?” 李元芳道:“丝毫不差!” 狄公道:“现在你明白了吧?” 假曾泰沉着地点了点头:“你们想要怎么对付我?” 狄公道:“把你们的全部计划和盘托出,这样,你还有一条生路。” 假曾泰扭头望着李元芳:“你能肯定可以对付我?” 李元芳淡然一笑:“你不妨试一试。” 突然,“曾泰”纵身而起,单刀幻作一团光雾,闪电般地向李元芳扑来。李元芳短刀一振,中锋直进,“噌”的一声大响,“曾泰”连退七八步,胸前的衣服被整个儿地划开。 李元芳冷冷地道:“看来,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曾泰”一咬牙,双臂猛地一振,官袍四散分开,露出了内衬的火红箭衣外袍,火红的皮制腰封,正是那个红衣女郎。她猱身一跃,掌中刀连劈带挂直奔李元芳前胸,李元芳没有动,等她到了面前,微一转身,刀如鬼魅一般平削出去,直奔红衣女郎的面门。竟是后发先至!“嚓”!刀锋划过了面颊,竟将那张曾泰的脸从中间划开,红衣女郎发出一声惊叫,纵身倒翻出去。“啪,啪”两声,两片假面落在了地上。李元芳抬头一看,站在他对面的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竟然是如燕! 李元芳大惊失色,目光望向狄公;狄公也是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在这一闪神之间,红影闪动,女人撞破窗棂飞出窗外。 李元芳要追,狄公道:“算了,让她去吧。” 外面传来了那个低沉的女声:“你们永远也见不到我的真面目,但我会随时出现在你们身边!”伴随着一阵诡谲的笑声,那女人渐渐远去。 李元芳咽了口唾沫:“是、是如燕?” 狄公苦笑着摇了摇头:“绝不可能!刚才她们二人同时在这屋里。” 李元芳道:“这、这是易容之术啊!” 狄公舒了口气:“还记得幽州案时的假方谦吗?” 李元芳道:“是,我也想到了。” 狄公道:“每一个细节都那样的似曾相识,这说明了什么呢?” 李元芳道:“大人,还记得幽州结案后,卑职问过您的一句话吗?” 狄公点点头。多年前的一幕在他脑海里掠过—— 那是幽州使团案时,率逆党截杀使团、妄图挑起两国战火的逆魁,化名金木兰的翌阳郡主李青霞服毒之后,李元芳曾经问道:“大人,翌阳郡主身为皇室贵胄,行为受到很多约束,她怎么能够组织起一支如此庞大的叛党队伍?” 当时,狄公对此事也是万分不解,他回答道:“这个问题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但现在已随郡主的死成为永久的谜团。永久的谜呀!” 可没有想到,多年前幽州的故人竟然再一次神秘地现身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狄公轻声道:“当时我曾说过,这一切都随着郡主的死成为永远的谜团。这一次,难道我们能够解开这个谜团?” 李元芳道:“大人,您发现了吗,从这次刺杀可以看出,对手对我们相当熟悉。如果不是您提早识破奸计,事情殊难逆料!” 狄公点点头:“哦,对了,曾泰还好吧?” 李元芳道:“大人放心,我已经将他带回府中,由狄春照顾。” 狄公点点头:“元芳啊,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大阴谋,可以说是内外勾结,多管齐下。战役开始,契丹人假意后退,使我们连战连捷。而后,我们向吉利可汗借道,赵文翙率军掩进,竟然无缘无故地消失在突厥境内。” 李元芳一惊:“什么,消失?” 狄公意味深长地说道:“这里面的缘由耐人寻味呀!” 李元芳缓缓点头。狄公继续道:“而后,他们袭击贺兰驿,封锁前线的消息,并且使用假塘报迷惑我们,直到将王孝杰拖垮,而后再施以攻击。可这中间却出了一个插曲,就是王铁汉身带塘报逃走。一旦这份塘报抵京,朝廷立刻就会派援兵接应王孝杰回到崇州,这样,他们的计划就会落空。于是,他们千方百计地围追堵截,不让塘报在元夕前落在我的手中。曾泰到府中报信,却惨遭毒手;如燕在永昌也遇到了袭击。幸亏这丫头使巧计才保住了王铁汉的性命,否则,到现在我们还被蒙在鼓里不知真情呢!” 元芳点头道:“大人,如此周密的计划,每一步都要若合符节,哪个环节没有配合好,都不能成功,此事必是高手所为。而且,而且……”李元芳吞吞吐吐,欲语又迟。狄公问:“你想说什么?” 李元芳道:“朝中定有内奸配合!” 狄公点头:“是的。内外勾结,精心策划。元芳,这又是一宗幽州案呀!”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沉思着。有顷,他抬起头来:“此事不能再拖,我要连夜具折,上奏皇帝!” 邙山南对伊阙,北临洛阳,绵延数十里,雄奇险峻。已是深夜,山中枭鸣猿啼,一片黑暗。浓雾腾起,迷茫之中能够隐隐地看到,远远的山头上似乎矗立着一座小庙,庙内发出一丝微弱的光,时隐时现。这是龙王庙,一座只有一进的小庙。庙内断壁残垣,破败不堪。几近坍塌的正殿内透出一点烛火。 正殿内,一个中年女人静静地立在神龛前。身后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红衣女郎从外面走了进来,低沉地道:“大姐。” “大姐”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是显儿呀。怎么样,他们到了吗?” 红衣女郎:“安然到达。可是我失手了,狄仁杰识破了咱们的计策。是小妹无能。” “大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她沉思了片刻,微笑又重新浮现在她的脸上:“我早就想到,你们是根本对付不了狄仁杰的。” 红衣女郎缓缓低下了头。 “大姐”:“其实,此次的刺杀行动,不过是探一探路,能得手最好,失败了也在意料之中。是所谓成固欣然败亦喜,因此,你也不必太自责了。看来想杀掉狄仁杰是不可能的,这也就是我制定第二套行动方案的原因。好在,最后一路潜伏人马也已就绪,你马上通知各堂主,刺杀狄仁杰的计划已经取消,准备展开第二套行动方案。” 红衣女郎:“是。大姐,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大姐”:“你们要做的就是全力配合这些潜伏者,绝不可轻举妄动。明白吗?” 红衣女郎点了点头。 “大姐”缓缓踱了起来:“你知道,实施一个大的计划,不可能没有破绽。而狄仁杰则恰恰是专门寻找破绽的大行家,此人的推断能力之强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这一次,我偏偏要和他斗一斗法!” 红衣女郎道:“哦?怎么斗?” “大姐”道:“这第二套行动方案,就是要利用他自负的推理能力,将其带入彀中。” 红衣女郎道:“可,这会不会太冒险?” “大姐”沉吟着道:“冒险当然会。此事,我们运筹了三年之久,有哪一步不是冒险成功的呢?” 红衣女郎点点头。“大姐”望着她微笑道:“放心吧,你马上就会有新的任务。” 阴霾笼罩着神都洛阳。 上阳宫麟德殿上,武则天大发雷霆,下立众臣屏气凝息,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武则天厉声怒喝道:“几年前的幽州,现在的崇州,堂堂朝廷竟屡屡被这些宵小之徒玩弄于股掌之间,朝廷的尊严何在?天子的尊严何在?尔等身在阁部,朝廷重臣,遇此军机大事,竟玩忽懈怠,贪功失察,令奸贼佞鬼有隙可乘;北地夷狄猖獗万分,致令右威卫十万大军毁于一旦,大将折损,天威尽丧!你们还配身穿这件紫袍,惶惶然立于士大夫之列!” 众臣俯首无言。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李昌鹤!” 李昌鹤颤抖着快步出班,双膝跪倒:“臣在。” 武则天喝道:“歹徒袭占贺兰山驿站,阻\_网拦军情,假传塘报,这是怎么回事?” 李昌鹤答道:“臣已命兵部传檄,直送崇州,命崇州刺史丘静立刻前往调查!” 武则天狠狠地哼了一声:“等你调查清楚,朕的人头已摆在李尽灭面前了!” 李昌鹤吓得匍匐两步:“臣有失查察,罪该万死!” 武则天继续追问:“营州都督赵文翙借道突厥转进东硖石谷,大军竟然失踪在突厥境内,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昌鹤抬起头来:“事起仓促,臣实在是难知端倪,现已派遣兵部司农郎李翰前赴甘凉,查察此事。” 武则天怒叱道:“哼,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 李昌鹤哆哆嗦嗦地答道:“臣知罪!” 武则天叫道:“怀英!” 狄公越步出班:“陛下。” 武则天命令:“立刻下旨,自即日起,免去李昌鹤兵部侍郎之职,留部听用!” 狄公道:“陛下,李大人虽有失察之责,但此事确系歹人策划周详,事先又毫无征兆。说到失察,臣身为内史,首当其冲,请陛下降罪责罚。” 张柬之也越班而出:“陛下,臣身为鸾台侍中,身系军国大事,当此之时,也难辞其咎。” 武则天的脸色稍有缓和,对李昌鹤道:“起来。” 李昌鹤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谢陛下。” 武则天命令道:“此事关乎天朝威严,社稷安定,务求尽速查清元凶,整顿军备,安抚崇州,以待再战!” 狄公等三人齐声道:“陛下所言甚是。” 武则天问狄仁杰:“怀英,依你看谁可当此重任?” 狄公略一踌躇,一旁的张柬之道:“除狄公之外,无人可担此任!” 李昌鹤赶忙道:“陛下,狄阁老德高望重,在军中颇孚众望,且素有‘神探’之名,担此重担再合适不过了。” 武则天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目光望向狄公:“怀英,三年前幽州一案,你旬月告破,令举朝震惊。而今,这副担子你恐怕又要当仁不让地挑起来了。” 狄公答道:“事关江山社稷,臣岂敢推辞!” 武则天道:“好,就这样定了!怀英,兹委尔为河北道行军大元帅、崇州大都督,提崇州事,率左卫主力往镇崇州,一来御强寇于城下,二来查察此案,便宜行事,圣旨即刻下达!” 狄公道:“臣遵旨,谢恩。” 武则天道:“崇州刺史丘静不谙军事,不体大局,竟置三军将士于不顾,危急之时拒不为大军提供粮草被服,致使大军羸弱,致遭败绩,着即免去其崇州刺史之职,命千牛卫押解进京,听候处置。” 狄公道:“陛下圣断。” 武则天继续道:“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虽遭败绩,但情非得已,且在此前曾屡屡上表言明处境,然塘报却为歹人截夺,实非彼之过。命其留任崇州暂任崇州刺史之职,候援军到达,协同怀英整顿军务以利再战。” 狄公道:“臣遵旨,谢恩!” 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塞外雄关崇州的万斤铁闸徐徐升起。静夜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千牛卫飞奔入城。 大将军府正堂上,王孝杰心神不定地徘徊着,门声一响,右威卫将军苏宏晖快步走了进来,急促地道:“大将军!圣旨到了!” 王孝杰点了点头,快步迎到正堂门前,一众卫士簇拥着千牛卫将军快步走来。王孝杰赶忙迎上:“恭迎钦差大人。” 千牛卫将军道:“大将军不必多礼,皇上钦点,圣旨由你宣读。” 王孝杰一愣:“哦?” 千牛卫将军递过圣旨,王孝杰赶忙展开看了一遍,长长地舒了口气,微笑道:“真是天恩浩荡,明察秋毫啊!将军,咱们这就走吧。”说罢,二人火速奔赴崇州刺史府。 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回荡在刺史府的公堂之上,气氛异常紧张。崇州刺史率合衙僚属快步而出。领头的王孝杰手托圣旨,高声喊喝:“圣旨到,崇州刺史丘静接旨!” 刺史丘静愣住了。王孝杰皱了皱眉:“大胆丘静,见圣旨竟然不跪!” 丘静深吸一口气,双膝跪倒,叩下头去:“臣崇州刺史丘静接旨!” 王孝杰展开圣旨念道:“旨诣崇州刺史丘静,北边乱事,关河不宁,崇州一战,败伤天威!尔身为刺史,不谙军事,不体大局,竟置三军将士于不顾,危难之时,挟私报复,拒不为大军提供粮草被服,使大军羸弱,致遭败绩,着即免去崇州刺史之职,由大将军王孝杰接任,命千牛卫押解进京,听候处置。钦此!” 丘静猛地抬起头来,张大了嘴,他的惊讶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身旁的众僚更是个个目瞪口呆。王孝杰冷冷地道:“怎么,丘静,你不想接旨吗?” 丘静的嘴唇颤抖着,愣了好久,才慢慢叩下头去:“臣丘静,领旨,谢恩。”说罢,缓缓抬起头来,双目中含着泪水。 千牛卫将军将圣旨递过去:“看看吧。”丘静惨然一笑,摇了摇头:“不用了。” 千牛卫将军点点头,冲身后的卫士们一挥手:“把他带走!”千牛卫一拥而上,将丘静的幞头打去,套上刑枷。忽然一旁的崇州长史高叫道:“将军,冤枉啊!自战役开始以来,丘大人安抚百姓,转运粮草,在大军溃败之下,孤军守城……” 王孝杰一声厉喝:“给我住口!”长史的声音戛然而止。 王孝杰叱道:“什么安抚百姓,转运粮草,孤军守城,真是一派胡言!丘静坐拥孤城,妄自尊大,拒不服从本帅调遣,置大军生死于不顾,真是罪无可逭!而今天威降责,尔等竟还敢高喊‘冤枉’二字,真是岂有此理!难道尔等要与丘静共同领罪吗?” 长史吓得浑身一抖,赶紧闭嘴。丘静慢慢地站起身来,发出一阵辛酸的笑声,而后慢声道:“王将军,你好自为之吧!” 王孝杰冷笑道:“丘大人还是想想怎么和皇帝解释吧!” 丘静望着王孝杰,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千牛卫将军一摆手:“带走!”卫士们一声吆喝,将丘静架起快步向外走去。丘静一路笑声不断。长史泪水夺眶而出。 虽是深夜,刺史府门前却围满了百姓,大家议论纷纷:“这年头儿,好人没好报,丘大人,多好的官儿呀,你看,给带走了。”“这要是契丹人来了,咱们崇州就完蛋了!”“谁说不是呀!” 千牛卫护卫队将丘静押上囚车,千牛卫将军翻身上马,一声断喝:“起队!”护卫队徐徐启动,押解着囚车飞马冲出门去。 狄府正堂上红烛高燃,狄公缓缓踱着步,双眉紧锁,低头凝思。忽然,他停住脚步抬起头来,轻声道:“贺兰驿,贺兰驿……” 如燕推门进来,轻声喊道:“叔父,叔父。” 狄公一惊,回过头来:“啊,如燕呀,有事吗?” 如燕道:“李将军让我来告诉您,曾叔叔醒了。” 狄公一喜:“哦,走,去看看。” 二堂上,曾泰斜靠在榻上,狄春给他喂药,元芳坐在一旁。门声一响,狄公和如燕快步走进来。曾泰挣扎着探了探身:“恩师。” 狄公一把按住他:“别动,别动。” 曾泰惭愧地道:“恩师,学生无能,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没有办好。” 狄公微笑道:“好了,别自责了,这怎么能怪你呢。曾泰呀,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么样的?” 曾泰长叹一声道:“我从馆驿出来后直奔县衙,命属下备车赶往神都。”他把当时的情景细述了一遍—— 夜色沉沉中,马车在官道上飞驰着。曾泰坐在车内,焦急地向外观望,嘴里不停地催促着:“快,再快一点!” 忽然,车门打开了,一个身穿红衣的蒙面女子掠进车内。曾泰猛吃一惊,张口要喊。红衣女子轻轻一掀胸口的机栝,“啪”的一声轻响,一根无影针钉在了曾泰脖颈儿上。曾泰登时双眼翻白,脸色大变,徐徐地倒在车厢中。 曾泰接着说:“后来的事情,学生就不知道了。” 狄公点了点头。元芳道:“大人,和您所料的丝毫不差!” 狄公问:“曾泰,那份塘报还在你手中吧?” 曾泰点点头:“正是。当时学生就是怕出这种意外,因此,将塘报连看几遍,背熟后便将原件放在县衙二堂的公事板之内。” 狄公的脸上登时露出了微笑:“好啊,曾泰,经过几年的磨炼,你做事越来越老到了!” 曾泰笑道:“那还不全仗恩师的教导!” 狄公吩咐狄春道:“狄春,明日你亲自前往永昌县将塘报取回。”狄春应道,“是”。 狄公对曾泰道:“事情你都知道了吧?我们恐怕要马上出发前赴崇州。” 曾泰点点头:“刚刚元芳都告诉我了。” 狄公道:“眼下事态非常紧迫,皇上已委我为河北道行军大元帅往镇崇州,我们不能再等,要立刻行动起来!” 众人徐徐点点头。狄公略一沉吟道:“元芳,你连夜出发,立刻赶往贺兰驿。我看那里定然不会风平浪静。” 李元芳道:“即使水面平静,水下也必有暗涌!” 狄公笑着点点头:“调查完毕,你便赶到崇州与我会合。” 李元芳一拱手:“卑职这就下去准备,今夜就动身。”说完,他大步走出门去。 狄公望着曾泰:“曾泰,我看你也不必回永昌县了,明日我具表将你调在我麾下听用,你就随我前赴崇州。” 曾泰大喜:“那太好了,学生求之不得!” 狄公点点头,长叹一声:“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如燕嘟着嘴道:“李将军走了,曾叔叔跟您去了,那我呢?” 狄公一愣,继而笑道:“你一个女孩子,还是留在洛阳吧。” 如燕别别扭扭地道:“那,好吧。” 狄公转身对狄春道:“立刻收拾行装,三天后我们会同大军一起出发!” 狄春领命。狄公道:“哦,还有,那个驿卒王铁汉也让他跟我们一道走,到了崇州,有些情况还要向他了解。” 如燕轻声嘟囔着:“都走了,就把我一人留下,我又不是看大门的。” 狄公转过身来:“如燕呀,你在嘟囔些什么?” 如燕笑了,她伸手挽住狄公的胳膊:“叔父,您想想,要是您在路上闷了,怎么办呢?” 狄公一愣:“我不会闷的。” 如燕晃了晃他的胳膊:“我说万一呢?” 狄公道:“万一?那你的意思是……” 如燕赶忙道:“如果有我在,还能跟您说说话,给您解解闷儿不是。万一有案子,咱也能帮您分析分析,我挺聪明的,我爹就说我像您。” 狄公哈哈大笑:“说了半天,你还是想和我一起去呀!” 如燕道:“您再考虑考虑。” 曾泰笑道:“恩师,如燕可是了不起呀,把她带在身边,也许真能帮上您的忙。” 狄春也道:“老爷,就让小姐跟咱们一起去吧。” 狄公犹豫了片刻道:“而今崇州新败,情势不稳,我怕会有危险呀。” 如燕赶忙道:“我不怕危险,危急时刻我才显身手呢。” 狄公笑了:“你爹把你交给我,我怎么能让你屡屡犯险呢?永昌之事,若不是你的运气好,恐怕也会落得和曾泰同样的下场。”狄公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头:“好了,这样吧,我答应你,只要崇州的局势稳定下来,我就派狄春接你过去。怎么样?” 如燕的嘴撅了起来:“那得什么时候呀?” 狄公笑了:“多则一月,少则十天。” 如燕委屈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李元芳连夜收拾随身物品,打入包裹。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手边的那口链子刀上。他拿起刀,轻轻地挥了挥,随手将链子刀也一同塞入包裹,系好,然后将幽兰剑横插过去。 外面有人敲门,李元芳喊了声“进来”。如燕走进来,李元芳道:“哟,如燕,怎么是你呀?” 如燕笑道:“李将军,我想求您个事儿?” 李元芳道:“你说。” 如燕道:“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走啊?” 李元芳愣住了:“你,跟我一起走?” 如燕道:“是呀。”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大人知道吗?” 如燕笑道:“他当然知道了,要不我哪敢来找您呀。” 李元芳道:“行,没问题,只要他知道。”忽然李元芳心里犯了嘀咕,既然狄公同意,为何她还要来问他。他点了点头:“我去问问他。”说完,向门口走去。 如燕一把拉住他:“哎,你别去!” 李元芳回过头,笑道:“怎么?” 如燕脸一红,松开手道:“哎呀,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宽广,四海为家,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我说叔父知道,他就肯定知道,还有什么可问的。” 李元芳笑了:“好吧,不问就不问。”说着,他转身走了回来。 如燕松了口气。李元芳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随口问道:“大人为什么不让你去呀?” 如燕道:“他说怕有危险。”她一下明白过来,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元芳看着如燕,不再说话了。如燕的嘴撅了起来,气哼哼地道:“没错,叔父不让我去!所以我才来求你呀!你们都去玩儿了,凭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洛阳!” 李元芳苦笑道:“如燕呀,你以为我们是去玩儿呀?” 如燕哀求道:“哎呀,我求求你了,就带我走吧!” 李元芳摇了摇头:“大人不同意,我绝不能带你走。” 如燕大声喊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就因为我是女的,对吧!” 李元芳道:“如燕,大人是为你好,怕你遇到危险!” 如燕猛地站起身:“你们看不起我,我偏要做一番大事给你们看看!到时候,你们可别后悔!”说完,她飞跑着冲出门去。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李元芳拉马走出狄府侧门,纵身上马,战马绝尘而去。身后不远处,从暗中闪出一条黑影,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李元芳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清晨,雄伟的贺兰山在雾气弥漫中若隐若现,一条狭窄的官道蜿蜒在群山峭壁之间。浓雾中,传来一阵隆隆的马蹄声;蹄声越来越近,正是千牛卫将军所率押解崇州刺史丘静的卫队。 丘静被铐锁在囚车之内,神情委顿,随着囚车的晃动,不停地上下颠簸着。马蹄翻飞,车轮滚滚,卫队飞速地驶进峡谷。 “吱”!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千牛卫将军一惊,勒住战马:“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两旁悬崖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梆铃声;紧接着,弓弦阵阵,箭如飞蝗;霎时间,千牛卫纷纷中箭倒地,剩下的四散奔逃,乱成一片。千牛卫将军一边用兵器拨打雕翎,一边厉声喝止众军。 又是一声响箭,悬崖上垂下数十条绳索,上百名黑衣人顺着绳索飞快地攀落下来。这些人个个身手矫捷,动作雄健,眨眼间,便将剩下的千牛卫分割包围,逐个歼灭。 千牛卫将军见势不妙,拨转马头向峡谷外奔去,身后的黑衣人们紧追不舍。他刚刚奔到谷口,突然平地迸起一道绊马索,战马一声长嘶跪倒在地,将千牛卫将军远远地甩了出去。他翻身而起拔腿便跑,不料迎面一骑马飞奔而来,马上人长刀疾挥,寒光一闪,千牛卫将军的人头飞了出去,无头尸重重地摔倒在地。 马上人发出一阵冷笑,纵马来到囚车前。坐在车内的丘静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截杀天子禁卫!” 马上人发出一阵阴森森的笑声:“丘大人,别来无恙啊。” 丘静道:“我知道是谁派你们来的……快动手吧!” 马上人慢慢地举起长刀,丘静闭上双眼,引颈受戮。忽听“砰”的一声,马上人的身体晃了晃,长刀“锒铛”落地。黑衣人们发出一片惊呼。丘静猛地睁开眼睛,只见马上人的前胸插着一支狼牙大箭,身体不停地晃动着。又是一声尖锐的鸣镝,锐利的矢尖刺穿了马上人的头颅,尸体重重栽下马来。 忽然,雾色朦胧之中,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大地随之震动。黑衣人们面面相觑,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一个个惊得张大了嘴。一队数百人的骑兵旋风一般向峡谷冲来,马上的骑士清一色的身着紫衣,手持长刀,寒光霍霍。黑衣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说时迟,那时快,骑兵已奔到眼前,随着马刀拉起的一道道强光,黑衣人们转瞬之间便尸横就地。 一骑马飞奔到囚车跟前,马上的骑士长刀连挥,将囚车劈碎,而后翻身下马,将丘静搀扶下车,除去刑枷。丘静惊讶地问道:“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人?” 骑士向他身后指了指,丘静回过头,只见一匹马立在跟前,马上人身穿紫衣,手提长刀,黑布蒙面。丘静愣住了。 紫衣大汉缓缓摘下蒙面黑布,露出真面目:此人面如锅底,颔下一部短须,眼中精光闪闪。丘静登时泪如泉涌:“楷固,是你!” 紫衣大汉翻身下马:“丘大人,您受委屈了。” 丘静一把拉住了他,泪水滚滚而下。紫衣大汉的眼睛也湿润了。 不远处,一名受伤的黑衣人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恰巧看到了与丘静说话的紫衣大汉,黑衣人猛吃一惊,赶忙闭上双眼,装死倒下。 贺兰山巅,朔风劲吹,发出一阵阵震人心魄的呜咽声。一匹马飞奔上岭,马上乘客猛勒坐骑,战马一声长嘶停住脚步。此人掀起了头顶的范阳毡笠,正是李元芳。山下峡谷中传来一阵阵喊杀声,李元芳凝目向峡谷中望去。 峡谷中,千牛卫的尸体躺了满地,紫衣骑兵正在追杀剩下的黑衣人,惨叫之声随风传来。近处,那紫衣大汉搀扶着丘静上了马,对身旁的几名骑兵说了几句,那几个骑兵一声呼哨,马队停止追杀,迅速驰回,保护着丘静飞马冲出峡谷。峡谷中只留下了那个紫衣大汉和十几名骑兵。李元芳的手缓缓放在剑柄之上。 紫衣大汉快步走到一名千牛卫的尸身旁看了看,轻叹一声道:“是千牛卫。”他又走到被两支大箭射死的那个黑衣人尸体旁,拉下他的蒙面黑布。他的脸色登时大变:“李化文!”他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真的是他!这个畜生!”他快步走到战马旁,翻身而上,对身旁的骑兵道:“弟兄们,回去!”众人高声答“是”。 忽然,他身旁的一个骑兵指了指前面。紫衣大汉稍一犹豫,迅速拨回马头。马前站着一个人,正是李元芳。紫衣大汉皱了皱眉:“你是什么人?” 李元芳道:“过路的。” 紫衣大汉道:“我们并没有挡你的路。” 李元芳道:“你没有发现,我在挡你的路吗?” 紫衣大汉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小伙子,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别找事,快走吧。”说着,他冲身后众军一摆手:“走!” 李元芳道:“等一等!” 紫衣大汉愕然,转过头来:“怎么了?” 李元芳道:“这些千牛卫是谁杀的?你们是什么人?” 紫衣大汉暗暗一惊:“你怎么会知道千牛卫?你是什么人?!” 李元芳道:“回答问题!” 紫衣大汉不屑地冷笑一声:“小子,我看你最好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元芳道:“我再问一遍,这些千牛卫是谁杀的?你们是什么人?” 紫衣大汉看了看身旁的骑兵们,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小子,算你有种,还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李元芳的脸色阴沉下来:“我已经问了第二遍,你最好不要让我问第三遍!” 紫衣大汉嬉笑道:“哦?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猛地,一条人影疾掠而过,紫衣大汉眼前一花,身体“嘭”的一声栽下马来。李元芳仍然站在他的面前。身旁的骑兵们发出一阵惊呼,纷纷下马将他扶起来。紫衣大汉莫名其妙,赶忙爬起身来,四下看了看问道:“怎么回事?”骑兵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紫衣大汉的目光落在李元芳身上:“小子,是你吗?” 李元芳悠然地笑了笑:“你说呢?” 紫衣大汉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李元芳冷冷地道:“我要你回答问题。” 紫衣大汉道:“好说,只要你胜了我手中这口刀,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李元芳点点头:“好吧。” 紫衣大汉拔出长刀,挽了个刀花,狠狠向李元芳头顶砍来。突然寒光一闪,紫衣大汉的刀凝固在半空中,不得动弹,而李元芳的剑则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处。紫衣大汉彻底傻了,他举目四顾,怎么也不明白剑是从哪里来的。 李元芳命令道:“回答问题!” 众骑兵见势不妙,纷纷拔刀围上来。紫衣大汉冲他们摆了摆手,众骑兵收住了脚步。紫衣大汉道:“黑衣人杀了千牛卫,我杀了黑衣人!” 李元芳点点头,收起剑:“你是谁?囚车里的人又是谁?” 紫衣大汉深吸了一口气:“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李元芳道:“不错。” 紫衣大汉摇摇头:“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李元芳道:“哦,是吗?” 剑又顶在了紫衣大汉的咽喉。紫衣大汉笑了:“小子,有种你就杀了我!” 一名为首的骑兵厉声喝道:“你要是敢动我们将军一根汗毛,我们就立刻将你乱刀分尸!” 紫衣大汉得意地道:“小子,看到了吧,杀了我你也别想活!” 随着李元芳的一声冷笑,紫衣大汉只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飞快地游走着,紧接着传来一阵钢刀落地之声。紫衣大汉一怔,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剑尖又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紫衣大汉回头望去,只见一众骑兵捂着右手,个个龇牙咧嘴;他们的刀已经掉在了地上。 紫衣大汉惊得呆若木鸡,许久才道:“你、你是人是鬼?” 李元芳望着紫衣大汉,一字一顿地道:“我没工夫跟你废话,回答问题!” 紫衣大汉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动手吧!” 李元芳微一用力,剑尖刺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渗了出来。紫衣大汉大喝道:“给爷爷来个痛快,折磨人的不是好汉!动手吧。” 李元芳望着他,手中的剑缓缓举起来。紫衣大汉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嗯,想不到还是条汉子。我劝你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无谓地断送了性命。” 紫衣大汉道:“少废话,要杀就杀!” 李元芳点点头:“那你只能认命了。” 剑慢慢提起来,对准了紫衣大汉的咽喉。紫衣大汉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请大侠开恩!”突然身旁传来一片呼喊。李元芳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周围的骑兵们跪满了一地,为首那人连连叩头,高声喊道:“大侠开恩,小的们情愿替李将军受死!” 李元芳的剑徐徐放下。紫衣大汉睁开眼睛,冲李元芳喊道:“小子,要杀就杀我,不干他们的事!快动手!” 为首的骑兵跪爬两步,大哭道:“李将军,您这是做什么呀?小的们死了,无足轻重,可您要一死,兄弟们可怎么办呀!” 紫衣大汉一声大断喝:“给我住口!” 为首的骑兵叩下头去,哭出声来。紫衣大汉长叹一声:“小六子,回去转告丘大人,李楷固虽死无憾!” 小六子跪爬两步,猛扑过来:“将军……” 紫衣大汉的目光转向李元芳,平静地道:“动手吧。” “噌”的一声龙吟,长剑归匣。李元芳快步向坐骑走去。紫衣大汉愣住了,众人尽皆失色。李元芳翻身上马。 紫衣大汉道:“你不杀我?” 李元芳抬头看了看天色:“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回去把事情安排好。三天后,还是在这儿,我等你!” 紫衣大汉一肚子的纳闷:“你、你就不怕我不来?” 李元芳笑了:“你不会的。” 紫衣大汉咽了口唾沫:“多谢。” 李元芳点了点头,纵马而行。身后紫衣大汉大声道:“我叫李楷固!” 李元芳笑答:“李元芳!” 李楷固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山梁上,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在峡谷中飞驰而去的李元芳,直到他在视野里消失。 再说洛阳狄府正堂上,狄公正与曾泰商量着什么,狄春推门冲进来,焦急地道:“老爷,如燕小姐不见了!” 狄公登时吃了一惊,立即偕同曾泰快步来到如燕房间,只见桌案旁放着一封信。狄公打开信读了一遍:“哎呀,这个如燕,真是……” 曾泰道:“恩师,信里都说了什么?” 狄公哭笑不得:“她,她说要出去做一番大事业。真是岂有此理!” 曾泰道:“恩师,永昌一事,如燕已经与那些歹人打过照面,我怕她自己跑出去会有危险呀。” 狄公长叹一声:“怨我,怨我呀,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曾泰,你立刻去,命人立刻出发,分头寻找,找到后将她带到崇州。” 曾泰答应着快步走出门去。 天边尚有最后一抹余晖,可贺兰山却已经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远远的山坳里,隐隐透出一点火光。巨大的岩石旁点着一堆篝火,李元芳坐在石块上,向火堆里加着柴,身旁的包袱上,放着几个馒头。不远处的岩石后,一个黑衣蒙面人静静地望着他。李元芳伸手拿起了一个馒头,放进嘴里。 岩石后的蒙面人轻轻咽了口唾沫,脚下一动,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李元芳眼中登时精光大炽。寒光一闪,长剑出匣,李元芳的身体倒飞而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双脚落下,长剑已架在了蒙面人的脖子上。蒙面人只发出了半声喊叫,登时住口。 李元芳慢慢地将他转过身,一伸手拉掉了蒙面黑布,他登时惊呆了。这个蒙面人竟然是如燕!李元芳傻了:“是、是你……” 如燕笑了:“怎么样,没想到吧?” 李元芳苦笑道:“是你一直在跟踪我?” 如燕调皮地笑了:“正是。”说着,伸手抓过一个馒头大嚼起来,“哎呀,饿死我了!” 李元芳责怪道:“如燕呀,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跑出来,大人会多着急!” 如燕抹了抹嘴,道:“谁让他不带我出来呢!” 李元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如燕道:“行了,别摇头晃脑的,找个镇甸写封信不就行了。” 李元芳犯了难:“那现在怎么办呢?” 如燕道:“你说呢?” 李元芳道:“你当然得跟着我了,对吗?” 如燕笑道:“你要把我丢在这荒山野岭,我也没意见,只是不知我叔父……” 李元芳笑了:“答应我一件事,否则,立刻把你送回洛阳。” 如燕登时软了:“好,好,你说。” 李元芳道:“一切都要听我安排,不可自作主张!” 如燕道:“行,这没问题!” 李元芳笑了。如燕道:“你可真厉害!” 元芳一愣:“什么真厉害?” 如燕道:“上午我看见你在峡谷里对付那紫衣大汉了。他那么大的个子,在你手下就像是个婴儿,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元芳笑了笑。如燕问:“你为什么放了他?” 元芳道:“千牛卫不是他杀的。” 如燕道:“你怎么知道?” 元芳道:“他说不是。” 如燕“扑哧”一声笑了:“你可真好骗,他说不是就不是?” 元芳笑了笑:“是的。” 如燕道:“可,为什么?” 元芳道:“因为,他是条好汉,不会说谎。快吃吧,吃完了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到贺兰驿。”说完,他一横身,躺了下去。 静夜中的贺兰山,半山腰的一座洞穴中隐隐透出一点火光。洞中,“大姐”缓缓踱着步,双眼时不时向外瞥一眼,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洞外响起脚步声,一名黑衣人走进来:“大姐,他来了。” “大姐”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请他进来。” 黑衣人答应着走出去,片刻工夫,一个面庞藏在套头黑斗篷里的人快步走进来,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姐”慢慢转过身:“事情我都知道了,难为你呀。” 黑斗篷道:“这样显得更加自然。” “大姐”点了点头:“看来,一切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但是记住,绝不能掉以轻心,每一步都要若合符节,万不可出现哪怕是些微的纰漏,令狄仁杰起疑。” 黑斗篷点点头:“你放心,此计我反复想过数百遍,可以说顺然通畅。” “大姐”高兴地道:“好,这就好。后面的事情要更加用心。” 黑斗篷道:“我要马上回去,否则,他会起疑心的。” 深夜,王孝杰大步走进崇州大将军府正堂,早已等候在堂内的副将赶忙迎上前来。王孝杰急促地问道:“怎么样?” 副将道:“丘静被人劫走了!” 王孝杰一声惊叫,连退两步:“什么,劫走了!” 副将凑到王孝杰身旁低声说了句什么,王孝杰蓦地抬起头来:“是他!” 下站的副将道:“正是。有一名幸存的军士亲眼看到的。” “砰!”王孝杰的手重重地拍在桌案上:“这个恶贼!擂鼓聚将,本将军今天要将此贼明正典刑!” 副将应道:“是!” 不一会儿,中军大堂鼓声阵阵,崇州众将迅速列队进入中军堂,大将军王孝杰端坐在帅案之后。他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众将,沉声道:“各军将领都到齐了吗?” 中军官踏上一步:“回大将军,只有右营将军李楷固未到!” 王孝杰发出一阵冷笑:“契丹旧将李楷固,自降天朝,素怀二心,平日里不服调遣,诅咒朝廷,已是罪大恶极。然本将军念其穷蹇来投,不愿擅杀大将,常宽容一二。孰料此贼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心中怀恨,暗中与旧主李尽灭往来!” 一名中年将领踏出班列道:“大将军,李楷固虽是契丹降人,然战功彪柄,勇悍异常,屡挫契丹大军于河西。至于说他暗通契丹,末将看来,似乎有些缺少证据吧。” 王孝杰双眉一扬:“哦?看来赵将军与他倒是知己。” 那位将领一惊,赶忙道:“末将不敢,只是直陈实情。” 王孝杰哼了一声:“实情?实情就是,他与崇州刺史丘静沆瀣一气,秘通敌军。而今丘静事败伏法,李楷固深感自危,竟率右营官军,公然截杀千牛卫,救走朝廷重犯丘静,真是丧心病狂,猖獗之极!” 那位将领猛吃一惊:“什么?” 下站众将议论纷纷。王孝杰看了一眼那位中年将领:“怎么样,你现在还认为李楷固冤枉吗?” 中年将领赶忙道:“末将不敢。末将不敢。” 王孝杰重重地哼了一声,拿起一支将令:“孙将军!” 一员副将跨步而出:“末将在!” 王孝杰投下将令:“你立即率军前往右营,擒拿叛贼李楷固到府!” 孙将军接令,喊道:“得令!” 第三章 李元芳勇斗众杀手紫衣大汉李楷固坐在崇州右营正堂上,在他身边站着崇州刺史丘静。 李楷固听了下站的一名牙将的报告,霍地抬起头,眼中精光大炽:“你说什么?” 丘静的脸色异常焦急,茫然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牙将急促地道:“事情已经败露,刚刚王大将军已经下令,将李将军擒拿到府!” 李楷固与丘静对望了一眼,牙关紧咬:“真是赶尽杀绝呀!” 丘静心急火燎地道:“怎么办,怎么办?都怨我,连累了你!哎呀……” 牙将焦急地道:“李将军,末将有句不该说的话……” 李楷固抬起头来:“说。”牙将道:“一旦您落在大将军手中,那可就是死路一条啊!” 李楷固蓦地转过头:“你的意思是——?” 牙将道:“反!” 李楷固、丘静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牙将敦促道:“将军,赶快决定吧!” 李楷固深吸了一口气,未置可否。丘静大声道:“楷固,绝不能反!你本是契丹降将,一旦为了我而背反朝廷,不但要落得个出尔反尔的奸诈之名,崇州之事的真相也就再无昭雪之日了!这样吧,你马上将我押到帅帐,就说有歹人劫囚车,你得到快报,便率军前往弹压,将我捕获!” 李楷固惊讶不止:“这、这怎么行!” 丘静急道:“事到如今,已别无善法!只要你率兵造反,就成了人人可杀的反贼,你我说话,还有谁会相信?楷固,丘静本就是个该死之人,我死不足惜。可你却一定要留下清白之身,一旦时机成熟,便将冤情告白天下,讨还公道,为为兄的正名啊!愚兄身后的清名,就都在你的身上了!”说着,丘静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李楷固伸手将他搀起:“丘大人,快、快请起,这、这……” 一旁的牙将急了:“丘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还如此的书生之见?你以为李将军到了王孝杰手中还能活着回来?还能替您辨明冤屈?您二位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王孝杰杀死灭口!” 丘静猛吃一惊,抬起头来。李楷固深吸了一口气:“丘大人,他说的有道理啊。王孝杰早就对我怀恨在心,此人心胸狭窄,行事阴险,一旦你我落入他的手中,只有一死而已!” 丘静一把拉住他的手:“可是楷固,做什么,也不能做反贼呀!而且朝廷待你恩重如山,你怎能如此背信弃义!” 李楷固紧咬牙关,手有些颤抖了。牙将急道:“将军,您私率右营官军营救朝廷重犯,已是做下了大逆的勾当。说句实话,您已经是造反了!”李楷固猛地抬起头来,牙将接着道,“而且,您是契丹降将,又与大将军有隙,他早就欲除之而后快,这您不是不知道。现在他抓住了把柄,您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脚步声响,一名斥候飞奔而入:“李将军,孙副将率数百军士已到右营左翼!” 李楷固大吃一惊:“来得好快呀!” 牙将“扑通”跪倒在地:“将军,弟兄们的生死就在您的一念之间呀!” 李楷固一咬牙,狠狠一拍桌子:“说不得,反他娘的!” 右营大门前,蹄声如雷,孙副将率众军来到门前。他甩蹬下马,厉声喝道:“包围右营!”众军暴雷般地答了一声“是”,迅速分散。孙副将一挥手,率众军闯入右营之中。 正堂的门紧闭着。孙副将率人气势汹汹地冲进院子,众军即时将正堂团团围住。孙副将飞起一脚,将正堂门踹开,大步走了进去。正堂内,李楷固端着茶杯,静静地坐在书案后。 孙副将一声冷笑:“李将军,随我走吧。” 李楷固笑了笑:“去哪儿?” 孙副将道:“大将军有请。” 李楷固悠闲地啜了口茶:“请孙副将上禀大将军,李楷固偶有小恙,不能前去回话。明日自会到府请罪。” 孙副将冷笑一声:“这恐怕由不得李将军了!” 李楷固双眉一扬:“哦?” 孙副将一声大喝:“来人!”门外军士一拥而入。孙副将喝道,“给我拿下!”军士们拔刀冲上前去。 李楷固的手一松,茶杯落地,“啪”的一声响,堂内堂外伏兵四起,声震屋瓦,屋中的十几名军士转瞬之间就被缴了械。孙副将张皇失措,转身想要退出正堂,李楷固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挡住了他的去路。 孙副将结结巴巴地道:“李楷固,你、你要造反!” 李楷固一声冷笑:“说对了!你这狗贼,平素里与王孝杰狼狈为奸,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今日竟站在李某的面前口出狂言,真是死有余辜!” 说着,他手起一刀,孙副将人头落地。然后,他大步走出门去。院子里,前来擒拿李楷固的官军已被右营军士团团包围。李楷固大步走到院中厉声喝道:“放下兵器,可保性命!凡有异动者,一概格杀!” 官军们面面相觑,一个个放下了武器。李楷固一声大喝:“放他们走!” 右营军士闪开一条路,官军们狼狈地逃出右营。 李楷固的目光转向众军,举起手中的长刀,大声厉喝:“弟兄们,王孝杰要我们的命,我们怎么办?” 众军发出一阵怒吼:“杀进崇州,活捉王孝杰!” 崇州城内霎时间火光冲天,右营骑兵从四面杀入城中,与守军展开激烈地巷战。 大将军府的正堂上,王孝杰率几名副将打开大门冲了出来,正遇两名参将飞奔而来。王孝杰快步迎上:“怎么回事?” 参将道:“回大将军,李楷固率右营造反,现已攻入北门!” 王孝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逆贼!立刻传我将令,命前营和中营从侧翼夹击,将其压在北门附近。立即调威卫主力进城平叛!” 两名参将齐声答“是”,转身奔出府去。 崇州北门烈火熊熊,右威卫麾下官军在四处清扫战场。王孝杰率卫队赶到,一名威卫将领飞马来报:“大将军,李楷固叛军已退出北门,逃往贺兰山中。” 王孝杰点了点头:“命大军天明出发,进剿叛匪,务将此贼一网打尽!”将领躬身道:“是!” 王孝杰重重地哼了一声,对身旁的副将道:“立刻传令,抓捕丘静、李楷固逆党,绝不能让任何一人漏网!”副将高声答“是”,飞马而去。不一刻,崇州长史府内,崇州长史被官军押出府门,上了囚车;崇州司马府内,崇州司马也被押出了府门。 校场上,王孝杰率众将立马行辕;行刑的刽子手怀抱大刀,站在校场正中。几名将军被一彪官军押解而来。参将高声喊道:“跪下!”军士们粗暴地把将军们按倒在地。参将一声厉喝:“行刑!”一声炮响,刽子手高擎鬼头大刀,寒光闪处,几位将军立刻人头落地。众将尽皆凛然。 王孝杰拨回马头,目光扫视了一遍众位将领,沉声道:“此次我右威卫兵败东硖石谷,乃是从未有过的耻辱!然蒙圣上天恩浩荡,未曾降责,本将军已是愧疚万分,无地自容。诸位同属右威卫麾下,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众将俯首无言。王孝杰缓和了一下口气道:“而今,我与诸君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凡不能共进退者,均属异己,绝不姑息!望众位详察之。” 众将躬身道:“谨遵大将军教诲!” 官道上旌幡蔽日,蹄踏如雷。左卫主力十余万人,浩浩荡荡地行进在通往贺兰山的官道之上,大军首尾相隔数十里之遥,蜿蜒向北,气势磅礴,真可谓甲胄似海,刀枪如林。 前军,一面大旗迎风飘扬,上书:“左卫大将军——权”;旗下一员大将全身重铠端坐马上,正是左卫大将军权善才。 中军大纛之上,斗大的红字炫人眼目,上书:“河北道行军大元帅——狄”。大纛下,几辆马车在八大军头所率领的千牛卫严密护卫之下徐徐前行;车旁,曾泰、狄春策马跟随。 车内,狄仁杰的手指顺着地图标的官道慢慢向北滑行,停在了“贺兰山”三个大字之上。狄公抬起头来,长长地出了口气,伸手撩开窗帘喊道:“狄春!” 狄春策马来到车前,叫了声“老爷”。狄公问:“大军已进入贺兰山了吧?” 狄春道:“正是。刚刚接到斥候通报,大军已进入崇州管界,前面便是贺兰山。” 狄公点点头,凝目远眺,那层峦叠嶂的贺兰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绵延无边。狄公收回目光,对曾泰道:“曾泰,如燕有消息吗?” 曾泰摇头:“还未见回报。”狄公长叹一声。 马蹄声响,一骑驿马飞奔而来,马上驿卒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高声道:“崇州王孝杰将军,有紧急公文上呈狄阁老!” 狄公道:“哦?呈上来!” 狄春快步走过去,接过公文,送到狄公手中。狄公打开迅速看了一遍,双眉猛地一扬,轻轻地吸了口气,凝神思索着。 曾泰轻声道:“恩师,恩师。” 狄公抬起头来。曾泰道:“是不是签阁单,打发驿卒回去?” 狄公点了点头道:“狄春,你去办吧。”狄春答应着拉起驿卒向后面跑去。 狄公沉吟片刻,冲后面的卫队喊道:“张环!” 龙虎军头张环飞马来到狄公面前,狄公吩咐道:“传令大军停止前进,请大将军权善才到我这里来。” 张环高声答应,飞马而去。马车停下了,龙威军头李朗及龙彪军头杨方,翻身下马,打开车门,狄公走下马车,来到官道旁,目光投向苍茫的群山,静静地思索着。 曾泰快步走到他身旁:“恩师,怎么了?” 狄公回过头,扬了扬手中的公文:“大将军王孝杰备文阁部,说崇州右营将军李楷固率人截杀千牛卫,救走了崇州刺史丘静。事情败露后,李楷固率部谋反,现已退入贺兰山中。” 曾泰猛吃一惊:“恩师,右威卫大军新败,崇州危殆,契丹李尽忠更是虎视眈眈,早就想要攻破崇州,敲开通往关内的大门。现在又出了这桩事,可真是雪上加霜啊!” 狄公点点头:“李楷固是契丹降将,自归顺后屡立战功,朝廷对之恩赏有加,他怎么会伙同丘静作乱呢?” 曾泰道:“恩师,以学生愚见,李楷固竟然与丘静这种蓄私怨、陷大军的奸诈之徒沆瀣一气,那就说明此人绝非良善之辈。” 狄公笑了笑,转过身对龙威军头李朗道:“拿地图来。” 李朗快步走到车内,拿来了地图,与杨方一人拉住一头,将地图展开。狄公走过去,双目凝视着地图,有顷,他抬起头来对曾泰道:“曾泰呀,我们已经进入了贺兰山中。” 这句话说的曾泰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点点头:“是,是呀。” 狄公微笑道:“我们初来乍到,对崇州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心中漆黑一团啊。” 曾泰恍然大悟:“恩师,您的意思是,和从前一样,微服寻访民间,体察下情?” 狄公乐了,拍了拍曾泰的肩膀:“嗯,你很有长进!” 话音刚落,大将军权善才飞马赶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狄公面前,躬身施礼:“大帅!” 狄公点了点头:“权将军,大军今日在何处扎营?” 权善才道:“回大帅,在距此六十里外的田齐县安扎。” 狄公点点头:“很好。”说着,他走到地图旁,静静地看着。 权善才走到他身旁道:“大帅,田齐县令请末将上禀大帅,他已将县衙腾空,作为临时行辕之用。” 狄公微笑着摇了摇头,手轻轻点在地图上,手指顺着田齐县一路向西划着,进入贺兰山中。手指最后停在了山中的东柳林镇上。 山坳里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驿站——正是贺兰驿。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狂风在怒号。贺兰驿的大门敞开着。 朔风劲吹,扬起一道沙墙横扫而来,黄沙渐渐弥散。一匹马静静地屹立在尘雾中,正是李元芳。李元芳轻轻一夹马,缓缓地向驿站走去。院内死一般的寂静,马蹄声孤独地回荡着,李元芳轻轻一带马缰,战马停住了脚步。他飞快地扫视着院内:敞开的正房门;紧闭的厢房;碉楼、马槽……瞬间,驿站内的情景尽收眼底。 李元芳的脸上露着一丝冷笑,手放在剑柄上,漫声道:“既然已经到了,又何必藏头露尾。出来吧!”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阵“吱嘎嘎”的巨响,驿站大门轰然关闭。李元芳没有回头,双目静静地望着前方。脚步声响起,一众官军飞也似的从房后冲出来,将李元芳围在垓心。 为首的火长道:“你是什么人?来贺兰驿做什么?” 李元芳笑问:“是官军?” 火长点头:“正是。” 李元芳道:“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 火长一惊:“千牛卫?” 李元芳点了点头,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官凭递了过去,那火长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看,“扑通”,双膝跪倒,双手将官凭高举过头:“卑职不知将军驾到,造次胡为,请将军恕罪。” 李元芳接过官凭:“起来吧。” 火长道:“谢将军。” 李元芳道:“你们是哪一卫麾下?” 火长道:“回将军,卑职等是右威卫麾下,奉大将军王孝杰之命,前来勘察驿站。” 李元芳点点头:“发现了什么?” 火长叹了口气:“哎,真惨呀,驿站里的弟兄全死了,没有一个活口。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院子里、屋子里到处都是死尸,是我们将尸体归拢到了一块,放在那边的厢房里。”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先随我到正房中去看一看。” 正房内凳倒桌翻,一片狼藉。李元芳站在屋中,静静地观察着。一点灰尘从房梁上洒落下来。火长又领着元芳走进厢房,说道:“李将军,您看看这儿。”李元芳跨进屋内,登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屋内堆满了尸首,从衣着上来看都是守卫贺兰驿的军士和驿卒。李元芳走到尸体跟前仔细地察看。尸身上的伤口早已凝固,看样子,已死去很长时间了。 火长道:“连守卫官军,带站中驿卒,总共三百多具尸体!” 李元芳点点头,看了他一眼:“你们来了多长时间?” 火长道:“已经两天了。” 李元芳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屋子,向马房走去。槽头上拴着数十匹驿马。李元芳在火长的陪同下走进来,他的双目仔细地搜索着。一点红色跳入他的眼帘,他定睛一看,槽头上一匹枣红马的鞍辔下挂着一点红色的布丝。他走过去,轻轻地将布丝从鞍辔上取下,就着槽房外透进的阳光仔细地看着。蓦地,他抬起头来,数日前发生在狄府的事情,闪过他的脑海,那是曾泰遇害的那个夜里,在狄府后院的马房中—— 狄公的目光顺着马车车厢地面向下望去,忽然,一点红色的小布丝引起了他的注意。布丝挂在车厢的尾部,方向是从下向上。狄公赶忙走过去,轻轻取下布丝,仔细地看着。 一旁的李元芳问:“大人,这是什么?” 狄公道:“这很有可能是凶手衣服上剐掉的布丝。” 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将布丝揣进怀中。身后的火长笑道:“将军,你对这布丝还挺感兴趣?” 元芳笑了笑,没有说话。火长问:“将军,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元芳道:“没了,我只是随便看看。走吧。”说着,二人转身向门外走去。 李元芳快步走出马房,翻身跳上战马,对火长道:“好了,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一声大喝,战马嘶鸣着冲出贺兰驿站。火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一阵强风带着呼哨飞卷而过,黄沙扬起,伴随着一阵“噼啪”声打在厢房的门上。 贺兰驿外,如燕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里的干草。马蹄声响,李元芳纵马飞奔而来。如燕赶忙站起身:“这么快就看完了?” 李元芳点点头:“上马,我们走!”如燕飞身上马。李元芳一声吆喝,两匹马疾驰而去。驿站又恢复了宁静,只有西风漫卷起黄土,在空中飘浮。 却说那厢房中,突然间“咔”的一声,驿卒们的尸体竟然慢慢地坐起身来。码放在最上面的几具尸身重重地滚落在地上,下面蹦起了十几个黑衣蒙面人。又听“唰”的一声,一条红影从房梁上飞落下来,红皮靴落在了地上。 那名官军火长快步走进正堂,对房梁上喊道:“下来吧!”人影闪动,几名黑衣蒙面人纵身从房梁上跃下。显儿飞步而入,低声道:“李元芳肯定还会回来,我们要立刻离开!”火长点了点头。显儿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吧?”火长道:“没问题,放心吧。”显儿道:“好,我们马上出发!”说着,她快步走出正房。 院中登时热闹起来。官军从槽房里牵出马,火长指挥几名黑衣人扛着四五个大包袱从厢房内匆匆走出,将包袱搭在马背上。一名黑衣人牵着枣红马来到显儿身旁,显儿纵身上马:“立刻撤离!”黑衣人纷纷上马。马队在显儿的率领下冲出驿站大门,扬起一道烟尘。火长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驿站碉楼旁的山崖上,李元芳和如燕静静地望着下面发生的一幕。如燕钦佩地望着李元芳:“看来,你也不太好骗。” 元芳笑了笑,没有说话。如燕问:“你怎么看出破绽的?” 元芳轻声道:“正房里虽然凳倒桌翻,却不是打斗所致,而是这些人故意布置的。还有就是马鞍上那条红色布丝,在洛阳我们就见过,这就证明那个假扮曾泰、刺杀大人的红衣女人一定在这儿。” 如燕点点头,又问道:“官军为什么会和这些歹人同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李元芳道:“这也是我在想的问题。看来,这里面的水很深呀!” 如燕道:“现在怎么办?” 元芳略一沉吟道:“跟上!” 日色西沉,一小队人马从崎岖的山道上徐徐行来,为首的是狄公和曾泰,后面是狄春、王铁汉及八大军头。狄春的马旁挂着一个方形的竹笼,里面关着四只信鸽。随着马的颠簸,笼内的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远处,一座小镇跃入眼帘,在暮色下显得异常沉静。曾泰用手一指,对身旁的狄公道:“恩师,那就应该是东柳林镇了。” 狄公点了点头,对身后的人道:“加快点儿,天黑前赶到镇子上找人家投宿。” 众人齐声答应,加快了速度,不一刻便到达东柳林镇。一座小*网小的坊门矗立在街道尽头,狄公一行穿过坊门进入镇中。所有人登时被前面的景象惊呆了。镇中断壁残垣,房倒屋塌,一股股黑烟从废墟上升腾而起,随风弥散在空中。狭窄的街道上横七竖八地倒卧着数十具无头尸体,石板路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气,目光转向曾泰,曾泰的嘴唇在颤抖。身后,狄春、王铁汉等人面面相觑,八大军头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狄公翻身跳下马来,徐徐向街道中走去,身后的人纷纷下马,紧紧跟上。 在一户人家门前,大门紧闭着,一股股血水不停地从门缝里漾出。狄公的脚停在了门前,他抬起头来,张环、李朗一个箭步冲上来,挡在狄公身前。 狄公沉声道:“把门打开。”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狄公一行迈步进门。屋中堆满了无头尸体,层叠摞起,血浆黏住鞋底。狄公咽了口唾沫;曾泰和狄春一捂嘴冲出门去。门外,传来一阵阵呕吐之声。 王铁汉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呀?镇上的人全死了。” 狄公闭上了眼,良久,猛地睁开:“走!” 众人走进另一家屋子。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情景,与刚刚那家一模一样。狄公握着拳头,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他缓缓转过身,向门外走去。突然,尸体堆里有一只手慢慢地动起来,伴随着一声凄厉地尖叫。狄公一惊,回过身来。人影晃动,寒光闪烁,一把刀直奔狄公的胸前刺来。狄公措手不及,眼见刀已到面前。忽然他眼前一花,一个人挡在他的身前,正是王铁汉,“扑”的一声,刀捅进了王铁汉的左肩。狄公一声惊叫:“铁汉!”说时迟,那时快,刀从铁汉身上拔出,向狄公横扫而来。狄公向左一闪,刀头将他的衣服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忽然一条棍子从身后飞来,重重地砸在持刀人的胸前,那人一声尖叫飞了出去,身体碰在墙上反弹回来,落在地上。从门外赶来的正是李朗,他一个箭步便蹿上前去,举起掌中的镔铁齐眉棍……躺在地上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男人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们不就是想杀我吗!杀了我呀!动手啊!你这狗杂种!” 李朗慢慢放下铁棍,眼睛看着狄公。狄公走到那个男子跟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男人的眼中布满血丝,恶狠狠地盯着狄公,那眼神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饿狼,就连素来胆色过人的狄公也不禁后退了一步。 突然,男子挣扎着跳起来,合身向狄公扑去。李朗当即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胸前,男子飞了出去,摔倒在地,口喷鲜血。 李朗怒骂着举起掌中的铁棍就要结果他的性命,狄公一声大喝:“住手!”李朗的棍子停在了半空。 狄公轻轻叹了口气:“他可能是镇上唯一的幸存者。这是惊吓过度所致,不要难为他。” 脚步声响起,曾泰、狄春等人冲进门来,登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狄春赶忙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铁汉。狄公转身道:“狄春,你赶快为铁汉包扎伤口。”狄春扶着铁汉走出屋去。 狄公吩咐:“张环、李朗,你们辛苦一下,将这几间房中的尸身清出去。看来,我们今夜只能在此落脚了!” 李朗应了个“是”,回身向众军头道,“大家动手吧!”墙角边,那个男人死死地盯着狄公。 深夜,崇州北门城门大开,一队官军飞马而入,每个人手中都用竹竿挑着几颗人头。 大将军府内,王孝杰大步走进正堂。一员副将快步迎上:“大将军。” 王孝杰问:“找到李楷固了吗?” 苏宏晖兴奋地道:“自从前日得大将军将令,兵发三路追剿逆贼李楷固,到今日,我军已在贺兰山中与贼党交锋数次,大获全胜,斩获敌匪首级数百!” 王孝杰大喜:“真的?” 苏宏晖道:“第一队宋将军已派人回城献捷!” 王孝杰双掌一击:“好,传我将令,第一,重赏得胜官军;第二,严令诸军,十日之内务必击破李楷固叛党,不得迁延枉顾!” 苏宏晖略一迟疑道:“这,十日恐怕太紧了吧?李楷固骁勇善战,诡诈异常,此次兵败定然隐遁山中,不敢直接与我军交锋。” 王孝杰厉声道:“那就把他逼出来!李楷固、丘静必须死,而且,务必要在钦差到达崇州之前,将这二贼剿灭!否则,我们的处境就会非常不妙!” 苏宏晖高声答应着走出正堂。王孝杰深深吸了口气。 夜幕降临,东柳林镇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之中。周围静得可怕,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 一户人家院里,狄春提着一只鸽笼,边走边对身旁的曾泰埋怨道:“权将军也真是的,非要让咱们带上这几只信鸽,累赘死了,真要是出了事,这几只鸽子能管什么用?”他将竹笼放在院中的石磨上,笑道,“连人还喂不饱呢,还得喂它们!”说着,他将手里的一把谷子撒进笼中,信鸽争食起来。 曾泰笑道:“这也是权将军的一番好意,怕大人万一遇到什么事情,信鸽可以用来报信儿。” 狄春点了点头:“倒也是。哎,对了,曾大人,那个男子怎么样?” 曾泰摇摇头道:“蹲在墙角,一句话也不说。” 狄春没好气地道:“这家伙真是岂有此理,差点儿要了老爷的性命,若不是铁汉……” 曾泰道:“也怨不得他,这儿的情形实在是太惨了!大人说得对,他定然是被惊吓所致。” 狄春叹了口气,点点头,关上鸽笼,同曾泰向堂屋走去。 那个男子默默地蹲在正房的墙角,一言不发。狄公面带微笑望着他:“你好些了吗?” 男人慢慢低下头。狄公蹲下身,和蔼地问道:“你能告诉我,这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男人把头一抬,眼中射出惊恐的光芒。狄公赶忙道:“你别害怕,啊,我们是来救你的,不会伤害你,你明白吗?” 男人望着狄公那和善的面庞,迟疑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狄公道:“我叫怀英,你叫我怀先生就行了。” 男人望着狄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狄公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木然地道:“吴大憨。” 狄公笑了:“吴大憨,这名字有意思。想必你平日为人定然十分憨厚。” 吴大憨抬起头低声道:“他们都说我是傻子。” 狄公笑道:“你不傻。如果你是傻子,怎么会和我如此正常的交谈。” 吴大憨咧嘴一笑。狄公轻声道:“大憨呀,还是那个问题,你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 吴大憨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土匪,土匪……” 狄公一愣:“土匪?” 吴大憨连连点头:“李楷固土匪!” 狄公登时吃了一惊:“李楷固,你是说李楷固?” 吴大憨点点头:“我正在后面磨豆腐,老板娘的脑袋掉在磨盘上,我跑出去看,他们正在屋里杀人,嘴里喊:‘李楷固来了!’喊完了就把老板和他儿子也杀了。我拿刀子跟他们拼命,砍倒了两个。后来又冲进来几个,把我砍了几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狄公徐徐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李楷固!” 吴大憨接口道:“土匪!” 狄公问:“大憨呀,你看到李楷固了吗?” 吴大憨点点头。狄公问:“哦?他长得什么样子?” 吴大憨道:“就是杀我们老板全家的土匪那个样子呀。” 狄公愣住了:“我说的是李楷固。” 吴大憨点头:“土匪就是李楷固!” 狄公笑了:“啊,对了,那些土匪除了喊李楷固来了,还说了些什么?” 吴大憨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没跟我说。” 狄公站起来,微笑道:“大憨呀,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们吧。我肯定能够保护你。” 吴大憨半信半疑:“真的?”狄公点点头。 狄公回到堂屋,曾泰问:“大人,这吴大憨所说,正好印证了您上午接到的那份公文,公文中说,李楷固叛乱后,退出崇州,逃进了贺兰山中。”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摇摇头。曾泰道:“恩师,您认为不是李楷固?” 狄公笑了:“曾泰呀,对事情的判断没有非是即否那么简单,否则,还需要分析、推理吗?” 曾泰大惑不解:“那您的意思是……” 狄公道:“在一般情况下,土匪洗劫乡村镇甸,只有两种原因,第一是为了筹集钱粮;如果是这种情况,就根本没有必要杀人。” 曾泰道:“却是为何?” 狄公道:“土匪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一切日常开销、军需来源,都要靠掠夺附近的村镇所得。如果把人都杀光了,将村镇都烧做了白地,那么,他们去抢谁呢?这叫竭泽而渔呀,真正的土匪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曾泰点点头:“有道理。恩师,您刚刚说有两种原因,这第二种?” 狄公道:“第二种原因,就是土匪与这东柳林镇上的人有宿仇,这才会导致他们突袭镇甸,滥杀无辜。” 曾泰连连点头:“对,对呀。咳,不对……” 狄公微笑着望着他:“说说看。” 曾泰道:“李楷固是几天前才退进贺兰山的,怎么可能马上就与这里的老百姓结下冤仇,这说不过去。” 狄公笑了:“说得好。还有一点,李楷固是从崇州城退进深山,根本不用经过东柳林镇,他怎么会与这里的百姓结仇?” 曾泰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狄公道:“好,我们再退一步,即使李楷固真的与这里的百姓有夙仇,即使真的是李楷固率兵杀死了镇上所有的人,那他又何必将死尸的头颅斩去?” 曾泰倒抽了一口凉气,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狄公道:“最后一个疑点,如果此事真是李楷固所为,他何必要让军卒在杀人之前高喊‘李楷固来了’?” 曾泰道:“也许,他就是要让大家知道,人是他杀的。” 狄公问:“为什么?” 曾泰道:“这……会不会是要向朝廷示威?” 狄公笑了:“他杀光了全镇的人。如果不是吴大憨受伤后混在死人堆中,侥幸活了下来,那么,又有谁知道人是他杀的?他又在向谁示威呢?” 曾泰道:“不错,这样做确实是有悖常理,不合乎逻辑。” 狄公点点头。曾泰道:“恩师,那您说这是谁干的?” 狄公摇头:“还是那句话,事物总有不可知的一面,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也许这就是李楷固所为;也许,这内中另有缘由。曾泰,你立刻用飞鸽传书给大将军权善才,命他暗中派遣一支斥候兵从田齐县出发,潜入贺兰山中查察此事!” 曾泰道:“是,我马上去办。” 狄公道:“还有,命他的大军暂时不要开拔,留在田齐县等我。” 曾泰应声“是!”,说着,他冲狄春使了个眼色,微笑道:“怎么样,鸽子派上用场了!” 狄春也笑了,二人快步走出门去。狄公深吸了一口气,徐徐踱了起来。外面忽然响起狄春惊慌地喊叫:“老爷!老爷!” 狄公吃了一惊,快步走出堂屋。狄春、曾泰目瞪口呆地站在院子里的磨盘旁边。见狄公走来,狄春结结巴巴地道:“老、老爷,鸽、鸽子不见了!” 狄公一愣,目光向磨盘上望去,果然,磨盘上的竹笼里空空如也,笼门大敞着。狄公惊呆了。 曾泰焦急地道:“狄春,是不是你刚刚喂完食,忘记关笼门了?” 狄春委屈地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把门关好了的呀!” 曾泰道:“那、那这鸽子怎么不见了?” 狄春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我哪知道啊!” 狄公的目光四下搜索着。正房里,吴大憨依然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狄公突然一声大喝:“张环、李朗!” 二人应声冲了进来。狄公问道:“刚才有谁进过院子?” 二人摇摇头:“卑职等一直在门前守候,没有人进来!” 狄公略一沉吟而后道:“曾泰,你写好书信后交与张环。张环骑快马连夜赶到田齐县,将书信交与权大将军!” 二人齐声答“是”,分头行动。 狄春委屈地道:“老爷,我明明是……” 狄公一摆手打断他,继续在院中踱起来。忽然,正堂里,吴大憨跳起身来笑道:“假的,假的!”狄公一愣,目光望向正堂。吴大憨仍然手指窗扇:“假的,你是假的!” 狄春赶忙跑进屋里:“大憨,不要闹了,先生在想事呢!” 吴大憨傻笑着被狄春推到了一旁。狄公收回目光,猛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道:“不好!” 再说权善才大将军行辕内,一骑马飞驰而来,一员副将翻身跳下马来,急匆匆地向帅帐走去。帐内,权善才正坐在帅案后翻阅着兵书。副将大步走进来报道:“大将军,出奇事了!” 权善才一愣:“什么奇事?” 副将道:“您给狄大帅的四只信鸽飞回来三只!” 权善才猛吃一惊,霍地站起身来:“是不是出事了?” 副将摇摇头:“三只鸽子的脚上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权善才莫名其妙:“什么?” 副将道:“大将军,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权善才抬起头来:“四只信鸽回来了三只,那还有一只呢?” 与此同时,山道上,红衣女郎苏显儿狂鞭坐骑,一众黑衣人飞驰在山道上,马蹄声踏碎了山谷中的寂静。道旁长草中,两双眼睛静静地盯着这队黑衣人。正是李元芳和如燕。马队飞驰而过。如燕轻声道:“他们怎么改变方向了?”李元芳摇了摇头。如燕问:“还继续跟下去吗?”李元芳果断地道:“跟上!” 东柳林镇的坊门静静地矗立在月光下。暗夜中响起了一阵细碎的马蹄声,红衣女郎显儿率一众黑衣人来到坊门前,显儿一摆手,一众下属马上勒住坐骑。显儿用极低的声音道:“下马!”黑衣人们悄无声息地跳下坐骑。显儿双手连挥,众人展开轻功,向街道飞奔而去。 显儿红巾蒙面,率领黑衣人飞快地驰过街道,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前——正是狄公一行的下榻之处。 门前空空荡荡,显儿一摆手,黑衣人们纵身而起,跃墙进入院中。院子里静悄悄的,磨盘上放着那个空鸽笼。正房、堂屋都黑着灯。显儿做了一个手势,黑衣人立刻兵分两队,一队由显儿率领径奔正房;另一队直奔堂屋。 正房的大门“砰”的一声被踹开,红影一闪,显儿已跃进屋中。她登时愣住了,屋里空空如也!另一队黑衣人飞奔而入,为首一人轻声报告道:“苏将军,堂屋是空的,没有人!” 显儿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怎么回事?刚接到传信,说姓狄的住在这里,怎么会没有人?难道说又被他察觉了?” 旁边的黑衣人道:“苏将军,在镇子上查一查吧!”显儿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两骑马停在了镇外,正是李元芳和如燕。前面不远处,就是黑衣人的马队。如燕轻声道:“他们肯定是进去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如燕,我进去看看,你留在这儿。” 如燕道:“为什么?” 李元芳道:“我们说好的,一切听我安排。” 如燕语塞,半晌才道:“我害怕。” 李元芳笑了,轻声道:“你把马牵到那边的大树下藏好,我一会儿就出来。” 如燕抱怨道:“哼,上次勘查驿站的时候就不让我去,这次又想甩开我!” 元芳道:“我答应,下次一定带上你,行了吧。” 如燕道:“说话可要算话!”说着,她很不情愿地牵着马蹑手蹑脚地向大树下跑去。李元芳纵身一跃,身体高高拔起,踩着坊门飞进镇去。 在一户人家的屋子里,鬼火般的火折晃进房内,两个黑衣人慢慢走进来,忽然脚下一绊,一个趔趄。他将火折往地上一照,登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地上遍布着死尸。黑衣人轻声道:“怎么都是死人?”另一人摇摇头。二人穿过堂屋向里面走去。 正房内,两个黑衣人从影壁后转出来。突然一只手从旁边飞出,“砰”!一个黑衣人没来得及哼一声,沉甸甸地摔倒在地;另一人的嘴刚张一半,剑已经放在了他的咽喉之上。一只手从黑衣人的手里接过火折,正是李元芳。他伸手揭下黑衣人的蒙面黑布,竟是一个女子! 黑衣人问:“你是谁?” 李元芳问:“你们在找什么?” 黑衣人哼了一声:“你杀了我吧。” 李元芳摇摇头:“我怎么能杀一个女人呢?再问一遍,你们在找什么?” 黑衣人紧闭着嘴一言不发。李元芳的手指在黑衣人的肩胛上轻轻一敲,黑衣人登时疼得哼了一声,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滚而下。李元芳的手指又在她的肩胛上敲了一下,黑衣人立刻浑身一松,瘫倒在地。 李元芳蹲下身:“你们在找什么?” 黑衣人紧咬牙关,李元芳举起了手。黑衣人连忙道:“我说,我说。我们在找……”猛地,她的手飞快地翻上来,掌中多了一柄断喉刀,闪电般刺向元芳的咽喉。元芳危急之下不及细想,手腕一翻一抖,“扑”的一声,刀刺进了黑衣人的咽喉。 李元芳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是何苦!”说着,他迅速站起身,奔出正房。 李元芳飞快地掩进另一个房间,划亮火折,屋中满地死尸。李元芳倒吸了一口凉气,缓缓向前走去。忽然一具死尸闪电般伸出手来,死死地抓住李元芳的脚踝。元芳猛吃一惊,又见一点寒星从对面的屏风后袭来,径奔他的咽喉。好个李元芳,猛地起腿,竟将抓住他脚踝的人挑了起来,挡在身前,“哧”的一声,枣核镖钉进了那人的前胸,元芳转身起腿,将死尸踢飞出去,直撞对面的屏风。屏风“哗啦”一声破裂,一个人从后面蹿出来,夺门而逃,忽然寒光一闪,此人被李元芳的剑钉在了墙上。 又是一个黑衣人。李元芳伸手扯下了他的蒙面黑布——又是一个女子!李元芳长叹了一声,狠狠一咬牙,转身向外走去,来到狭窄的街道中央。李元芳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在下李元芳,掌中幽兰剑,请你们即刻现身,不要无谓的送死!我数到十,十声之后,就要大开杀戒!” 说着,他右手猛地一振,幽兰剑发出“铮”的一声。“一、二、三、四……” 街道旁所有房屋的门打开了,黑衣人们如鬼魅一般飘了出来,将李元芳围在垓心。李元芳道:“请你们放下手中的武器,我担保绝不伤害你们!” 黑衣人们慢慢地围上来。李元芳长叹一声道:“在这之前,我从没有杀过女人,可今天夜里……我不希望今夜再有人死去。请你们相信我,放下武器,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黑衣人们举起手中的刀,李元芳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人影一闪,众黑衣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条人影飞快地游动着,“当啷”之声不绝于耳,黑衣人的刀纷纷落地,人被剑点中,一个个瘫倒在地,呻吟着。 李元芳道:“好了,我已经说过,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们在找什么?’” “我想,这个问题,她们不必回答你!” 李元芳猛地转过身,只见街道尽头的坊门下,站着两个人,苏显儿和如燕。当然,如燕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刀。显儿发出一阵冷笑:“我想,狄仁杰的侄女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李元芳的声音金石一般刚硬:“你想错了!” 显儿一愣:“哦?” 如燕也愣住了:“你、你……” 显儿发出一阵阴森森的冷笑,手中刀猛地一紧,如燕的脖子上登时溢出了鲜血,疼得哭了起来。显儿望着李元芳调侃道:“怎么样,现在你的感觉好多了吧?” 李元芳缓缓向前走来:“知道吗,你已经令我很愤怒了。希望你能明白这样做的后果!” 显儿道:“我倒想听听。” 李元芳点点头,边走边道:“这意味着,你今晚必须死!” 显儿的刀又向如燕的脖子里面刺了刺:“跟她一起吗?” 如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李元芳似乎丝毫不为所动:“你可以再用点力气,最好能杀了她。对于我来说,她是个累赘。” 如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张大了嘴,望着李元芳。李元芳已经越走越近。显儿似乎有些紧张了,厉声大喝道:“立刻停下,否则,我马上杀了她!” 李元芳徐徐摇了摇头:“我刚说过的话,你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今晚,你必须死,不管你杀不杀她!” 显儿的手有些颤抖了:“你、你真的不怕我杀了她!” 李元芳已走到距显儿五步之遥的地方,他微笑道:“我只在乎你!” 他的手在背后拔出了链子刀,眼中射出一道寒光。 显儿的心理防线崩溃了,猛地,她手中刀狠狠刺向如燕的脖颈。 “噌”的一声,一道寒光飞奔而出,李元芳的链子刀头深深地插进苏显儿的咽喉。显儿双眼凸出,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断了气。李元芳走到如燕身前:“你还好吧?” 如燕突然一声号啕,抡起右手狠狠地给了李元芳一记耳光,痛哭着奔出坊门。李元芳揉了揉被打得生疼的脸颊,无奈地笑了。他转过身,向黑衣人们走去。所有黑衣人慢慢地向后退缩,李元芳大步向前逼近:“现在我已经很生气了,我不会有耐心再问一遍,因此,请你们回答我刚刚提出的问题!” 他紧了紧手中的链子刀。一名黑衣人嗫嚅着道:“我们、我们在找……” 忽然,她张大了嘴,李元芳一惊,猛地回头,只见一条黑影闪电般地掠入树林之中,快得异乎寻常。李元芳脱口喊道:“不好!”他回过头,只见十几名黑衣人的身体缓缓软倒在地。元芳翻过一人,那人面色青紫,探探鼻息,已经气绝。一枚钢针钉在她的脖子上。 李元芳一惊:“又是无影针!” 望着地上女子们的尸身,他的鼻子有些发酸,心中充满了愧疚之意。他轻声道:“对不起!” 东柳林镇外,黑衣人乘坐的十几匹战马静静地站在小镇的牌楼之下。远处,李元芳快步从镇中走了出来,他来到黑衣人的马旁,仔细搜查着马背上驮负的什物。忽然,两个黑色的包袱映入他的眼帘,他赶忙将它们从马背上拿下,打开来看,里面是十几份塘报! 李元芳一愣,伸手拿起一份,打开一看,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丘静所发?难道王孝杰……” 他迅即将塘报放进包袱之内,提起来挎在肩上。 一阵哭声顺风传来,元芳回过头,不远处,如燕伏在马背上抽泣着。李元芳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燕满面泪水。她伸手擦了擦,一方手帕递到眼前,如燕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忽然她回过头,李元芳正望着她。如燕狠狠地将手帕扔在地上,又踩上两脚,厉声喊道:“不要你假惺惺地做好人!你给我走开!” 李元芳道:“好了,你知道,只有这么做才能救得了你。” 如燕转身喊道:“少来这一套!看看你刚刚那副冷酷的样子。你竟然让那个女人再用点力气!你知不知道,再用点力气,我的脖子就被刺穿了!我知道你讨厌我,你只是看着我叔父的面子才对我和颜悦色,其实,你骨子里就是想让我死!” 李元芳望着她:“为什么?为什么我想让你死呢?” 如燕语塞:“你,因为,你……” 李元芳望着她:“说不出来了?我来说吧。你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越表现出对你的关心,你得救的机会就越小。她会将你作为人质胁迫我做很多事情,最后杀死你。你知道,我最不愿被人要挟,当然,更不愿看到你送命。现在你虽然受了一点轻伤,可我却保住了你的性命。对吗?” 如燕冷冷地道:“你不用再强词夺理,为自己找借口了,一切我都明白,你根本不在乎我,也不关心我!”说着,委屈的泪水滚滚而下。她喊道:“你走,你给我走!这一辈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李元芳笑了笑:“我是准备走。但是你没有发现,你现在是趴在我的马身上哭吗?” 如燕一愣,回头看了看,果然自己趴在李元芳的坐骑上,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元芳翻身上马,一拨马头,慢慢地向镇外走去。身后响起了如燕低低的声音:“还说走就走啊!” 元芳笑了,他勒停了坐骑:“怎么,你改主意了?” 如燕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我也知道,你只有那样才能救我。可是,我、我……我总得把委屈喊出来吧。刚才那么危险,总不能连哭都不让我哭一声吧?而且,这儿又没有别的人,只有你……” 李元芳也笑了:“现在哭够了吗?” 如燕撅着嘴道:“差不多吧。” 李元芳叫她上马。如燕翻身上马:“咱们去哪儿?” 李元芳拍了拍黑包袱笑道:“追踪了两天,还是有些收获。” 如燕道:“那里面是什么?” 元芳道:“是塘报。” 如燕道:“塘报?啊,我明白了,这些就是兵败东硖石谷之前,王孝杰转经贺兰驿发给朝廷的那些塘报,被这帮坏蛋给扣下了!” 元芳笑了笑:“不错,确实是经由贺兰驿转发给朝廷的塘报,但是所发之人却不是王孝杰!” 如燕一惊:“不、不是王孝杰,谁还发过塘报?” 元芳平静地道:“是丘静。” 如燕一愣:“丘静?就是那个崇州刺史?” 元芳点点头。如燕道:“可,他不是陷大军于死地的罪魁祸首吗?” 元芳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如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李元芳道:“还记得那个峡谷里的紫衣大汉李楷固吗?”如燕点头道:“记得。” 李元芳道:“我们约好的,三天后在峡谷见面,也许,他能告诉我一些什么。” 如燕张大了嘴:“你、你还真相信呀,你以为他真的会去?” 李元芳点头:“一定会的。” 第四章 杀良冒功官军伏诛月朗星稀,寂静的山中,枭鸣猿啼。狄仁杰率领着一小队人马无声地行进在崎岖陡峭的山道上。 走在最前面的狄春指着远处低声叫道:“老爷,您看!”狄公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远的山坳里隐隐露出星星点点的火光。后面,曾泰、王铁汉、吴大憨和七位军头都围了过来。王铁汉轻声道:“是山里人家。” 曾泰兴奋道:“摸黑走了两个时辰,总算见到人家了!” 吴大憨傻笑道:“假的,假的!”狄春拉了他一把:“大憨,别瞎说!” 狄公看了看天色道:“已经四更了吧?”曾泰道:“差不多。” 狄公点点头:“如此深夜,老百姓家里是不会点灯的!” 曾泰愣住了:“恩师,你看这点点灯火,不是老百姓家又会是什么呢?” 狄公摇摇头:“不知道。先过去看看,大家小心为要!”众人点头答“是”。 山坳里点着一堆堆篝火,大约二三百名土匪模样的人,围坐在火边,大吃大喝,大声说笑着。不远处,几十名白布塞嘴的妇女,被绳索串捆着,倒卧在山石旁。 狄公、曾泰、狄春、王铁汉、吴大憨和七大军头静静地伏在山崖上,望着下面的土匪。曾泰钦佩地道:“恩师,真的不是老百姓家,是、是一伙土匪!”狄公点点头。 忽然,旁边的吴大憨惊叫道:“李楷固,李楷固……”狄春赶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幸亏下面的群匪在高声说笑着,并没有听到这一声惊叫。狄春死死地捂住吴大憨,压低声音道:“我的吴爷爷,求求你了,别出声行吗!”吴大憨发出一阵嗯嗯呀呀的声音。 狄公慢慢地爬过来,对狄春低声道:“放开他。” 狄春看着吴大憨:“可不许喊!”吴大憨点点头,狄春放开了手。 狄公问道:“大憨,你看清楚了,这些人就是袭击东柳林镇的土匪?” 大憨的眼中充满恐惧,连连点头。狄公向下望去。果然,山崖下面,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站起来,举着酒碗高声叫道:“弟兄们,弟兄们!” 群匪安静下来。头领道:“今天这一票干得痛快!踏平东柳林镇,杀光了镇上的人,钱财不算,还得着不少女人,这一下大家可有得乐子了!” 众匪一阵哄笑,纷纷举起酒碗。头领道:“干他妈土匪就是过瘾,哪像当官军呀,这不许,那不许。啊,是不是!” 众匪高声怪叫,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头领大笑道:“弟兄们,明天的目标是下窑洼村,大家多砍几个脑袋,回去也好交差!”众匪高声喝叫着,叫嚷着。 狄公伏在山崖上静静地听着,思索着,旁边的曾泰轻声道:“恩师,您听到了吧,他们原来是官军,现在干了土匪,这些人真的是李楷固的手下!” 狄公点点头,冲大家一摆手,众人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退回到山道上。曾泰轻声道:“恩师,现在该怎么办?” 狄公略一沉吟:“去下窑洼村。” 曾泰一愣:“下、下窑洼?” 狄公点点头:“你们刚刚都听到了,土匪明天要血洗下窑洼,我们必须在天明前赶到,通知那儿的村民做好准备。” 众人这才明白。狄春道:“可老爷,咱们连这个村子在哪儿都不知道啊。” 狄公道:“肯定就在前面,否则,这些土匪不会在这里宿营。” 曾泰道:“恩师,要不要派人去通知权大将军,请他派兵前来?” 狄公摇摇头:“来不及了。” 曾泰道:“可就咱们几个,无兵无将,到了那儿也只能是给村民们报个信儿,让他们赶紧逃命。” 王铁汉道:“那也好啊,总比被杀光了强!”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看了看七大军头,又看了看王铁汉等人道:“这些乌合之众,有咱们几个就足够了。”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 一轮旭日徐徐东升,红彤彤的曙光照进贺兰山峡谷之中,给幽暗的峡谷披上了五彩霞装。 一匹马奔进峡谷,正是李楷固。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长长地出了口气。 峡谷的另一端传来马蹄声,李楷固一圈马,扭过头来。对面的谷口,一骑马飞奔而出,马上人头戴范阳毡笠,正是李元芳。李楷固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李元芳转眼来到了近前,将头上的毡笠推起。 李楷固微笑道:“我们约好的三日后在峡谷之中见面。” 李元芳点了点头:“不错。” 李楷固一拱手:“在下李楷固,不敢爽约,今日特来领死。” 李元芳笑了,他翻身下马。李楷固也跳下马来。元芳快步走到李楷固面前,笑道:“楷固兄,日前是小弟多有得罪。” 李楷固赶忙道:“哪里,我是个粗鲁人,行事乖张,望元芳兄弟不要见怪。” 忽然,李楷固感觉有些异样:“元芳兄弟,你……” 李元芳微笑道:“怎么了?” 李楷固笑了笑:“啊,没什么,好像你的声音……” 李元芳纳闷:“我的声音?” 李楷固赶忙道:“啊,好像你的声音与那天有点不太一样……” 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是吗,那就对了!” 李楷固愣住了。猛地,李元芳闪电般飞到他的身旁,双指重重一戳,李楷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体便倒在了地上。 贺兰山巅,两匹马飞奔上岭,正是李元芳和如燕。二人勒住马,向下望去。只见峡谷中的山崖旁,一匹黑马踏蹄轻嘶,来回走动,紫衣大汉面崖而立。如燕耸了耸肩:“还真来了,你们男人倒是奇怪得很。” 李元芳道:“下去!”说着,他一拨马向山下奔去。 峡谷中,李楷固面崖而立,背对官道,仿佛石像一般,一动不动。李元芳、如燕纵马来到近前,李楷固还是岿然不动。元芳翻身下马微笑道:“我们又见面了。”李楷固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 李元芳皱了皱眉,缓缓走过去,轻声道:“你怎么了?” 仍然没有回答。李元芳走到他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李楷固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挂着一丝狞笑:“无影针,就在你的手上。” 元芳猛吃一惊,向手掌中看去,果然,掌心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无影针! 李元芳大声喝道:“你不是李楷固!你是谁?” “李楷固”发出一阵狞笑:“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这枚无影针是专门为你准备的,细如牛毛,很难辨认,挺适合你吧!” 李元芳紧咬牙关,周身运气,与剧毒相抗。“李楷固”满面嘲弄之色:“都说李元芳武功高强,机智过人,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草包!说句实话,我从没想到你会这样轻易地中计,真令我失望!你知道吗,在这之前,我至少准备了十多种方法来对付你。看来,是我高估了你。” 李元芳面部的肌肉剧烈地颤抖起来,身体不停地晃动。远处,马上的如燕看出事有蹊跷,赶忙翻身下马,飞跑过来:“元芳,你怎么了?” “李楷固”微笑道:“他马上就要倒下了!” 话音未落,李元芳的身体重重摔倒在地。如燕一声惊叫,扑上前去。一口鲜血从元芳的口中喷了出来。 下窑洼村,是一座很大的村落,有上百户人家。正午时分,村中静悄悄的,就连鸡鸣犬吠也听不到,只有村口的一棵大槐树上,几只麻雀不停地聒噪。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地面随之震动,树上的麻雀一哄而散。几十匹马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那个土匪头领。将到村口,他勒住马,大手一挥,后面的马队立即停住。 头领四下里看了看道:“怎么这么静啊?” 旁边的一个火长道:“就是,正是中午饭时分,连点儿炊烟也见不着,我看有怪呀!队长,咱们小心点儿。”-网 队长点点头:“步兵离我们有多远?” 火长道:“大约两里地吧。” 队长吩咐道:“你们几个先进村去探探路,有什么事用响箭通报。” 火长点点头,一挥手,几十匹马跟着他向村里闯去。队长静静地望着马队转过一道弯,消失在视线中。 村中静悄悄的,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火长勒住坐骑,后面的众匪纷纷停住。火长骂骂咧咧道:“可真他娘的邪了,这村里怎么连个鬼影儿都没有啊!” 身旁的一匪道:“是不是听到消息逃走了?” 火长骂道:“放你的狗屁,这些泥腿子怎么会知道我们要来!” 话音未落,前面不远处闪出一群人,有老有少,还有妇女,飞快地向村北逃跑。火长眼中放光,高喊道:“弟兄们,在那儿呢,追!” 旁边那匪道:“火长,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去向队长禀告吧,万一里边有埋伏……” 火长气笑了:“瞧你那熊样儿。就凭这几个泥腿子,就是有埋伏又能怎样!”说着,他抽出腰间的马刀,厉声高喊道:“给我杀!” 众匪发出一片叫喊,纵马向前冲去。冲在最前面的火长突然觉得马脚一软,身体登时倾斜,耳中听得一声巨响,地面塌陷,众匪的十几匹马纷纷掉进了横贯村路的陷坑之中。坑中的石灰飞腾弥漫,霎时间便将众匪呛得大咳不止,眼睛也不敢睁开! 铜锣声骤然响起,路旁家家户户门户大开,龙威军头李朗率一众村民飞奔出来,人人手持削尖的长竿,冲到坑边,群竿齐下,鲜血飞溅,陷在坑中的火长等匪立时魂飞魄散。 村口,队长惊疑不定地向村中眺望。远远的腾起一股白烟,弥散在空中,紧接着,隐隐传来阵阵锣声,村中喊杀声四起。队长看了看身旁的土匪:“怎么回事?” 那匪也正伸着脖子往村里看:“不知道啊。” 队长道:“会不会出事了?” 那匪笑道:“不会,您就放心吧,肯定是这帮小子正大开杀戒呢。” 队长摇摇头:“不像啊。怎么步兵还不到,真他妈不是东西!” 话音未落,步兵已开到村口。队长拔出腰间的马刀,一声高喝:“弟兄们,杀进村中!”说着,他撒马向村里奔去,身后的骑兵一拥而上,步兵在马后跟随。 队长率骑兵闯进村中土路,只见前面不远处,龙彪军头杨方、龙武军头仁阔率一队手持长竿的村民在村路上摆开了阵势。队长哈哈大笑:“这帮泥腿子,真他妈活得不耐烦了,拿着破木棍子就想跟咱们放对!弟兄们,给我杀,一个活口也不许留下!” 众军高声答“是!”,众匪掩杀过来,队长手挥长刀,冲在最前面。猛地,两旁民房的山墙在轰鸣中倒塌下来,登时将土路封住,冲在最前面的队长和骑兵根本来不及反应,马腿便已经被倒塌的山墙绊倒,将一众骑匪甩下马来,后面的步兵来不及收脚,踩在骑兵们的身上,登时,群匪一片鬼哭狼嚎。 杨方、仁阔率村民如下山猛虎一般掩杀过来。前面的众匪见势不妙,扭身便逃,与后面冲上来的匪徒们迎头相撞,自相践踏,乱成一团。杨方、仁阔手挥钢刀,如虎入羊群一般;身后的村民们个个拼死力战,毫不退缩。刹那之间,群匪便如刀割韭菜一般,倒下了一片又一片。队长从地上爬起来喊道:“弟兄们,给我上,给我上啊!”可到了此时,谁还听见他那微弱的喊叫,群匪溃不成军,向村口退去。 队长挥动钢刀砍翻了两个村民。突然,在他身后响起一声断喝:“拿命来!”他一惊回头,正是杨方。队长手起一刀奔杨方前胸刺来,杨方一侧身,飞起一脚正踢在队长的手腕上,钢刀飞了出去。队长扭身想跑,仁阔从斜刺里冲过来,一个扫堂腿,队长登时趴倒在地。 杨方一脚踏住了他的头:“别动,再动要你的脑袋!”队长不敢挣扎了。杨方对仁阔道:“这儿交给我了,你快去帮忙!”仁阔大声答应着飞跑而去。 众匪狼奔豕突,仓皇逃命,村民队伍在李朗、仁阔的率领下随后紧追不舍。眼见到了村口,猛地一棒锣响,两侧树林里杀出一彪人马,为首的正是大总管狄春、王铁汉、龙胜军头齐虎、龙兴军头潘越、龙健军头肖豹、龙扬军头沈韬,他们的身后,是手持锄头铁锹的下窑洼村村民。 众匪一见这阵势登时气为之夺。身后,李朗、仁阔率队杀来。狄春一声高喝:“放下武器者免死!”众匪迟疑着。 狄春一声大吼:“杀!”六人挥动钢刀率村民们一拥而上,刀枪齐下,登时几名匪徒便身首异处。其余匪徒见状,纷纷扔下武器跪地投降。 村中大户人家正房上,狄公坐在椅上悠闲地喝着茶,几位长者在下首相陪。曾泰不时到门前探头张望。几位长者也是神情紧张,竖起耳朵谛听外面的动静。狄公看了看长者,又看了看曾泰,放下茶杯:“曾泰!” 曾泰赶忙转过身来:“恩师。” 狄公站起身走到他的身旁,低声道:“为官者,上正其品,下端其行,当有大将风度。你现在这个样子,简直与庶人无异,还像个朝廷的正五品大员吗?” 曾泰被说得面红耳赤:“恩师教训的是,只、只是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狄公道:“有狄春、李朗他们,有什么可担心的?” 曾泰咽了口唾沫,回头看了看村中的几位长者,低声道:“可他们带的都是村民,不会打仗。” 狄公道:“那又怎么样?只要指挥得法,就是无兵无卒,也照样退敌保家,郑国的弦高、三国的诸葛不是都曾空手退敌吗!” 曾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是,是。” 狄公道:“你这样张皇失措,会令这些老人家心神不宁的。” 曾泰醒悟过来:“学生惭愧。” 他赶忙走过去对几位长者道:“请诸位安心,不会有事的。”几位长者连连点头。 忽然,杨方满脸汗水,浑身染血飞奔进院,屋中所有的人都跳起来冲到门口。杨方来到狄公面前,躬身施礼:“先生,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三道埋伏,道道见血,杀得这群龟孙子们鬼哭狼嚎!” 屋内的人长长地舒了口气。杨方对狄公钦佩得五体投地:“先生,到今天,小的才算是真正服了您!” 狄公笑了:“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杨方道:“那小子已被我擒住,就在门外!” 狄公道:“好,好极了!” 话音未落,狄春、李朗飞步冲进院里:“老爷,众匪大半被杀,其余的都已缴械投降,无一人漏网!” 狄公笑道:“非常好,你们辛苦了。”狄公又吩咐狄春,陪那几位老人家到堂屋歇息。狄春搀扶着几位长者,向堂屋而去。 李朗道:“先生,您可真神了,弟兄们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 狄公笑道:“统兵有方,大破贼匪,保一方百姓平安,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啊。我要向朝廷具表,为你们请功!” 杨方、李朗齐齐下跪:“谢先生!” 狄公道:“好了,好了,快起来!”二人站起身来。 狄公吩咐杨方将那个匪首押进来。杨方大声答应着跑出去。 狄公和曾泰转身走进正房。杨方押着那队长快步走进来。队长已失去了昨夜那股牛气,吓得浑身直筛糠。 狄公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叫什么名字?” 队长答道:“小的,朱风。” 狄公点了点头:“你听好,我只问一遍,答错了,立刻推出门去砍了。” 朱风连称:“是,是。” 狄公道:“你们的首领是谁?” 朱风道:“是、是原崇州右营将军李楷固。” 曾泰道:“恩师,看来真是……” 狄公一摆手打断他,问道:“李楷固?” 朱风答道:“正是。” 狄公道:“李楷固长得什么样子?” 朱风不假思索地道:“黑脸,长方脸盘,络腮胡须,大高个子,两只眼睛特别吓人。” 狄公点了点头:“血洗东柳林镇,是你们做下的吧?” 朱风一惊,赶忙道:“不、不是,我们这才是第一次下山……” “啪”!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狄公一摆手:“推出去砍了!” 杨方拔出钢刀,一把抓住朱风,朱风吓得连连磕头:“小的说实话,小的说实话,血洗东柳林镇,是我们干的,可那是李将军让我们……” 狄公道:“丘静长得什么样子?” 朱风张口结舌:“丘、丘静?” 狄公道:“怎么,身为李楷固的部下竟连丘静都不知道?” 朱风一惊,赶忙道:“知道,知道,就是崇州刺史丘大人。他长得、长得,圆脸盘,大眼睛,黑胡须……” 狄公发出一阵冷笑:“编呀,再继续编!” 朱风咽了口唾沫:“老爷,我、我们虽然是李将军的部下,但、但对丘静确实不熟。” 狄公道:“你刚刚说过,是李楷固让你率兵血洗东柳林镇,是吗?” 朱风忙不迭地点头:“正是,正是。” 狄公道:“那你最近一定见过李楷固了?” 朱风道:“那是当然。” “乒”的一声,狄公狠狠一拍桌子:“我把你个奸猾顽劣的恶贼!李楷固救出丘静,倒反崇州,这二人势必整日待在一起,你却说从未见过丘静,真是滑稽无比,可笑之极!” 朱风哆嗦着道:“老、老爷,小的真的从没有见过丘静。” 狄公又是一阵冷笑:“那是当然!否则,你又何必说谎?” 朱风赶忙道:“老爷说的是。” 狄公站起来:“李楷固是你们官军的统军将领,镇守崇州,在这之前,你肯定是经常见到。然而丘静是刺史,主理民事,与军中无关,所以你没有见过他!我说的话你该明白了吧。” 朱风浑身一抖,冷汗从额角滚滚而下,吞吞吐吐地说道:“小的,小的……” 曾泰莫名其妙地望着狄公,轻声问道:“恩师,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狄公笑了笑:“你不明白?” 朱风浑身颤抖起来,良久,才结结巴巴地道:“小、小的不明白。” 狄公一声猛喝:“你们是官军!是王孝杰派来追剿李楷固的官军!” 朱风一声惊叫。曾泰傻了:“恩师,您是说,他、他们是崇州的右威卫官军?” 狄公道:“不错,这个朱风就是右威卫麾下的军官!” 曾泰道:“这、这……这不可能吧,官军为什么要杀老百姓!” 狄公一声冷笑,双眼紧逼朱风:“杀良冒功!” 朱风一屁股坐在地下,浑身不停地颤抖。狄公逼问:“怎么样,你是实话实说呢,还是要我现在就杀了你!” 朱风叩下头去:“我说,我全说!” 狄公道:“说!” 朱风咽了口唾沫道:“这位先生,我虽不知您的身份,可您定然对崇州的事非常熟悉。前些日子大军惨败,王孝杰将军率我们逃了回来。本来我们心想,总算是活着回来了,终于能过几天安稳日子。可没想到李楷固又反了……” 狄公问道:“李楷固为什么造反?” 朱风道:“听说他私率官军截杀千牛卫,救走了钦犯,大将军派人侦讯,他看到事情败露,就反水了。” 狄公点了点头:“你继续说吧。” 朱风道:“李楷固反后,大将军非常震怒,派我们前营出城追剿,可是那李楷固是好对付的?连契丹人见了他都哆嗦。哎,我们进入贺兰山后,接连两次被李楷固伏击,打得我们晕头转向,等明白过来,人家早就不见了。在大山里转了十多天,可连李楷固的影子都没摸着。这个时候,大将军派人来催,我们前营的宋将军没有办法,只得命我们、命我们……”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命你们屠杀当地百姓,用他们的首级冒充叛党,在王孝杰面前邀功请赏!”曾泰终于明白了,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朱风跪爬两步:“可、可先生,派出的三路追兵都是一样,不光是我们这样做。” 狄公一声怒吼:“你给我住口!” 朱风浑身一抖。狄公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们身为朝廷威卫,本应是守土保家,卫护百姓免遭荼毒,然尔等这班恶贼,为了贪功邀赏,谄媚上官,拿着朝廷给你们的饷银,吃着百姓给你们的军粮,竟然丧尽天良,灭绝人性,手挥屠刀,虐杀我治下良民,以无辜百姓的人头冒领军功,真是禽兽不如,歹毒之极!” 朱风连连叩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呀!可、可是先生,这是上官的命令,小的也不敢不从啊!” 狄公冷笑一声:“上官的命令?昨夜,尔等在山中摆酒庆功,大放厥词,说什么踏平东柳林镇,杀光全镇百姓,真是痛快之极;说什么既抢得了钱财又得到了女人;还说什么做土匪比做官军来得痛快。难道,这也是上官的命令!” 朱风一声惊叫,瘫倒在地:“这、这,怎么这个你也知道?” 狄公喝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尔等做这样残忍卑劣的勾当,以为能掩天下人耳目吗!” 朱风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狄公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你的上官是谁?” 朱风哆里哆嗦地道:“前营将军宋无极。” 狄公狠狠一拍桌子:“什么将军,衣冠禽兽!” 朱风俯伏在地,四体乱颤,不敢抬头。狄公看了他一眼:“宋无极命你血洗东柳林镇,除了杀良冒功,还有什么目的?” 朱风答道:“他、他只是说一定要杀尽全镇的百姓,绝不能有一个漏网,别的就没说了。” 狄公道:“哦?他是这样说的?” 朱风道:“正是。” 狄公点点头:“让他签供画押!” 曾泰拿起笔录供状,放在朱风面前,朱风签供。 狄公一摆手:“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杨方一声答应,押着朱风快步走了下去。 狄公狠狠一拳捶在桌上:“这班人面兽心的畜生,不将他们绳之以法,我狄仁杰有何面目见崇州百姓!有何面目面对皇帝的信任重托!” 曾泰长叹一声:“恩师,我明白了,在东柳林镇的时候,您就已经想到,杀人的不是土匪而是官军。” 狄公点了点头:“当时,我只是怀疑,为什么土匪杀人后,还要将人头割下。然而,当我们在山中遇到这些假土匪时,这个朱风的一句话,点醒了我。当时,他大笑着说:‘弟兄们,明天的目标是下窑洼村,大家多砍几个脑袋,回去也好交差!’你还记得吗?” 曾泰道:“是的,我记得。”狄公接着道:“听他说完这两句话,我彻底明白了,这些土匪是官军假冒。你知道,本朝计算军功的方式全靠斩获敌军首级的数量。当年,我为幽州刺史时,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宰相张光辅杀良冒功,残害出城投奔我们的百姓,将他们的首级呈给皇帝,以展示军功。我曾当着他的面说:‘如有尚方斩马剑,愿取你项上人头!’” 曾泰点点头:“这件事我曾听说过。回朝后,张光辅在皇帝面前参奏,说您是州将轻慢元帅,您也因此被贬到了剑南道。” 狄公点点头:“真想不到,十几年前发生在张光辅身上的事情,今天竟又发生在这里!” 曾泰恨恨地道:“都是那个前营将军宋无极太可恶了!” 狄公淡然一笑:“宋无极在这件事中只是个小角色,刚刚朱风说的话你听到了吧?” 曾泰点了点头。狄公沉吟道:“这里面还有蹊跷。”曾泰一惊:“哦?”狄公道:“你想一想,就算是这些官军要杀良冒功,那也不必将全镇所有的人都杀光呀。而且,如果只是为了邀功,他们只杀男人这就足够了,为什么要连妇女和孩子都要杀掉呢?” 曾泰轻声道:“您的意思是……”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道:“崇州的水很深呀!曾泰,你立刻写信,命权善才暗中出兵,包围并逮捕宋无极以及其他两路进剿李楷固的军队,而后封锁消息,等我回去!” 曾泰道:“是。”狄公道:“这封信让狄春送回去。”曾泰点头,快步走出门去。狄公陷入了沉思。 深夜,贺兰山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远处的一个山洞里隐约透出一点光亮。 洞中,两株粗壮的松干架起了一个巨大火盆,火盆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洞中回荡着皮鞭着肉的“啪啪”声,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李楷固被四条铁链拉扯着吊在半空,他浑身血污,遍体鳞伤。两个行刑的人光着膀子,抡动皮鞭,狠狠地抽打着。一人恶狠狠地喊道:“说,丘静在哪儿?你们的山寨在哪儿?” 李楷固破口大骂:“李元芳,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老子为义气单身赴约,想不到你竟然用这等下流的奸计对付老子。你、你他妈禽兽不如!” 行刑人怒骂着狠狠抽打着他。李楷固骂不绝口:“李元芳,你没种来见老子,让这两个小喽啰出来混事,你他妈还算是个人吗!有种的滚出来,看着老子的眼睛说话!” 行刑的骂道:“这厮真是肉烂嘴不烂!”说着他提起皮鞭又要打,另外一个拦住他:“哎,对付这种人,光用皮鞭不行,我看得动点真家伙。”说着,这小子走到火盆旁拿起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走到李楷固身前:“再问你一遍,丘静在哪儿?你的山寨在哪儿?” 李楷固冷笑道:“就凭你们这两个小杂种,也配跟老子说话?让李元芳来,老子有话就跟他说!” 那小子将烙铁靠近李楷固的前胸,冷笑道:“我看你是个贱骨头,定要皮开肉绽,才肯张嘴。” 李楷固不屑地道:“小杂种,你尽管冲爷爷来,眨一下眼,我是你养活的!” 那小子哼了一声,将冒着烟的烙铁狠狠地按在了李楷固的胸口上。“刺啦”一声,一股青烟直冒,李楷固胸前的皮肤迅速熔化。李楷固声嘶力竭地大笑着,声音在洞中回荡,震人心魄。 脚步声响起,几个黑衣人抬着一副担架走进来,上面躺着的正是李元芳,他满面青紫,一动不动。后面,如燕全身五花大绑,被推搡着走进洞中。李楷固登时愣住了:“李元芳?!” “怎么样,惊奇吧?”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李楷固猛地抬起头,对面,站着另外一个“李楷固”,从身高到相貌,竟然与他一模一样! 李楷固惊呆了:“你、你是谁?” 假李楷固微笑道:“这很重要吗?你把我当成了李元芳,所以会在这里;而李元芳将我当成了你李楷固,因此,躺在了担架上。” 李楷固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地道:“原来是这样!我说李元芳一条好汉,怎么会行如此龌龊之事,原来竟是你这个狗日的设下的毒计!” 假李楷固微笑道:“有一点你说错了,不是毒计,是智慧!只是你们两个是一对草包,这个计划得手得太容易了,令我有些失望!” 李楷固咬碎钢牙厉声喝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假李楷固一笑,朝身旁摆了摆手,两名行刑人和黑衣随从躬身施礼,快步退了出去。假李楷固走到李楷固的面前道:“对于李元芳,我想要他的命;而对于你呢,我要知道丘静和你的右营在哪里?” 李楷固怒叱道:“你他妈做梦!” 假李楷固摇了摇头:“像你这样的人,长了一个猪脑子,却埋怨别人太聪明,只要自己落了套,就会破口大骂。哎,骂有什么用呢,于事无补。而我呢,我想我的一个行动,马上就可以对你产生作用。”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这里面是李元芳所中毒针的解药,只要你说出丘静的下落,你马上就可以救活李元芳。当然,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是李元芳会死,而你呢,当然会愧疚一辈子。” 李楷固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假李楷固道:“怎么,想说了?如果你说了,就会对丘静愧疚终身,你可一定要想好啊。” 他一脸嘲弄的表情,望着李楷固。李楷固嘴唇颤抖,额头青筋暴露,嘶声喊道:“你杀了我吧!” 假李楷固摇摇头:“我当然不会杀你,我还要看你是怎么愧疚终身呢。” 李楷固怒骂道:“你这狗杂种,我跟你拼了!” 假李楷固嘲笑道:“看,说着又来了!对愚蠢的人来说,除了这样,似乎没有更好的表现方式了。” “当然有,那就是一个最愚蠢的人,拼命表现自己聪明!”一个声音在山洞里回响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假李楷固四下望着,洞中再也没有别的人。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掠过,如燕、李楷固,还有洞口的行刑人、黑衣人。他沉声道:“是谁在说话?”没有人回答。 “是我。”声音是从地上发出的。假李楷固猛吃一惊,望向担架上的李元芳。 李元芳缓缓坐起来。在场众人都彻底惊呆了。如燕如在梦里,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假李楷固更是如坠冰窖,不禁连退了三四步。 李元芳站起身,静静地望着他:“现在你还不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吗?” 假李楷固颤声道:“你、你中了无影针,怎、怎么可能没事?” 李元芳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中无影针!” 假李楷固傻了:“没有中?我亲眼看到你的手掌上插着毒针。” 李元芳道:“那不过是个小戏法,我的掌力将无影针吸了起来。” 假李楷固倒抽一口冷气:“那你的脸色?” 元芳笑了:“脸色吗?几年前的幽州案中,为了抓捕‘蝮蛇’,我曾经假装中毒。为了做得逼真,狄大人配制了犀角颠茄丸,果然,服用后我的脸色变得紫黑。我就觉得这个药很好,很有迷惑作用,因此从那以后,我身上永远都带着它,今天果然又用上了!” 假李楷固倒退了一步。李元芳接着道:“你曾说过,至少想到了十几种对付我的方法;而我呢,在走到你身后的一刹那,只使用了一种方法便令你相信我中了毒针!怎么样,你现在还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吗?” 假李楷固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李元芳从担架上拿起幽兰剑,走到假李楷固面前:“你是跪下受绑呢,还是要我动手?” 假李楷固一声冷笑:“你真的那么自信,能够对付得了我?” 李元芳道:“你刚刚说李楷固的话,都应验到自己身上了!” 猛地,假李楷固闪电般跃了起来,向洞口倒飞而去。人影一闪,李元芳已抢先站在洞口,静静地望着他。 假李楷固愣住了,他点了点头,“噌”!假李楷固手中出现了一柄单刀,刀头游光走动,寒茫闪烁。李元芳收起了脸上轻视的表情,点了点头:“好刀法!” 二人对峙着。死一般的寂静。突然寒光一闪,假李楷固的进攻开始了。刀如闪电一般直取李元芳咽喉;李元芳长剑一抖,剑尖银芒乱闪,后发先至,转瞬间已到了假李楷固的胸前。假李楷固的身形如鬼魅一般横飘出去,钢刀平削,直扑元芳的面门。元芳长剑回手,刀剑相交。二人以快得异乎寻常的速度展开了闪电般的对攻,两条身影挟裹在一起,难分彼此。 洞内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如燕和李楷固看得心都要跳出胸膛。 猛地,寒光一闪,李元芳的剑飞快抖动起来,颤出了数十个剑尖,不知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假李楷固身形飘动连闪带避。“噌”!元芳手腕一振,数十个剑尖合而为一,闪电般刺向假李楷固的咽喉,假李楷固身形一荡躲开了咽喉,“哧”!李元芳的长剑将他胸前的衣服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假李楷固纵身而起,李元芳长剑一点,直刺假李楷固前胸;假李楷固手一挥将刀扔了出去,刀在空中转了个圈,向李元芳后脑飞来,转眼已到跟前。元芳左手猛地抖出,“当啷”!假李楷固的刀掉在了地上,而李元芳左手多了那柄链子刀。就趁这一击的瞬间,假李楷固纵身跃出山洞。李元芳纵身而起,随后跟出。山洞外一团漆黑,行刑人和几名黑衣人的尸体躺了一地,假李楷固已不见了踪影。 李元芳缓缓蹲下身,查看地上的尸身,只见每个人的咽喉处都裂开了一个小小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李元芳不禁赞叹道:“好快的手呀!” 山洞里,如燕不停地挣扎着。那边李楷固喊道:“哎,小姑娘,你过来,我替你解开。” 如燕瞪了他一眼:“你都绑着呢,还能替我解开?” 李楷固道:“哎呀,你过来,我说能,就能。” 如燕走过去,站到他的身前。李楷固叫她转过身去。如燕赶忙转过身,李楷固张开嘴,用牙齿咬断了绳索。如燕将身上的绑绳扯下,扔在地上。 李楷固道:“哎,你把我也放下来呀!” 如燕看了他一眼:“怎么放?” 李楷固道:“每条铁链的头上都有个卡子,你只要打开卡子就行了。” 如燕白了他一眼:“不放!” 李楷固愣住了:“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仗义呀,刚刚可是我替你解开的绳索!” 如燕瞪了他一眼:“不仗义就不仗义,反正我是女的。再说了,又不是我要你帮我的。” 李楷固听了直摇头:“你……” 如燕哼了一声:“都是为了见你,才遇到这种倒霉事!谁知道你是真李楷固还是假的,我把你放下,你给我一刀,我不成傻瓜了。等李元芳回来再说吧。” 李楷固咧着嘴,哭笑不得。脚步声响起,李元芳走进来。如燕跑过去,一把抓住李元芳,仔细地看着。 李元芳笑道:“你看什么?” 如燕疑惑地道:“你不会又是假李元芳吧?” 李元芳笑了:“你看呢?” 如燕一本正经地道:“昨天夜里,咱们在哪儿?” 李元芳道:“东柳林镇。” 如燕问:“我们在做什么?” 李元芳笑道:“我救了你的命,可你却给了我一记耳光。” 如燕笑了,眼中闪烁着泪花,嘴唇轻轻颤抖着,扑进了李元芳的怀里,痛哭失声:“你没事,你没事!你真的没事!” 李元芳叹了口气:“好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如燕猛地直起身,喊道:“你没事,为什么要装死?!害得我伤心了一路!” 元芳笑了,伸手指了指李楷固:“当然是为了他。” 如燕愣住了。李元芳走到李楷固面前,寒光一闪,幽兰剑连挥几下,将捆绑李楷固的铁链斩断,李楷固的身体重重地掉下来,元芳赶忙扶住了他,微笑道:“我们又见面了,虽然很不容易。” 李楷固一把拉住李元芳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元芳微笑道:“楷固兄,你还好吧?” 李楷固愧疚地道:“元芳兄弟,我、我还以为是你……哎,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别怪我。” 元芳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定是奸人使用易容之术,扮作我的模样,诱你上钩,而后制住了你。” 李楷固叹了口气:“是呀。当时,我的惊诧实在是无法用言语形容,被押到这里的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谁知道,事情竟然会是这样。” 李元芳点了点头:“若不是小弟在数年前便见过这种精湛的易容之术,因此识破了他的诡计,早做准备,恐怕今天,我也一样会着道。” 如燕慢慢走过来:“我终于明白了,你之所以假装受伤,是因为你早就发现那个李楷固是假的。” 李元芳笑了:“不错,当我发现了这一点,我就立即明白了一件事情:真李楷固要么已经被他们杀死,要么就是落在了他们的手中。” 如燕道:“于是,你便假装受伤,让这些笨蛋带着咱们找到这里,救出李楷固?” 李元芳点头。如燕道:“你真聪明。可是,为什么你不事先对我说一声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伤心呢?” 李元芳愣住了:“我,当时事起仓促没有时间对你说明白。而且,而且……” 如燕道:“而且,你根本没有想到我。” 李元芳低下了头。如燕道:“你永远都是这样,从不考虑我的感受。”她强忍住就要流下的泪水,低声道:“我在外面等你。”说完,她转身走出山洞。李元芳苦笑着摇了摇头。 李楷固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把抓住李元芳的手动情地道:“好兄弟,你我第一次见面,就已经是惺惺相惜。我李楷固极少赞许人,可对你,我佩服。为了只见过一面的朋友出生入死,你、你是大侠呀!” 元芳笑了笑:“楷固兄,我不是大侠。我是千牛卫。” 李楷固猛吃一惊:“什么,你、你是千牛卫?” 元芳点了点头:“正是。我是狄阁老的贴身护卫,千牛卫中郎将。” 李楷固倒吸了一口冷气,后退了一步:“你、你不是来救我的,是来抓我的,对吗?” 元芳一愣,抬起头来:“抓你?” 李楷固的面色阴沉下来:“不是吗?” 元芳笑了:“为什么?” 李楷固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了。” 元芳微笑道:“迄今为止,我对你的了解,仅限于你的姓名,还有就是你劫走了朝廷的犯人。” 李楷固一愣:“你、你不知道我的身份?” 李元芳道:“这正是我今天想要问你的问题。” 李楷固咽了口唾沫,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样。” 他望着李元芳,良久,长叹一声道:“不管你是来做什么的,既然我认了你这个好朋友,就该信任你。即使……” 李元芳抬起头来:“什么?” 李楷固苦笑了一下:“即使你要将我抓捕归案。” 李元芳大惑不解:“抓捕归案?” 李楷固不无遗憾地说道:“我是原崇州右营将军,那天,我劫囚车救下的是崇州刺史丘静。” 李元芳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只是我没有料到,你竟然会是右威卫的将军。” 李楷固笑了笑:“现在我倒反崇州,退进贺兰山,是朝廷的第一号要犯。” 李元芳没有说话,他在思索。李楷固望着他:“怎么样?如果你现在将我捕回崇州,那将是大功一件。” 李元芳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我不是来抓你的;第二,我们是朋友。” 李楷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相信你。” 李元芳望着楷固道:“我有一个请求。” 李楷固笑了:“从今天起,我们便是生死兄弟。‘请求’这两个字,再也不要提起。” 李元芳笑着点了点头。对面的李楷固伸出手来。两只有力的大手,重重地握在一起。楷固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李元芳道:“我想见见丘静。” 楷固点点头:“没问题。” 夜,田齐县左卫大营。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左卫大营的营门“吱呀呀”地打开了。大将军权善才、龙虎军头张环和几员副将从里面快步走出来。 远处,马蹄声由远而近,转眼间已奔到行辕门前,正是狄公一行。权善才踏上一步,躬身道:“大帅!” 狄公翻身下马微笑道:“大将军免礼。” 权善才道:“大帅,行辕已经准备好了。” 狄公点了点头,边走边低声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权善才微笑道:“都办妥了。宋无极和另外两路进剿军的主将都已被末将擒获。” 狄公问:“那军队呢?” 权善才道:“暂归左卫麾下。” 狄公点点头:“做得好。”他转身对张环道:“将宋无极押到帅帐。” 张环高声答道“是”,飞步奔了下去。 与此同时,贺兰山山寨内,李元芳、李楷固、如燕三人快步走进山寨的聚义大厅。两旁的军士齐齐躬身:“李将军!” 李楷固嗯了一声道:“立刻到后面,将丘大人请出来。”一名军士飞跑着向后奔去。 李楷固对元芳道:“这就是我的临时营寨!” 元芳笑道:“难怪官军找不到,原来是如此偏僻的所在!” 如燕撇了撇嘴:“藏在这种深山里,连粮食都找不到,吃什么呀!” 李楷固笑道:“不劳小姐挂心,我们并没有打算在这儿长期驻扎!” 话音刚落,丘静快步奔出来:“哎呀,楷固,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们都担心你出事了。” 楷固笑道:“是出了点事,不过总算是化险为夷。来,我给你介绍一位好朋友!” 丘静赶忙走过来。楷固指着元芳道:“这位是千牛卫中郎将,朝中宰辅狄阁老的护卫李元芳,李将军。” 丘静赶忙拱手道:“在下丘静。” 元芳微笑道:“久闻大名。” 丘静道:“将军是狄阁老护卫?” 李元芳道:“正是。” 丘静道:“您说的这位狄阁老,可是狄仁杰、狄大人吗?” 李元芳微笑着点点头:“不错。” 丘静惊问:“怎么,狄阁老在崇州?” 李元芳道:“正是。大人已被圣上钦命为河北道行军大元帅,兼崇州大都督,现已率大军昼夜兼程赶赴崇州。” 丘静长长地舒了口气,颤声道:“我丘静总算有申冤之处了!” 狄公静静地坐在帅案后,曾泰在一旁侍立。门帘一掀,张环押着宋无极走进来。宋无极神态极其傲慢,立而不跪。张环一声怒喝:“大胆狂徒,见大帅竟然不跪,你有几个脑袋!” 宋无极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大帅,不谙三军之事,却知三军之印,临阵拘捕大军主将,实在是令人齿寒!” 张环刚想说话,狄公一摆手打断了他,冷冷地道:“哦,大军主将?说得好,就是下令官军扮作土匪、血洗东柳林镇的那位大军主将吗?” 宋无极猛吃一惊,抬起头来。狄公双目如电,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杀良冒功的将军,残杀百姓的主将!亏你还有脸在本帅面前说什么‘令人齿寒’,真是不知这世间尚有羞耻二字!” 宋无极咽了口唾沫:“末将不明白大帅的意思!” 狄公道:“是吗?”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带进来!” 外面脚步声响起,李朗押着朱风走进来。宋无极登时目瞪口呆:“你、你……” 朱风轻声道:“宋将军,您就认了吧,这位先生什么都知道。” 宋无极面无人色,连退两步:“你、你都说了?” 朱风道:“是,小的也是没办法。” 宋无极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狄公缓缓站起来,手上拿着朱风的供词来到宋无极面前,狠狠地将供词摔在他的脸上:“你睁开眼好好看看!你这衣冠禽兽,无耻恶贼!指使官军杀良冒功,残害百姓,已是罪不容诛!而今你落入本帅手中,尚不思悔改,进得帐来竟然大言不惭地以将军自居,真是恬不知耻,可笑之极!” 宋无极身子轻轻地颤抖着,突然他向前跪爬两步:“大帅开恩,末将这也是无可奈何呀!” 狄公鄙夷不屑地大喝一声:“无可奈何?宋无极,实话告诉你,事情的始末缘由,本帅都已清清楚楚!我来问你,你为什么下令杀死东柳林镇上的所有百姓?” 宋无极大惊失色,瞠目结舌:“这、这……” 狄公冷冷地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想清楚!” 宋无极体如筛糠,良久才道:“是、是大将军王孝杰下的令。” 狄公双目逼视着宋无极:“为什么?” 宋无极道:“具体的不太清楚,只是说有一个契丹密探躲在东柳林镇,但是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狄公双眉一扬:“契丹密探?” 宋无极道:“正是。” 狄公的目光转向曾泰,曾泰也正看着他。狄公思索着,忽然,他抬起头道:“既然连人都无法辨认,又怎么知道他躲在东柳林镇?” 宋无极抬起头:“大帅,这个末将就不知道了,只是接到大将军的将令,要么将对东柳林镇上之人格杀勿论,绝不能令奸细漏网。” 狄公狠狠一拍桌子:“岂有此理!” 宋无极浑身一颤:“大帅,末将所言句句是实,请大帅明察!” 狄公深深地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押下去。” 张环、李朗答应着,押着宋无极和朱风走出帐外。曾泰走到狄公身旁:“恩师,真的让您说中了,血洗东柳林镇果然是另有内情。” 狄公喃喃地道:“契丹奸细……”忽然他抬起头来:“契丹奸细怎么会躲在东柳林镇中?” 曾泰徐徐点了点头:“这内中大有文章。” 狄公对曾泰道:“看来,我们该见一见这个王孝杰了!” 此时,丘静正将他与王孝杰之间的纠葛说与李元芳,言毕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事情就是这样。” 元芳惊呆了,半晌才道:“这、这是真的?” 李楷固道:“王孝杰这个奸贼,为怕事情泄露,百般遮掩,竟不惜动用官军,在半路设伏截杀千牛卫,除掉丘大人,杀人灭口,掩盖真相。幸亏我及时赶到,否则,此事就真的冤沉海底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那天我在峡谷中遇到的便是这一幕?” 楷固道:“正是。” 李元芳道:“那些黑衣蒙面人,便是王孝杰麾下的官军?” 李楷固点头。元芳道:“我说黑衣人从贺兰驿带走的那些塘报为什么会是丘大人所发,真想不到事情竟会是这样。要马上让大人知道!楷固兄,丘大人,依我想来,大人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崇州,如果二位信得过李元芳,便随我前赴崇州,面见大人,说明原委。” 丘静和李楷固交换了一下眼色,点了点头。 崇州北门外,旌幡招展,彩旗飘扬;右威卫大军列于崇州城下;骑兵、步兵各归旗门,阵容整肃,军威扬扬。大将军王孝杰身穿武官朝服立马队首,身后是崇州刺史府下属的各级官吏。 远处传来一阵号角声,钦差卫队和左卫大军徐徐开来。王孝杰对身旁的将军苏宏晖道:“来了!” 话音刚落,对面的钦差卫队中,两骑马飞奔而出,正是龙虎军头张环和龙威军头李朗。二人奔至右威卫队前高声唱道:“奉旨钦差、河北道行军大元帅、崇州都督狄大人驾到!” 王孝杰翻身下马,率身后群僚双膝跪倒:“末将右威卫大将军、代崇州刺史王孝杰率麾下将弁、崇州僚属、合城军马,恭迎钦差大人!” 龙彪军头杨方和龙武军头仁阔打开车门,狄公快步下车,走到王孝杰的面前。王孝杰叩下头去:“臣等恭请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将僚及军兵山呼万岁。 狄公双手高拱过头:“圣躬安!”说完,他立刻俯身双手搀起王孝杰微笑道:“大将军请起。” 王孝杰道:“谢钦差大人!” 狄公又对身后的将僚及军兵道:“众位请起!” 众人山呼:“谢钦差大人!” 狄公微笑道:“孝杰将军孤军镇守崇州,厥功可嘉,皇帝圣意劳军,狄某代转问候:大将军辛苦了!” 王孝杰道:“孝杰兵败,愧疚难当,岂敢妄言辛苦。谢陛下天恩,谢钦差大人!” 狄公道:“孝杰将军,你看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王孝杰一愣,抬起头来,狄公身后,王铁汉飞奔而来,“扑通”跪倒在地,哽咽着道:“大将军!” 王孝杰一把拉起了他:“铁汉,是你!” 王铁汉激动地道:“大将军,铁汉幸不辱命!” 王孝杰连连点头:“好,你做得好,做得好呀!” 王铁汉道:“多亏了狄大人,否则,卑职就再也见不到您了。”他将前事简单说了一遍,王孝杰吃惊地道:“原来是这样。”说着,他面对狄公,一揖到地:“孝杰谢大帅隆恩!” 狄公笑着摆了摆手:“哎,这本是我应该做的。” 这时,曾泰和权善才策马来到狄公身旁,二人翻身下马。狄公一指权善才道:“这位就不必我介绍了吧。” 王孝杰笑了:“数年未见,权将军风采如昔。” 权善才也笑道:“王将军也是越发的英武逼人了。” 大家笑了起来。狄公转向曾泰道:“这位是钦差专属卫尉郎,曾泰大人。” 王孝杰与曾泰互相施礼招呼。接着,王孝杰将其部下一一介绍给狄公。狄公一一与众将群僚见礼。礼毕,狄公道:“怎么不见崇州长史和司马呀?” 王孝杰一愣,继而道:“此事还是容后再向大帅回禀吧。”狄公点点头。 王孝杰道:“末将已将大将军府改做大元帅的钦差行辕,请大帅驻跸。” 狄公谢道:“有劳大将军。” 崇州大牢位于城南大街的北面,紧临城关。这里高墙壁垒,守卫森严。随着牢门轰然开启,几名狱卒抬出两具尸体,早就在外面等候的家人、妇孺一拥而上,登时哀声四起,引来了无数围观者。众人议论纷纷:“死的是什么人呀?”“刚听狱官说是咱崇州的长史和司马大人。说是畏罪自杀,真惨呀!”“丘大人一倒,下面的跟着全完了,我瞧,这王大将军是够狠的!”“谁说不是呀,丘大人对咱崇州人不错,哎,可惜,好人没好报,祸害遗千年。” 大家正说着,忽然远处响起一声号角,一队威卫官军飞奔而至,高声喊道:“钦差大人驾到,闲杂人等回避!” 众人纷纷闪到一旁,只有牢门前的那群老弱妇孺,依旧跪地号啕。 威卫官军纵马来到近前,火长道:“快,把他们弄开,别让钦差大人看见!”说着,他跳下马来率众军士一拥而上,搬尸体的搬尸体,拖人的拖人,妇女们哀号着伏地不起,官军们横拖倒拽,往一旁拉。 就在此时,钦差卫队开过来了,狄公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他的目光望向王孝杰,王孝杰轻轻咳嗽一声,躲开狄公的目光。狄公面有愠色,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五章 王孝杰事败走突厥崇州西门,与威严肃穆的南门大相迥异,这里铺户林立,行人川流不息。一个小小的城门洞,立在街道中央。一行四人随着进城的人流走进西门,为首的掀起头顶的范阳毡笠,正是李元芳。如燕走在他身旁,身后是化了装的丘静和李楷固。 如燕看了看城门四周,不屑地道:“这就是崇州啊。破地方,还不如我们老家呢。”元芳对她轻轻嘘了一声,她赶忙闭上嘴。 元芳回头对丘静和李楷固低声道:“咱们先找个茶楼问问信,再定行止。”说罢,四人快步向城里走去。 钦差行辕设在大将军府内。狄公、王孝杰、权善才、曾泰一行走进行辕。王孝杰满脸堆笑道:“大帅,这里是小了点儿,但也没有办法,崇州是边关,条件简陋啊。” 狄公笑道:“很好了,很好了。让大将军腾出自家的房子,我已经是于心不安了。” 忽然院子东头响起一声厉喝:“快走!”众人抬起头来,原来是张环、李朗押着宋无极和朱风快步向后面走去。王孝杰登时一惊,目光望向身旁的将军苏宏晖,苏宏晖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狄公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二人的举止神情。 王孝杰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勉强地挤出了一点笑容:“啊,大帅请。” 狄公应道:“啊,请,请。” 众人在正堂落座,仆役献上茶来。 狄公的目光转向王孝杰:“大将军,刚刚本帅问到崇州长史和司马,你好像有些难以启齿,这是……” 王孝杰道:“大帅,崇州长史和司马乃是丘静手下的爪牙,暗通丘、李二贼阴谋反叛,被末将拿下。然昨日,二人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狄公双眉一扬:“哦?刚才牢门前的那些妇女……” 王孝杰道:“都是二人的家眷。” 狄公问:“说他们参与谋反可有真凭实据?” 王孝杰赶忙道:“大帅,虽无真凭实据,但此二人与丘静、李楷固过从甚密。李楷固谋反之时,城中大乱,末将生怕这二人推波助澜,激发民变,因此,便将他们锁拿起来,可没想到……” 这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狄公心里虽然不悦,却也无可挑剔:“罢了,如此处置也不能算错。” 王孝杰谢道:“谢大帅体念下情。” 狄公问:“这二人是关在同一牢中?” 王孝杰道:“不,是分别关押。” 狄公道:“分别关押,却不约而同地畏罪自杀?” 王孝杰道:“是啊,是末将疏于防范。” 狄公破颜一笑,莫测高深地说道:“这可真是凑巧之极啊,看来这二人是心有灵犀呀!” 他把最后五个字说得特别重,王孝杰敏感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将军,日前李楷固起兵谋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王孝杰道:“啊,末将在塘报中已经详细说明。怎么,大帅没有看到?” 狄公道:“我当然看到了,只是有一些细节还想询问将军。” 王孝杰道:“是。情况是这样的:朝廷下旨,着千牛卫押解崇州刺史丘静进京,不想半路被歹人截夺,所有卫士全部殉职。” 狄公道:“是啊,这件事我知道。那么,大将军是怎样得知,此事是李楷固所为呢?” 王孝杰赶忙道:“哦,是一名军士亲眼目睹,领头的匪首就是李楷固。于是末将连夜派人侦讯,此贼见势不妙,便率军哗变,反出崇州。”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你是说有人亲眼看到李楷固谋反了?” 王孝杰答道:“正是。” 狄公道:“是一名军士?” 王孝杰答道:“是。” 狄公笑道:“孝杰刚刚说过,押解丘静回京的是千牛卫,而且全部殉难,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有军士看到李楷固?” 王孝杰登时傻了眼:“这、这……”他“这”了半天,实在无法自圆其说。他把目光转向苏宏晖。 苏宏晖赶忙解围道:“是这样,有一名军士正好路过此地,恰巧看到了李楷固。” 狄公点点头:“原来如此。”他缓缓端起茶杯,余光斜视着王孝杰。 王孝杰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狄公放下茶杯。堂中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忽然,王孝杰抬起头来,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狄公道:“孝杰,有什么话就直说。” 王孝杰道:“是。刚刚进府之时,末将见到千牛卫押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看形貌仿佛是前营将军宋无极……” 狄公点头:“正是。” 王孝杰的脸色陡变,不满地道:“宋无极奉将令进山清剿李楷固逆党,不知大帅为何无缘无故将其羁押?” 狄公笑了笑:“宋无极是孝杰的手下吧?” 王孝杰道:“正是。” 狄公道:“此人罪大恶极!” 王孝杰冷笑一声:“哦?何罪?” 狄公把脸一沉:“私令官军假扮土匪,杀良冒功,残忍之极!” 王孝杰一惊:“这、这怎么可能?” 狄公冷冷地道:“这怎么不可能?孝杰,你以为摆在你帅案前的那些人头真的是李楷固逆党?” 王孝杰霍地站起来:“大帅这是何意?” 狄公也站起身,一字一顿地道:“那都是贺兰山中无辜百姓的首级,崇州治下安善良民的鲜血!” 王孝杰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大帅,您可有证据?” 狄公道:“证据确凿!” 王孝杰道:“以何为凭?” 狄公朝曾泰挥了挥手,曾泰从怀里拿出两份供词快步走过来,交在王孝杰的手中。王孝杰打开,迅速看了一遍,蓦地抬起头来:“这、这……” 狄公的双目电一般望着他:“这千真万确!也是本帅亲眼所见,东柳林镇遍布无头尸体,景象惨不忍睹!” 王孝杰从椅子上蹦起来,怒吼道:“我要亲手杀了这两个狗贼!” 狄公笑了笑:“杀人很容易,难的是,问出事情的真相!” 他又一次将重音放在了“真相”二字上,双目紧盯着王孝杰的表情。王孝杰身体一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与狄公的目光相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帅所说的真相,是什么意思?” 狄公微笑道:“难道孝杰不知?” 王孝杰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大帅是说,是我王孝杰下令让他们屠杀百姓,杀良冒功?” 狄公淡然一笑道:“孝杰太敏感了!” 王孝杰腾地转过身,大步走出正堂,苏宏晖赶忙起身道:“大帅恕罪!”说完,快步追了出去。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一旁的权善才评论道:“这王孝杰真是妄自尊大,大帅代天巡狩,他竟敢当堂顶撞,真是岂有此理,按律该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狄公笑了:“他是无话可说了,再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 权善才愣住了。狄公道:“好了,一路辛苦,你们下去休息吧。” 众官施礼告退,只有曾泰一人留了下来。狄公站起来,静静地思索着。曾泰走到他身旁,笑道:“恩师,这招敲山震虎真是管用,他立刻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狄公笑着点点头:“是呀,崇州长史、司马竟在我来的前两天同时自杀,这不能不令人起疑啊!还有,提到那个看见李楷固的军士,他竟然是难以自圆其说。最后,那苏宏晖居然说什么‘路过此地,恰巧看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看起来,李楷固造反,这内中尚有隐情。可惜呀,我们见不到李楷固和丘静,无法得知当时的情形。” 曾泰点了点头道:“恩师,还有,说到东柳林镇,他的神色甚为慌张。我敢断言,此事他不但知情,而且必是主谋无疑。”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曾泰,你马上传我口谕,命崇州提刑官按下长史和司马的尸身,不要掩埋,今夜送到我的行辕中来,我要亲自验尸。”曾泰答应着快步走出去。 再说王孝杰在行辕拂袖而去,回到大将军府,像没头的苍蝇似的在正堂上不停地徘徊着。身后,苏宏晖接踵而至,走上前去轻声道:“大将军,狄仁杰今天的话可有点不善呀!” 王孝杰停住脚步,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他敢怎么样?我是皇帝亲手提拔的正三品大将军,他也不过就是三品内阁而已!我王孝杰给他面子尊他一声大帅,惹急了我,哼,掀了他的帅府!” 苏宏晖道:“大将军,说这种气话是没有用的,人家是钦差,是大元帅,要拿捏咱们还不轻而易举!” 王孝杰道:“这东柳林镇的事情怎么让狄仁杰碰上,宋无极真是岂有此理!再说,是谁让他杀光全镇的居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苏宏晖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想想该怎么对付吧。” 王孝杰略一思忖:“立刻命人昼夜监视行辕,只要有风吹草动,立刻向我禀告。” 苏宏晖点了点头:“还有,就是宋无极一定得要回来,否则,我们的处境会很不妙。”王孝杰点点头。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苏宏晖伸手打开房门,一名校尉手里拿着一张纸条道:“大将军,飞鸽传书又来了!” 王孝杰一惊,“哦”了一声,接过纸条展开,迅速看了一遍,登时脸色阴转晴。 苏宏晖问:“大将军,什么消息?” 王孝杰面露得意之色:“哼,这回要让狄仁杰看看咱们的身手了!” 崇州虽然比不上大都市热闹繁华,却也别有一番边塞的风景。驼马穿行,街上行人身着各色皮件,端的是一派异域风情。一男一女两个人快步穿过街道,走到一家客店门前,正是李元芳和如燕。二人转身向后看了看,走进店中。 客房内,化了装的丘静、李楷固坐在桌旁说着什么。门声一响,李元芳和如燕走了进来,回手关上房门。丘静站起身问道:“李将军,怎么样?” 元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打听清楚了,大人今日刚到崇州,现已驻跸在大将军府内。” 丘静长长地舒了口气:“太好了!李将军,咱们现在就走吗?” 如燕笑道:“丘大人,看不出您还是个急性子。天还没黑呢,万一大街上有人认出您和李楷固,那该怎么办。” 李楷固笑道:“这丫头,说话就像是吃了炮仗药,砰砰砰的。” 如燕笑道:“总比你强,关键时刻净说废话。” 大家低声笑起来。李元芳道:“如燕说的是,以现在二位的身份,还是小心为是。”丘静、李楷固点头同意。 元芳道:“我看这样,等到初更我们再出发。” 夜幕降临,钦差行辕静悄悄的。东跨院儿里,一排厢房中亮着灯火。 东厢房内,吴大憨坐在榻上,望着墙壁发呆。门外“咔”的一声轻响,吴大憨猛地回头向窗外望去,目光机警灵动,哪像是个呆傻之人? 窗前一条人影飞掠而过。吴大憨脸部的肌肉微微一抖,手攥成了拳头。窗外响起了鬼魅般的声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声音轻笑起来:“你不是吴大憨,不是……” 吴大憨冷冷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声音轻轻地道:“至少你是看不见了!” 寂静。吴大憨的双眼四下搜索着。“砰”!窗扇飞开,一条黑影蹿了进来,刀直奔吴大憨前胸而来。吴大憨纵身而起,倒翻出去。黑影如影随形,贴身而上。“嚓”的一声,吴大憨前胸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涌出。黑影的刀向他的脖颈直落而下,吴大憨灵机一动,背身一跃,撞开屋门摔在院中,口中大喊:“哈哈,假的!都是假的!哈哈……” 屋内的黑影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吴大憨躺在院中大喊大叫着。“吱呀”一声,对面的屋门打开了,狄春快步走了出来道:“大憨,你喊什么?”说着,他快步向吴大憨走来。吴大憨蓦然跳将起来,活蹦乱跳地回到屋里,“砰”的把门关上。 狄春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大憨,开门。”吴大憨用身体死死顶住屋门,嘴里傻笑着,手紧紧地捂住胸口,鲜血从指缝中溢了出来。 外面的狄春重重地推了几下门,对屋里的大憨喊道:“不许再喊了,听到没有?” 吴大憨道:“听到了。” 门声一响,西厢房的王铁汉闻声跑了过来,狄春指了指屋里,低笑道:“又犯病了。” 王铁汉笑着对屋内道:“大憨,大家都休息了,你也该早点儿休息呀。” 屋内的吴大憨咕哝着。 狄春大声道:“大憨,你要是再喊,怎么办?” 大憨道:“打、打屁股。” 狄春道:“对,狠狠地打!”他看了铁汉一眼,二人笑了起来。 “狄春。”狄春扭回头,狄公带着张环、李朗站在东跨院儿的月亮门前。狄春和王铁汉跑了过去。 狄公问怎么回事,狄春笑道:“没事,大憨又大喊大叫,我们跟他逗着玩呢。” 狄公点点头,向大憨的屋子走去。忽然,地上的一点血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停住脚步,凝目细看。 是鲜血,还未凝固!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屋里,轻声问道:“大憨,你没事吧?” 屋里传来吴大憨似哭似笑的歌声。狄公看了看地上的血迹,陷入了沉思。狄春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狄春轻声叫道:“老爷,老爷。” 狄公猛醒过来:“啊……”狄春问:“您想什么呢?” 狄公道:“狄春呀,以后对大憨要多照顾,他是个呆傻之人,不要总是取笑他,听到了吗?” 狄春和王铁汉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是。”狄公点了点头,快步向正堂走去。 吴大憨长长地出了口气,身体顺着房门慢慢地滑下去,胸前的伤口血如泉涌。他轻轻闭上眼,一滴泪水流过面颊。 正堂上,曾泰焦急地徘徊着。狄公和张环、李朗走进来:“曾泰,怎么样?” 曾泰迎上一步:“恩师,都办妥了,尸体已经运到,现在后花园中。” 狄公道:“好,去看看!” 小花园的正中挑起了几盏气死风灯,照得一片明亮。两张尸床并排摆在一起。崇州提刑官和仵作站在一旁。狄公、曾泰等人走了进来。 提刑官和仵作双膝跪倒:“叩见钦差大人!” 狄公叫他们起来,问道:“这二人是怎么死的?” 提刑官道:“是上吊而亡。” 狄公点了点头,走到尸床旁,对仵作道:“把他的头抬起来。” 仵作赶忙走过来将死者的头颅抬起,忽听脖子发出“咔”的一声响,狄公双眉一扬:“等等!” 仵作停住了手:“怎么了,大人?” 狄公的手轻轻向死者的颈后摸去,颈后发出一阵“咔啦啦”的响声。狄公对仵作道:“将死者的颈后切开!” 初更时分,街上,一名巡夜的老军边喊边敲打着梆铃。猛地,一条黑影闪出,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旁边的胡同里。 客房里,李元芳站起来,对李楷固等众人道:“已经初更了,我们走吧。” 众人点了点头,各自拿起东西,打开屋门,快步走了出去。忽然李元芳停住脚步,轻声道:“不对!”李楷固一惊:“怎么了?”李元芳的眼睛扫视着四周,猛地,他大喝一声:“有埋伏!” 李楷固不信:“不可能,谁知道咱们……” 李元芳飞快地转过身,狠狠一把将身后的丘静等三人推进客店之内。 说时迟那时快,静夜中响起了一片弓弦之声,紧跟着,箭如急雨。李元芳纵身跃进店房,关上门。随着一阵惊心动魄地震响,门板片刻之间变成了刺猬。寂静的街道即刻喧嚣起来,火把照亮每一个角落,人喊马嘶,蹄声如雷。 一队队右威卫弓箭手奔到门前,张弓搭箭,对准客店大门。王孝杰、苏宏晖纵马来到门前。苏宏晖厉声喝道:“将客栈团团包围,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死!”众军高声答“是!”。 院内,李元芳、李楷固、丘静三人扒着门缝向外看着。如燕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劲地道:“好险呀,好险呀……” 李楷固轻声道:“右威卫麾下,真是冲咱们来的!” 丘静惊魂未定:“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李元芳猛地转过身来:“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 如燕结结巴巴地道:“哎呀,泄露消息的人还会在这儿吗?刚、刚刚要不是你,我们这会儿都成刺猬了!” 李元芳轻声道:“有内奸,有内奸……” 他猛地抬起头向面前的三人望去,三人背着身向外望着,元芳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丘静、李楷固、如燕…… 他摇了摇头,喃喃地道:“没有道理呀。” 外面传来王孝杰的喊声:“反贼李楷固、丘静听着,尔等已被重重包围,尽速出门投降,尚可保得性命,否则,威卫大队攻进门来,玉石俱焚!” 李元芳咬紧牙关,李楷固、丘静、如燕齐齐转过身来,眼睛望着他。 右威卫官军将整个街道严密封锁,弓箭手成四排横列于客店门前。大将军王孝杰和苏宏晖立马军前,冷冷地望着客店内。 “吱呀”一声,店门缓缓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此人头戴范阳毡笠,身穿紫袍,掌中握着一柄长剑,正是李元芳。 王孝杰、苏宏晖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 李元芳慢慢走到王孝杰的马前,躬身施礼:“大将军。” 王孝杰喝问:“你是何人?” 李元芳道:“卑职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 王孝杰、苏宏晖登时吃了一惊,二人低语了几句,王孝杰道:“你是千牛卫?” 李元芳点了点头:“正是。现任河北道行军大元帅狄阁老的护卫队长。” 王孝杰又是一惊:“哦,你是狄大帅的卫队长?” 李元芳道:“是。” 王孝杰哼了一声:“以何为凭?”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官凭双手举了起来:“末将有官凭在身,请大将军验看。” 王孝杰一摆手,身旁的副将快步走过来,接过官凭递到王孝杰手中。王孝杰打开看了一遍,抬起头来冷冷地道:“李元芳,如果本将军没有看错的话,你是和丘静、李楷固一路吧?” 李元芳道:“不错。” 王孝杰的目光望向苏宏晖,发出一阵冷笑:“今天早晨,狄大帅还在谴责我右威卫麾下军官杀良冒功。他可能万万也没有想到,时隔几个时辰,本将军就看到了他的卫队长与谋逆造反的逆贼丘静、李楷固在一起!哼,我倒要看看,这回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元芳道:“大将军容禀,丘静、李楷固二人虽身犯大罪,却有隐情申诉。此次卑职之所以将二人带进崇州,就是为了要面见狄大帅,由他亲自讯问,以便查明真相,澄清事实,望大将军明鉴!” 王孝杰哼一声:“你说这两个反贼有隐情申诉?” 元芳道:“正是。” 王孝杰道:“哦,是什么隐情,难道说与本将军听不是一样吗?” 元芳笑了笑:“大将军,而今狄大帅执掌崇州,我看还是由他审理比较妥当。” 王孝杰一声怒喝:“大胆李元芳,身为禁卫军大将却伙同逆党阴谋作乱,而今来到本将军马前,还敢巧言令色,妄图脱罪!你张口狄大帅,闭口狄大帅,是不把本将放在眼中吗?” 元芳赶忙道:“末将不敢,此次末将单独行事,乃受狄大人重托,望将军体念下情。”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王孝杰有些踌躇了,他的目光望向身边的苏宏晖。苏宏晖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将军,今早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姓狄的此行来意不善,一旦这二人落入他的手中,我们的处境就大为不妙了!” 王孝杰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依你之见呢?” 苏宏晖轻声道:“及早动手,除去祸害!” 王孝杰吃了一惊:“杀了他们?” 苏宏晖微微点了点头。 王孝杰倒抽了一口凉气:“可一旦狄仁杰得知……” 苏宏晖道:“诛杀叛党,职责所在!即使姓狄的知道了,也是哑巴吃黄连。” 王孝杰缓缓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李元芳,冷冷地道:“李元芳,你好大的胆!” 元芳一惊,抬起头来。王孝杰举起手中的官凭,重重地哼了一声:“明明是你假造官凭,冒充皇家禁卫,伙同逆贼,阴潜崇州,企图暗中造反,夺我城防。而今为本将所围,竟还敢假借狄大帅威灵,谎言欺诈,真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元芳惊呆了:“大将军,末将的官凭乃卫府所发,千真万确,大将军何以诬陷末将!” 王孝杰一声怒吼:“大胆恶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来人!” “等等!”元芳踏上一步,“大将军,你说末将是假,这不要紧,只要将狄大帅请来,则真假立判!” 王孝杰冷笑一声:“你以为有狄仁杰做你的靠山,本将就无可奈何了吗?你做梦!好了,不必多言,你是跪下受缚,还是要我动手!” 到此,李元芳已全明白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就要和大将军谈谈条件了。” 王孝杰一愣,继而“扑哧”一笑:“宏晖,你听到了吗,他要与本将军谈条件。” 苏宏晖冷笑道:“真是不自量力,可笑已极!” 王孝杰道:“李元芳,我想问一问你,面对我右威卫数千大军,你们已是瓮中之鳖,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李元芳笑了:“因为我距大将军不过十步之遥,在这个位置上末将可以随时取二位的首级!”说着,他的眼中泛起一道逼人的寒光。 王孝杰一愣,与苏宏晖对视了一眼,忽然一阵大笑:“我王孝杰身经百战,令敌人闻风丧胆,而今竟被一个宵小立于马前,口出如此狂言,真是可悲之极呀。” 苏宏晖道:“那是这小子还不知大将军是何许人!” 王孝杰冷笑两声:“李元芳,你不会真的认为本将军会害怕你这番空言恫吓吧!知事的立刻将丘静、李楷固绑缚起来交在本将军面前,否则,顷刻之间便让尔等粉身碎骨!” “噌”!一道寒光,王孝杰只觉得眼前一花,紧跟着,手上的马缰、脚下的马镫、腿下的肚带、臀下的鞍辔纷纷断裂,胯下的战马一声长嘶向前冲去,王孝杰只觉得身体下沉,“砰”的一声双脚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剑尖已抵住他的咽喉…… 苏宏晖发出一声惊叫,众军一拥上前,将二人围在垓心。苏宏晖厉声喝道:“放开大将军!” 面对数千大军,李元芳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死死地盯着王孝杰:“大将军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王孝杰脸色煞白,一动也不敢动,他微微点了点头。李元芳眼中放射着寒光,一字一句地道:“元芳奉大帅之命公干,却遭大将军无端围困、刁难;元芳说明原委,大将军仍一意孤行。本来,以元芳的性格,定要与尔血战到底!然我身为朝廷武官,不希望看到我们自相残杀,令军士无谓地流血。这样吧,只要大将军答应我两个条件,我立刻弃剑就缚;可如果你一味无理逼迫,元芳愿与大将军共死!” 王孝杰无奈地点了点头:“好,你说吧,有什么条件?” 李元芳点了点头,“噌”的一声幽兰还匣,向后退开一步。 苏宏晖大声道:“大将军,赶快过来!” 王孝杰苦笑了一下:“没用的。命众军退开!” 苏宏晖一摆手,众军徐徐退开。王孝杰对元芳道:“说吧,我在听。” 李元芳道:“第一,放客店里的百姓逃生。” 王孝杰点点头:“这是当然。第二呢?” 李元芳道:“请大将军即刻派人将狄大帅请来。” 王孝杰怔住了,他的目光转向苏宏晖。苏宏晖无奈地点了点头。 王孝杰道:“好吧,我答应。” 李元芳道:“君子一言——” 王孝杰接道:“驷马难追。” 李元芳双目逼视着王孝杰:“我可以相信你吗?” 王孝杰笑了笑:“本将是皇帝亲封正三品右威卫大将军,就冲这一点,李将军就应该相信吧!”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退开两步,冲身后客店门里高声道:“出来吧!” 丘静、李楷固慢慢走出客店,站到李元芳身后。随即,客店的门大开,店中宿客们一拥而出;如燕背着两个黑包袱混在人群中,随众人逃离。王孝杰望着李元芳:“怎么样?” 李元芳回头对丘静和楷固愧疚地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但现在只能如此了。” 李楷固大声道:“元芳,咱们生在一起,死也死在一处!一切全凭你做主!” 丘静也点了点头:“我丘静是个该死之人,能活到现在,全靠朋友们的义气。元芳,你就决定吧!” “啪!”李元芳弃剑于地:“大将军,请吧。” 王孝杰点了点头:“言出如山,是条好汉!绑了!” 狄公望着面前的两具尸体对曾泰等人道:“你们看到了吗,两个人都是一般的死法,颈后的脊骨碎裂。这就说明他们绝不是上吊而亡。” 仵作点点头:“不错,上吊之人,应该是颈前的喉骨碎裂,以致气息停滞而亡。” 狄公道:“这说明了什么?” 曾泰道:“说明这二人在上吊之前便已被人杀死。” 狄公道:“是的。凶手以极快的速度,扭断了二人的脖颈儿,手法干净利落。这是明显的杀人灭口,丝毫不带掩饰,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做得如此明显呢?” 话音未落,狄春冲进来:“老爷,您看谁回来了!” 狄公回身,如燕飞跑着冲进帅府后花园,狄公又惊又喜:“如燕!” 如燕满脸汗水,一把拉住狄公的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快,元芳他们被王孝杰围住了!” 狄公大吃一惊:“什么?” 客店门前,李元芳、李楷固和丘静上至手臂,下至腿脚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李元芳道:“大将军,现在可以请狄大帅到此了吧。” 王孝杰一阵冷笑:“是的,你们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李元芳道:“谢谢。” 王孝杰冲身旁的苏宏晖点了点头。苏宏晖将手一抬,众军退后,将三人孤立在街道当中。 元芳愣住了:“大将军,这是何意?” 苏宏晖大喝一声:“弓箭手!”弓箭手一拥而上,数百支狼牙箭对准了三人。 李元芳惊呆了,厉声喝问:“王孝杰,你身为大将军竟如此出尔反尔,信义何在!” 王孝杰高声喝道:“你给我住口!你这串通逆贼谋反作乱的内奸,真是枉食君禄,罪不容诛!竟还在本将军面前大言不惭地讲什么信义。不错,我会带你们去见狄仁杰,不过,是你们的尸体!” 李元芳猛喝一声,双臂一振,“砰”地一声巨响,绑住腿脚的绳索尽皆崩断,闪电般飞跃起来扑向王孝杰。苏宏晖大惊高叫道:“放箭!” 弓弦声声,箭如疾雨,向街道中央的丘静和李楷固射去。二人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猛地,一个人飞身扑上前来,将二人按倒在地,自己的后背面向弓箭手。“砰砰砰”!几声巨响,十几支狼牙箭重重地插入了此人的后背,他的身体连连晃动。正是李元芳。 李楷固猛回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元芳!” 弓箭手们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弩。 李元芳的后背如刺猬一般插着十几支羽箭,但是他的身体却摇而不倒,死死地护住了丘静和李楷固。李楷固跳起身来,双膝跪地,俯在元芳身前,泪水夺眶而出:“元芳,元芳,好兄弟!你、你……” 元芳断断续续地对李楷固道:“扶、扶住我,千万别、别从我的身体后走出去,等、等大人……” 他的身体猛地一晃。李楷固和丘静的泪水沾湿了双眼。对面,王孝杰对苏宏晖使了个眼色,苏宏晖点头,对身旁的一员亲信副将道:“你率人过去,取这三人的首级!” 副将狞笑道:“放心吧。”说着,他一伸手拔出腰刀,对军士们道:“跟我上!” 没有人动。副将愣住了:“他妈的混蛋,我说话你们没听到!” 一名队长不满地道:“沙副将,好歹也是自己人呀,都这样了还砍头,太说不过去了吧!” 副将大怒,指着队长的鼻子道:“你要煽动哗变!” 队长双膝跪倒冲王孝杰高喊道:“大将军,此人重义轻生,是个英雄,请大将军开恩!”众军齐齐跪倒:“请大将军开恩!” 王孝杰愣住了,眼睛望着苏宏晖,苏宏晖轻轻摇了摇头。王孝杰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苏宏晖厉声喝道:“对此等奸贼,怎能手下留情!还不上前!” 众军叩下头去:“请将军开恩!” 沙副将傻了,目光望向苏宏晖,苏宏晖冲他使了个眼色,他点点头,提起刀快步向李元芳奔去。 李元芳徐徐转过身来,沙副将飞奔而至举起掌中大刀。“噌”的一声,寒芒四射,李元芳手中出现了一柄链子刀,刀头如电直奔沙副将的前胸。沙副将大惊,转身想跑,“扑”!刀头插进了他的前胸,直至没柄。李元芳摇晃着,右手猛力一振,“咔嚓!”沙副将的身体竟从中间四分五裂,鲜血带着碎肉、骨头碴儿四散飞出。众军发出一片惊呼,向后面退去。王孝杰和苏宏晖惊得目瞪口呆,连忙后撤。 “噌”!刀头回到了李元芳的手中。他右手擎刀,身体不停地摇晃,一丝鲜血从嘴角边渗出,虽然身负重伤,却依然神威凛凛。对面,苏宏晖嚎叫着:“放箭,射死他!” 弓箭手们迟疑着。苏宏晖厉喝道:“有敢违令者,一概格杀!” 弓箭手们不情愿地举起了掌中的强弓,雕翎箭搭在弦上,手拽开了弓弦。李元芳的双目死死盯着王孝杰,王孝杰的身上有些发毛,赶忙拨转马头。苏宏晖一声令下:“放箭!” “住手!”随着一声高喝,一彪马队飞奔而至,为首的正是狄公,身后是左卫大将军权善才率领的骑兵。王孝杰大惊,苏宏晖也傻了。 狄公翻身下马冲到元芳面前,嘶声喊道:“元芳!”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大人,您来了……”话没说完,身体摇摆着摔倒在地,登时鲜血横流,将地面染红。 狄公猛扑上去:“元芳,元芳!”身旁的李楷固和丘静也扑了上去,大声呼叫。\_网 血泊中的李元芳缓缓睁开眼睛,对狄公轻声道:“如、如燕一直跟在我身边……没有单独行动……” 热泪滚过了狄公的面颊,他轻声道:“好了,元芳,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闭住气,别再耗费体力……”他回身喊道,“快来人!”身后,权善才率几名副将飞奔过来,狄公急促地道,“快、快抬下去抢救!” 权善才道:“是。快动手!”众将抬着李元芳飞跑下去。 狄公徐徐站起来,两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死死地盯住了王孝杰,一字一句地道:“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王孝杰冷冷地道:“李元芳串通逆贼丘静、李楷固阴潜入城,被末将侦知,因而率人缉拿,不料,李元芳凶悍之极,持剑要挟末将,末将这才下令放箭。” 狄公的嘴唇颤抖着,他的愤怒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们的身上都绑缚着绳索,怎能持剑要挟于你?” 王孝杰语塞,他冷笑一声:“怎么,大帅要庇护造反的逆贼?” 狄公一声厉喝:“回答问题!” 王孝杰浑身一颤:“他、他……” 李楷固踏上一步大声道:“我来说吧。元芳再三向王孝杰说明自己的身份,解释此行的目的,可王孝杰却指责他是冒充千牛卫,意图造反,元芳为怕伤及无辜,出手制止了他。二人达成协议,将我三人绑缚后,请狄大帅前来辨清真假,而后元芳就弃剑就缚。不想王孝杰却出尔反尔,竟然下令将我三人就地射死。元芳为了保护我们,这才……”他说不下去了,虎目中含满了泪水。 王孝杰冷笑一声:“李楷固,你这逆贼说话会有人信吗?” 李楷固踏上一步,对右威卫的军士们大声道:“弟兄们,咱们当兵的最重一个义字,战场上的同袍之情甚于手足,你们凭良心说一句,我李楷固有没有胡说!” 众军嗫嚅着。忽然,那名队长踏步上前:“他说的没错,事情就是这样的!” 王孝杰一惊:“你、你……” 霎时间众军异口同声地喊道:“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狄公的目光转向王孝杰:“怎么样,你还有何话说!” 王孝杰冷笑一声:“不错,是这样。那又怎么样,本将军抓捕逆贼,职责所在,就是将这三个反贼就地处死,也是理所当然,难道大帅认为不对?” 狄公道:“李元芳天子禁卫,四品郎将,无凭无据,你凭什么张口反贼,闭口反贼?” 王孝杰道:“他与反贼在一起,就是反贼!” 狄公厉声怒喝道:“你将右威卫十万大军拱手送与契丹,是不是反贼?!” 王孝杰登时傻了:“那、那只因末将兵败!” 狄公道:“哦?只因你兵败,就不是反贼。那李元芳只是与他们在一起,难道就没有可能是将他们抓捕归案?” 王孝杰冷笑一声:“既是抓捕归案,为何会在客店之中?” 狄公道:“办案的方式多种多样,与行军打仗均是一般。难道在战场上佯败诱敌就是逃跑?迂回敌后就是怯阵?” 王孝杰一时语塞。李楷固道:“元芳将军正是说服我二人进城面见大帅领罪!”丘静也踏上一步:“不错!” 王孝杰的脸色变了:“你、你们本是一丘之貉,当然是互相掩护!” 狄公一声怒吼:“你怎么知道?” 王孝杰愣住了。狄公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互相掩护?” 王孝杰争辩道:“末将是以常理推断。” 狄公道:“哦,那么本帅也可以常理推断,宋无极杀良冒功,肯定是你授意的;崇州长史和司马之死,肯定是你杀人灭口。如果可以这样推断,现在你已经在大牢之中了!” 王孝杰脸色大变,登时变得哑口无言。狄公斥责道:“不问是非,不论情由,你凭什么言辞凿凿说李元芳是反贼?你凭什么下令处死一位皇家禁卫军的高级将领?!” 王孝杰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狄公逼问:“王孝杰,我来问你,按我朝军律,无故擅杀大将,该当何罪?” 王孝杰发出一声不屑地冷笑,扭过头去。狄公强压着满腔怒火:“我在问你问题!” 王孝杰冷笑道:“罪该斩决,行了吧,大帅!” 猛地,狄公一声怒吼:“你给我滚下马来!”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直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王孝杰浑身猛地一颤。大将军权善才一挥手,军中校刀手一拥而上,将王孝杰围在当中,钢刀出鞘。王孝杰脸如死灰。 狄公怒喝道:“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将军,竟敢如此托大,在我钦差大臣面前,拒不回话!你以为你是皇帝的爱将,我就不敢处置你?你以为你可以随随便便杀死一位朝廷正四品千牛卫中郎将而不受惩罚?你以为就凭你手中几千威卫部队,我就不敢杀你?!” 周围悄无声息,没有人见过狄公如此动怒。王孝杰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脸色惨白,赶忙翻身跳下马来,快步走到狄公面前:“大帅,是末将无礼!” 狄公喝道:“跪下!” 王孝杰浑身一抖,慢慢跪倒在地。狄公双目中喷射着怒火,他一字一顿地道:“我来问你,如此大事,你事先为何不禀报本帅?” 王孝杰一惊抬起头来:“我……” 狄公进一步逼问:“我再问你,而今本阁忝掌帅印,崇州一切兵马调遣必须通过帅府,这你不知道吗?” 王孝杰傻了:“知、知道。” 狄公斥责道:“那么,是谁给你的权力可以随便调动大军?是谁给你的权力,可以在城中制造混乱?是谁给你的权力可以随便处死朝中大将?你说!” 王孝杰的身体不停地颤抖,语无伦次:“是、是……” “是谁!”狄公的怒吼声在夜空中回荡。 冷汗顺着王孝杰的额头滚滚而下,他嘴唇发白,目瞪口呆,只是不停地颤抖。 狄公继续追问:“明知面前之人是朝廷将领,明知面前之人是我的护卫,明知面前之人他并未反抗,却下令就地处死,还说什么是你的职责所在?!嗯?你的职责是什么,是杀人灭口吗?” 王孝杰一听“杀人灭口”四个字,浑身寒战,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大帅!” 狄公冷冷地道:“从今天起,你不必叫我大帅了,因为自现在开始,你已经不再是右威卫大将军。你是一个杀良冒功、私调军马、私用官刑、擅杀大将的罪人!” 王孝杰猛地高声喊道:“大帅,末将这右威卫大将军是皇帝亲封,你无权夺印!” 狄公冷笑一声:“张口皇帝,闭口皇帝,你以为皇帝真的那么信任你?哼,快醒醒吧!实话告诉你,本帅此行的最大目的,就是要调查你兵败东硖石谷的真相,临行前圣上授意本帅‘便宜行事’,这四个字的含义,你应该明白吧。那就是说,别说夺去你的大将军印,就是夺了你的命,也在‘便宜’之内!” 王孝杰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跌坐在地。狄公望着他,脸部的肌肉不停地抽动,心中愤怒已无法言喻,猛地,他大喝一声:“来人!” 校刀手齐声答应,一拥而上,掌中的钢刀闪着寒光。狄公霍地抬起头,仇恨的目光像一把利剑刺向王孝杰,王孝杰不禁哆嗦起来。 狄公望着他,缓缓闭上了双目,拼命压制着心头的怒火,良久,他睁开双眼,轻轻摆了摆手。校刀手们退在了一旁。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权将军。” 权善才赶忙走过来:“大帅。” 狄公命令道:“你立刻命人前去收缴王孝杰的兵符将令,暂时保留大将军封号,就地免去王孝杰代崇州刺史之职,让他在府中安静安静,好好地想一想!” 权善才大惑不解:“大帅,就、就这样?” 狄公点点头:“就这样吧。” 权善才愤愤不平:“这、这也太便宜他了!” 狄公紧咬牙关,慢慢地又松开了,长叹一声:“照此办理,不得有误!”权善才答应着快步离去。 狄公沉声道:“自今日起,右威卫麾下诸军暂归左卫大将军权善才统领,由本帅统一调遣!”众将齐齐躬身:“谨遵钧命!” 狄公看了看王孝杰,深吸了一口气:“命我的卫队护送王大将军回府。”说完,他快步离去。王孝杰徐徐俯下了身。 这边,元芳俯卧在帅府二堂的床榻上,军医们精心地给他医治伤口,将他背上的箭镞一个一个地拔除,在伤口上敷上金创药。元芳的后背密密麻麻布满了伤口。榻旁,曾泰静静地望着李元芳,良久,热泪滚滚而下。狄春轻轻地啜泣着。 如燕飞奔进来,冲到床边。她双眼发直,嘴张得大大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她才问了一句:“是、是谁呀,是元芳?” 曾泰点头:“是的。” 如燕道:“他怎么会这样?”没有回答。 如燕不禁潸然泪下,她缓缓走过去,曾泰赶忙伸手拉住她:“如燕,军医正在疗伤,先、先别过去。” 如燕“扑通”跪在地上,轻声道:“都怨我,都怨我!我要是能回来得早些,也许就不会了……” 狄春走过来扶起她道:“小姐,这怎么能怪您呢?” 门声一响,狄公、李楷固、丘静走进来。如燕回过头:“叔父,叔父,元芳死了,他死了!”说着,一头扎进狄公的怀里。他拍了拍如燕:“好孩子,别哭,啊,别哭,元芳还没有死,他、他不、不会死的!” 狄公快步走到榻前问道:“怎么样?” 军医长长地出了口气,摇摇头道:“不知道啊,大帅。如果能挺过这几天,也许还有救。” 狄公轻声道:“我来看看。”说着,坐在了榻上。狄公三指搭在元芳的脉上,半晌,他抬起头,众人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样?” 狄公笑了笑:“还有脉搏,但愿元芳能够靠着自己的功力,挺过这一关吧。” 如燕“哇”地哭出声来,所有的人都是热泪盈眶。李楷固自言自语道:“我、我也是个练武的呀,怎么就躲在他身后啊!我、我怎么就那么窝囊啊!” 狄公慢慢站起身,长叹了一声,目光望向丘静二人:“你二人在这里候着,一会儿,我有话要问你们。”二人点了点头。 狄公关照狄春要好好照顾元芳,随后对曾泰、如燕一摆手:“走!” 三人快步走出门去。 王孝杰在正堂上不停地徘徊着,身旁的苏宏晖急道:“大将军,快决定吧!” 王孝杰停住脚步:“不,不,不能这么做!” 苏宏晖道:“而今的情势已是万分紧张,今天夜里,咱们算是与狄仁杰结下了血海深仇。现在,他已经夺了您的兵权,您想一想,日后还能放过咱们吗?而且,丘静、李楷固已经被他带回府中,一旦狄仁杰与这二人勾打连环……” 王孝杰倒抽了一口冷气。苏宏晖道:“杀良冒功,血洗东柳林镇,杀死长史、司马灭口,如果再加上串谋契丹……那圣旨上的‘便宜行事’四个字可就用在您的身上了!” 王孝杰咽了口唾沫:“可是,而今狄仁杰夺了我的兵权,咱们能怎么办?” 苏宏晖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王孝杰眼睛一亮,猛地抬起头来。 帅府正堂上,狄公转身问如燕:“如燕,你是说,你和元芳在贺兰驿中,看到那个红衣女人和王孝杰手下的官军在一起?” 如燕点头道:“正是。这些人好像是在一起整理贺兰驿中的尸体,还带走了几个包袱。” 狄公道:“你看清楚了,真的是右威卫官军?” 如燕很自信:“没错,看得清清楚楚。官军还帮助黑衣人拿东西,送黑衣人们离开。” 狄公问道:“然后呢?” 如燕擦了擦脸上的泪:“然后,我和元芳暗中跟踪黑衣人,跟了一天,发现她们突然转了方向,来到贺兰山中的东柳林镇。” 狄公一惊:“哦,她们到了东柳林镇?” 如燕道:“正是呀。我和元芳一路尾随她们,也到了东柳林镇。” 狄公问:“你们也去了?” 如燕点点头:“怎么啦,叔父?” 狄公道:“啊,没什么,你继续说。” 如燕点点头:“当时已是深夜,元芳潜进镇中,一路查看,发现这些家伙挨家挨户地搜查,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狄公双眉一扬:“哦,她们到东柳林镇上,是来找人的?” 如燕点点头道:“是的。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元芳从一户人家走出来,黑衣人也都现了身,把元芳围了起来。” 狄公缓缓点点头:“当时,你在哪里?” 如燕道:“我藏在东柳林镇外的一棵大树后面。” 夜,东柳林镇外,如燕牵着马伏在大树后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镇里的动静。一些黑衣人从一家门里走出来,将李元芳团团围住。 忽然如燕听得身后有一点声音,回头一看,红衣女人显儿站在她身后。如燕惊叫一声跳起来,假显儿迅速伸出手,将她一把拉了过来,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小声喝道:“走,跟我去见见李元芳。”说着,她架着如燕向镇里走去。 如燕轻轻叹了口气:“那个红衣女人把我作为人质,企图要挟元芳。元芳在关键时刻发出链子刀,杀死了红衣女人,救了孩儿的性命。” 狄公点了点头:“那些黑衣人呢?” 如燕道:“好像都死了。” 狄公问:“怎么死的,是被元芳所杀吗?” 如燕摇摇头:“我没看到,当时我和他生气,跑到镇外去了。”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你继续说。” 如燕道:“后来,元芳检查了黑衣人携带的东西,找到了两个黑色的包袱。” 狄公道:“哦,里面是什么?” 如燕道:“听元芳说,是塘报。” 狄公登时一怔:“塘报?”如燕点了点头。 狄公问:“包袱现在何处?” 如燕道:“我带回来了,在房间里,我去拿来。”说罢,她跑出门去。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曾泰道:“想不到元芳、如燕也到了东柳林镇。” 狄公点了点头:“还记得那些信鸽吗?” 曾泰一惊:“记得。” 狄公道:“那个红衣女子之所以转道东\_网柳林镇,肯定是接到了飞鸽传书。” 曾泰感到迷惘:“飞鸽传书……”忽然他明白过来了,吃惊地道,“您的意思是,我们当中有内奸?” 狄公转过头来:“你说呢?” 曾泰咽了口唾沫,思索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不错,我们夜宿东柳林镇,这个内奸便趁人不备放走了信鸽,将信息传给了那个红衣女子,让她立刻转道东柳林镇,杀死我们。可……恩师,有一件事说不通啊。” 狄公问:“什么事?” 曾泰道:“那些信鸽是权将军给咱们的,是供军中专用。如果说内奸放飞鸽子是为了给红衣女子传信,那鸽子只会飞回到权将军那里,又怎么会到红衣女子的手中?” 狄公笑了:“嗯,曾泰,这个问题问得好。我想,这个内奸一定是用了一种什么方法,将这四只军中信鸽中的一只换成了她们的鸽子。” 曾泰迷惑道:“哦?可,大家一直都在一起呀!这、这好像不太可能吧?” 狄公笑了笑道:“我已经问过权善才,信鸽确实是飞回了左卫大营,但只回去了三只!”曾泰惊呆了。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是什么事情如此重要,竟令这个内奸冒着暴露的危险,在我们眼皮底下放走信鸽?而那个红衣女子又在镇上寻找什么呢?” 曾泰道:“恩师,我想他们一定是冲着您来的。” 狄公徐徐点了点头:“有这种可能。但是,你想过没有,我们有十多个人,目标很大,是不是在镇上住宿一目了然。可刚刚如燕说,这些黑衣人挨家挨户地搜查,那就一定不是在找我们。” 曾泰一惊:“哦,那她们是在找谁?” 狄公摇摇头:“此事内中定有蹊跷!” 话音刚落,如燕跑了回来,将手里的黑包袱往前一递:“叔父,给您。” 曾泰赶忙接过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果然是十几份塘报。狄公走到桌前,拿起了一份,打开看了一遍,轻轻地“唉”了一声。又拿起了另外一份打开,他的脸色登时凝重起来。 曾泰、如燕静静地望着他。狄公很快将塘报看完,静静地思索起来。曾泰试探道:“恩师,塘报里写了什么?”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塘报都是大军兵败东硖石谷之前,崇州刺史丘静写给朝廷的,说天气寒冷,不利大军作战,加之崇州转运困难,请求朝廷撤回大军。” 曾泰吃了一惊:“这些不都是王孝杰给朝廷所发塘报上说的话吗?而且,王孝杰说他也在兵败之前给朝廷发出过十几份塘报,却被贺兰驿中的歹人所换。怎么、怎么又出来了丘静的塘报?” 狄公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塘报:“这些塘报是红衣女子从贺兰驿中带出来的。但她们半道折往东柳林镇后,为元芳所杀。因此这些塘报应该就是兵败之前经由贺兰驿转发给朝廷的那十几份救急官塘。歹人们将这些官塘换成了喜报发进朝廷,迷惑我们。而这些则是原始稿件。” 曾泰糊涂了:“可,那十几份塘报不是王孝杰所发吗,怎么会是丘静发的?”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轻声道:“这些塘报是元芳从歹人手中夺得,应该不会假。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曾泰抢过话头:“王孝杰在说谎!” 狄公点点头。忽然,他问如燕道:“你们是怎么会和李楷固、丘静走到一路的?” 如燕道:“前面的事儿,我不太清楚,要不把李楷固叫来吧?” 狄公略一沉吟点了点头:“曾泰,请丘静和李楷固到这儿来。” 曾泰快步走了出去。 夜幕下,崇州南门城门两侧立满了松明柱,巡逻队穿梭往来。静夜中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彪马队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王孝杰。巡逻的火长赶忙迎了上去:“大将军!” 王孝杰道:“打开城门!” 火长一愣:“这么晚大将军还出去?” 后面的苏宏晖不耐烦道:“哪来的这许多废话,开门!” 火长答应着,快步向哨位跑去。一阵巨大的轰鸣,铁闸提起。王孝杰迟疑起来:“宏晖呀,出了这扇大门咱们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苏宏晖急道:“大将军,快走吧,迟则生变!” 王孝杰一咬牙,纵马飞奔出城,后面的骑兵紧紧相随。第六章 狄仁杰虎穴探真情帅府正堂上,李楷固将拦截丘静囚车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道:“大帅,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微笑道:“这可真算得上是巧遇啊!如果不是元芳亲眼目睹了整个拦截囚车的经过,恐怕你们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李楷固道:“大人,元芳将军真是条好汉,我李楷固从军数十年,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狄公长叹一声:“我相信,他舍命保护的人,一定不会错!”他的眼圈红了,勉强笑了笑道,“你们放心吧,元芳的血不会白流,我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哦,对了,李将军,你刚刚说到在峡谷中劫囚车的还有一队黑衣人?” 楷固道:“正是。千牛卫就是被这些黑衣人在峡谷两侧设伏而惨遭毒手的!哎,是末将来晚了一步啊。” 丘静叹了口气道:“是呀。楷固,你若是再晚到一步,我也就死在他们手下了!” 狄公对丘静道:“丘大人,你刚才说那些截杀千牛卫的黑衣人是官军?” 丘静点点头:“正是。卑职认识那个领头的,他是右威卫麾下的军官,叫周胜。” 狄公对曾泰道:“明白了,看来这些黑衣人是大将军王孝杰派出的。” 曾泰一愣:“哦?为什么?” 狄公道:“你还记得吗,今早我问起李楷固造反的原因,王孝杰曾说有一个军士亲眼看到了李楷固在劫囚车。那名所谓恰巧路过此地的军士,实际上就是伏杀千牛卫,企图置丘静于死地的黑衣人。李楷固率军救援,击溃了黑衣人,而此人侥幸逃脱,看到了李将军。” 曾泰恍然大悟:“对,对,肯定是这样。” 李楷固也如梦初醒:“啊,原来事情是这样!我说王孝杰怎么会知道是我率军救走了丘大人。” 丘静钦佩地道:“早就闻听狄阁老断案如神,仅凭一言一行,便可道出事情的真相,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狄公道:“今早,王孝杰之所以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就是害怕露出狐狸尾巴。” 曾泰点点头道:“那么,这个王孝杰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置丘静于死地呢?在这之前,他动用官军,截杀千牛卫;而今晚,他竟不惜与恩师破脸,私自发兵包围客店,当街诱杀元芳三人,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蹊跷?” 狄公道:“问得好。这一点恐怕要由丘静来解释了。” 丘静摇摇头:“大帅,卑职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狄公从桌上拿起一份塘报递了过去:“这些塘报是你经由贺兰驿转发朝廷的吧?” 丘静赶忙接过来打开看了一遍,吃惊地抬起头:“正是。怎么、怎么都在大帅的手里?” 狄公道:“贺兰驿被歹人攻占,你所发的这些求救塘报,全部被换成了捷报、喜报送到京城,送到了皇帝手中。” 丘静猛吃一惊,“啪”的一声,塘报掉在地上。狄公道:“是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导致东硖石谷惨败,十万大军覆没!” 丘静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说为什么所有塘报都不见批复,驿卒也都没有回来,原来竟是这样!” 狄公点点头:“丘静啊,把你所知道的真实情况都说出来吧。” 山道上,一队骑兵在黑夜中飞驰而来,为首者正是王孝杰,前面是一道峡谷,两旁山石林立。王孝杰勒住了坐骑,对身旁的苏宏晖道:“宏晖,这条路似乎有些不对呀?” 苏宏晖道:“大将军请放心,这条路卑职非常熟悉,肯定没错的。” 王孝杰点了点头,一声吆喝率队奔进峡谷。峡谷中伸手不见五指,马队飞奔进来。猛地,两旁山崖上响起一阵炮声,王孝杰大吃一惊,勒住了战马。霎时间,两侧山崖上伏兵四起,松明火把、亮子油松,将整个山谷照得如同白昼。 一名契丹将军从队列中走出来,微笑道:“大将军,末将在此恭候多时了!” 帅府正堂上,丘静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道:“大人,我和王孝杰的矛盾,是从大军的军粮被服转运开始的。自从战役开始以来,卑职日夜率衙属为大军筹集军粮被服,这一点,大人可以问问现在崇州的军曹、粮曹便知端的。” 狄公点了点头。丘静接着道:“然而,军粮运去了一次又一次,被服也是如此,卑职记得总共转运了七十余次。” 狄公道:“哦?七十余次?” 丘静点点头:“正是。” 狄公问:“一个月之内转运七十余次?” 丘静叹了口气:“正是。当时卑职觉得非常奇怪,每次运去没有多久,王将军便又派人来要。军粮也就罢了,十万大军每日的军炊耗费甚多,这卑职能够理解。可是被服呢,连被服也是如此吗?卑职算过,光从卑职手上转运的大军被服,便够三十万人使用的。” 狄公大吃一惊:“三十万人!” 丘静苦笑道:“是啊,崇州地处边关,本身就不富裕,对于此次战役的转运,卑职可以这样说,崇州百姓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狄公点点头:“你继续说吧。” 丘静道:“卑职几次写信向大将军询问此事,然他在回信中口气却非常强硬,说这是大军所需,不需多问。卑职没有办法,便暗暗命人前往军前查察,发现王孝杰将我崇州转运的粮食和被服暗暗地转到了东硖石谷以西平山的一个山坳之中。” 狄公猛地一惊:“哦,有这等事?” 丘静道:“正是。后来卑职命人在山坳中等待,果然,第五天上来了一群黑衣蒙面人……” 平山山坳里,堆满了大麻包,上面斗大的白字写着:“右威卫转运使”,周围几名威卫官军守卫着。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和车轮碾地的“咔咔”声,几名军士道:“来了,来了!” 众军跳起身来迎上前去。一个驮马车队转过山弯缓缓驶来,为首的身穿一身红衣,红巾蒙面,红斗篷,红皮靴,正是苏显儿。身后押车的都是黑衣蒙面人。几名官军迎上前:“您来了。”显儿点点头。 官军一指后面的麻包:“赶快装车吧!”苏显儿一挥手,后面的黑衣人快步上前,将麻包一个个放上了马车。 丘静道:“这些人把粮草被服装上马车以后,向正西而去。” 狄公猛吃一惊:“正西?那是契丹的地界呀!” 丘静道:“正是。” 狄公道:“刚才你说,领头的是一个穿红衣的女子?” 丘静道:“探马是这么说的。” 狄公的目光望向如燕:“你刚刚说,在贺兰驿也看到这个红衣女子与官军在一起?” 如燕点点头:“我亲眼所见。在东柳林镇上劫持我的也是她。” 狄公对丘静道:“你继续说吧。” 丘静道:“当时探马回来向我禀告,我百思不得其解,便写信询问王将军。没想到却招来了王将军的严厉申斥,说我私派探马刺探军情,是大罪;还说要我守口如瓶,如将此事说出,影响大军作战,便是抄家灭门之罪。他要我继续转运,不要多事。” 狄公长长地吐了口气。丘静接着道:“后来天气逐渐转冷,而大将军仍然按兵不动。卑职非常焦急,经过数十次转运,崇州已是异常空虚,大仓中连一粒粮也找不到了,被服更是早已告罄。我写信给大将军,问他何时才能展开决战,催得紧了,他回信说在等一支奇兵。” 狄公点点头:“是的,他们在等待赵文翙部借道突厥迂回敌后,而成合击之势。” 丘静道:“这件事后来我才得知。然而当时的情形异常严峻,我连发十几份塘报向朝廷陈明崇州危困和转运艰难,恳求兵部暂令大军撤回,等来年开春再战。”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王孝杰在兵败后具表朝廷,说他曾发回十几份塘报,要朝廷准许他退回崇州。” 丘静一愣道:“大人,这不可能啊!” 狄公问:“哦,为什么?\_网” 丘静道:“卑职发出塘报便苦等消息,可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到了兵败前三天,我下定决心,再给大将军写一封信,在信中卑职力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请他不必再等旨意,*网赶快退回崇州,协同守城。可大将军回信的口气非常严厉,说已受兵部严令,绝不能退兵,命我转运军粮被服。当时,卑职非常愤怒,经过七十余次转运,崇州早已十分空虚,还让卑职到哪里去筹集呢?总不能将百姓家中的存粮和被褥一并抢来吧!” 狄公点点头:“越是大军征战,越要保证后方的安定。” 丘静道:“于是,卑职在回信中向他说明崇州现状,请他立即返回。不想他竟派了一名军官拿着我写的信回来,当众羞辱卑职。这个军官就是那个截杀千牛卫的周胜。” 狄公点了点头。丘静道:“当时,卑职义愤之下,一时失去理智,将周胜捆绑起来,发回军前。” 狄公长长出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李楷固道:“大帅,当时大军困守东硖石谷,末将问大将军为什么不退回崇州,他却说是丘大人挟私报复,以崇州危困,无力供养大军为由,不让主力进城。我不相信,他便命我率右营回到崇州与丘大人接洽大军退还之事。末将率军赶回,丘大人二话没说,便大开城门,将右营迎进城中。于是,末将派人前去传信,没想到信还未到,主力便已全军覆没!” 狄公不解,问道:“王孝杰为什么不愿回军呢?” 丘静气愤地道:“到现在,卑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十二月二十二日,也就是大军兵败的前一天深夜,卑职抓住了一名奸细。” 狄公一惊:“哦,什么奸细?” 丘静道:“此人名叫陈有龙,身手非常矫健,他翻山越岭潜到崇州城西,泅护城河,攀城而进。然而,当时城中的戒备异常森严,他刚一进城,便被禁营的密探张康盯上了。但张康并未打草惊蛇,而是尾随他来到了城里的悦来老店。到了半夜,王大将军府中的孙副将悄悄来到了店中……”他将张康目睹的情景详述了一遍—— 那天夜里,悦来老店门前,一条黑影飞快地奔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打开,孙副将闪身而入。 客房内的烛火将两条人影投在窗上,二人在低声说着话。门外,密探张康伏在墙根旁盯着房内。不一会儿,门开了,孙副将快步走了出来。 丘静道:“孙副将走后,张康向卑职禀报,卑职立刻率人将陈有龙抓捕归案。然此贼甚为强悍,严刑之下,竟抵死不说。” 狄公“哦”了一声,丘静继续道:“当时卑职认为事有蹊跷,于是命人连夜赶往大将军府抓捕孙副将,不想孙副将已经连夜出城。第二天主力大军便全军覆没。” 狄公猛地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 丘静叹了口气:“无凭无据,卑职不敢谰言猜测,只不过觉得此事过于凑巧,刚抓到了奸细,第二天主力就全军覆没。”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确实是非常巧合。丘静,那名奸细陈有龙现在何处?” 丘静道:“右威卫败军退回崇州,李尽灭率契丹主力攻城,当时的情势万分危急,卑职命崇州城内所有男子全部参加守城,大牢中的狱吏当然也不例外。那个陈有龙就趁着无人看管之机,潜出牢房逃走了。” 狄公面露紧张之色,赶忙问道:“那、那个孙副将呢?” 丘静的目光望向李楷固,楷固低下头道:“末将该死,率军哗变时杀死了这个孙副将。” 狄公不由得“唉”了一声,对丘静道:“所有知情人非死即逃,看来此事已成悬案。” 丘静长叹一声:“都怨卑职大意,没有看好那个奸细,否则……” 狄公道:“这也不能全怪你。契丹攻城,形势紧迫,你这样处置也没有错。” 丘静道:“谢大人体恤下情。” 狄公点点头:“好了,今天先到这里,你们下去休息,明日我们再谈。曾泰,你去安排他们住到西跨院儿。” 曾泰答应着,领二人走出门去。狄公望着二人的背影,深深地吸了口气。 深夜,帅府花园里静悄悄的,一条黑影飞掠而来,落在了花园的太湖石旁。黑影轻声道:“是你吗?” 太湖石后隐约露出了一双穿便鞋的脚,一个沙哑的声音问:“事情办得怎么样?” 黑影轻轻叹了口气:“不太顺手,那小子很难对付。” 沙哑的声音道:“他在狄仁杰身边太危险了,一旦张口说话,我们会很被动!” 黑影道:“今晚我再去一次。” 沙哑的声音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得手!” 黑影轻声道:“是。” 帅府二堂内,李元芳静静地卧在榻上,双目紧闭。一双手轻轻为他盖上被子,正是如燕,她的眼中含着泪水,轻声道:“看你平时挺聪明,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这么傻呀?你为什么要扑上去,为什么……” “因为,是他说服丘静和李楷固进城见我的。” 如燕一惊回过头来,狄公站在她身后。如燕赶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叔父。” 狄公点了点头,长叹一声:“在危难之时,元芳是绝不会丢下朋友,独自逃命的!” 如燕点点头。狄公缓缓坐到榻旁,伸手搭了搭元芳的脉搏,随后站起来:“而且,他非常清楚,这两个人在本案中起到了多么关键的作用。李元芳,忠义之士啊!” 狄公的眼圈红了:“他跟了我几年,我从没有给过他什么,可每一次出生入死却总少不了他。我、我……对不起他啊!”说到这里,热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如燕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王孝杰真是罪大恶极!” 门声一响,曾泰快步走进来:“恩师,丘静和李楷固都安排好了。” 狄公点了点头。曾泰道:“恩师,刚刚学生仔细地想过了,丘静所言每一步都若合符节,没有丝毫破绽,我想世上恐怕不会有人能编出如此精巧的谎言。因此,学生以为,他说的话还是可信的。” 狄公点点头,痛心地道:“是呀,王孝杰是皇帝一手提拔,是她的心腹爱将,我早就听说,此人虽然性情乖僻,桀骜不驯,却是一员沙场宿将。当年平突厥、克吐蕃战功赫赫,可谁能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曾泰长叹一声:“此事背后恐怕不止王孝杰一人呀。” 狄公回过身来:“是的,是的。那个奇袭贺兰驿的红衣女人,那个假扮李楷固的高手,那些屡屡出击、行动严谨诡秘的黑衣人,还有,神秘地消失在突厥境内的赵文翙大军。这一切都说明,此案背后定有一个庞大势力在暗中支持,甚至还有第三股势力。” 曾泰一惊:“第三股势力?” 狄公点了点头:“如果我们将整个事情连贯起来,那么,从丘静、李楷固的叙述和我们亲身经历的一切,可以做出这样一个推断:此事从一开始便是王孝杰伙同以红衣女子为代表的第二股势力,与契丹贵族李尽灭暗中勾结而展开的一个巨大的阴谋。” 曾泰点点头。狄公接着道:“战役开始,李尽灭连战连败,令朝廷上下对此役充满乐观,因此便不加详查。可就在此时,第二股势力派出奇兵强占贺兰驿,截夺塘报,以假换真,迷惑朝廷。而王孝杰则率大军突入东硖石谷,与李尽灭达成同盟,将十万大军拱手送与敌人。” 曾泰点点头。狄公继续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如果说我们的大军因天气寒冷无法坚持,乃至丧失了战斗能力,那么,契丹人呢?他们被王孝杰围困于峡谷之中,岂不是更加困难?他们怎么还会有能力发动如此强大的攻势,以致将我右威卫十万大军全部歼灭?” 曾泰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王孝杰把丘静转运给我军的粮草被服运到了契丹,这才使契丹军队安然过冬,积蓄力量,等待最后一战。” 狄公点点头:“可怜丘静被蒙在鼓里,一月之内竟转运了七十余次!可他哪里知道,他是在为双方将近二十万大军提供物资!这也难怪他在最后,会将王孝杰派来的使者捆绑起来。” 曾泰咬牙切齿地道:“王孝杰这个无耻败类,卖国卖家,真是罪该万死!” 狄公长\_网出了一口气:“而将这些大军物资转运到契丹军中的则是以红衣女子为代表的第二股势力。” 曾泰道:“是啊,此事每一步都进行得天衣无缝。” 狄公道:“而在兵败前一天进入崇州的那个奸细陈有龙,则是前来通知王孝杰总攻时间,不想却被丘静所获。” 曾泰道:“恩师,可这个奸细为何不直接到军中面见王孝杰,而要绕道崇州呢?” 狄公道:“目前,一切都还没有证据,只是推断。你知道两军阵前,防守是何等严密,传送情报的奸细是不可能直接进入军中的。” 曾泰连连点头:“对,对。” 狄公道:“于是他绕道崇州将消息通报给孙副将;于是,孙副将连夜出城将情报告知王孝杰。第二天清晨,契丹人的总攻便开始了。” 曾泰点了点头:“非常合理。” 狄公道:“兵败之后,王孝杰为脱却干系,栽害丘静,派王铁汉送塘报进京。在塘报中,他将丘静所发的十几份告急塘报,说成是自己所发,又声言自己早就想要撤军,却得不到兵部的答复,从而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了其他人的身上。而后,他又暗中通知红衣女子,让王铁汉目睹贺兰驿被袭,于是便有了贺兰驿中红衣女子率人追杀铁汉那一幕。但是,他们非常明白,绝不能真的杀死铁汉,一定要让他亲自见我说明情况,这样才能够令我先入为主,相信王孝杰所言。于是,在戏做足之后,红衣女子放了王铁汉一条生路。而这些人对我们更是非常了解,他们知道如燕将于何时到达永昌,于是便将王铁汉打伤后扔在如燕必经之路的道旁。如燕,是这样吗?” 如燕想了想道:“您要是这么说,好像还真是的。当时王铁汉昏迷不醒倒卧在路旁的长草之内。看了他随身带的塘报以后,我这才觉得事情非同寻常。”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他们为让我坚信这份塘报的真实性,假戏真做,袭击了曾泰和如燕,又袭击了我。于是,我进宫面圣具奏此事,皇帝下旨免王孝杰兵败之罪,而崇州刺史丘静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替罪羔羊。” 曾泰和如燕点头。狄公道:“然而,他们深知一旦丘静被押解回朝说出真相,那么,王孝杰便彻底暴露。于是王孝杰派官军化装后截杀丘静,不想却为李楷固所救。王孝杰惊恐之下,派大军进山追剿,企图在我们到达之前,将丘静和李楷固杀死灭口。然而,随着我们私访东柳林镇,随着朱风、宋无极的被俘,随着元芳、如燕暗探贺兰驿,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今日王孝杰与我的一番谈话,令他深感大事不妙。而恰在此时,他得到了元芳与丘、李暗入崇州的密报,惊惶之下率军赶到客店,不顾一切,杀人灭口。” 曾泰长长地出了口气道:“全明白了。” 狄公道:“只有一个疑点。” 如燕道:“是谁将我们暗入崇州的消息密报给了王孝杰?” 狄公点头:“是啊!此事甚为蹊跷。” 如燕道:“元芳说我们四人当中有一个是内奸。” 狄公笑了笑:“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好了,此事待元芳醒来后,再听听他的意思。” 曾泰道:“恩师,那您刚刚所说的第三股势力?” 狄公笑了笑:“你忽略了赵文翙。” 曾泰一愣,马上明白了:“不错,赵文翙率大军借道突厥迂回契丹背后,却在出发后两天便断绝了消息,自此神秘失踪,这不能不说是奇事一件呀!” 狄公点了点头:“我们来做两种假设:第一种是赵文翙部在迂回过程中,遇到了类似沙暴这种异常天气,因而全军覆没。这种情况以前是发生过的。但是如果是这种情况,他们的尸体现在应该已被发现,然而,目前却没有丝毫的消息。” 曾泰点点头:“那,第二种呢?” 狄公道:“第二种假设,就是他们被一支神秘的军队伏击,以致全军覆没。” 曾泰吃了一惊:“您所说这支神秘的军队,是突厥人吗?” 狄公摇摇头:“突厥与我大周和睦相处已有数年之久。吉利可汗的为人我非常了解,他绝不会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 如燕道:“那,是契丹人?” 狄公又摇摇头:“不可能。” 如燕道:“为什么?” 狄公笑了笑:“赵文翙部共两万余人,能够消灭他们的肯定是一支主力部队。而契丹军队总共不过十余万人,全部在东硖石谷中,你想想,他们怎么可能还有力量去歼灭赵文翙呢?” 曾泰和如燕点头。狄公接着道:“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歼灭赵文翙的,不是吉利可汗,也不是契丹人,是不是第三股势力呢?” 曾泰和如燕恍然大悟,异口同声道:“不错,不错。”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因此,我敢断言,兵败东硖石谷只是这个计划的开始,后面的事情会更加凶险。” 曾泰和如燕对视一眼,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狄公接着道:“而今,我们要做的便是尽快取证,挖出内奸,查知他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从而破获逆党,保关河安定。曾泰。” 曾泰答道“在”。狄公吩咐道:“明日,你到刺史衙门,查阅战役期间的各库档案,核实丘静今晚所言。” 曾泰应诺。狄公道:“还有,就是找到那个发现奸细的密探张康,向他详细询问奸细陈有龙的情况。” 曾泰道:“请恩师放心。” 狄公道:“明日,如燕和我带八大军头,前往平山西坳,探查一番。” 如燕迷惑不解:“平山西坳?” 狄公道:“就是丘静所说的王孝杰囤积大军物资转运给契丹的那个山坳。” 如燕这才明白。狄公道:“当证据确凿以后,我们就要开始对王孝杰展开讯问。王孝杰此人性格乖张,行事偏激,这一点是朝中出了名的,我想此事会非常艰难。” 话音未落,狄春快步走进来禀报:“大将军权善才现在门外,说有急事求见。” 狄公道:“请他进来。” 狄春打开堂门:“大将军请进。” 权善才快步走进来,神色有些慌张:“大帅,王孝杰率部叛逃,投奔契丹去了!” 狄公大惊:“什么?” 权善才颤抖着道:“正是。两个时辰前,他率卫队叫开崇州北门,出城向西而去!” 狄公连退两步,深吸了一口气,陷入沉思。 帅府花园中,一条黑影飞掠而过,直向东跨院儿扑去。吴大憨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床榻上挂着帐幔,吴大憨背对窗户已经睡熟。一阵风带着呼哨吹过窗棂,窗户忽然被打开,一条黑影掠了进来,寒光一闪,刀已经砍在吴大憨脖颈处。忽然黑影低喝一声:“不好!”身体倒翻而出,向窗外飞去。黑暗中闪出一条人影,正是吴大憨。他的手上端着一张盘子弩,对准黑影狠狠一搂,“啪”!弩箭直飞,正中黑影,黑影哼了一声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吴大憨轻轻喘了两口气,走到窗前,就着月光向地上望去,地上有几滴鲜血。 与此同时,帅府二堂上,只剩下狄公一人,他双眉紧锁,缓缓地踱着步,口中喃喃地道:“在这整件事情里面,还有什么是我忽略的呢……”忽然,他停住脚步,抬起头来,迷雾之中,一个人影在脑海中若隐若现。他竭力捕捉着这个影子……慢慢的人影清晰起来——吴大憨。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这个吴大憨自从出现那一刻起,就令他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然而,乍到崇州,百事待定,他无暇细想此事,直到今天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安究竟源自何处,正是吴大憨扑朔迷离的眼神和状态,令他心中起疑。想到东柳林镇房中那个从死人堆中高高跃起,手持利刃发出致命一击的刺客,那眼中的精光,敏捷剽悍的身手,都很难与眼前这个双眼混浊无神的呆傻之人吴大憨联系在一起。而且,自从这个吴大憨出现之后,他的身边陡然热闹起来,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狄公沉思着,缓缓踱了起来。 门声一响,狄春轻手轻脚地走进房中,一见老爷在想事,他赶忙将茶杯放在桌上,转身向外走去,狄公却叫住了他:“狄春呀,大憨最近还好吗?” 狄春笑道:“他呀,整天除了睡就是吃,要不就大喊大叫。” 狄公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走到狄春身旁,在他的耳畔低语了几句,狄春猛吃一惊,继而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 初春时节,洛阳已是莺歌燕舞;上阳宫花园中绿柳抽新,湖水荡漾。武则天姗姗走在花园小径中,可以看出,她的心情并不像早春的花园一般晴朗。她双眉紧蹙,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她停住了,抬起头来,仰天长叹一声。 身后,一名力士飞跑而来:“陛下,张阁老和李侍郎求见。” 武则天道:“叫他们进来。” 力士答应着退下。武则天摇了摇头,轻声吟道:“沙场风云变,朝中异事常。垂听归败旅,万里平沙黄。”吟罢发出一声长叹。 张柬之、李昌鹤二人快步走来,武则天转过身:“怎么,又有什么坏消息?” 二人一愣,对视了一眼。张柬之赶忙道:“崇州快报,狄怀英已于日前到达治所。” 武则天点了点头:“但愿这一次他还能够有所作为。可是……”话没有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张柬之道:“陛下,且请宽怀,臣以为,有狄怀英掌崇州之事,当可尽快破获逆党,澄清关河。” 武则天抬起头来:“那,对契丹的战事呢?十万大军不明不白地覆没边塞。柬之、昌鹤,依你们之见,狄怀英还有没有力量在近期内消灭李尽灭?” 张柬之、李昌鹤低头沉思,谁都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片刻,张柬之道:“陛下,胜负不可逆料,也许狄怀英会有办法。” 武则天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半晌,才轻声道:“柬之呀,朕知道你不过是口出吉言,以宽朕心而已。” 张柬之轻轻叹了口气。李昌鹤道:“陛下,前日兵部司农郎李翰已发邸报给吉利可汗,询问赵文翙大军失踪之事。” 武则天转过身来:“哦,突厥那边怎么说?” 李昌鹤道:“迄今还未见突厥的回报。” 武则天面露不悦之色,轻轻哼了一声:“东硖石谷大败,究其缘由,乃因赵文翙部神秘失踪在突厥境内。尔兵部要即刻查清此事,如再迁延枉顾,尔小心则是!” 李昌鹤战战兢兢地道:“是,臣立刻传檄,让李翰催促突厥方面,尽快澄清此事。” 石国是吉利可汗的西廷。说是国,其实是一座并不很大的土城。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突厥人和各色胡人;铺户林立,杂技百戏,倒也说得上是热闹非凡。 牙帐是突厥可汗居住之所。说是帐,其实是一座类似宫殿的建筑。大门前,突厥护卫严密把守着。 吉利可汗坐在牙帐内读着洛阳来的邸报。“啪”的一声,他将邸报合上,抬起头来。身旁一位年轻人小声道:“父亲,怎么了?” 吉利道:“默啜呀,此事非常奇怪。” 默啜问道:“什么事?” 吉利深吸一口气:“这是大周朝廷的行文,说上个月向我们借道掩进的赵文翙部消失在我突厥境内!” 默啜吃了一惊:“这、这怎么可能?” 吉利道:“这已经是三日之内大周方面发来的第五份邸报了,看来,那边很急呀!” 默啜道:“父亲,我们怎样答复呢?” 吉利沉吟了片刻道:“此事有些蹊跷,默啜,你立刻知会大将军达勒哈,共同查察此事。一定要快!” 默啜道:“是,孩儿马上就去!”说着,他快步走出牙帐。吉利可汗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牙帐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默啜太子快步走出来,随侍赶忙打开车门,默啜上了车。马车内,一名女子背对车门而坐。女人慢慢回过头来,竟然就是那个曾在山洞里出现过的“大姐”!她微笑道:“怎么样,太子殿下?” 默啜笑了:“大周朝廷的邸报已到,看来我们可以行动了。” “大姐”高兴地点了点头:“只要此事一发,我想你父亲的脸色一定会非常难看。” 默啜笑道:“这正是我想看到的。”二人相视,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平山山坳,这是一个高崖环抱的小山坳,只有坳口处有一条窄窄的小路通进山坳。山坳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大风撞击绝壁发出的呼啸声。 马蹄声响了起来,十几匹马驰进山坳,为首的是一个向导,后面跟着狄公、如燕以及张环、李朗等八大军头。狄公勒住马,四下里看了看,叹道:“好一个隐蔽的所在!难怪王孝杰要将转运给契丹人的物品存放在这里。” 如燕道:“也亏他们能找到这种地方。” 狄公翻身下马,问身旁的向导:“这里距东硖石谷有多少路程?” 向导道:“大约一百多里。先生,不是我说您,您怎么想起到这个地方来呀?这儿虽是我大周管界,可却是契丹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呀,万一遇到契丹骑兵,那、那咱们可就……” 狄公笑了笑,没有说话。如燕一拉向导:“行了,别啰唆个没完,走,陪我到那边看看。”说着,二人向远处走去。 狄公的目光四下巡视着,依山壁立着一座木棚,已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棚顶也已荡然无存。狄公走了过去,一双鹰眼四下里搜索着——倒塌的枝干、满地的干草、几条破麻袋……狄公走过去,捡起一条麻袋仔细地看,麻袋上写有“右威卫转运使”的字样。狄公抬起头来,忽然,稻草中露出的一块黑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过去,拨开干草,原来是一只破靴子。这是一只薄底快靴,已经帮穿底漏,满是尘土。狄公轻轻掸了掸,而后翻开靴筒向里面看去,里面模模糊糊印着几个字,狄公仔细辨认着。半晌,他徐徐抬起头来。 如燕从外面快步奔进来:“叔父,有什么发现?” 狄公道:“此处就是丘静所说的王孝杰囤积转运物资的所在。” 如燕点了点头。狄公指着地上的车辙道:“而红衣女子所率的黑衣人,则是将物资从这里装上马车,沿着前面那条小路向西,将军需物资送给契丹大军。” 如燕愤愤地道:“这个王孝杰真是罪大恶极!” 狄公又指着另一条车辙道:“可是,你看这条车辙,是向东而去的……” 他抬头向东望去,山道东西相贯,通向远方。狄公道:“契丹军队在正西,可这条车辙为什么会向东呢?” 如燕愣住了:“向东?” 狄公一招手,向导快步跑过来。狄公问道:“从这山谷向东是什么地方?” 向导答道:“啊,是青石谷,那是契丹人的管界。” 狄公点了点头,吩咐如燕:“你让张环将这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全部带回崇州。” 如燕答应着快步而去。狄公将破靴子卷巴卷巴拿在手里,走出木棚。 崇州刺史府的大门口,卫队戒备森严。公堂上,曾泰率崇州的粮曹、军曹、法曹、银曹等各级曹官,翻阅着档案,不时地记录着。 一名粮曹托着账本走过来道:“曾大人,没错,战役期间,经卑职之手的转运,达七十一次。” 曾泰点了点头道:“抄录三份。”粮曹答应着快步而去。 军曹跑过来:“大人,您看,这里有所有被服的转运数量,总共是三十七万件。” 曾泰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问道:“你们认为丘静大人怎么样?” 军曹道:“不瞒大人,丘大人可是少有的好官呀!施政宽仁,体惜下情,身行俱正,刚直不阿。转运之时,他直面大将军王孝杰,不屈从淫威,敢替崇州的百姓说话,老百姓对他感激得很啊!”曾泰点点头。 再说狄公独自站在山坳中央,静静地四下观察着地形。四面是百丈悬崖,周围是一片荒草。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望向了远方。身后,杨方、仁阔跑了过来:“大人。卑职等四下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物什。” 狄公点了点头,望着四面的绝壁道:“这四面的山崖真是又高又陡啊。” 杨方点了点头:“是呀,怕有几十丈高。” 狄公道:“嗯,杨方,告诉大家我们绕道山背后,爬上去看看。” 杨方应道:“是!” 狄公、如燕等人吃力地爬上了山顶,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狄公一咬牙,挣扎着爬起身,向悬崖边走去。身后李朗道:“大人,小心啊。” 狄公点了点头,走到悬崖旁向下望去,由于距离太远,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山坳中那个大木棚,别的什么也看不清。 如燕嘟囔道:“费了半天劲爬上来,可什么也看不见!” 狄公笑了:“好,咱们马上就下去。” 如燕笑道:“别,您还是看个明白吧。”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山道上传来了隐约的说话声,向导一声惊叫:“先生,是契丹人!” 狄公一惊,回头望去,果然,不远处一彪契丹马队沿着陡峭的山路奔来。狄公一摆手,众人立即匍匐在地。转眼间,契丹马队已奔到近前,为首的军官嘀咕了几句,身旁的军士赶忙回答。军官一指前面,众人飞驰而去。狄公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一旁的如燕道:“叔父,您怎么了?” 狄公道:“这几个契丹人,说的却是突厥话!” 如燕傻了:“啊,契丹人说突厥话,不会吧,您肯定是听错了。”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沉思着。忽然他抬起头指着刚刚契丹马队过来的方向问向导:“那个方向是什么所在?” 向导道:“先生刚刚您问过了,再往东去一百里便是青石谷,那可是契丹人的地界了。” 狄公沉思了片刻,果断地道:“去青石谷!” 刺史府二堂上,曾泰伏案疾书,一名掌固快步走了进来道:“大人,禁营密探张康,在门外等候。” 曾泰:“哦,叫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精干的小伙子出现在二堂上。曾泰微笑着站起身:“你就是张康吧?” 小伙子双膝跪倒:“卑职张康叩见大人!” 曾泰道:“好了,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张康道谢后站起来。曾泰道:“张康啊,你还记得那个从城西潜入城中的奸细吗?” 张康道:“是,卑职记得。” 曾泰点了点头:“好,把事情的整个过程,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 张康道:“是!” 青石谷,月黑风高。狄公一行在夜色的掩护下,策马行进在狭窄的山道上。忽然,前面的向导打了个手势,狄公纵马来到他身旁低声问:“怎么了?” 向导轻声道:“这就是青石谷。” 狄公点点头,四下看了看对身后的如燕、张环等人道:“大家下马。” 众人无声地跳下马来。狄公对向导道:“马匹交给你,我们上去看看。”然后他向身后的众人一挥手,大家跟着他向旁边的山崖上爬去,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山顶。狄公走到悬崖边,向下一望,登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山谷里用木栅围起了一片营寨,寨中点着一堆堆篝火,四周毡帐林立。看样子约摸有两三万契丹军队驻扎在此。 身旁的张环瞠目结舌地道:“这、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契丹主力?” 如燕道:“咱们本来就在契丹的地盘上,有他们的主力不是很正常吗?” 张环摇了摇头:“眼下,契丹主力都集中在崇州以北,准备休整以后进攻崇州,怎么可能有这么一支大军躲在山里?” 狄公道:“他们不是契丹人!” 众人都愣住了。如燕道:“叔父,可、可他们都穿着契丹的军服啊!” 狄公摇摇头,轻声道:“这里面有蹊跷,我要下去看看。” 如燕惊呆了:“什么,下去看看,叔父,您疯了,万一……” 狄公微笑道:“你放心吧。”说着,他冲张环、李朗一摆手,三人快步向崖下走去。 军营前,几名哨兵警戒着。马蹄声响,三骑马缓缓而来。哨兵一惊,一声断喝:“站住!”他说的真是突厥语。 狄公勒住了马,用突厥语回答道:“你们是什么部队?” 哨兵一听突厥语,登时一愣,上下打量着狄公等三人,怀疑地道:“你们是什么人?” 狄公的右手缓缓举了起来,手中正是那枚象征着突厥大汗至高权力的虎头飞鹰戒指。那哨兵快步走到近前一看,登时脸色大变,单膝跪倒:“迎接可汗陛下!” 狄公身后的张环、李朗惊呆了。狄公点了点头道:“请你们的长官出来。” 哨兵答应着飞跑进营,边跑边喊:“可汗陛下的使者到了!可汗陛下的使者到了!”登时,营寨里一片大乱。狄公对身旁的张环、李朗道:“不管出什么事,一定要镇定,千万不可莽撞行事!”二人点头。 平地一阵号角声,紧跟着,蹄声如雷,一名军官率队飞奔而出,一见狄公登时愣住了,问旁边的哨兵道:“可汗陛下的使者在哪里?” 哨兵朝狄公指了指。军官怒喝道:“简直是胡说,这三个明明是汉人!” 狄公一夹马慢慢向前走来,手中高举戒指,厉声喝道:“大汗之戒在此,还不上前参驾!” 军官一惊,凝目细望,果然,狄公手中的戒指正是那枚虎头飞鹰。军官赶快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道:“末将乌骑施恭迎尊使。”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们是豹师,还是鹰师?” 军官嗫嚅着道:“是,是鹰师。” 狄公正色道:“没有可汗陛下的命令,竟然私自出师,这是死罪!叫你们将军来!” 军官大惊失色,抬起头来:“回尊使,将军哈日勒已于今日回归突厥,目前营中末将的官阶最高。” 狄公收起戒指,翻身下马道:“头前引路。” 军官乌骑施高声答“是”,引领狄公等人走进军营。狄公边走边四下观察,只见周围的毡帐两旁,堆放着马鞍和兵器,看样子,这支军队已在此驻扎了很长时间。 狄公问道:“你们在此驻扎多久了?” 乌骑施赶忙答道:“将近一个月了。” 狄公点了点头。乌骑施看了看狄公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尊使,可汗的戒指怎么会在尊使的手中?” 狄公笑了笑:“我和吉利可汗是最亲密的朋友。这一次可汗发现部下的一支鹰师不见了,于是亲自来到这里。由于中途要经过汉人的地界,所以要我陪同,明白了吗?” 乌骑施吓得失魂落魄,惊叫道:“吉利可汗在附近?” 狄公一愣,望着他的表情,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便点了点头:“他就在附近驻扎,先派我持他的戒指前来与尔等接洽。” 乌骑施登时面无人色,他颤抖着道:“尊使,可汗陛下都知道了?” 狄公的脑子在飞快地转着,他哼了一声道:“那还用问,否则,他会来吗?” 乌骑施“扑通”跪在地上:“尊使明鉴,这都是我们将军哈日勒听信了太子默啜的话,这才私自出兵来到契丹境内,与末将毫无关系!” 狄公一惊:“默啜?” 乌骑施道:“正是!” 狄公张嘴想问,忽然把话咽了回去,生怕暴露自己毫不知情。他缓和了一下口气:“你起来吧,回去我会替你在可汗面前美言几句。” 乌骑施站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多谢尊使。” 狄公点了点头。这时,一行人马走到了一顶破旧的毡帐旁,只见帐篷四周围满了全副武装的突厥军士。狄公心中“咯噔”一下,收住脚步问道:“这毡帐里是什么人呀?” 乌骑施一惊,吞吞吐吐地道:“是、是……” 狄公的口气严厉起来:“怎么,你不说实话?” 乌骑施赶忙道:“回尊使,是、是汉人的大将。” 狄公双眉一扬:“哦,叫什么名字?” 乌骑施道:“汉人的名字末将记不住。” 狄公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我进去看看。” 乌骑施道:“是,是。尊使请进。”说着,他一摆手,卫兵闪开,狄公和张环、李朗快步走了进去。帐篷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很暗。一个中年将领斜靠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乌骑施一声大喝:“尊使降临,还不起来迎接!” 中年将领猛吃一惊,抬起头来。此人浓眉大眼,颔下一部长髯,面色苍白,神情委顿,胡须上沾满了稻草。狄公站在他的面前,用汉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将领冷冷地反问:“你是何人?” 狄公喝道:“回答问题!” 中年将领轻轻哼了一声:“败军之将,赵文翙。” 狄公的心中猛地抽紧了,目光望向张环、李朗。二人惊讶得嘴都合不拢。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张、李二人才赶忙收起了惊诧的表情。至此,狄公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出毡帐,低声对张环、李朗道:“一定要把他救走,否则,只要我们一离开,事情败露,赵将军性命就不保!”张、李二人点头。 后面,乌骑施跟了出来:“尊使,您还要看看哪里?”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不必了。我要马上回去上复吉利可汗。哼,乌骑施,这一次你们化装成契丹人袭击大周军队,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可汗陛下非常恼怒。你知道我突厥一向军纪严明,主帅犯罪,全军连坐!几年前的莫度可汗不就是这样吗?不光是他本人被杀,还连累全军被活埋,这就是前车之鉴!” 乌骑施浑身不停地颤抖,低声答道:“是,是。末将明白,可尊使刚刚说过,要在可汗面前替末将等美言的。” 狄公嗯了一声:“可是空口无凭啊,我拿什么让可汗相信你们无罪呢?” 乌骑施急得四下看着:“尊使,请您吩咐,要拿什么都可以!”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慢腾腾地说道:“这样吧,你带两个人,押着这个汉人将军与我一同前去面见可汗陛下,见到他你自己分说。你放心,我会帮你说话的。” 乌骑施略一犹豫,想了想,赶忙点头:“那、那好吧。尊使,见到可汗陛下,你可一定要为末将说几句话呀。” 狄公道:“这一点,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乌骑施一挥手,跟卫兵嘀咕了几句,卫兵面露迟疑之色,乌骑施厉声喝骂了几声,卫兵吓得赶忙跑进去,拉着赵文翙走出毡帐。 赵文翙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狄公不动声色地道:“去你该去的地方。让他上马!” 乌骑施大声答应着,一名突厥军士牵过马来将赵文翙扶了上去。狄公、张、李也上了马。乌骑施在马上一声大喝,所有军士让开了道路,马队飞奔出营,行进在山道上。 跑在前面的狄公对身旁的张环、李朗道:“准备动手!”二人点了点头。狄公猛地勒住坐骑,身后的乌骑施赶了上来:“尊使,怎么了?” 狄公笑了笑:“没什么,想让你休息一下。” 话音未落,人影一闪,张环腾空而起,一脚踹在了乌骑施的头上,乌骑施的身体重重摔下战马,登时昏厥过去。身后的两名突厥军士大惊,刚要动手,李朗掌中大棍一摆,“砰砰”两声,二人重重地摔于马下。张环一声呼哨,周围草丛里登时动了起来,如燕、杨方、仁阔等人一跃而出。如燕轻声问怎么样,狄公道回去再说,赶快离开。 众人将乌骑施等三人捆了起来,放在马上。赵文翙看得莫名其妙。狄公快步走过来,微笑道:“赵将军,你受苦了!” 说着,他一挥手,杨方用刀将赵文翙的绑绳割开。赵文翙赶忙道:“阁下不是契丹人?” 狄公微笑着摇摇头:“我是狄仁杰。” 赵文翙登时傻了:“狄、狄仁杰!当朝宰辅狄阁老?”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 赵文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末、末将不是在做梦吧?” 狄公道:“当然不是,我们马上回转崇州。” 赵文翙的双唇颤抖着,泪水涌出了眼窝,一个铁打的将军竟号啕大哭起来。狄公轻声道:“赵将军,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咱们马上离开!”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喊杀声。狄公一惊:“不好,他们发现了!” 狄公一行静静地伏在山侧的长草之中。下面,一队队突厥骑兵高举火把,厉声叫喊着向前追去。 如燕轻声道:“叔父,我们现在怎么办?” 狄公沉吟片刻低声道:“不能走大路了。只能绕道进山,从贺兰山中返回崇州。”如燕点了点头。 已是初更时分,崇州城里一片寂静。帅府中的灯火早已熄灭,四处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只有东跨院儿还亮着灯。孤灯下,吴大憨静静地坐在屋里,一滴泪水滚过面颊。他站起身,刚要灭灯,突然房门被打开,吴大憨一惊忙转过身来,只见狄春抱着被褥走进来,喊道:“哎,大憨,快来帮忙啊!”吴大憨立刻傻笑着跑过去,接过狄春手里的被褥放在榻上。 狄春笑道:“这两天,府里的房子紧张,我搬来和你一起住。” 吴大憨拍手笑道:“好啊,好啊。紧张,紧张。” 狄春看着他的脸道:“哎,大憨,你怎么哭了?” 吴大憨一愣:“哭?没哭啊。” 狄春道:“你的脸上还有泪痕呢。” 吴大憨伸手擦了擦眼睛,打了个呵欠:“困了。” 狄春笑了:“困了就早点儿睡。” 窗外,一条黑影静静地向里面望着。 翌日清晨,园子里鸟语花香。狄春和王铁汉说着话走进花园。猛地,旁边的回廊里跳出一个人,指着王铁汉喊道:“假的!”王铁汉猛吃一惊。吴大憨傻笑着站在他的面前。王铁汉笑了出来:“大憨,你说我是假的?” 吴大憨笑道:“你是假的!”说完,他又一指狄春,“你也是假的!” 狄春笑着,忽然他一指吴大憨,又一指王铁汉,大声笑道:“你们俩都是假的!” 三人发出一阵大笑。狄春搂着吴大憨的肩膀道:“大憨呀,昨天夜里,您那呼噜打得可是有点儿意思。” 吴大憨傻笑着:“你半夜还打把式哩,差点儿把我踹到床底下去。” 狄春、王铁汉哈哈大笑。狄春道:“大憨呀,晚上我请你喝酒,哎铁汉,你也来呀。” 王铁汉笑着道:“请大憨喝酒,我一定奉陪!” “大总管!”身后传来一声高叫,一名仆役飞跑而来:“大总管,曾大人请你过去。” 狄春道:“哦,走吧。”说完,他和仆役快步向前面走去。院中只剩下了王铁汉和吴大憨。王铁汉微笑道:“大憨呀,最近你的身体好吗?”大憨望着他,突然大声道:“假的,假的!”说完,他蹦蹦跳跳地向自己的屋子跑去。 王铁汉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吸了口气。第七章 内外勾结逆党谋反晨曦微露,贺兰山中迷雾茫茫。一支马队向崎岖的山路奔来,正是狄公一行。跑在最前面的向导猛勒坐骑高喊道:“先生,再走几十里就是咱们崇州的管界了!”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身后的如燕和八大军头个个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狄公身旁的赵文翙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狄公回过头问道:“赵将军,怎么了?” 赵文翙道:“怎么,这里是崇州?” 一句话,把大家说得莫明其妙,如燕等人面面相觑。狄公道:“正是,赵将军不知道?” 赵文翙张大了嘴:“可、可我们是在突厥境内被伏击的呀……” 狄公沉吟片刻道:“想必是敌人在突厥境内将你们全歼,而后,才将你押解到了此处。” 赵文翙摇摇头:“绝对不会。我们的大军就是在这附近被歼灭的!” 狄公登时惊呆了:“什么?” 赵文翙道:“没错,大人。全军覆没后,末将被俘,敌人将我押解回营,总共用了还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可能是从突厥到契丹?” 狄公的脸色变了:“你说的押解回营,指的是昨夜我们救你出来的那座军营?” 赵文翙点头:“是呀,末将自从被俘后,就待在那里。末将一直认为自己是在突厥境内。怎么、怎么竟然会在崇州?”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塘报说,你们消失在突厥的境内,可是……你能肯定大军是在这里遭到伏击的吗?” 赵文翙点头:“肯定没错。” 狄公道:“你们借道突厥境内向东硖石谷迂回,怎么会到了这里?” 赵文翙瞪着两眼迷茫地道:“是呀,末将也觉得万分蹊跷!”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也就是说,你们绕道突厥却走进了契丹的境内,之后才遭到了伏击。” 赵文翙摇摇头:“这、这怎么可能,军中有十几辆指南车呀!大军行进之时,全靠地图和指南车配合,怎么可能走错!” 狄公抬起头来:“赵将军……” 赵文翙看了看狄公,嗫嚅着道:“大、大人,末将不是赵将军!” 狄公惊呆了,在场众人也都傻了。 狄公两眼盯着他:“哦,那你是谁?” 赵文翙道:“末将是赵将军的副将,黄真。” 众人对视着,一时之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苍茫的金山沐浴在悲凉的阳光中。山巅,朔风怒号,发出一阵阵震人心魄地轰鸣。一队突厥骑兵静静的屹立在山巅,为首者正是吉利可汗,身旁的马上坐着太子默啜和大将军达勒哈。 吉利可汗的面色异常严峻,双目炯炯,静静地盯着下方的山坳之中。山坳里,万余具尸身横陈于乱石杂草中,景象惨不忍睹。大军弃置的甲仗锱重散布在山野之间。突厥军士以小队为单位,四下点查尸体,不时有一两声叫喊随风传来。 吉利可汗目光望向身边的默啜,默啜摇了摇头,轻声道:“父亲,事情不妙啊!” 吉利没有说话。马蹄声响,一骑斥候飞奔上冈,翻身下马:“可汗,已经查清,尸体共有一万五千具,都是大周军人的装束。内中有一具尸体身穿周军大将军服色,验看尸体身上的文牒,此人乃是营州都督赵文翙。” 吉利可汗倒抽了一口凉气:“赵文翙!” 斥候道:“正是。” 吉利的声音有些颤抖了:“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默啜道:“父亲,一个月前,赵文翙派人下书,向我们借道,要从突厥过境,迂回到东硖石谷……” 吉利缓缓点了点头:“不错,不错。可、可他们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默啜叹了口气:“当时我就说过,借道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麻烦,可您却说狄公对您有救命之恩,这个忙不能不帮。怎么样,麻烦终于来了!” 吉利的目光直逼身边的这个年轻人:“默啜,这不会是你干的吧?” 默啜笑了:“父亲,主力大军掌握在您的手里,我怎么可能有权调动?您看见了,除了我突厥主力之外,还有谁具备这样的实力,能够全歼如此庞大的队伍?” 吉利的脸色缓和下来:“全歼一万五千人,是一个不小的战役,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竟然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回过头:“达勒哈。”身旁一员大将纵马来到近前。吉利问道,“最近,突厥境内可有战事发生?” 达勒哈道:“从未有过。而今已经入冬,军队正在休养生息。” 吉利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默啜道:“父亲,现在的问题不是谁歼灭了大周军队,而是一旦此事为大周朝廷所知,我们可是百口莫辩啊!” 吉利一惊,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 默啜道:“赵文翙部被全歼在突厥境内,您能让大周天子相信这不是我们突厥军队所为?” 吉利登时惊呆了。半晌,他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默啜道:“父亲,这种事想藏是藏不住的,早晚会泄露出去,当今之际,应当命虎师立刻停止休养,在边境布防,以备不测。” 吉利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就意味着对大周宣战,我与狄公的友谊换来的和平便将就此结束!” 默啜道:“父亲,我们是万不得已呀!” 吉利摇摇头:“不,不,狄公不管是于我,还是于我突厥,都可以说是恩深义重。我曾郑重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与大周为敌!默啜,我不能背弃誓言,出卖朋友,我绝不能这样做!” 默啜失望地长叹一声。吉利蓦地回头,命令道:“达勒哈,立刻命人传书,将此情形告知大周朝廷!” 与此同时,崇州帅府正堂上,狄公猛地转过身,问黄真:“你是说赵文翙将军单骑杀出了重围?” 黄真点点头:“正是。大人,当时我军行进一片峡谷之中,伏击突如其来,显然敌人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在那里等待我们。” 狄公点了点头。黄真继续道:“转眼之间,前军与后军便被山崖上滚落的巨石隔开,紧接着,敌军骑兵蜂拥而至,我军措手不及登时大乱,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敌军歼灭殆尽!当时情形万分危急,大将军对我说一定是有内奸将我们的行动通报给了契丹人。他命我赶回崇州向王孝杰将军禀告此事。末将不肯,大将军急了,对我说以此情形看来,崇州的形势肯定也是万分危急,一旦内奸与契丹相互勾结,那么东硖石谷的大军便危在旦夕!他命末将一定要突出重围,到崇州报信!” 狄公问:“那后来呢?” 黄真道:“后来,末将说服大将军将铠甲换给了我,而他则穿上士兵的服色突围回崇州报信。从那一刻起,末将便假扮赵将军发号施令,直至被俘。” 狄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黄真,你是亲眼看到赵将军突出重围了吗?” 黄真道:“正是。末将率卫队一路截杀,将大将军送出了峡谷。” 狄公点了点头:“可是,没有人看到赵将军返回崇州呀!” 黄真愕然:“什么,赵将军没有回来?” 狄公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赵文翙率军绕道突厥,却误入契丹境内;赵将军突出重围,却未见回转。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利可汗在牙帐内不安地徘徊着。脚步声响起,太子默啜和大将军达勒哈快步走进房内。二人单膝跪倒行礼。 吉利转过身来:“怎么样,查到什么没有?” 默啜道:“父王,我查遍了突厥下辖的各个部落,除焉耆部最近曾与高昌发生了一些摩擦,并未有大军征伐。” 吉利道:“焉耆部兵不过五千,绝不可能有消灭大周军队的实力!” 默啜点点头:“孩儿也是这么想。” 吉利问:“达勒哈,你那边呢?” 达勒哈道:“可汗,突厥卫下三个虎师,十六个豹师,三十二个鹰师共五十二万人,从未调动一兵一卒。” 吉利可汗狠狠一拍桌案,厉声喝道:“部落未动,大军未动,那金山中的尸体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飞来的!” 默啜和达勒哈双双低下了头。吉利深吸一口气,愤愤地说道:“边境和平,来之不易,那是用数十万将士的鲜血换来的!而今,突厥国内有那么一股势力,千方百计要挑起与大周的战争,竟不惜撕毁盟约,置我突厥百姓于水火之中!” 他的目光电一般望着默啜:“契丹李尽忠竟不顾盟约公然与大周为敌,这和我国内某些人的暗中支持是分不开的吧?” 默啜一惊抬起头。吉利可汗双目炯炯,正死死地盯着他。默啜赶忙低下头去。吉利可汗重重哼了一声:“你们以为战争是儿戏?你们以为大周的军队就那么好对付?啊?自隋、唐至大周,大小数百战,有哪一场战争是我突厥人最后获得了胜利?你们说!” 默啜道:“父王所言极是。” 吉利道:“我们以彼此的诚信,换来了两国边境的和平,这是双方百姓都愿意看到的结果。难道就因为某些人的一己私利,便要将之毁于一旦?这么做,与几年前杀死使团,企图挑起两国战火的莫度有什么区别!” 默啜赶忙道:“父王英明,孩儿衷心拥戴。” 吉利训斥道:“说拥戴就要用实际行动,不要阳奉阴违,否则,会自食恶果!” 默啜吓了一跳:“孩儿不敢!” 吉利道:“好了,你们起来吧。”默啜和达勒哈站起来。 吉利道:“此事定有奸人作祟,你们要严加调查。” 二人齐声应道:“是!” 吉利下令:“达勒哈,你持我大令,深入各师详加查看,是不是有人私动大军,妄开战端!” 达勒哈躬身道:“是!” 默啜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深夜,洛阳南城门在轰鸣中开启,一骑驿马飞奔而入,顷刻来到中书省。议事堂的门“嘭”的一声被打开,里面的李昌鹤站起身来,接过塘报。张柬之闻声快步走进来,急促地问道:“昌鹤,出什么事了?” 李昌鹤颤抖着将塘报递了过来:“阁老,这是突厥传来的牒文,您看看吧,出大事了!” 张柬之接过塘报,看了一遍,登时脸色大变,连退两步。二人当机立断,决定立即进宫向武则天禀报。 武则天看罢塘报,霍地站起身来,脸色铁青,身体不住地颤抖,厉声喝道:“背叛!无耻的背叛!” 下站的张柬之、李昌鹤心中忐忑不安,面色异常紧张。 武则天急促地徘徊着,猛地,她停住脚步,恨恨道:“说什么赵文翙神秘失踪,原来是突厥人干的好事!三年前,突厥吉利可汗与朕执手为盟,两国修好,永不言战。然而此刻,他竟然与契丹勾结,率军伏杀我大周军队,真是罪该万死!” 张柬之踏上一步:“请陛下息怒。臣以为事有蹊跷!” 武则天转过身:“什么蹊跷!” 张柬之道:“如果吉利可汗真的率军伏杀我部,又怎么会派人具表将此事告知朝廷?” 武则天大不以为然,怒喝道:“这种事是能够隐瞒的吗?吉利可汗这样做无非是假仁假义,做个姿态罢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张柬之坚持道:“陛下,臣以为事实真相绝非如此!” 武则天怒吼道:“可事实就是,突厥已与契丹相互勾结,共同与我天朝为敌!” 张柬之道:“陛下请想,如果吉利可汗真想与我大周开战,那么他在歼灭赵文翙后为什么不同契丹共同出兵?再退一步,王孝杰部被全歼,崇州危急,如果吉利可汗真想开战,那么他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出兵协助契丹攻打崇州,更会趁此时机攻陷离突厥最近的营州、云州和代州。然而,就目前的情况看,与突厥的边境非常平静,未闻金鼓之声。” 武则天怒不可遏:“柬之,你这是在为突厥人、在为吉利可汗开脱吗?!” 张柬之一惊赶忙道:“微臣不敢,只是据理辩白,望陛下明鉴。突厥虎师精锐之旅,一旦我们不慎将其逼反,那么我崇州就将面对契丹和突厥联军五十万众,此事非同小可,请陛下慎思!” 李昌鹤也轻声道:“陛下,张阁老所言有理呀,请您暂息雷霆之怒,从长计议。” 武则天的目光从二人脸上扫过,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朕从不轻言用兵,然而事关天下安定,就是再危险,朕也绝不退缩!” 张柬之轻声道:“陛下,以臣愚见,狄大人现在崇州,而且他与吉利可汗的关系非同一般,是不是将此事先告之狄公,命他调查清楚。如果真是吉利可汗违背盟约,我们再战不迟。” 武则天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坐在龙书案后。她沉吟了半晌,最后点了点头:“好吧,柬之,事关重大,你亲自前去崇州面见狄怀英!” 张柬之应道:“是”。 武则天站起来:“然而,对于突厥,我们也不能毫无防备。李昌鹤!” 李昌鹤赶忙踏上一步:“臣在。” 武则天命令道:“你即刻传旨,封闭与突厥的所有边境,调左右龙武卫主力开赴边境,以防不测!” 李昌鹤应道:“是”。 张柬之一惊:“可陛下,这就相当于-网对突厥宣战呀!” 武则天一字一顿地道:“你转告狄怀英,他的时间不多了。”说完,她转身大步返回寝宫。 深夜,崇州城万籁俱寂。狄仁杰坐在帅府正堂上,拿起那枚象征突厥可汗至高无上权力的虎头飞鹰戒指,看了好久。戒指在灯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最后,他抬起头来,闭上双目,当年的一幕在他眼前重现—— 夜,幽州都督府内,吉利抓住狄公的手:“狄大人,大恩不言谢。吉利在此,以我先人之名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与中华为敌。若违此誓人神共弃!”说着,他伸手摘下那枚戒指放在狄公手中:“突厥男儿说话,一向是掷地有声。这枚戒指送与大人,从今日起,凡突厥国中任何人见大人如见吉利!” 狄公的眼圈红了,紧握吉利的双手动情地道:“陛下,人老多情,但愿臣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陛下。” 吉利重重点了点头:“会的。会的。” 狄公的眼圈湿润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叔父,这是什么呀?”狄公转过身,如燕站在他的身后。 狄公笑了笑道:“这是一枚戒指。” 如燕笑道:“这么奇形怪状的戒指,还真是第一次见。” 狄公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道:“这可不是个普通的戒指。你看到了吗,这是三个虎头,代表突厥国内最精锐的三个虎师,上面是一只飞鹰凌驾其上,代表了突厥可汗至高无上的权力。” 如燕傻了:“这、这戒指怎么说的都是突厥的事儿呀?” 狄公笑道:“因为,这是突厥吉利可汗的戒指。” 如燕吃惊地道:“可汗,就是突厥皇帝?” 狄公点头:“可以这么说。” 如燕道:“那怎么会在您的手里?” 狄公道:“这是多年前在幽州,他送给我的。” 如燕敬佩地道:“叔父,您真了不起,突厥皇帝把自己的戒指都送给您了。” 狄公笑了:“我们是好朋友。” 如燕道:“啊,我明白了,前天夜里,您之所以能够顺利地进入突厥人的大营,就是因为这枚戒指!” 狄公点了点头:“是呀,这枚戒指就相当于我大周皇帝手中的御玺,代表着吉利可汗在突厥军中的威仪。哎,如燕呀,这么晚了还不睡,有事吗?” 如燕笑道:“您猜猜。” 狄公笑了:“你这丫头,让我老头子凭空猜测,是不是拿我当成神仙了。” 如燕笑道:“就给一次机会。” 狄公看了看她的脸色,忽然抬起头来:“元芳醒了!” 如燕一下子跳了起来:“叔父,您真棒,是的,他醒了!” 狄公长长地吐了口气:“走!” 二堂上,李元芳靠坐在榻上,他的眼窝深陷,双颊瘦削。曾泰坐在榻旁与他说着什么。丘静、李楷固站在一旁,不时地补上一两句。 狄公和如燕推门进来。李元芳喊声“大人!”。 狄公奔到床边,一把拉起了他的手:“元芳!太好了,太好了!你、你……”热泪禁不住滚滚而下。 元芳微笑道:“大人,别难过,我挺好的。只是些皮肉外伤,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 狄公点点头:“元芳啊,我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此事到现在还是一片混沌。” 元芳笑道:“以大人之能,就是没有元芳也必能在混沌之中发现光亮。” 丘静道:“李将军真是大义大勇之人呀,若是没有他,恐怕我和楷固已陈尸客店门前了。” 李楷固道:“元芳兄弟,我李楷固没佩服过谁,就是对你,那真是打心眼儿里就一百个佩服!” 元芳笑道:“行了,楷固兄,别再捧了,我这浑身直发冷!” 大家开怀大笑。曾泰道:“恩师,我已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对元芳讲了一遍。” 狄公点了点头道:“而今,事态的发展越发错综复杂,竟然将突厥也牵涉在内,此事一旦处理不好,会酿成大祸呀!” 元芳点点头:“是呀,大人,现在应该怎么办?” 狄公沉吟道:“恐怕我要去一趟突厥。” 此言一出,大家都愣住了。曾泰道:“去突厥,那崇州怎么办?” 狄公笑了笑,目光望向丘静:“丘大人,你是原崇州刺史,这里的*网民生政事、军务城防你都非常熟悉,我走之后,崇州就暂交你来代管。” 丘静踌躇道:“大人,这……卑职是个犯官,没有朝廷赦免的旨意恐怕是不敢担此重任,否则,于大人不利啊。” 狄公宽慰道:“本阁有皇帝所赐‘便宜行事’圣旨一道。今日本阁就以此为凭,免尔之罪,代行崇州刺史之职,明日到任,不得迁延!” 丘静嘴唇颤抖着,泪水沾湿了双眼,他徐徐跪倒在地:“谢大帅信用之恩,丘静感激涕零,万死难报!” 狄公将他搀扶起来:“大人请起,你受委屈了。只要突厥一事停当,本帅就具折进京替你脱罪。” 丘静道:“多谢大人。” 狄公的目光转向李楷固:“李楷固,你率兵哗变,已犯军律,罪当斩首……” 李楷固低下头:“末将知罪。” 丘静、如燕大惊失色,眼睛望着李元芳,只见李元芳和曾泰对视一眼,露出了微笑。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念尔为义所趋,情有可原,且于破获王孝杰逆党有功,因此,便免去死罪,暂留帅府听用!” 李楷固双膝跪地:“谢大帅!” 狄公点了点头:“明日将崇州之事处理完毕,便立刻赶往突厥!” 天交四鼓,崇州城北一片漆黑,只有贴近城根的一所小院还亮着灯火,院子里站着七八个黑衣人。 一名脚蹬红皮靴的年轻女子用低沉的嗓音问道:“大姐在吗?”黑衣人道:“正在等您。” 门声一响,那个早就在东柳林镇被元芳所杀的苏显儿走进门来,她依旧是一身红衣,红巾蒙面。 “大姐”急切地问道:“显儿,怎么样了?” 显儿道:“狄仁杰已经回到了府中。大姐,事情有些不妙啊!” “大姐”狠狠地一拍桌子:“狄仁杰怎么能够找到青石谷,真是奇哉怪也!而且,这些笨蛋竟相信狄仁杰是吉利可汗的使者,这、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显儿道:“那是因为狄仁杰手中有吉利可汗赠给他的那枚戒指。” “大姐”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没有想到,破绽竟会出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显儿叹了口气:“大姐,狄仁杰这个人太难斗了,他可以从每一个最细微的末节上寻找我们的破绽,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大姐”深深吸了口气:“是呀,在幽州我们就是这样失败的,这一次绝不能再重蹈覆辙!显儿,此事已露,我要马上赶回突厥面见默啜商量对策,这些日子你要通知每一个人蛰伏待机,万万不可露出马脚,一切等我回到崇州再说。”显儿答道:“是。” 石国大仓库是一个存放兵器甲仗的所在。院子很大,里面堆满了大周军队的旗帜帐篷、甲仗物资、攻城车、发石器,还有数辆摔烂了的指南车。突厥军士们分成几队正在清理这些物资。马蹄声响,吉利可汗率卫队飞奔而入。军士们一拥上前,单膝跪倒:“恭迎可汗陛下!” 吉利点了点头,翻身下马来,检视着地上的物资。一名军长道:“可汗\_网,这就是在金山中发现的赵文翙部所有锱重甲仗。” 吉利道:“把这些东西保管好,派专人看管,一旦大周需要,即刻派人送还!”军长应声“是”。 门外马蹄声响,大将军达勒哈率几名副将飞马而至。他翻身跳下坐骑,走到吉利身旁,叫了声“可汗”。吉利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达勒哈点了点头,轻声道:“豹师的巡防队长告诉我,一个多月以前,他率巡防营在我突厥与契丹的边界附近巡哨,发现有大军移动的迹象。” 吉利可汗双眉一扬:“哦?”达勒哈点了点头:“正是。这个巡防队长曾将此事禀明了当时的统帅默啜太子。” 吉利道:“哦?果然是默啜!” 达勒哈道:“听说此事后,我马上查看了契丹边界附近的所有驻军,只有哈日勒将军的一支鹰师驻扎在那里。” 吉利一愣:“哈日勒?”达勒哈道:“正是。” 吉利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记得不错,哈日勒好像是默啜的姻亲,他的妹妹嫁给了默啜,是吗?” 达勒哈道:“可汗的脑子真是好极了,正是如此。” 吉利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你立刻率人前往哈日勒的鹰师查看,有什么情况,立刻回报。”达勒哈应道:“是”。 崇州城的铁闸在轰鸣中缓缓升起,一队由千牛卫护卫的马队飞驰进城。狄公一行回到帅府,正快步向正堂走去,站在门前的曾泰赶忙迎上。 狄公问道:“钦差呢?”曾泰道:“正在堂上等候。”狄公点了点头,快步走进正堂。 张柬之在正堂上焦急地徘徊着。狄公走了进来,惊讶地喊道:“柬之,是你!” 张柬之快步迎上:“怀英兄,出大事了!” 狄公一怔:“怎么了?” 张柬之拿起圣旨:“这是皇帝的密旨,你看过后就明白了。” 狄公接过密旨,打开迅速看了一遍,登时连退两步:“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张柬之道:“而今事态是万分严峻,皇帝已下旨命左右龙武卫主力开赴边境,战争一触即发!” 狄公双掌狠狠一击:“柬之,这是不明不智之举呀,你身为宰辅为何不谏?” 张柬之道:“哎呀,怀英兄,若不是我和李昌鹤在圣上面前据理力争,只怕现在两国的战事已起!” 狄公倒吸了一口冷气。张柬之道:“而今龙颜震怒,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这才想出了这个办法,请皇上将此事交与你来处置,她才算勉强答应。” 狄公摇摇头:“一旦将突厥卷入战争,那后果将不堪设想!突厥自高昌、焉耆起,东至大海、西达大漠,南接波斯,国力强盛,军容壮大,非契丹可比。它一旦参战,必将爆发北地的全面战争,大规模主力会战在所难免,战火所至,黎民遭灾,生灵涂炭。大军调动,轮输转运,国力耗损,库府虚竭,朝廷势必将以重赋征天下银钱。而一旦国内变乱,根本动摇,那就是内忧外患,我大周的天下可就摇摇欲坠了!” 张柬之急得两手连搓:“怀英兄,事到如今,要赶快想个办法,否则事情一发便不可收拾了!” 狄公咽了口唾沫道:“想幽州案时,我们花费了多么大的心力,这才促成两国和议。和平来之不易呀!而今,眼看着多年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这、这怎能令人心甘?” 张柬之道:“怀英兄,如今误会已经产生,如不尽快澄清,两国战火便将重燃!” 狄公痛心地道:“十年前,宰相宗楚客接受突厥将军忠节贿赂的七百两黄金,请他在朝中作为内应,于是,宗楚客私自遣人传旨,造成了娑葛的误会,致令其公然起兵攻打幽州,战争持续了五年之久。前车之鉴,难道还不足以为戒吗!” 张柬之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猛地,狄公抬起头来:“柬之,宗楚客的历史绝不能在你我手中重演。我马上起程赶往突厥,你立刻返回京中,劝服皇帝请她等我的消息,并严令左右龙武卫主将不得浪战!” 张柬之道:“好,我今日就返回京城!” 狄公语重心长地道:“朝中全靠柬之了!” 张柬之握住狄公的手道:“千斤重担都落在你的身上,怀英兄,你要多保重啊!” 狄公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花园中,李元芳披着外袍坐在石凳上,观看八大军头演武,如燕、曾泰、狄春、吴大憨、王铁汉在一旁相陪。 八大军头练得虎虎生风,李元芳时不时出声指点。吴大憨则不停地拍手,发出一阵阵傻笑。脚步声响,狄公快步走了过来。李元芳赶忙挥手打断了张环等人,迎上前去,喊声“大人”。 狄公道:“而今事态是万分严重,我必须立刻赶往突厥!” 元芳一惊:“怎么了,大人?” 狄公长叹一声:“朝廷接到吉利可汗发出的塘报,赵文翙大军的尸体在突厥境内的金山被发现。皇上怀疑是吉利可汗与李尽灭勾结,将我大军诱入突厥境内而后歼之。” 在场众人猛吃一惊,面面相觑。狄公道:“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我终于明白了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元芳点头:“伙同契丹将突厥卷入战争,造成北地大乱的局势,他们好从中渔利,乱中夺权。” 狄公点点头:“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巨大阴谋,一旦得逞,战火便将重新燃起,百姓将遭涂炭。到那时突厥大军与契丹合兵,不光崇州难保,就连幽州、营州、云州、代州、凉州也势必失陷,我大周的大门便被彻底摧毁,真是歹毒之极呀!” 元芳长叹一声道:“一旦皇帝下旨对突厥用兵,那么几年前我们在幽州所付出的努力就都付诸东流了!战火重燃,生灵涂炭,老百姓又要倒霉了。” 曾泰、如燕等听了,人人面色凝重,望着狄公。狄公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道:“有我狄仁杰在,就绝不允许这些佞贼的奸谋得逞!曾泰、如燕、张环、李朗、杨方、仁阔,你们立刻收拾行装与我同赴突厥!” 如燕又惊又喜:“叔父,你肯带我去?” 狄公点头:“赶快去收拾东西吧!” 如燕一路欢叫,飞跑而去;八大军头也躬身退下。 元芳道:“大人,此去突厥必定艰险异常,还是让卑职跟在您的身边吧。” 狄公道:“你的伤口未愈,还是安心养伤要紧,这里的一切就都交给你了。” 元芳望着狄公,脸上露出了笑容:“大人,我明白了。” 狄公微笑着,目光望向吴大憨:“大憨呀,我走后,你要听狄春的话,不可胡闹。” 吴大憨点点头:“你要走了?” 狄公点了点头。吴大憨问:“还回来吗?” 狄公笑了:“当然。”吴大憨道:“早点回来。”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狄春道:“狄春呀,你要照顾好大憨。” 狄春道:“放心吧,老爷。” 王铁汉在一旁听着,他似乎若有所思。 突厥与契丹的交界之处,是一片荒凉的大山,寸草不生。北风呼啸着卷地扫过,扬起一道沙墙,顷刻之间,天地混沌一片。 一彪突厥马队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大将军达勒哈。他猛地勒住战马,回头问道:“哈日勒的鹰师驻地是在这儿附近吗?”身后的巡防队长答道:“正是,就在前面不远了。”达勒哈点了点头,一声吆喝,战马嘶鸣着向前冲去。 鹰师驻地,一座座毡帐紧紧相连,可以看出,这是一座规模相当庞大的营盘。大营门前,两名突厥军士守卫着;营内出奇的寂静,没有任何声响。远远的,达勒哈的马队飞奔而来,两名站岗的军士一惊,一人转身飞跑进营报告,另一人快步迎了上来。 达勒哈一举手中的金批令高声喝道:“我是达勒哈,哈日勒将军在吗?”军士赶忙道:“正在营中。”达勒哈让军士头前引路。军士答应着向前跑去,达勒哈催马跟上。 营中空空洞洞,没有军士,甚至连马匹也没有,只有数千座毡帐在狂风中“扑噜噜”地作响。达勒哈眉关紧皱,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前面出现了一顶兽皮大帐,领路的军士道:“大将军,哈日勒将军就在帐中。” 达勒哈点点头,翻身下马,快步向大帐走去。 哈日勒坐在帅案后,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达勒哈的到来。此人我们见过,就是狄公在平山顶上发现的那一队穿契丹军服的突厥骑兵首领之一。 皮帘一掀,一股强光射进帐中,达勒哈大步走了进来。哈日勒没有动。达勒哈冷冷地道:“哈日勒将军,你的鹰师呢?” 哈日勒笑了笑:“大将军,今天我特意在这里等你,是想和你谈一谈。” 达勒哈双眉一扬:“哦?谈什么?” 哈日勒笑了笑:“当然是谈谈我们的新可汗。” 达勒哈愣住了:“什么?新可汗?” 哈日勒泰然地道:“不错。” 达勒哈冷冷地道:“你指的不会是默啜太子吧?” 哈日勒道:“正是他。” 达勒哈厉声怒吼道:“大胆哈日勒,吉利可汗陛下对你有天高地厚之恩,你竟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真是蛇种豺性,忘恩负义,罪该处死!” 哈日勒笑了笑,有恃无恐地道:“大将军不必激动,请听我说。吉利可汗对我是很好,但是他太软弱了。我突厥人是雄狮,可他却要我们做温顺的绵羊。他对大周一味地委曲求全,奴颜婢膝,丧尽了我突厥男儿的血性。其实,各军将领对他早已十分不满。而默啜殿下英勇善战,深得军心。大将军,你听我好言相劝,不如归顺默啜殿下,我保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达勒哈一声怒吼:“你给我住嘴!你这个阴险小人,串通默啜做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竟还有脸在本将军面前大言不惭,煽动造反,企图加害可汗陛下,真是无耻之极!我问你,是不是你私自出兵歼灭了赵文翙借道的大军?” 哈日勒供认不讳,坦然道:“正是。” 达勒哈一声冷笑:“好,今天本将军就要将你擒回石国,面见可汗陛下领罪!来人!” 门外一声答应,军士们一拥而入。达勒哈厉声喝道:“将哈日勒拿下!” 哈日勒发出一阵大笑:“大将军,你以为他们会听你的吗?” 达勒哈一惊,猛地回过头来,身后以巡防队长为首的随从个个面露狞笑。达勒哈道:“你、你们要干什么?还不上前拿下哈日勒!” 队长狞笑道:“将军,您醒醒吧,我们早就归顺默啜殿下了!” 达勒哈始料不及,大吃一惊:“什么?” 哈日勒笑道:“大将军,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够来到这里吗?那都是默啜殿下的计谋,将你诱到此地!听我好言相劝,交出可汗的金批大令,归顺默啜殿下。否则,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达勒哈一声怒吼,拔出腰刀,为时已晚,身旁十几名军士早已全神戒备,十几把弯刀齐下,达勒哈登时倒卧在血泊之中。 哈日勒走到尸体跟前,从他的怀里掏出了那支金批令,得意地对帐外道:“默啜殿下真是神机妙算,金批令已经到手了!” 帐帘掀开,默啜应声走进来,身后赫然跟着那位“大姐”。“大姐”道:“看来,我们要加快行动了。” 默啜点点头,对那巡防队长道:“你立刻赶回石国向吉利可汗禀报。记住,一定要稳住他!”队长大声答应着飞跑出门。 默啜对哈日勒道:“哈日勒,是时候了,过几天,你就可以将鹰师带回,而后慢慢向石国靠近。”哈日勒点了点头。 默啜接过金批令微笑道:“我要马上命人持令调集豹师向石国靠拢。我想也就是十天之内,我那个软弱的父亲大人就要……”他笑了起来,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大姐”也笑了,她走到军事地图前,举起竹节指着地图道:“只要吉利可汗一死,你立刻发虎师直取幽州、营州、云州和凉州。我马上命人传信给契丹李尽忠,让他立刻率军逼近崇州,先将崇州围困起来。一旦默啜殿下的大军发动,崇州立刻内应外合,先取崇州,再克代州,这样,边境的所有大门便都向我们敞开,关内就变成了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 默啜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到时候,我们三方各取所需。啊,真是个天衣无缝的妙计!” “大姐”也笑了:“但是有一点,对狄仁杰大家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否则,很有可能功亏一篑。” 默啜大不以为然,一声冷笑,口出狂言:“早就听我父亲说起过他。哼,我就不信,他有那么神!只要他敢到突厥,我就会让他变成一具尸体!” “大姐”警告道:“不要小看狄仁杰,否则,我们会重蹈幽州的覆辙!”默啜满不在乎地摇着脑袋。 更深夜静,崇州城里一片死寂。帅府东跨院儿内,各个房中的灯火都已熄灭。狄春和吴大憨睡在炕上,月光静静地洒落下来,将窗棂的花格投在了狄春的脸上。忽然,他睁开双眼,跳起身来跑到窗旁向外望去。榻上的吴大憨问道:“怎、怎么了?你看什么?” 狄春轻轻嘘了一声道:“躺下,躺下。” 大憨躺下。狄春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大憨,今晚肯定会有动静,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喊叫,听见了吗?”大憨点点头。狄春躺在他的身边,闭上了双眼。 外面,一条黑影蹿进院中,贴着吴大憨房间的窗户,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榻上,狄春和大憨已经睡熟,发出阵阵鼾声。忽然狄春翻了个身,背向窗户,面冲大憨。 “砰”的一声,窗扇飞开,黑影掠进房中,寒光一闪,掌中刀向狄春劈下。狄春纵身而起,飞起一脚,正踢在黑影的手腕上,钢刀飞了出去,正钉在房梁上。 黑影一扭身拔出靴中的匕首猱身而上,狄春双掌连错,身形如电,转眼间便将黑影手中的匕首打得飞了出去。黑影稳住脚步。狄春冷笑道:“你终于来了,我早就等着你哩!”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阵掌声。狄春猛吃一惊,向外面看去。门“砰”的一声被打开,紧接着,便是八大军头的呼喊声。霎时间,院子里灯球火把亮如白昼,千牛卫飞奔而入将东跨院儿团团围住。 狄公缓步走进屋内,身后跟着李元芳、曾泰、如燕、丘静、李楷固等人。狄春惊呆了:“老爷,你没走!”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冲身后一摆手,杨方快步走进门来,扶起大憨走了出去。 狄公走到那黑影身前:“好了,露一露真面目吧。” 黑影慢慢地将蒙面黑布摘下——王铁汉! 狄公的目光望向狄春。狄春道:“老爷,就是他,几次三番要刺杀大憨!今天终于被咱们给抓到了。王铁汉,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铁汉没有说话。狄公点点头:“是的,几次三番要刺杀大憨的不是王铁汉,是你!” 他的手指指向了狄春。狄春猛吃一惊,后退一步:“老、老爷,您说什么?” 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房内呼吸之声相闻。如燕瞠目结舌:“是、是他要刺杀吴大憨?”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他就是那个屡次对大憨下毒手的刺客!”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曾泰结结巴巴地道:“不、不会吧,恩师,狄春跟随您多年,怎、怎么会是刺客?” 狄公笑了,目光转向狄春:“他不是狄春!” 曾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不是狄春……”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对“狄春”道:“怎么样,是你说呢,还是我来说?” “狄春”强笑道:“老爷,小的真的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狄公冷笑一声:“哦,不明白。好吧,那就让我从头说起吧。一年前的洛阳,狄春上街替我办事失踪,被两个内卫府的彪形大汉劫持。自那以后,连续一个月狄春没有任何消息。我命人四处探听,最后才知道,人是被内卫府抓走的。于是我命元芳拿我的帖子到内卫府要人。” 元芳道:“不错,我到了内卫府,当时是一个女人接待的我,此人名叫萧清芳,是内卫府的大阁领,官称肖将军……” 李元芳在内卫府正堂等候,一名内卫快步走出来:“李将军,我们大阁领萧将军来了。” 脚步声响,一位身穿千牛备身服色的女人快步走进堂中,令人吃惊的是,此人就是那个曾在小庙里以及突厥境内都出现过的“大姐”。李元芳一愣,赶忙拱手道:“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萧将军竟然是位女子。” 萧清芳拱手微笑道:“哪里,李将军过誉了,请坐。” 李元芳点了点头,二人落座。萧清芳道:“李将军,事情我都听说了,刚刚我查问下属,他们支支吾吾道出了真相,说是抓错人了。” 李元芳奇怪地道:“抓错人?” 萧清芳道:“正是。同名同姓又没有认清长相。实在是抱歉,请您回去上复狄大人,此事确实是卫府之过,望他见谅。” 元芳点点头:“那,狄春现在何处?” 萧清芳道:“请李将军放心,我们马上放人。” “吱呀”一声,内卫府森严的大门打开了,李元芳搀扶着遍体鳞伤的狄春走了出来。狄春嘶哑着嗓音轻声道:“李将军,谢、谢谢您。” 李元芳心疼地道:“这帮内卫真是岂有此理,怎么会把人打成这个样子!” 狄春苦笑了一下:“他们拿热油灌进我的嗓子,拿烙铁烫我的前胸和后背,非要我交代私通契丹的事。” 李元芳一怔:“契丹?” 狄春点点头:“我、我就是编也编不出来呀。” 李元芳气愤地道:“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我要到皇帝那儿去告他们!” 李元芳道:“就这样,狄春回到了我们身边。但我和大人都发现,他有一个巨大地变化,那就是嗓音变得非常沙哑,而且,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变了。” 狄公点了点头:“是呀,当时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内卫用热油灌进他的嗓子,他感觉整个脖子都要熔化了,从那儿以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我说得不错吧,你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吗?” 狄公的目光望着“狄春”。“狄春”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狄公接着道:“起初,我们并没有怀疑,都认为他受了这么重的刑罚,吃了那么大的苦头,有些变化也是合理的。虽然如此,我仍然隐隐地感觉有些奇怪,内卫一向组织严密,行事严谨,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抓错人?但当时想了想,内卫们也确实没有理由欺骗我。我没有想到的是,从这时起,狄春已经被换掉了!” 此言一出,众人发出一片惊呼。曾泰结结巴巴地道:“换、换掉了,他、他是假的?” 狄公点点头:“正是。大约过了三个月,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因为假的就是假的,总会露出很多破绽。本来他们想得很好,让我先见到一个受了重伤的狄春,既然受了重伤,就肯定有很多地方和从前的那个狄春不同。他们想的是我会逐渐适应这个假的。但是他们恰恰忽略了一点,狄春不仅仅是我的管家,还是很多机密的收藏者,可以说我断过的每一桩案子,他的心里都清清楚楚。于是,几次不经意地谈话,我发现这个狄春面对我的问题,经常难以回答,或者是说他忘记了。尽管当时他掩饰得很好,却不禁引起了我的怀疑。” 假狄春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了,谁想到还是露出了马脚!” 李元芳冷笑道:“你总是那么愚蠢地自信。实话告诉你,从那天在贺兰山中的石洞里营救李楷固,我就认出了你的声音。” 假狄春登时浑身一抖,后退了一步。如燕、李楷固发出一声惊叫:“那个扮成李楷固的杀手,就是他?” 李元芳点了点头:“正是。”假狄春低下了头。 李楷固听到这里,咬牙切齿地道:“这个狗贼,早晚有一天,叫你死在我的手里!” 狄公微笑着道:“从此以后,我和元芳就对你加倍留意。果然,你露出的破绽越来越多,最终我断定你是个假狄春。然而,我并没揭穿你,因为,一旦将你揭穿,真狄春马上就会有生命危险。第二,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内卫府为何要无缘无故地换走狄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于是,你在我身边一年多,我始终隐忍不言,直到在东柳林镇,你放走了信鸽……” 夜,东柳林镇院中,狄公与曾泰在正屋说话;另一间房中,吴大憨蹲在墙角。窗外,狄春静静地看着吴大憨,忽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声道:“是他!” 院子里的磨盘上放着一只鸽笼。“狄春”走到笼边,打开笼子,找到一只鸽子,将手里的纸条绑在它的腿上,将它放飞。而后,又将余下的三只全部拿出放飞出去。他望着鸽子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狄公继续道:“其实,你放飞信鸽招来杀手,并不是要对付我的,你的目的是吴大憨。” 假狄春深吸了一口气。狄公继续道:“本来,在这之前我并没有把假狄春与崇州案联系起来,然而你的这一次出手,终于使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要潜入我的身边。” 曾泰道:“为什么?” 狄公道:“他们需要有个内线,随时提供我的动向。因为,这些人都是当年幽州案时的老对手,对我的推理断案能力非常忌惮,也非常明确,一旦发生了如此大案,皇帝一定会交由我来处置。因此,当他们开始策划这个大阴谋时,如何对付我就已经在他们的考虑之列了。” 曾泰张大了嘴:“恩师,您是说,他们、他们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想好了怎么来对付您?” 狄公淡然一笑:“恐怕还要早。我想,这是他们基于幽州案时的经验而来。当时虎敬晖潜入我的身边,很快就被挖了出来,这使他们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新进之人容易暴露,如想成功卧底,只有扮作我身边的这些熟人。而元芳他们对付不了,曾泰又不常在我身旁,于是他们选择了狄春。”曾泰和如燕一听,如梦初醒。 假狄春长叹一声道:“计划精巧到这种份上,都能够被识破,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对付得了你。” 李元芳笑道:“要对付大人,只有三个字:说真话。” 假狄春轻轻地摇了摇头。狄公继续道:“自从大憨跟在我的身边,我就发现你对他很感兴趣。无独有偶,当天晚上我就在东跨院儿内,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迹象。事后我仔细模拟推断了一下当时的情景,终于得到一个结论,吴大憨在房内被人袭击,因此浑身鲜血逃出自己的房间……” 夜,吴大憨躺在院里大喊大叫。“狄春”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大憨,你又喊什么?”他快步向吴大憨走来,“噌”的一声,“狄春”手上出现了一柄短剑,脸带狞笑。吴大憨猛吃一惊,跳起身来,蹦蹦跳跳地回到屋里,“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狄春”敲门:“大憨,开门!”吴大憨用身体死死顶住屋门,嘴里傻笑着,手紧紧地捂住胸口,鲜血从指缝里溢出来。 “狄春”举起手里的短剑,透过窗纸刺杀房内的吴大憨。 忽然身后一声门响,西厢房的王铁汉快步走出来。“狄春”赶忙收起短剑,重重地推了几下门,对屋里的大憨喊道:“不许再喊了,听到没有?” 吴大憨答应:“听到。” 王铁汉走到“狄春”身旁,问怎么了。“狄春”笑着指了指屋里,低声道:“又犯病了。” “狄春。”“狄春”回头,狄公带着张环、李朗站在东跨院儿的月亮门前。“狄春”赶忙止住笑声和王铁汉一起跑了过去。 狄公问出了什么事,“狄春”笑道:“没事,大憨又大喊大叫,我们跟他逗着玩呢。” 狄公点点头,向大憨的屋子走去。忽然,地上的一点血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猛地停住脚步,凝目望去,鲜血,还未凝固。他的目光望着屋里,轻声问道:“大憨,你没事吧?” 屋里传来吴大憨似哭似笑的歌声。 狄公缓缓转过身来,对身旁众人道:“此事之后,我断定这个吴大憨的身份定然是非同寻常;而前来刺杀他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假狄春,因为,只有他和大憨的距离最近。” 假狄春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狄公道:“于是,我暗中命王铁汉监视大憨的房间,保护他的安全。果然,王孝杰叛逃那天夜里,你又一次出手想要除掉大憨,不想却被大憨射伤。当夜,铁汉向我禀报,为了彻底弄清事情的真相,我故意让你搬去与大憨同住,果然,当天夜里,你趁大憨熟睡之际,缓缓举起掌中短剑,对准大憨的后心。可你不曾想到,王铁汉正在窗外向里面望着,他一步蹿到门前,敲了敲门喊道‘大憨’!你一惊,马上收起短剑,打开门。” 假狄春低下头去。狄公继续道:“我从平山山坳回来,铁汉就向我禀报了此事。于是,我便与元芳定下了这个捉贼的计划……” ——夜,王铁汉趴在大憨窗外,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榻上,狄春和大憨已经睡熟,发出一阵鼾声。王铁汉深深地吸了口气,静静地望着。 里面,狄春翻了个身,背向窗户,面冲大憨。他的手轻轻举起一根无影针向大憨刺去。外面的铁汉飞起一脚踢开窗户,蹿进屋内,与假狄春交起手来。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这就是整个事情的经过。怎么样,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真狄春在哪儿?你的主子是谁?你们为什么要屡次追杀吴大憨?他到底是什么人?” 假狄春点点头:“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但却不是最明智的人。” 狄公冷笑一声:“哦,我倒想听一听。” 假狄春冷冷地道:“而今,李元芳身负重伤,我真的想不出现在你身边还有谁能够留住我。而且,你没有发现吗,在这个距离,我可以随时杀掉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狄公点了点头:“元芳说你自作聪明,真是一点也不错。” 说着,他大步走到假狄春面前。一旁的如燕和曾泰惊叫道:“小心啊!” 狄公伸出手一把抓住假狄春的左臂,假狄春冷笑一声:“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 突然,他的脸色骤变,手臂轻轻振了两下,却没有使出任何力道,冷汗登时从额头滚落下来。 李元芳缓缓走过来:“你这个自作聪明的毛病,最终断送了你自己。”说着,他举起手里的一个小木盒道,“这个东西你应该认识吧,专门发射无影针的套匣。这是我的好朋友虎敬晖曾经用过的,也是你们非常熟悉的一门暗器。刚才你与铁汉交手之时,我便用无影针射穿了你全身上下的几个穴路。现在你不要说想杀人,恐怕就连动一动,都很困难吧!” 假狄春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着。狄公一声冷笑,狠狠捋起他的衣袖,左臂上赫然出现了一朵梅花刺青。 曾泰等人快步走上前来,登时目瞪口呆:“梅花刺青,你、你真的是内卫?” 假狄春脸如死灰,缓缓低下头。如燕问道:“内卫,这、这什么意思呀?” 丘静低声道:“内卫是直属皇帝的秘密机构,小姐就别多问了。”如燕暗惊,连忙闭上了嘴。 曾泰倒抽一口凉气,目光望向狄公。狄公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的真面目吧!”他一伸手抓住“狄春”脸部边缘的皮肤狠狠向下一扯,随着众人一阵惊呼,假狄春的面庞下,登时显出了一张清癯瘦削的陌生的脸。 狄公道:“你是谁?” 假狄春长叹一声:“我没有名字,我永远是别人的影子。如果愿意,你就叫我影子吧。” 狄公轻轻地哼了一声:“我再问你一遍,狄春在哪儿?你的主子是谁?吴大憨到底是什么身份,你们为什么要不惜一切追杀他?” 影子冷冷地道:“想见狄春,到阴曹地府吧!我既然落入你们的手里,要杀就杀,不必多问了!” 狄公冷笑一声:“来人!”八大军头飞奔而入。狄公吩咐道:“将此贼关入大牢之中,命钦差卫队严密看守,任何人不得接近!” 众人齐声答“是”,给影子戴上了刑枷。 帅府正堂上,吴大憨正焦急地徘徊着,他的脸上一扫呆傻之气。忽然他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眼中发出恐惧的光芒。门声一响,狄公快步走进来,身后元芳、曾泰、如燕、丘静、李楷固等人也跟随而进。吴大憨望着狄公慢慢地低下了头。 狄公走到他面前,双目如电直逼他的双眼:“你不叫吴大憨,当然更不是傻子。你就是十二月二十二号从崇州西城泅水攀城而进的奸细陈有龙!” 吴大憨猛地抬起头,他的双目含着泪水,嘴唇轻轻颤抖着,似乎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有顷,他轻叹一声道:“不错,我……就是陈有龙。” 狄公点了点头,目光望着丘静:“丘大人,当时你捕获的那名奸细陈有龙,就是此人吧?” 丘静点了点头:“回大人,正是。” 狄公道:“陈有龙,你为王孝杰带来了什么消息?” “吴大憨”笑了笑:“狄大人,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我不会透露任何消息,你杀了我吧!” 狄公猛地抬起头:“哦?” “吴大憨”缓缓闭上了双眼。丘静道:“大人,当时卑职审问他时,此人也是这个口气。” 狄公点头,一字一句地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吧,王孝杰已经事败,叛逃到契丹去了!” “吴大憨”霍地抬起头来。狄公道:“所以,现在继续隐瞒真情,已毫无意义。说吧,你和孙副将深夜会面,都说了些什么?” “吴大憨”笑了笑:“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透露任何消息,你们杀了我吧。” 狄公望着他,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之色,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转向李元芳,李元芳也正看着他。狄公缓缓望向曾泰,曾泰仿佛想起了什么,走到狄公身旁,附耳说了一句话,狄公回过头:“哦?”曾泰点点头,低声道:“张康是这么说的。” 狄公对王铁汉道:“铁汉呀,你把他带下去,仍居东跨院儿中,要严密看护!” 铁汉应道:“是,请大人放心!”说着,他拉着“大憨”,快步走出门去。 元芳轻声道:“这个吴大憨的表现似乎不太合乎情理呀!” 狄公点点头:“以我的观察,他绝不单单是个契丹奸细那么简单,而是肩负着一个非同寻常的使命。” 元芳双眉一扬:“哦?” 狄公点头,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抬起头道:“明日再探东柳林镇!” 第八章 狄仁杰妙计平叛乱石国牙帐内,吉利站在行军地图前静静地看着。背后脚步声响起,卫队长快步走进来:“可汗,同达勒哈将军前去检视鹰师的巡防队长在牙帐外求见。” 吉利可汗转过身来:“哦,叫他进来。” 卫队长转身喊道:“进来吧!” 那巡防队长快步走进来,单膝跪下:“可汗陛下!” 吉利点了点头:“哈勒日的鹰师有什么动静?” 巡防队长道:“一切都很正常。” 吉利抬起头:“哦?不是说他的鹰师曾经在一个月前移动过吗?” 巡防队长道:“达勒哈将军已询问过哈日勒,哈日勒将军说,鹰师是奉可汗陛下的休整令,从原来的山中大营,移师到现在的驻所——一个接近水草的营寨。他们从来没有出过边境。” 吉利点了点头:“达勒哈将军为什么没有回来?” 队长道:“大将军与哈日勒将军率军检查边境哨卡,似乎发现了一些不妥,因此他让末将先行回转向可汗禀报,他还要再继续调查。” 吉利点点头:“是这样。好了,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队长答应着快步走出去,飞马奔出大门,勒住战马回头看了看牙帐,脸上露出了狞笑。 大门对面停着一辆马车,队长一拨马头飞驰而至,轻轻敲了敲马车的窗子。车里传出一个女声:“怎么样?” 队长轻声道:“一切正常!”说完,纵马疾驰而去。 马车里,默啜与“大姐”萧清芳相视一笑。萧清芳道:“现在就看你的了!” 默啜拿起那支金批大令,把令头点在面前的地图上,轻轻向前划着,最后停在金山北侧:“这是离石国最近的一支豹师,将军齐葛是我的好兄弟,我可以先调这支部队向金山后迂回,会同哈日勒的鹰师包围石国。” 萧清芳微笑道:“内外并举,杀死吉利可汗,夺取牙帐。一旦牙帐在我们手中,你就是可汗了!” 默啜摇摇头:“没有这么简单。我突厥卫下最精锐的三个虎师全部集中在石国附近,光凭齐葛和哈日勒的军力,在虎师面前不堪一击。” 萧清芳笑了:“你放心,过不了多久,虎师就会调离。” 默啜道:“不可能,虎师是我父亲最亲勋的卫率,绝不会离开。” 萧清芳微笑道:“如果发生战争呢?” 默啜双眉一扬:“你的意思是……” 萧清芳道:“少安毋躁,我想应该就在这两天了。” 狄公率众人再探东柳林镇。空无人烟的东柳林,笼罩在一片凄惶的气氛中。随着马蹄声响,狄公、李元芳、如燕、曾泰及八大军头率卫队,一行数十人慢慢驶进镇来。马上的曾泰指了指街道东边的一扇大门道:“大人,咱们就是在这儿发现了吴大憨。” 狄公点了点头,一挥手:“进去看看。” 众人纷纷下马,向大门走去。“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狄公走进来,鹰一般的目光搜寻着屋中的一切。身后的人也默默地行动起来,四下里搜索着。 狄公站在屋子中央,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忽然,他抬起头来,双目微合,脑海里飞快地闪现着初访东柳林镇时的画面,一个推断渐渐形成了—— 屋中堆满了被官军砍掉首级的死尸,“吴大憨”闪身进屋,他四下看了看,快步向大门走去。忽然,外面传来狄公的声音:“把房门打开!”张环、李朗齐声答应。 “吴大憨”一惊,赶忙从地上抓了几把血擦在身上,倒卧在死尸堆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狄公、“狄春”、王铁汉等人走进来。狄公四下环视着。“吴大憨”趴在死人堆里,微睁双眼望着狄公,忽然,一股凉气吹在他的脖子上,“吴大憨”浑身一抖,只见“狄春”的眼睛渐渐凑近他,“吴大憨”赶忙闭眼装死,“狄春”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站起身来。 狄公缓缓转过身。猛地,“吴大憨”蹿起身来,举刀向狄公刺去。 狄公的双目睁开了,李元芳轻声道:“大人,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道:“当时,我们在这里找到了吴大憨。当天夜里,他对我说,那时他正在后面磨豆腐,老板娘的脑袋掉在磨盘上。他跑出去看,土匪正在屋里杀人,嘴里喊着‘李楷固来了!’喊完了就把老板和他的儿子也杀了。他拿刀子跟他们拼命,砍倒了两个,后来又冲进几个土匪,他被砍了几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继续道:“我一直觉得非常奇怪,宋无极手下的官军血洗东柳林镇,砍下了镇里所有百姓的首级,可为什么他们将吴大憨砍倒后,却没有割下他的人头?如果王孝杰派遣官军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找到这个奸细陈有龙杀人灭口,可为什么偏偏留下陈有龙没有死?” 李元芳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抬起头来:“除非这个陈有龙当时并不在镇子里。” 狄公摇摇头:“如果此人当时不在镇上,那么必定是官军撤走后才回来的,否则,肯定会被杀害。” 李元芳道:“不错。” 狄公问道:“如果是这样,当他回到镇上,发现所有的人都被杀死,肯定能够想到官军是冲他来的,那他会怎么样呢?” 李元芳道:“会逃走。” 狄公道:“不错。那也就不会有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情了。” 李元芳思索着,点了点头:“有道理。那,大人的意思是……” 狄公道:“我想,他必定是藏在院中的一个隐蔽所在,躲过了这一劫。听到官军撤离,这才出来准备逃走,然而,却被我们堵在了屋中。” 李元芳恍然大悟:“有道理!” 狄公深吸一口气:“因此我想,在这个院子里,定然还有一些我们忽略的东西。” 李元芳徐徐点了点头。狄公道:“走,到院子里看一看。” 院中,那个大磨盘依旧在院子中央。张环、如燕、曾泰等人率卫士们分头搜索。狄公的目光落在磨盘上。磨盘很大,底座是用大石头垒起的,横宽各有近三尺。狄公仔细地观察着底部,忽然眼睛一亮:磨盘侧面那块大石头的底部,被磨出了几道深深的划痕。 狄公蹲下身,用手摸了摸,而后站起道:“张环,李朗。”二人快步跑过来。狄公叫他们将这块石头搬开。二人伸手微一用力,“轰隆”一声,大石歪到一旁,露出了后面的一个小小的门户。众人不由得一阵惊呼。如燕、曾泰也跑过来,吃惊地望着这个小洞。 狄公望向元芳:“果然,这里就是他的藏身之所!” 元芳点点头:“大人所料丝毫不差。这个陈有龙听到官军屠镇的声音,便藏身到这个洞穴之中,等一切平静了,才从这里爬出来。这就是为什么全镇百姓都惨遭毒手,只有他一人幸免于难。” 狄公道:“取火折来。”张环掏出火折,递了过来。狄公划亮,俯身钻进小洞口,只下了几个台阶,脚便落在平地上。他举起火折四下看着,这是一个仅能容一人的小地洞,洞里放着一张床,床头放着一些衣物,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狄公走到床边,仔细地翻找着那堆衣物,忽然一件军服映入他的眼帘。狄公仔细翻看,发现衣襟下写着几个小字:“营州右”。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话分两头,这一夜,帅府东跨院儿内,房上房下,院里屋前,站满了警戒的千牛卫。东厢房中,“吴大憨”静静地坐着;对面,王铁汉手握钢刀警惕地盯着他。“吴大憨”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身来。王铁汉飞快地拔出钢刀,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 “吴大憨”苦笑了一下:“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说着,他慢慢地走到窗前,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是王孝杰将军的副将吧?” 王铁汉道:“不错。” “吴大憨”长长叹了口气道:“听说王将军叛逃契丹,这是真的吗?” 王铁汉咽了口唾沫:“是的,是真的。” “吴大憨”微微摇了摇头,缓缓坐下。王铁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吴大憨”笑了笑:“没什么,只是随便问一问。”说完,他又沉默不语,目光呆呆地望着窗外。 与此同时,大将军权善才、崇州刺史丘静坐在帅府的正堂上,面露焦虑之色。曾泰快步进门问道:“二位,有什么事吗?” 权善才道:“大帅还没有回来?” 曾泰摇了摇头:“大人今早出发,除勘察东柳林镇,恐怕还要到附近民间去走访一下,这是他的习惯,恐怕不会这么快回来。” 权善才焦急地道:“今日接到斥候的快报,李尽灭率契丹大军拔营起寨,正在向崇州靠近!” 曾泰吃了一惊:“哦?” 丘静道:“一旦契丹主力围城,城中的军力配备,城防守卫都需要人来主持,否则,必生混乱!” 曾泰沉吟片刻道:“我们立刻飞鸽传书将此情转告大人。” 权善才点了点头:“好,我马上去办。” 曾泰道:“大帅临行前,把崇州的行政及防务诸事都委托给了二位大人,既然事态紧急,就不必等他了,我们商量一下,先行准备,我想,大帅回来是不会责怪的。” 权善才与丘静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已是深夜,通往关外的大道上,一彪人马飞驰着,为首者正是狄公,他的身后跟着元芳、如燕和八大军头。如燕飞马奔到狄公身旁,猛地勒住坐骑。狄公也勒住胯下战马:“怎么了,如燕?” 如燕四下看了看道:“叔父,不对呀!” 狄公道:“什么不对?” 如燕道:“咱们走的不是回崇州的路呀!” 狄公微笑道:“谁说我们要回崇州?” 如燕愣住了。狄公一声大喝,战马继续向前奔去。如燕莫名其妙地坐在马上,眼看八大军头催马驰过。身后,李元芳赶上来:“怎么,不明白?” 如燕瞪了他一眼:“你明白?” 元芳笑了:“你呀,偏有这许多问题。” 如燕嘟囔着:“什么都瞒着我,真是的。”说着,她一夹马向前跑去。 石国虽然是吉利可汗牙帐的所在地,却是个不大的城市,全城只有四五条街道,太子默啜的寓所就在距牙帐不远的一条僻静的街巷尽头。 此时,萧清芳正站在寓所的厅堂中,仔细地看着手中的纸条,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脚步声响,默啜走了进来。萧清芳微笑道:“刚刚接到崇州的消息,狄仁杰赶到东柳林镇查访。而且,李尽忠也已接到我的传书,率主力向崇州靠拢,只要契丹大军兵临城下,狄仁杰肯定会逸留崇州。等他明天过来,再赶到突厥,这里已经是我们的天下了!” 默啜冷笑一声:“狄仁杰不来是他的福气,否则,他就再也回不了崇州了!” 萧清芳诡谲地一笑。默啜道:“你果然是料事如神!刚刚接到边境巡防营的斥候报,武则天已经下令封锁边境,调左右龙武卫大军开到前线,准备对我突厥作战。” 萧清芳大喜:“哦,太好了,来得正是时候!这样一来,吉利可汗便不得不调虎师离开石国;一旦虎师离开,我们的计划便再无障碍”。 默啜点了点头:“我要马上到牙帐去见他,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萧清芳笑了。默啜也笑了起来。 吉利可汗的反应果然非常强烈,他没有想到大周天子竟然会下令封锁边境,关闭榷场,这使他感到很意外,他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身旁的默啜道:“这个消息可靠吗?” 默啜道:“孩儿是听凉州榷场回来的突厥商队说起的,应该是非常可靠。” 吉利缓缓摇摇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话音未落,一名卫兵飞奔而入:“可汗,虎师统帅步真将军现在帐外,有紧急军情禀告。” 吉利道:“叫他进来!” 脚步声响,步真飞奔而入,单膝跪倒:“可汗。” 吉利道:“起来。步真,出什么事了?” 步真急促地道:“可汗,边境巡防的鹰师来报,大周皇帝下令关闭两国边境及榷场,大周军左右龙武卫主力已开到边境布防!” 吉利倒抽了一口冷气;默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步真道:“可汗,封闭边境榷场,调大兵布防,这就意味着宣战呀!” 吉利叹道:“看来,大周天子并不相信我们的诚意。” 默啜抬起头来:“父王,现在该怎么办?” 吉利站起身,缓缓地踱着,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步真,你即刻下令,命虎师中止休整,开到距大周边境三百里处驻扎。” 步真道:“是。”默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吉利提醒道:“记住,严令虎师将领,绝不可擅越边境,绝不可与大周军发生摩擦!违者重处!” 步真应声“是!”。默啜不满地道:“父王,这样是不是太软弱了,会令汉人小看我们。” 吉利冷冷地道:“要赢得对手的尊敬,首先要尊重对手。” 吉利轻声道:“不知狄公是否知道现在的局势。” 北城是石国最热闹的地段,街道上买卖铺户,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北门也是石国最大的一座城门,突厥人、色目人、契丹人、汉人、胡人,各色人等的驮马商队川流不息,喊叫声、喝斥声间歇传来,各种语言在这里交汇成一组奇特的乐曲。 一支马队穿过北门,缓缓驶来,马上人清一色地穿着突厥商人的衣服,白巾蒙面。为首一人轻轻打开了蒙面巾,正是狄仁杰,他四下里观察着。身后,李元芳和如燕催马靠近。元芳轻声道:“大人,这就是吉利可汗的西廷——石国。” 狄公点了点头,微笑道:“好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虽比不了长安、洛阳,却也是一国之都的气象!” 如燕轻轻哼了一声:“我看还不如崇州呢。”狄公和元芳相顾莞尔。 元芳道:“大人,咱们还是先找个客栈住下,再定后面的行止吧。”狄公点头赞同。 忽然前面一阵大乱,一彪突厥骑兵飞驰而来。狄公赶忙用白巾蒙住脸颊。突厥马队飞驰而过。狄公松了口气,小声道:“而今两国边境吃紧,我们避开崇州对手的耳目,转进突厥,一定要小心行事,否则功亏一篑。” 元芳点点头,一行人沿街道向前走去。不一会,他们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内有一家僻静的小客栈,门前挂着两支野鸡毛,权当标志。狄公一行来到客栈门前,李元芳翻身下马,冲里面喊道:“有人吗?” 一个伙计跑出来:“哎哟,客人,是要住店吗?” 李元芳点点头道:“你们客店有多少间房子?” 伙计道:“大约二十间吧。” 李元芳道:“我全都包下了,不要再接待其他客人。” 伙计迟疑道:“这、这可不好办啊。”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一块蓝宝石递了过去:“这个够了吧?” 伙计一惊,赶忙接过来,看了又看,而后满脸堆笑道:“够了,够了,快请进吧!” 元芳点点头,冲身后一摆手,众人迅速下马,然后又将另两匹马驮着的几筐货物抬下来,向客店里走去。狄公、元芳和如燕走进房间,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儿扑鼻而来,如燕使劲煽了煽道:“真难闻,叔父咱们换一家吧。” 狄公笑道:“如燕呀,这里僻静,不容易被人察觉,你就凑合一下,住上几天,啊。”如燕委屈地道:“那好吧。” 狄公对元芳道:“我们立刻出发,到牙帐去面见吉利可汗。” 如燕道:“那,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呀?” 狄公道:“当然。”如燕兴奋得跳起来:“太好了,那,咱们走吧!” 狄公点点头,三人走出房间。 吉利可汗的牙帐大门前,是一条长长的横街,对面挤满了买卖铺户,非常热闹。 狄公三人缓缓走来,李元芳冲不远处的大门努了努嘴,轻声道:“大人,那就是牙帐。” 狄公点了点头,眼睛四下看了看道:“先找个地方坐下。” 三人走到牙帐大门对面的一家杂货铺前。元芳用突厥语道:“老板,走路的,渴了讨碗水喝。”说着,递上了一颗小珠子。老板一见珠子,立刻眉开眼笑:“好,好,快请坐。”说着,他端了几张凳子放在门前,狄公三人坐了下来。 老板端出水来,三人端起水碗喝水。狄公的双眼不停地四下搜索着,周围似乎非常平静。他放下水碗,冲李元芳使了个眼色。 元芳点点头,站起来,快步向牙帐大门走去。狄公冲如燕一努嘴,如燕一愣,狄公已站起身走进了杂货店,如燕赶忙跟上。 此时,吉利可汗正在牙帐内凝望着墙壁上的行军图。半晌,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转过身来。脚步声响起,卫士快步奔进来:“可汗!” 吉利抬起头:“什么事?” 卫士将手里的一个小布包递上:“刚刚有个人把这件东西交给了小人,让我拿给可汗陛下。” 吉利“哦”了一声,他伸手接过布包,打开。他登时惊呆了,里面赫然放着那枚虎头飞鹰戒指! 吉利可汗跳起来:“人在哪儿?” 卫士道:“就在门外。” 吉利道:“走!” 狄公三人白巾蒙面,正站在牙帐大门前等候。突然街尽头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彪马队飞奔而来,转眼间便到了三人面前,为首者一声吆喝,十几匹马登时围着三人转起圈来,三人大惊,连连后退。 为首者一声呼哨,尘烟缭绕中,一张大网腾空而起,将狄公三人罩在当中。首领狠狠一挥手,大网立时收紧,将三人困在网中。首领大喝一声,马队停止了转动,马上众人拨转马头向来路奔去,狄公三人登时被拖倒在网中,任由战马拖拽着向前奔去,转眼便拐过街角,失去了踪迹。 吉利可汗率卫士飞步迎出,可大门前空空如也,哪里有狄公的影子?吉利愣住了,回身问那名卫士:“人呢?” 卫士道:“刚才还在这儿呀!” 他快步走到门前,问站岗的卫士道:“那个人呢?” 卫士道:“你进去之后,我看见那人走进对面的杂品店,从店里又叫出了两个人,三人一起站在门前等候。可,刚才从东边过来了一个马队,待马队过去之后,三个人就都不见了。” 吉利可汗吃了一惊:“马队,什么马队?” 卫士道:“小的也不知道。大概有十几匹马,过去以后,那三人就不见了!” 吉利猛地一跺脚:“不好!”他对报信的卫士道:“你立刻率我的卫队前去追赶,一定要救下那三个人!”卫士高声答应着飞跑下去。 吉利可汗喘着大气,思索着。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小布包,打开,拿出戒指,而后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块包戒指的红布。他的手突然停住了:红布的背面写着一行蝇头小楷! 再说那马队奔入一条偏僻的小街,后面拖着狄公三人。首领一摆手,众人纷纷勒住坐骑。首领翻身下马,快步来到大网前,一把拽下了网中人的蒙面白布。他登时愣住了!此人根本不是狄仁杰! 首领大惊,将后面两人的蒙面巾也扯了下来。哪里是李元芳和如燕,竟是一男一女两个突厥人! 首领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为首的吓得浑身发抖:“我、我是杂品店的老板。” 首领拔出腰悬的弯刀,放在老板的脖子上:“那三个人到哪里去了?” 老板道:“别、别杀我。那三个人在我的店里。他们给了我两块宝石,让我们一家三口穿上他们的衣服站在牙帐门前,小人贪财这才答应帮忙。” 首领狠狠一跺脚:“上当了!” 狄公、元芳和如燕三人站在杂货店门口,静静地望着牙帐大门前。 一彪卫士催马从牙帐中飞奔而出,向刚刚马队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如燕钦佩地道:“叔父,您怎么知道有埋伏?” 狄公摇摇头:“我并不知道,只是为了谨慎起见,才如此行事,真想不到……” 李元芳轻声道:“现在怎么办?” 狄公道:“回去。” 如燕吃惊道:“不去见吉利可汗了?” 狄公果断地道:“走!” 僻静的小街上空无一人,狄公三人飞快地走着。前面,就是他们下榻的小客店。店门大开着,狄公、元芳和如燕快步走进来,元芳蓦地一伸手拔出链子刀,低声道:“情况不对!” 狄公一惊:“怎么了?” 元芳轻声道:“有埋伏!” 如燕道:“不会吧,没有人知道我们来这里。” 元芳轻轻嘘了一声,缓缓地向房间走去,狄公和如燕跟在身后。元芳飞起一脚,将门踢开,大家登时愣住了,屋中横躺着几具尸体。狄公进屋,将尸体翻过来,正是刚才接待他们的那个伙计。 元芳和如燕将另几具尸身翻了过来,狄公叹息道:“是店老板一家人。” 元芳快步走出去,打开每一个房间,里面空无一人。他猛地转身喊道:“大人,张环、李朗他们都不见了——”声音戛然而止。李元芳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简直不相信出现在他面前的情景:对面,如燕手持短剑,横架在狄公的脖颈上,慢慢地走了出来。 元芳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如燕冷冷地道:“没想到吧!” 元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他的眼圈似乎有些湿润。有顷,他颤抖着道:“真的是你!” 如燕点了点头:“不错,是我。我才是真正的红衣女郎苏显儿。你在东柳林镇上所杀的,不过是我的十几个替身之一!” 元芳点了点头:“我一直觉得奇怪,那天夜里在东柳林镇,那个红衣女子是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跑到镇子外面去抓你,她是怎么知道你躲在那里……”当时的一幕迅速在他眼前闪过—— 夜,东柳林镇外,大树后,如燕静静地向里面望着,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苏将军。” 如燕回过头。身后站着一个红衣女郎。如燕轻轻嗯了一声:“都准备好了吗?”女郎道:“是的。” 如燕道:“李元芳是个人精,一定要做得像,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红衣女郎点点头:“放心吧。” 元芳深吸了一口气道:“后来,你故意和我闹别扭跑出镇子,其实是为了杀死那些黑衣女子。当时我正在追问她们,你闪电般地掠上房脊,拿出无影针,按动机栝,下面的黑衣女子立即毙命。我大喊一声,你纵身而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如燕冷笑道:“你说得完全正确。”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明白了,都明白了。也是你将我们进入崇州的消息通报给王孝杰,这才有了那晚的伏击!”如燕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狄公道:“元芳在昏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燕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没有单独行动。’可怜,在那种情况下,他竟还没有忘记为你开脱。” 如燕脸上冷若冰霜:“好了,不要再说了,我们走吧!” 李元芳紧了紧手中的钢刀。如燕望着他轻声道:“我不想杀你们,别逼我,好吗?” 元芳望着她,又看了看狄公。“当啷”一声,刀落在了地上。外面,一群黑衣人闻声拥了进来。如燕轻叹一声道:“带走吧。” 石国城西的寓所,是一座很大的建筑,院中的房舍是按照汉族的风格建造的:一间正房,四间厢房,中间是一个很大的院落。这是叛党的大本营。院中站满了黑衣人。萧清芳站在正房里,她转过身,满面喜色地道:“好啊,显儿,你做得好啊!狄仁杰终于落在了我们手中。” 如燕静静地站在她对面,勉强笑了笑。萧清芳问道:“怎么,你好像不太高兴?” 如燕道:“你知道,他们对我很好。” 萧清芳沉下脸来:“你也要学虎敬晖吗?” 如燕抬起头来。萧清芳的口气缓和了一些:“傻丫头,他们对你好,是因为你是狄仁杰的侄女!如果他们得知了你的真实身份,还会对你那么好吗?” 如燕笑了笑,没有说话。萧清芳望着她轻声道:“女人呀!从你上次回来,我已经发现,你似乎是爱上了李元芳,是吗?” 如燕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水。萧清芳摇摇头:“男人是不可以信任的!显儿,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这一点应该比谁都明白。” 如燕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可是,大姐,我、我心里放不下他。大姐,能不能不要杀死他们?” 萧清芳的双眉猛地一挺:“显儿,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筹策了三年的计划,眼看就要成功,难道你想让它毁于一旦!” 如燕轻叹了一声:“可,他们已经落在了我们的手里,杀不杀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萧清芳厉声道:“狄仁杰和李元芳必须死,这是法则,绝不能更改!他们是我心中最深的恐惧,甚至连梦里都会被惊醒,他们不死,我绝不会安心!” 泪水滚过如燕的面颊。萧清芳望着她,长叹一声:“痴丫头。好了,你去休息吧,你的事情做得非常好,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如燕点了点头,转身走出门去。萧清芳望着她的背影,长叹了一声。 此时,吉利可汗正在牙帐内焦急地踱着步,不时望望帐外。脚步声响,卫士飞奔进来,吉利一步冲上前去:“来了吗?” 卫士道:“正在门外。” 吉利道:“快、快叫他进来!” 卫士飞跑出去。吉利深深地吸了口气。 城西寓所,厢房内,狄公和李元芳浑身绑缚坐在桌前。一个黑衣人走进来,喝道:“站起来,跟我走!” 二人对视了一眼,慢慢地站起来,跟着黑衣人走出门去。狄公和李元芳被押往正房。黑暗中,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们。 萧清芳得意地站在桌前,手指很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门声一响,狄公和李元芳走了进来。萧清芳慢慢回过身:“二位,我们终于见面了。” 李元芳大吃一惊:“是你,萧将军!” 萧清芳点了点头:“是的。李将军,别来无恙啊。” 狄公冷冷地道:“原来朝中的内奸竟是皇帝身旁最亲近的内卫府大阁领!也难怪贺兰驿如此隐秘的所在,竟遭歹人破坏;赵文翙大军借道突厥这样绝密的情报,竟会泄露给契丹人!也难怪东硖石谷一战会败得这样惨烈!真是祸起萧墙破金汤啊!” 萧清芳得意地道:“怎么样,狄阁老,你终于败在了我的手里。想幽州之时,你将我的计划彻底瓦解,金木兰、虎敬晖和我苦心经营的幽州毁在你的手中。那时,你可曾想到数年之后,会变成我的阶下囚吗?” 狄公点点头:“是啊。这一次大事竟会败在我的侄女手中,真是意想不到啊!” 萧清芳越发得意了,笑道:“自幽州事败后,我又精心地研究和完善了原来的易容之术,看来,现在它已经是非常的成功了。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竟能揭穿了化装潜伏在你身边的狄春。狄仁杰毕竟是狄仁杰,了不起呀!然而,你虽能拆穿狄春却最终被显儿骗过,终于落入了我的手中!” 狄公长叹一声:“是呀,我对老家的这个侄女如燕太不熟悉了。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们定是在如燕来洛阳的路上便将她换掉了,是吗?” 萧清芳笑了笑:“你错了。在你的老家,我们就已经将她换掉了。” 狄公点点头:“这一次的策划,可以说是非常精密。当年的金木兰和虎敬晖是你的手下吧?” 萧清芳道:“不错。” 狄公道:“你们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萧清芳双眉一扬:“一个临死之人,需要知道这些吗?” 狄公道:“我只是好奇。” 萧清芳点了点头:“这个组织的名字叫‘蛇灵’。之所以用这个名字,是因为所有组织中的人,都是曾被武则天残酷迫害过的。他们有的姓虺,有的姓枭,有的姓莽,还有的像虎敬晖一样,姓蝮。” 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气:“都是皇帝曾经残杀的李姓、王姓、萧姓、武姓的后人?” 萧清芳点了点头:“不光如此,还有那些被她无故杀死的大臣们的后人。所以,‘蛇灵’有数不清的人才可以利用,而且,都是效忠于我们的死士!” 狄公轻声道:“明白了,终于明白了。我说金木兰身为翌阳郡主怎么能够组织起如此庞大的叛军,原来是有你们的支持!如果我猜得没错,萧将军定然是原淑妃萧良娣的后人吧?” 萧清芳的眼圈有些湿润了,她缓缓点了点头:“是的。” 狄公斥责道:“为了报仇,为了私愤,为了不可告人的计划,你们与境外的敌人内外勾结,沆瀣一气,不择手段,以挑起边境的战火,来达到自己肮脏的目的,以至弃祖宗的宗庙社稷于不顾,弃两国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弃国家利益于不顾!如此行事与禽兽何异!” 萧清芳一声大喝:“好了!你说得够多了!如果你也受过我们所受的那些苦难,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来人!” 黑衣人一拥而进。萧清芳冷冷地道:“狄阁老,带着这些满意的答案上路吧!”说着,她一挥手,黑衣人拉起狄公和李元芳走出门去。 萧清芳长长地出了口气,冲身旁的一名黑衣人招了招手,黑衣人赶忙走了过来:“大姐。”萧清芳道:“狄仁杰的那些卫士呢?”黑衣人愣住了:“卫士?”萧清芳道:“是呀,他身边不是有几个随侍的卫士吗?”黑衣人赶忙道:“大姐,我到达狄仁杰所住的客店时,只有店老板和伙计,他手下的那些卫士都不在店里。” 萧清芳登时一惊:“什么?”黑衣人道:“是呀。也许当时他们出门去了,也许……怎么,大姐,有什么不妥吗?”萧清芳没有回答,静静地思索着,猛地,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好!” 十几名黑衣人押着狄公、李元芳走出院外,向旁边一片黑沉沉的树林走去。狄公、李元芳毫无惧色,大踏步向前走着。 进了树林,一名黑衣人喝道:“站住!”狄公、李元芳停住脚步。黑衣人狞笑道,“好了,就在这儿吧!”说着,他冲身后的人一摆手,众人一拥而上,举起了掌中的钢刀。 突然,树林中响起一声呼哨,众人一愣,转过身来。只见红影闪动,寒光飞射,十几个黑衣人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便已经身首异处了。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一眼,转过身来。如燕站在身后,静静地望着他们。狄公愕然,望着元芳。 李元芳道:“你不会告诉我,你想救我们吧?” 寒光一闪,绑缚狄公和李元芳的绳索被割开,二人顿觉浑身一轻。如燕说道:“你们走吧。”说完,她转过身,向树林外走去。 元芳轻声问道:“为什么?” 如燕停住了脚步,没有回答,踌躇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走去,沉声说了一句:“因为,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元芳问道:“什么事情?” 如燕凄然一笑,轻声道:“你心里很清楚。” 元芳长叹一声,徐徐低下了头,而后轻声道:“放了我们,你怎么办?” 如燕收住脚步,笑了笑道:“大姐从小把我带大,可我却背叛了她。我还能怎么办!”说着,她的手慢慢地从后背摸出一柄钢刀:“我救了你,却出卖了我最亲的人……”她的手臂猛地一振,钢刀向自己的脖颈儿划去。 狄公一声大叫:“如燕!” 寒光一闪,“噌”的一声巨响,如燕手中的刀飞了出去。如燕猛吃一惊,回过头来。李元芳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手里握着链子刀。 如燕吃惊地道:“你、你的手里还有武器?” 元芳没有回答,脸上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一字一顿地道:“没有人能够骗倒狄大人!如果不是我们要深入虎穴,探究实情,你手下的那些废物现在早就变成尸体了!” 如燕惊呆了:“你、你说什么?” 狄公缓缓走了过来:“知道吗,就在刚才,你救了你自己!”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雷鸣,紧跟着,地面摇动起来。如燕一惊转过身来:“怎么回事?” 狄公和元芳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微笑。狄公道:“你们的老巢完蛋了!”如燕惊得连退两步。 蹄声越奔越近,猛地,四面骤然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如燕转过身向小院方向望去,只见数千突厥骑兵闪电般地扑向小院,刹那间,便将院子团团包围。 如燕身体连连摇晃:“怎么、怎么会这样!” 狄公淡然一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从来就没有侄女!”如燕一声惊叫。 狄公道:“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假的。” 此时的城西寓所已经变成了修罗场,突厥骑兵与黑衣人展开近身肉搏,八大军头在张环、李朗的率领下,个个如下山猛虎,数十名黑衣人转眼之间便尸横就地。吉利可汗在卫队的簇拥下飞步奔进院中,大声问道:“狄公呢,谁看见狄公了?” “陛下,我在这儿!”身后传来了狄仁杰的声音。吉利猛地回过头,狄公站在他的身后,面带微笑望着他。 吉利的眼睛湿润了,他一步跨上前去拉住狄公的手,动情地喊道:“狄公!” 狄公双膝跪倒,吉利赶忙将他搀了起来。 狄公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时隔多年,又见可汗陛下圣容,狄仁杰幸甚至哉!” 吉利可汗连连点头:“好,好,来了就好!” 猛地,身旁一声大喊:“老爷!” 狄公一惊,回过头来,只见张环搀扶着一个人从厢房里飞奔而来。此人满面长髯,脸色黝黑,双眼中含满了泪水,一下子扑到了狄公的怀里:“老爷,老爷!” 狄公惊喜交集,高声唤道:“狄春!” 狄春道:“是我,我是狄春呀,老爷!”说着,他双膝跪倒在地,哭出声来。狄公长叹一声,将他扶了起来:“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战斗已经进入尾声,剩下的黑衣人全部缴械投降,被突厥卫队押解出院子。 “蛇灵”老巢正房的大门“砰”的一声被打开,狄公和吉利快步走进来。狄公四下看了看,问身后的张环:“萧清芳呢?” 张环一愣:“大人,我率人冲进来时,屋子就是空的,没有人!” 狄公狠狠一跺脚:“不好,让她跑了!” 他抬起头道:“可汗陛下,目前事态是万分危急,没有时间回牙帐了,臣就在这里把事情的原委向您和盘托出吧。” 吉利点了点头道:“好,狄公请讲。” 回头再说那树林里,如燕坐在地上,李元芳在一旁相陪,二人默默无语。半晌,如燕转过头来问:“你怎么不说话?” 元芳笑了笑:“没想到的结果,不知该说什么。” 如燕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假的?” 元芳摇了摇头:“是从东柳林镇,那些黑衣女人被杀开始怀疑的。” 如燕的声音有些哽咽了:“那,你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好?” 元芳道:“总是希望你不是坏人,总是希望我的怀疑是错的。” 如燕听罢,不由得潸然泪下:“你在身受重伤的时候还为我开脱,你、你这是为什么?” 元芳没有说话,良久才道:“私心。” 如燕道:“什么私心?” 元芳笑了笑:“你知道。” 如燕破涕为笑:“听你这么说,真好。” 元芳道:“我醒来以后,大人把你的情况对我详细说了一遍。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和狄春都是假的。” 如燕点了点头:“刚刚他说过了。” 元芳道:“大人的兄长有两个儿子,却没有女儿。所谓的侄女如燕,是大人杜撰出来的。” 如燕愕然:“哦?” 元芳点点头:“当时大人怀疑狄春是假,却又无法得到证明。于是他想出了这样一个精巧的计划,那*网就是写密信给家乡的大老爷,请他写一封书信到洛阳,就说侄女如燕将于近期到狄府作客。假狄春看到信后,便报知了你们,于是你率人日夜监视大老爷的家,果然,你们发现一辆马车从大老爷的家中出发,于是你们便暗中跟上。我说的不错吧?” 如燕点点头:“是的,我们跟到山里,便立刻开始动手。可他们好像早就知道有人跟踪,拼命地逃跑,我率人随后紧追。没想到他们的马车散裂开来,冲出官道,掉进了万丈深谷……” 夜,山中官道上,显儿率人飞马转过山弯,前面的马车在飞驰着。显儿冲身后众人喊道:“就在前面,截住它!”众黑衣人扬鞭催马,疾追而去。忽然前面的马车一歪,紧跟着“轰”的一声散了架,竟冲出官道摔下了万丈悬崖。 显儿飞马奔到悬崖旁,向下看了看;又是“轰”的一声,谷底传来一声巨响。显儿皱了皱眉头道:“怎么搞的?” 身后的黑衣人轻声问道:“苏将军,现在怎么办?” 显儿沉吟了片刻,说道:“从原路下山,找到坠车的山谷,去看个究竟!” 众人转到山谷,已是第二天正午。只见马车摔得粉碎,马匹的尸体横卧在乱石之间。显儿一摆手,众人开始搜索。显儿四下扫视着,不远处一具尸身斜躺在巨石上,她走过去,果然是一身女子装束。她伸手将尸体翻过来,尸体的脸部染满鲜血,已死去多时了。如燕将手伸进死尸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她赶忙打开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笑容:“嗯,这就是如燕。” 身旁的一个黑衣人道:“苏将军,现在怎么办?” 显儿笑了笑:“到洛阳去见狄仁杰。” 黑衣人迟疑道:“可、可是,她的面目已分辨不清了,没法易容啊!” 显儿微笑道:“这封信上说,狄仁杰并没有见过长大后的如燕,所以,我们很安全。”说着,她笑了起来。 如燕长长叹了口气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元芳点了点头:“其实,那辆马车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如燕惊呆了:“哦,那、那些尸体?” 元芳笑道:“赶马车的车夫是大人从凤雏苑请来的马术高手,他在山道上甩掉你们之后,就将马车赶到预定地点,自己跳车逃走。马车失去控制撞下山崖。而此时,悬崖底下也早已有人等候,将事先备好的尸身放在马车的残骸旁。而你们呢,绕道山下,来到谷底要用一天的时间,做出这个假现场,时间已经足够了。” 如燕一吐舌头,摇摇头:“狄大人太可怕了!” 元芳笑了笑:“不止你一个人这样说。” 如燕问:“后来呢?” 元芳道:“后来嘛,假狄春告诉大人,你即将到达洛阳。大人立刻就明白了,狄春是假的。这个身份判定后,大人马上想到是内卫将真狄春换掉了。你知道,大人对内卫相当忌惮,他不明白内卫卧底在他身旁想得到什么。为了化被动为主动,他将计就计,没有揭穿你们的身份,而是将你们留在身边,时时观察你们,判定对方的动向。于是,他才会那么快地破解疑点,找到事情的真相。” 如燕一股脑儿地摇头:“真是难以想象,狄公的脑子是怎么长的!那今天又是怎么回事呢?” 元芳笑道:“到突厥之前,我曾问他,要不要揭穿你的身份。他说非但不要,还要请你和我们一起去。用他的话说,必要时你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到达石国后,我们在小客店下榻。八大军头早就得到大人的指示,我们刚一离开,他们便都撤了出来。果然,你的手下接到消息,来至客店,却扑了个空。” 如燕点了点头:“我说在被俘的人里面,怎么没有看到八大军头,原来早就躲开了!” 元芳道:“是的。当你露出了真面目,我和大人便将计就计,跟随你来到老巢。其实,在你们身后不远处,张环等人一直在暗中跟踪,发现了这里。于是,回马向吉利可汗禀报,而可汗早已得到了通知……” 如燕大惑不解:“可,你们并没有见到吉利可汗呀?” 元芳笑道:“大人在包戒指的红布上写明,请吉利可汗等待张环的消息。” 到此,如燕方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她长叹一声:“本来,我们还自鸣得意,以为骗过了狄公。可谁料想,他竟然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身份!哎,我们可真蠢!” 元芳道:“如燕,我还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如燕抬起头:“当然可以。” 元芳叹了口气:“你今日的行动证明,你的良心未泯,真希望你能改邪归正。”如燕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此时,在那座汉式大院的正房里,狄公正向吉利可汗禀报前因后果。吉利听了,倒抽了一口凉气:“是哈日勒?” 狄公点点头:“正是。这个哈日勒受命于太子默啜,私率鹰师秘密潜入契丹境内,化装成契丹部队,袭击了赵文翙部!” 吉利茫然,问道:“狄公,赵文翙部借道突厥,怎么会走到契丹的境内?” 狄公长长吐了口气:“这也正是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之处。” 吉利迟疑着:“难道,真是默啜?” 狄公道:“哦,对了,我给您带来了几个人。” 吉利道:“哦?什么人?” 狄公道:“哈日勒鹰师的统军将领,乌骑施。”说着,他冲张环一摆手:“带上来!” 张环高声答应,快步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八大军头七手八脚抬进了一个大筐。张环三下五除二将筐上的伪装除掉,打开筐盖,乌骑施全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白布,坐在箩筐之中。吉利愕然。 张环拿掉了他的塞嘴布。乌骑施喊道:“你们这些蛮子,假扮可汗的使者……”猛地,他停住了嘴。吉利可汗正坐在对面的凳子上,死死地盯着他。乌骑施登时傻了,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汗陛下。” 吉利可汗霍地站起来,命令卫队长道:“立刻回牙帐,命人将前日从哈日勒鹰师回来报信的那个巡防队长带来!” 下站的卫队长躬身答“是!”。 也就在这时,默啜寓所,萧清芳像个没头的苍蝇似的徘徊着。“砰”!门推开了,默啜冲进来:“怎么了?” 萧清芳哀叹一声:“完了,全完了!狄仁杰会同吉利可汗破了我的总坛。吉利可汗现在肯定已知真情,太子殿下,我们该怎么办?” 默啜倒抽了一口凉气,连退两步。蓦然,他使劲一拍桌子,杀气腾腾地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如今已没有退路。好在卫队掌握在我的手里,趁吉利可汗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立刻率军潜入牙帐将其杀死,只要牙帐在我的手中,事情便还有转机!” 萧清芳道:“好,我马上赶回崇州,命那边提前举事!” 默啜紧咬牙关道:“就这样!” 吉利可汗不禁一声惊叫:“什么,达勒哈将军被你们杀死了?” 下跪的巡防队长浑身颤抖,连连磕头:“可,这都是默啜太子与哈日勒将军定下的计策,与小人无干呀!” 吉利问:“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队长道:“还、还说,要拿您的金批令调集豹师包围石城,杀死可汗陛下。” 吉利可汗倒抽了一口凉气,缓缓坐在金交椅里。 狄公走到他的跟前轻声道:“可汗陛下,萧清芳逃走,一旦通知默啜太子,他定会孤注一掷,您可要想好啊!” 吉利一听,猛地抬起头。 静夜无声,牙帐大门前高挑风灯,十几名卫士严密把守大门。黑暗中,一队队叛军趁夜摸到大门前,静静地伏下身,等候进攻的命令。 马蹄声骤然响起,一队骑兵飞驰而来,为首的正是默啜。守门的卫士一声高喝:“什么人?” 默啜勒住马:“是我!” 卫士道:“哦,是默啜殿下。” 默啜道:“吉利可汗在吗?” 卫士道:“正在里面与步真将军说话。” 默啜点了点头,一挥手。忽听一阵弓弦之声,门前的卫士登时倒下了几个,其余的大惊失色,赶忙向门里退去。默啜拔出腰刀厉声高叫:“冲进牙帐,杀死吉利!” 周围的叛军一阵呐喊从黑暗中杀出来,霎时间,寒光霍霍,几名守门的卫士身首异处。默啜高声喊叫着率骑兵杀进牙帐。 牙帐内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声响。默啜率人冲到广场上,猛地勒住坐骑,四下里扫视着。忽然他一声惊叫:“不好,有埋伏!快撤!” 话音未落,牙帐大门轰然关闭,将大部分叛军关在了门外。随着一声炮响,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照得全场如同白昼,四周的高墙上,可汗卫队的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了院中的默啜。默啜浑身发抖,抬头仰望。 吉利可汗站在牙帐的碉楼上望着他道:“默啜,你这蛇种豺性的逆子,竟敢公然反叛,进击牙帐,企图弑君夺位,将突厥再次带入战乱之中,真是罪不容诛!事到如今,还不下马受缚!” 默啜的嘴唇颤抖着。他一举马刀高喊道:“兄弟们,冲进牙帐,杀死吉利!” 话音未落,高墙上一声梆铃,乱箭齐下,默啜叛军登时倒下了一片。默啜纵身下马,拿起盾牌,率余部向牙帐冲去。 牙帐的门开了,一队卫士呐喊着杀出来,与默啜叛军展开肉搏。 被隔离在大门外的叛军疯狂地攻击牙帐大门。虎师大将军步真率人进行顽强的守卫,使叛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然而卫队的损失也很大,渐渐有些难以支撑。 大门里,默啜率叛军疯狂地冲杀着,卫士们抵挡不住,边杀边退。默啜狞笑着喊道:“他们人少,支持不住了,杀呀!”叛军精神大振,拼命厮杀。 吉利的目光望向狄公,狄公点了点头:“是时候了!” 吉利伸手拿起弓,将一支响箭搭在弦上,满拽雕弓,“吱”的一声巨响划破夜空。下面的默啜一惊,抬起头来。牙帐内突然冲出一彪人马,为首的正是李元芳,身后跟着八大军头。一干人如虎入狼群,异常奋勇,叛军登时被杀得连连后退。 默啜杀红了眼,犹作困兽斗,厉声喝叫着向李元芳冲来,李元芳一声冷笑,掌中刀化作一片光雾,刹那间便将默啜困在当中。 碉楼上的狄公喊道:“元芳,擒贼先擒王,杀默啜,退叛军!” 元芳高声道:“大人,人头献上!”话到刀到,寒光一闪,默啜停止了动作,“砰”!他的头颅飞了出去,血光四射,尸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元芳提起他的首级用突厥语厉声喝道:“叛贼默啜已死,众军放下武器,一概免罪!” 众叛军目瞪口呆地望着李元芳,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 碉楼上,吉利可汗厉声道:“众军听着,默啜反叛伏诛,与众军无干,放下武器者一概免死!” “当啷”之声不绝,军士们扔掉了手中的武器,跪满一地,齐声叫道:“请可汗陛下开恩!” 大门外,叛军仍在进攻。忽然牙帐里传出一声炮响,紧接着,一根竹竿挑着默啜的人头,从高墙里伸了出来。大将军步真高喊道:“这是默啜太子的人头,大家看清楚!” 叛军们面面相觑,停止了攻击。步真走上碉楼高喊道:“吉利可汗有命,默啜反叛伏诛,与众军无干,放下武器者一概免死!” 叛军们迟疑着,人群中有人放下了武器,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所有叛军都将武器扔掉,双膝跪地。步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碉楼上,吉利可汗握住狄公的双手久久不放:“狄公,你又一次救了吉利的性命!” 狄公微笑道:“这都是可汗陛下英明神武,我只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吉利深吸了一口气,动情地道:“狄公,你永远是我吉利的恩人,是我突厥的恩人。请你回去上复大周天子,吉利决意保守两国和平,永不言战。我立刻命人撤回边境的虎师,以示诚意!” 狄公点点头:“可汗陛下,和平是用你我之间的友情,用大周与突厥两国人民之间的友情换来的,弥足珍贵啊!” 四只有力的大手,高高地举起。碉楼下,众军振臂欢呼着。第九章 联突厥狄公败契丹石国军械库里,堆满了赵文翙大军的旗帜甲仗和锱重。一队马队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吉利可汗、狄公、李元芳等人。众人翻身下马,吉利道:“狄公,这就是在金山中发现的赵文翙部锱重。” 狄公点了点头,身旁的李元芳道:“可汗陛下,我让手下点查一下。”吉利可汗道:“李将军请便。”元芳冲身后的八大军头摆了摆手,众人无声地行动起来。 狄公缓缓向前走着,一面杏黄色的大旗跃入眼帘,他轻轻拿起大旗,平展开来,大旗上书:“营州右军”。狄公一愣,轻声道:“营州右军……”忽然,他想起之前曾见到过的同样的字号——那是在东柳林镇的院子里。当他在磨盘底下的地洞里翻查“吴大憨”床上的衣物时,发现一件军服的衣襟下写着“营州右”三个小字。狄公轻声道:“难道会是他?”他缓缓向前走着,口中喃喃地道:“赵文翙大军为什么会误入契丹境内,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角落里堆放的几辆指南车残骸映入他的眼帘,他登时想起了在贺兰山道上与黄真的一番对话—— 狄公问道:“你们借道突厥境内向东硖石谷迂回,怎么会到了这里?” 黄真道:“是呀,末将也觉得万分蹊跷。” 狄公道:“也就是说,你们绕道突厥却走进了契丹的境内,之后才遭到了伏击。” 黄真道:“这、这怎么可能!军中有十几辆指南车呀!大军行进之时,全靠地图和指南车配合,怎么可能走错?” 狄公静静地望着面前的指南车,一丝灵光猛然在脑海中闪过,他脱口叫道:“指南车!”远处的吉利可汗和李元芳闻声走了过来,狄公快步走到指南车旁,仔细地验看着。 元芳道:“大人,您发现了什么?” 狄公没有回答,对身后道:“张环、李朗,你们将指南车抬出来。” 二人答应着走过去,将一辆指南车抬了出来。狄公走过去静静地查看:铁杆、指针都是完好无损,只有车体已经破裂。狄公将指南针立起来,指针一转,指向了狄公身后,狄公倒吸一口凉气;再次转动指针,仍然是相同的方向。狄公扭头向身后望去:“那是南方吗?” 身后的吉利可汗笑道:“狄公,那边是北。你面向的才是南。” 狄公的双眼猛地一亮,对张环、李朗道:“把车翻过来。” 二人立刻动手,将指南车翻了个个儿。众人的目光向车底望去,只见车底部放着一块黑色的石头,狄公伸手动了动,石头是被固定死的。狄公道:“把它取下来。” 张环答应着,拔出腰刀将黑石旁固定的绳索斩断,取下石头,递给狄公。狄公接过石头,向张环的刀头伸去,“当”的一声,石头竟然贴在了刀头之上。众人发出一片惊呼。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把车再翻正。” 张环等人赶忙又将车翻正。狄公上前拨动指针,指针不偏不倚正正地指向了南方!众人惊呆了。元芳轻声道:“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狄公掂了掂手中的黑石头:“我终于明白,赵文翙部为什么转进突厥,却到了契丹的境内。” 元芳道:“哦?为什么?” 狄公道:“就是因为这吸铁石!” 元芳莫名其妙:“吸铁石?” 狄公点点头:“正是。这种石头对所有铁器都具有极强的吸附之力,指南车上的铁指针也不例外。只要将它放在车的底部,指南针的指向就会发生逆转。本来赵文翙部过崇州之后进入贺兰山后向南进,便是突厥。然而,指南车却被人做了手脚,因此,大军本应向南,实际上却是在向北行进,这样,就走入了默啜等人早已设下的伏击圈!” 元芳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样!”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是他!” 元芳道:“大人,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深吸一口气,转向吉利:“可汗,我要马上赶回崇州,否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吉利一惊:“狄公,需要我帮忙吗?” 狄公略一沉吟:“那臣就不客气了。首先,请您为我准备三十匹好马,我要昼夜兼程赶回崇州。” 吉利转身对步真道:“立刻准备!”步真答应着快步离去。 狄公的目光望向元芳:“元芳啊,如燕还在吗?” 元芳点头:“她回到客栈了。” 狄公道:“你要说服如燕去做一件事。” 元芳问“什么事”。狄公道:“也许对你来说有些难于接受。” 元芳道:“大人,您说吧。” 狄公冲元芳招了招手,元芳附耳过来,狄公如此这般低声说了几句,李元芳忽然抬起头:“大人,这……” 狄公道:“现在来不及解释了,你必须快去快回!” 李元芳点了点头:“也罢!大局面前,元芳遵命。”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难为你了。” 狄公对吉利道:“可汗陛下,一会儿元芳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您,恐怕要请您鼎力相助啊。” 吉利点头:“放心吧,狄公之事,就是我吉利之事,我必定倾尽全力!” 狄公不无遗憾地道:“相聚匆匆,你我又要分手了。” 吉利的眼圈红了,他拉住狄公的手道:“狄公,你我人虽分别,可心却永远在一起!” 狄公动情地点点头。吉利拿出那枚戒指放在狄公的手中,泪水滚滚而下。 小客栈里,如燕静静地坐在房中发愣。李元芳走进来,看了如燕一眼,没有说话。如燕轻声道:“怎么样?” 元芳笑了笑:“你问的是我们,还是你们?” 如燕回过头:“你说呢?” 元芳道:“我不知道。” 如燕道:“从救你那一刻起,我和你已经是我们了。” 元芳的脸上绽开了微笑,他点了点头道:“默啜伏诛,一切都已安定下来!” 如燕轻叹一声:“可怜大姐白白的辛苦了几年,这一下恐怕希望又成泡影了!” 元芳望着她:“我知道你对她感情很深,但是人贵在能知是非,如果明知是错还要去做,与禽兽又有何分别?” 如燕腾地抬起头:“你说我是禽兽?” 李元芳冷冷地道:“如果执迷不悟,那就连禽兽也还不如。” 如燕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李元芳慢慢地在她对面坐下:“我要求你一件事。” 如燕抢白道:“你堂堂大英雄,还能求我这个禽兽?” 元芳微笑道:“如果禽兽能够改邪归正,那就变成了好的禽兽,求好禽兽办事还是符合我的原则的。” 如燕“扑哧”笑了出来,轻声抽泣起来。 元芳长叹一声,没有说话。如燕擦了擦泪水,抬起头来:“说吧,什么事?” 如燕听完李元芳的话,猛地抬起头来:“什么,你疯了?” 元芳笑道:“看,又来了,我刚说过以大局为重。” 如燕腾地站起身:“不行,我不干!” 元芳道:“那好吧,只有我自己去了。如燕,如果我死在契丹……” 如燕转过身,一把捂住他的嘴:“别说这种话!” 李元芳笑了笑:“这有什么,本来就是实话嘛。真想不到,天天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你还在乎这些?” 如燕放开手:“我是在乎你,笨蛋!” 李元芳笑道:“行了,不说了。我今晚就动身。”说着,他走到榻旁,收拾着行囊。 “我和你一起去。” 李元芳笑了,他转过身道:“不许后悔!” 如燕点点头:“但有一个条件。” 李元芳道:“你说吧。” 如燕道:“一切都听我的安排。” 元芳笑道:“一言为定!” 当夜,崇州南门外军道上,马队、步兵来往穿梭于崇州南门外军道上,有运输的,有调动的,长官们发出一声声高喝,与军卒的嘈杂声混成了一部守城曲,好不热烈壮观。 丘静、权善才立于城头,指指点点,对身旁的众将说着什么。一名斥候飞奔来报:“禀大将军、刺史大人,前军斥候来报,李尽灭率契丹主力星夜疾驰,而今距崇州已不到二百里了!” 丘静和权善才对视一眼:“再探!”斥候高声答应着飞奔而去。 丘静道:“来得好快呀!” 权善才深吸了口气:“昨日还在五百里外,而今日已临近崇州,真是兵贵神速啊!” 丘静道:“大将军,而今事态已是万分紧急,一旦契丹主力兵临城下,大战立刻就要展开,你的左卫主力已安置妥当了吧?” 权善才微笑道:“请刺史大人放心,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万无一失!” 崇州城北小院内,站满了黑衣人,气氛异常紧张。正房里,萧清芳失魂落魄地徘徊着,不时探头向门外张望。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便来到门前,紧跟着是下马、进门的脚步声。一个身穿黑斗篷的男子快步走进来,低声问道:“大姐在里面吗?” 黑衣人轻声道:“正在等你。” 萧清芳听到脚步声,猛地转过身来。门开了,黑斗篷走了进来。萧清芳急切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黑斗篷点点头:“放心吧!刚刚接到斥候传报,契丹主力距崇州还有不到二百里的路程,预计明天夜里就能到达。大姐,我们何时开始行动?” 萧清芳斩钉截铁地道:“不能再等了,一定要赶在狄仁杰回到崇州之前。你马上回去布置,明夜开城献关!” 黑斗篷点点头:“好!” 萧清芳加重了语气:“成败在此一举!” 契丹大营,是契丹主力的后方大本营。主力已经开拔,大营中空空荡荡;营门前,几名契丹军士来回走动,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静夜中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守门军士回过头来,转眼间蹄声已到门前,守门军士一声高喝:“站住!” “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说话间,一个红衣女郎纵马奔到近前,正是如燕,身后跟着李元芳。 军士一见之下,登时笑了:“是苏将军呀。” 如燕点了点头,翻身跳下马来:“李尽忠将军在吗?” 守门军士赶忙道:“大军已经开赴崇州了。” 如燕一惊,与身旁的李元芳对视了一眼。如燕冲军士招了招手,军士赶忙过来,如燕俯耳低语了几句。守门军士道:“好,小的这就带您去。” 大营的军监里,王孝杰静静地坐在墙角沉思,良久,他长叹一声,悔恨的泪水缓缓滚过脸颊。“轰隆”一声,铁门打开,两条人影逆光站在门口。王孝杰抬起头来。 其中一人慢慢走到他的身前,在昏暗的灯光下,王孝杰认出了,此人就是自己下令射杀的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他登时惊得目瞪口呆:“你、你……” 元芳低声道:“奉狄大帅将令,营救大将军回归崇州!” 王孝杰惊呆了,过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来救我的?” 元芳道:“大将军,事态紧急,请马上随我离开!” 王孝杰一把拉住李元芳的手:“元芳将军,我、我……” 元芳微笑道:“好了,大将军,有什么话待回到崇州再说吧。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咱们马上离开!” 王孝杰点点头,擦干泪水,迅速站起身,随元芳、如燕走出牢房。 转过天来,崇州大营里,李楷固正惊诧地问道:“什么,将大军撤到城外?”下站的传令使递上令箭:“这是权大将军的军令,请李将军照此执行,不得有误!” 李楷固没有接令,他厉声质问道:“契丹大军指日便要兵临城下,此时将大军撤出,崇州怎么办?” 传令使微笑道:“大将军自有妙计!”说着,他将令箭放在李楷固的手上,快步走了出去。 李楷固目瞪口呆地道:“妙计?……” 崇州南门,军道上一片混乱,几支大军正离开南门向城外调动。军道中央的高台上,几名令旗军手挥小旗指挥着,然而几支大军堵在一起,根本无法疏散;各军的将领们高声咒骂着,军卒们怨声连天。 一彪马队飞奔而来,为首者正是曾泰。卫士们厉声吆喝着,堵在军道上的大军才勉强让开一条小道,曾泰率队纵马驰过。 城头上,权善才对身旁的几员将领说着什么。后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曾泰快步登上城楼,急促地道:“大将军!” 权善才转过头来:“哦,曾大人,有事吗?” 曾泰道:“契丹主力已逼近崇州,大将军却在此时将左卫大军主力撤出城外,不知是何用意呀?” 权善才笑了笑:“本将如此做法,自有道理。” 曾泰道:“哦,什么道理?” 权善才看了曾泰一眼,冷冷地道:“曾大人,大帅临行前将军务城防交与了本将,我想,本将秉承大帅之意调兵遣将,应该不用通过曾大人这位卫尉卿吧?” 曾泰立时语塞:“可……” 权善才道:“好了,曾大人,不必多言,这就请吧。送客!” 曾泰面有愠色,还想说什么,一名军士走过来:“曾大人,请吧。”曾泰无奈,愤愤地转身下城而去。 青石谷位于平山以西,哈日勒的鹰师仍然在此驻扎。几匹马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鹰师将军乌骑施,身后是李元芳、王孝杰、如燕。战马嘶鸣着飞奔进营。皮帘一掀,乌骑施、王孝杰、李元芳、如燕大步走进帅帐。乌骑施道:“二位将军,这就是我鹰师的帅帐,请二位传发号令!” 元芳的目光转向王孝杰。王孝杰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快步走到帅案后坐下,沉声威喝:“擂鼓聚将!” 城外左卫大营里,李楷固焦急地徘徊着,几名将领聚在一旁,低声议论。一人道:“将军,如此做法明显是将崇州拱手送与契丹呀!”另一人道:“我看这个权大将军有点靠不住啊!” 李楷固腾地回过身:“别吵吵,难道你们又想哗变?” 众将赶忙道:“末将不敢!” 李楷固长叹一声:“大帅不在军中,可谓群龙无首啊。” 话音未落,一名千牛卫飞奔进来:“李将军。” 李楷固转过身来:“哦,有什么事吗?” 千牛卫附在李楷固耳旁如此这般说了几句,李楷固一惊,千牛卫将手上的信递给他。李楷固赶忙接过打开,飞快地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立刻抬起头来命令道:“擂鼓聚将!” 此时,官道上,契丹主力大军奔行如飞,统军将领厉声催促。而在崇州北小院的正房内,萧清芳正焦虑地徘徊着,不时向外张望。 崇州城上,权善才站在城头,向身旁众将低声布置着什么,众将连连点头。脚步声响,一名斥候飞奔而来:“大将军,大帅回府了!”权善才猛地转过身,倒吸了一口凉气。 帅府前,马队飞奔而入,狄公翻身下马,对后面的八大军头低声说了几句,张环等人点头答是。 东跨院儿前,千牛卫严密守卫着。“吴大憨”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着,王铁汉死死地盯着他。“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二人猛吃一惊,转过头来。狄公站在门前。王铁汉惊喜道:“大人!” 狄公点了点头,微笑道:“铁汉,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王铁汉点点头,转身走出房间。 狄公缓缓走到“吴大憨”面前道:“怎么样,想说实话了吗?” “吴大憨”苦笑了一声:“大人,我还是那句话……” “啪”!那件在东柳林镇地洞里找到的军服扔在了“吴大憨”面前。狄公厉声问道:“这是你的吧?” “吴大憨”一惊,继而点点头:“是的。” 狄公双目逼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是一个知情人,你了解的东西正是我需要的。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到底想隐瞒什么?” “吴大憨”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狄公轻轻哼了一声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吴大憨”心中一震,猛地抬起头来。 狄公紧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你的大军借道突厥,却走入了契丹境内;你只身逃回是为了给你的好朋友王孝杰报信;当你泅水入城,却被丘静当作奸细抓了起来!赵文翙,营州大都督,一个神秘失踪却被各方追杀的人!” “吴大憨”惊呆了。半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人认错人了,我是陈有龙,不是什么赵文翙。” 狄公发出一阵冷笑,他伸出手拍了三下,副将黄真应声快步走进来:“参见大帅!” 狄公指了指“吴大憨”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黄真回过头来,不禁吓了一跳:“大、大将军!大将军!”他猛扑过去。 “吴大憨”一把抓住了他,泪水滚滚而下:“黄真,好兄弟,你、你活下来了!” 黄真哽咽着点点头:“大将军,末将被俘,幸亏狄大帅救我出来!” “吴大憨”一怔:“是、是狄大帅救你出来的?” 黄真道:“正是呀,怎么,您不知道?” “吴大憨”摇摇头。黄真奇怪地看着二人道:“你们、你们……” 狄公望着“大憨”微笑道:“怎么样,这一次可以说实话了吧。” “吴大憨”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营州都督大将军赵文翙……” 东跨院儿外,张环、李朗率一众千牛卫严密把守。远处,一盏灯笼摇曳着越来越近,张环、李朗警觉地对视一眼,快步迎上前去,来人正是曾泰、丘静和大将军权善才。张环一伸手道:“三位请留步。” 三人停住了脚步。曾泰道:“大帅在里面吗?” 张环道:“正是。大帅请三位到正堂等候。”三人点点头,向正堂走去。 东厢房内,赵文翙长叹一声道:“大帅,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狄公长长舒了口气道:“我说这些人为什么不惜一切地追杀你,原来是为了这个!” 赵文翙道:“后来,末将趁城中大乱逃了出去,隐姓埋名,躲在东柳林镇中,白日装疯卖傻,帮老板磨豆腐,到了晚上便钻进他家的地洞之中安身。本想等风声一过,末将便赶奔京城面见圣上,申明原委。可谁料想,没过几天,就发生了官军屠镇的事情。当时,末将惊慌之下躲进地洞,待出来时,人都死光了,末将的心里实在是愧疚万分……”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正要出逃,却听到我的声音。” 赵文翙道:“不错,末将认为大帅与那些官军是一路的,尤其是那个假狄春他已经发现了我在装疯。当时,末将心想再装也没有用了,不如拼命算了,这才横下了一条心,对大人动起手来。” 狄公站起身来:“明白了,全明白了!哦,对了,赵将军,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赵文翙道:“大帅请讲。” 狄公道:“你率军出营州时,指南车是好的吗?” 赵文翙点头:“是,大军一路是靠指南车和地图同时使用的。”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帅府正堂,曾泰和丘静在低语着,而权善才似乎显得有些焦虑,他不时地探头向外张望。脚步声响,狄公快步走进堂来。三人赶忙躬身施礼。狄公点了点头,目光从三人的脸上扫过。良久,他深深吸了口气道:“三位大人,有什么话要对本帅说吗?时间还来得及。” 曾泰愤愤地道:“恩师,学生有话说。” 狄公道:“嗯,说吧。” 曾泰道:“而今,契丹大军距崇州不过数十里路之遥,而大将军权善才却擅自下令将左卫主力调到城外,卑职万分不解,前去询问,不料权大将军却说,他自有妙计;再问之下,大将军便以官职压人不肯言明!现在当着大帅的面,大将军总可以说一说你的妙计了吧!” 权善才尴尬地笑了两声,目光望向狄公。狄公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未置可否,他伸手端起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 崇州南门城防营的副将趴在城头上向远处眺望,身旁的牙将道:“将军,怎么还不来呀?” 副将道:“按时辰算起来,应该还有一会儿。”忽然他嘘了一声,侧耳倾听。静夜中,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渐渐变成了轰鸣。副将伸手一指:“来了,来了!” 果然,黑暗之中,一队队契丹骑兵和步兵飞速地开来,停在了城下。副将轻声道:“提起铁闸!” 万斤铁闸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徐徐升起,契丹骑兵闪电般地冲进城内,步兵快速地登上城头,占领了南门各个军事要道。 帅府正堂上。堂内的气氛似乎有些紧张。权善才的眼睛不住地向门外张望。狄公缓缓站起身来:“你们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三人一愣,转过头来。狄公笑了笑:“一年前,一个阴谋在我身边形成了。首先我发现,我的老管家狄春被人换掉,而做这件事的人竟然是内卫!这令我万分诧异,我略施小计,便识破了假狄春的身份。然而,我一直不明白,此人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大的心力卧底在我的身旁。然而,随着如燕、王铁汉的出现,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卧底的假狄春是为了东硖石谷会战而来!” 猛地,外面响起了一阵隆隆的炮声,紧接着,蹄声如雷,杀声震天。众人吃惊地回头向外望去。丘静道:“大人,是契丹主力攻城!” 权善才紧张地看着外面,对狄公道:“大帅,末将还是到南门去看看吧。” 狄公笑了笑:“不必了。大将军,你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啊!”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丘静神色紧张:“大帅,好像是契丹人打进来了!” 狄公冷笑一声:“不是打进来,应该说是放进来!” 丘静猛吃一惊:“什么?放、放进来?” 狄公的目光望向曾泰:“是的,是被我们当中的内奸,打开铁闸放进来的!” 曾泰浑身一抖:“是谁?” 狄公反问道:“你说呢?” 曾泰的目光望向权善才;狄公的目光也望向了他。权善才的脸色极不自然:“大、大帅,末将……” 狄公猛地转过身来,手指竟然指向丘静:“是他!” 丘静猛吃一惊连退两步。所有人都愣住了,曾泰结结巴巴地道:“是、是他……恩师,您没有弄错吧?” 狄公发出一阵冷笑:“丘静,在这出戏里,你隐藏得最深,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为你服务,不是吗?” 丘静笑了:“大帅,您、您在说些什么呀?” 外面杀声震天,蹄声如雷。丘静的眼睛向外面看了看。 狄公冷笑道:“起初,我确实相信了你的话,认为王孝杰就是内奸,因为,你的一番话合情合理,几乎没有丝毫的破绽。于是,第二天,我就赶到你所说的王孝杰隐藏大军物资的平山山坳里,恰恰是在那里,我发现了你的第一个破绽。” 丘静微笑道:“哦,是什么?” 狄公打开桌上的一个包袱,拿出里面的一双破靴子,翻开靴筒,赫然露出了里面墨印的三个小字:崇州捕。狄公道:“这是我在平山西坳中找到的,靴筒里印着:‘崇州捕’。这就说明,那些看守大军物资的人根本不是王孝杰麾下的右威卫军人,而是你手下的崇州捕快!你运出的七十多批军需物资,都到了契丹人的手里!”丘静的脸上微微有些变色。 狄公道:“紧接着,我又找到了你第二个破绽。还记得你当时的叙述吗?你说手下的探马躲在山坳中向下看,看到了那个红衣女子率领的黑衣人前来转运粮草。我说得不错吧?” 丘静道:“不错。” 狄公道:“在那山谷之中根本就没有藏身之所,四周是一片稀稀拉拉的荒草,别说一个探马,就是一只兔子也藏不住!当时我想,会不会探马是在山顶之上向下瞭望,于是我率人登上山顶。可是山势那么高,人在山顶上根本看不清谷底的任何情形。当时我就断定你在撒谎!你说得不错,确实是有人将大军物资转运到契丹,但不是王孝杰,而是你!” 丘静不由得后退一步。狄公继续道:“第三个疑点就是吴大憨。我一直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不说实话。如果他真是给王孝杰报信的奸细,那么此时王孝杰已经逃到契丹,他为什么还不说出实情呢?经过再勘东柳林镇,通过探访突厥石国,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吴大憨的真实身份,他就是营州大都督赵文翙!” 曾泰和权善才发出一声惊呼:“是他!”丘静的脸色惨白,深深吸了口气。 狄公点点头,目光望向丘静:“赵文翙率部从营州出发,转进突厥,路经崇州,你以劳师为名,命人暗暗将吸铁石放在指南车上,致使指南车失灵,赵文翙部误入契丹境内。而此时,默啜的手下哈日勒率领鹰师扮作契丹军队,在峡谷设伏,这才致使赵文翙部两万大军惨遭伏击,全军覆没!” 曾泰倒吸一口冷气:“所谓的赵文翙部失踪真相竟然是这样的!那大军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突厥的金山呢?” 狄公笑了笑:“事发之后,哈日勒命人将尸身装上马车,运到了突厥的金山,为的就是造成两国之间的误会,从而引发大周与突厥的战争,他们便可以从中渔利,乱我大周天下!” 众人恍然大悟,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丘静。丘静此时已是脸如死灰。 狄公继续道:“当时,赵文翙已经发现崇州有内奸,于是他只身逃回崇州,给王孝杰报信,深夜面见了王孝杰的亲信孙副将,请他将消息送到军前,要王孝杰小心。然而,孙副将却并没有出城。” 曾泰道:“不错,学生查问过巡城官,那天夜里没有人出城。” 狄公转身双目望着丘静:“而你却说孙副将连夜出城,向王孝杰报信。不错,这个孙副将确实去报信,但不是给王孝杰,而是给你丘静!” 丘静后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良久,他点了点头,轻声道:“不错。” 狄公道:“于是,你命人连夜抓捕赵文翙……” 夜,崇州刺史府二堂上,丘静坐在椅子里,几名亲信将赵文翙押进来。丘静微笑道:“赵将军,别来无恙啊。” 赵文翙冷冷地道:“刺史大人,既知文翙的身份,为何要抓捕我?” 丘静道:“听说赵将军要大将军府的孙副将给王孝杰送信,说崇州有内奸……” 赵文翙猛吃一惊,抬起头来。丘静道:“不知这个内奸指的是谁呀?” 赵文翙冷笑一声:“你我心知肚明!” 丘静抬头一阵冷笑,阴阳怪气地说道:“赵将军,看来你只有到阴曹地府去申冤了!”说着,他狠狠一摆手,众人将赵文翙拖了下去。 狄公长长地吐了口气:“可你没想到的是,赵文翙打伤了行刑的军士逃离崇州,这令你深为恐慌,便命人四出追杀。” 曾泰道:“可,赵将军既然得救为什么不说出实情呢?” 狄公淡然一笑:“这一点很好解释,赵文翙看到我复丘静崇州刺史之职,又判定王孝杰私通契丹,因此,他便认为我与丘静同党,这才致令他心存恐惧,缄口不言。” 曾泰心里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狄公接着道:“正当丘静全力追杀赵文翙之时,大军兵败东硖石谷,王孝杰率残兵退回崇州。他责问你为什么不为大军提供转运,为什么在危急之时挟私报复。同时,他也听说了赵文翙的事情,也在命人四处查找。这更增加了你的恐惧,于是你便向你的主子萧清芳禀报。这样,一条苦肉计就诞生了。” 曾泰道:“苦肉计?恩师,什么苦肉计?” 狄公微微一笑:“东硖石谷兵败,王孝杰对丘静充满愤恨,萧清芳非常清楚这一点,想要封住他的嘴是不可能的。果然,王孝杰写了塘报进京告状,这份塘报就是由王铁汉带出的。” 曾泰道:“恩师,当时贺兰驿控制在他们的手中,他们何不像以前一样,截住塘报而后将其换掉,反过来诬陷王孝杰呢?” 狄公道:“因为,今天丘静诬陷了王孝杰,明天圣旨就会下达将王孝杰押解进京。一旦他对皇帝说出实情,那丘静就不是官位不保,而是性命堪忧了。想到了这一层,他们决定让王孝杰的塘报先落到我的手中,再转达皇上,这才有了永昌历险那一幕!” 曾泰思索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狄公道:“然而,铁汉拿来的那份塘报绝不是王孝杰所写的原文……”他将当时发生的情况描绘了一番—— 山野中,王铁汉拼命地奔跑着,他已是满身伤口。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山口,他踉踉跄跄地奔了进去。 一声呼哨,红影闪动,苏显儿飞掠而来,寒光闪烁,王铁汉背部中刀,滚倒在地。岩石后闪出几名黑衣人。苏显儿双脚落地,伸手从王铁汉怀里掏出了那份塘报,打开看了看,而后从自己身上拿出了一份新塘报塞进了王铁汉的怀中。 狄公道:“这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份塘报!那里面删去了有关赵文翙下落的一节,就连丘静拒绝为大军提供转运之事都没有提,这是我问铁汉时听他说起的。于是我上奏皇帝,圣旨下达,丘静免官解京,王孝杰安然无恙。大将军王孝杰是一个行事短视,毫无远虑之人,他一见皇帝没有责怪于他,便也不再具表上陈真情,此事便不了了之。这场苦肉计也就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而接下来,一场让丘静复位,嫁祸王孝杰的阴谋就开始了。” 曾泰道:“您是说截杀千牛卫的黑衣人不是王孝杰派出的?” 狄公道:“当然不是,那就是丘静自己借王孝杰之手派出的,这么做第一是先将他保护起来,不致落入朝廷之手;第二,就是为了嫁祸于王孝杰。然而,半路却杀出个李楷固,又恰巧被元芳碰到,这一来,此事就显得更加自然真实,更加可信。而与此同时,我们走访民间,却看到了宋无极血洗东柳林镇,下窑洼村官军杀良冒功,这一切,都使我对王孝杰感到不满。然而,到昨天,我夜审宋无极后才终于明白了……” 狄公坐在营帐中,重重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宋无极,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 宋无极道:“是,是。末将虽隶属右威卫,却在几年前加入了一个组织。” 狄公道:“哦,什么组织?” 宋无极道:“叫‘蛇灵’。” 狄公点点头:“血洗东柳林镇就是这个组织的人让你做的?” 宋无极供认不讳:“正是,他们听说您要到镇上私访,这才飞鸽传书命我屠镇。” 狄公双目如电望向丘静:“听了他的话,我立刻就明白了,宋无极和孙副将一样,都是暗中听命于你,替你充当爪牙!搜查东柳林镇确实是王孝杰下的令,但只是为了找到赵文翙。而你们,为怕赵将军落入我的手中,便暗命宋无极屠杀镇上的居民,这样,既可杀人灭口,又可嫁祸于王孝杰,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丘静长叹一声,没有说话。狄公继续道:“而后便出现了李楷固和元芳被假狄春化装绑架之事。其实,你们做这件事的目的无非就是,引李元芳去救李楷固。李楷固是个直肠汉,必定会带元芳去见好友丘静。只要元芳见到丘静,听完他的一番言语,就定然会将他引见给我,于是丘静便顺理成章,毫无破绽地站在了我面前。” 曾泰惊诧不置:“这个阴谋策划得太精细了,每一步都做得像真的一般,令人很难寻到破绽!” 狄公道:“是呀。与此事同时进行的,是逼反大将军王孝杰的行动。王孝杰性格乖张,桀骜不驯,且行事鲁莽,目空一切。他们正是攻其弱点,命卧伏其身旁的叛将苏宏晖将王孝杰一步步诱到叛反的边缘。果然,客店前射伤元芳,使王孝杰彻底绝望,于是,他想逃出崇州回到京城,可没想到……” 山道上,一队骑兵在黑夜中飞驰而来,为首者正是王孝杰,前面是一道峡谷,两旁山石林立。王孝杰勒住坐骑,对身旁的苏宏晖道:“宏晖,这条路似乎有些不对呀?” 苏宏晖道:“大将军请放心,这条路卑职非常熟悉,肯定没错。” 王孝杰点了点头,一声吆喝率队奔进峡谷。峡谷中伸手不见五指,马队飞奔进来。猛地两旁山崖上响起一阵炮声,王孝杰大吃一惊勒住了战马。霎时间两侧山崖上伏兵四起,松明火把亮子油松照如白昼。一名契丹将军从队列中走出来,冷笑道:“大将军,末将在此恭候多时了!” 王孝杰大吃一惊,回头对苏宏晖道:“宏晖,这是怎么回事?” 苏宏晖道:“大将军,到了这个时候,您还能去哪里呢,不如就投降契丹,定能保得荣华富贵!” 王孝杰剑眉倒竖:“你,原来你是契丹的奸细!” 苏宏晖冷笑道:“不错!” 王孝杰一声怒吼,手起刀落,苏宏晖措手不及,登时被斩于马下。 狄公长叹一声:“一失足成千古恨。王孝杰为契丹所掳,这正是你们希望看到的结局。在崇州只有丘静一家之言,令我无从对质,无从排查。好一个滴水不漏的苦肉计呀!” 忽然府门外传来一阵喊杀声,紧接着马蹄隆隆飞奔进府。狄公回头向窗外望去。权善才和曾泰猛吃一惊,身子飞快地挡在狄公身前。“噌”的一声,权善才伸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丘静的脸上露出了狞笑:“大人,您说得太对了,分析得也很精到。但是已经晚了。你听,契丹大军已攻进了你的大帅府,识相点赶快跪地投降,献出帅印,否则,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狄公望着丘静,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 丘静一惊:“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话音未落,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三个身穿契丹将军服色的人大步走进堂来。丘静得意地笑了。然而,这笑容只持续了一秒钟瞬间,立刻转成了恐惧。他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人正是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后面的二人则是李元芳和如燕! 丘静倒抽一口凉气,连退几步,瘫在了椅子里。狄公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权善才和曾泰则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腾腾腾”,脚步声响起,王孝杰抢步来到狄公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已是泣不成声:“大帅,孝杰鼠肚鸡肠、出尔反尔、管窥蠡测、恩将仇报,竟以亲为仇,公然反叛,实在是罪该万死,请大帅即行处置,孝杰绝不鸣冤!” 狄公微笑着伸出手,将他搀了起来:“孝杰请起,也怨我没有事先把话对你言明,因此,阴差阳错酿成大祸。” 王孝杰抽泣道:“大帅,孝杰愧悔难当,情愿一死!” 狄公笑道:“让咱们的王大将军真心认错,可是万分的不容易呀!”众人笑了起来。 王孝杰快步走到元芳面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元芳将军,你险些命丧我的手中,可最后救我性命的却是我要杀死的人。我王孝杰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是有一点,从今往后,孝杰的命就是将军的命,我二人一命同心,请将军不念旧恶,弃怨下交!”说着,热泪滚滚而下,躬身一揖到地。 元芳赶忙搀住他:“大将军,你过谦了。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今后,此事再也休要提起,你我倾心相交,情如兄弟!”王孝杰重重地点了点头。 外面一个豪爽的声音喊道:“元芳,你又给哥哥收了个好兄弟呀!” 众人一愣,回头向外望去,元芳笑道:“是楷固兄!” 话到人到,李楷固大步走进来,对狄公躬身道:“启禀大帅,末将率右营将士,从斜刺里给李尽灭的腰眼子狠狠戳了一下。而今,他的一万前锋,已被全歼!” 狄公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啊,楷固,做得好!” 李楷固快步走到孝杰面前躬身道:“大将军,楷固是个粗人,误会你了,您别往心里去!” 王孝杰笑了:“楷固者大将也,率性直肠之人!” 李楷固笑道:“刚刚你和元芳认了兄弟,那也是我兄弟了,我就不客气了,啊!” 狄公笑道:“好,好啊,大家本应是亲如兄弟。” 如燕笑道:“就是你这个大哥平常少说几句废话就行了!” 李楷固笑道:“这丫头,见了面就没好话。” 大家笑了起来。权善才和曾泰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曾泰惘然问道:“恩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狄公笑道:“曾泰呀,当我明白一切真相后,便立即命元芳、如燕前往契丹老营,救出大将军王孝杰。而后又请吉利可汗将青石谷中那支哈日勒鹰师的指挥权交与孝杰。这支鹰师本来就是身穿契丹的军服,这样,孝杰便带着这支队伍扮作契丹大军向崇州进发。由于距离很近,因此孝杰军先于契丹主力抵达崇州城下,城中奸细不察之下打开城门。孝杰进城后便四下埋伏,等待真正的契丹前锋钻进伏击圈,而后关门打狗!” 曾泰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样!那楷固将军是……” 狄公笑道:“刚刚你不是还在告权大将军的状吗?其实是我用飞鸽传书让他将主力调到城外,由李楷固统领,只待城内伏兵一起,立刻率军进攻未入城的契丹部队,这样,前后夹击,全歼其前锋精锐。” 权善才笑了:“曾大人,您现在明白了吧!” 曾泰不好意思地道:“权将军,是曾泰愚鲁。” 权善才笑道:“这怎么能怪大人,是末将情急之下,无法言明啊。”大家笑了起来。 狄公的目光望向丘静,此时的丘静面如死灰,浑身颤抖。李楷固面对丘静大骂:“你这奸贼,我真是瞎了眼了!” 狄公发令道:“把他带下去!”身后千牛卫一声答应,将丘静押了下去。 这边,崇州北院正房,“砰”!门被踹开,李元芳和如燕纵身而入。屋内空空如也。狄公随后缓步走进来。如燕道:“这就是我们在崇州的分坛,看来,大姐已经撤走了。”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如此说来,事情还没有完结!” 元芳抬起头来:“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笑了笑:“几年前的幽州,而今的崇州。这些人是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 元芳点点头。狄公的目光望向如燕,微笑着道:“如燕呀,从今往后你还是叫我叔父吧。” 如燕抬起头来。狄公道:“我有三个儿子,我大哥有两个儿子,身边都没有个女儿。这一次,正好是因祸得福收下个侄女,啊,元芳?” 他冲元芳使了个眼色,李元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如燕听罢,感动得泪如雨下。她缓缓跪下,轻声道:“叔父在上,受侄女如燕一拜!”她深深地叩下头去。 狄公赶忙伸手将她拉起:“好孩子,快起来!” 狄公接着道:“从今天起,你就算是有个家了。” 如燕“哇”的一声,一头扎进狄公的怀里;一旁的李元芳眼圈也红了。 一名黄门侍郎手托塘报飞奔在神都上阳宫宫道上,嘴里高声喊道:“崇州六百里加急文书!” 观风殿上,武则天接过加急文书,颤抖地将它打开,面色凝重地看着。下面,宰相张柬之、姚崇,兵部侍郎李昌鹤、大将军苏定方,人人面露紧张之色,屏息望着丹旃上的武则天。 “啪”,武则天的手重重地合上了塘报。众臣一惊,面面相觑;张柬之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武则天缓缓站起来,双唇微微颤抖。她慢步走下丹旃,阁臣们的目光凝望着她,一动也不敢动。 武则天停住了脚步,两行热泪悄然滚下。她用颤抖的声音高声道:“我崇州大军全歼李尽灭部十二万人,斩李尽灭首级,不日将回朝献捷!” “啊!”众阁臣发出一阵欢呼,大家齐齐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武则天缓缓转过身,她的眼中含着泪,脸上却洋溢着胜利的微笑,大步走出殿外,双手高举过头。众阁臣站起来,个个面露喜色。 猛地,武则天发出一声振聋发聩地高喊:“崇州——万岁!”泪水如断线之珠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 洛阳北门,旌杆林立,旗幡飘扬,鼓乐之声震天动地。洛阳城楼上,武则天端坐龙椅上,两侧排列着三班文武大臣。城楼之下,千牛卫旗甲鲜明当先而立,后面是皇帝亲将的十二卫;再后面是太子四卫,各卫尉衣装耀眼,刀枪锃亮,端的是一派盛朝文治武功的气象。 武则天双目望向城外,低声问身旁的张柬之道:“柬之,狄怀英的大军怎么还没有到?” 柬之微笑道:“陛下少安,应该是马上就到了。” 武则天点了点头:“柬之,你与昌鹤前赴城门,代朕迎接。” 张柬之躬身称是。 远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礼炮,紧接着,军鼓大作,左卫、右威卫大军军容整肃徐徐开来。为首的是河北道行军大元帅狄仁杰,身后三匹马是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右威卫右营将军李楷固和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四马之后是浩浩荡荡的大军。 城楼上,武则天缓缓站起身来。城下,张柬之、李昌鹤飞马而至,翻身下马,躬身施礼:“奉圣谕,躬迎大元帅班师奏凯,得胜还朝!” 狄公翻身下马,率众将跪倒:“臣狄仁杰率崇州众将,叩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面,十几万大军齐齐跪倒,山呼万岁,声扬九霄。 武则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缓缓点了点头道:“赐大元帅酒!” 身旁的内侍应声奉酒。 “等一等!” 内侍停住了脚步:“陛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武则天双目凝望着下面的狄公,良久,她轻声道:“朕要亲自敬酒!” 武则天快步走下龙椅,向城楼下走去。狄公众人站起身,快步向前迎去,来到中门之前。狄公高声道:“臣河北道行军大元帅兼崇州大都督狄仁杰,率麾下大将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右威卫右营将军李楷固、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向吾皇恭献大捷!万岁,万岁,万万岁!”四人跪倒叩下头去。 “怀英平身。”这声音是从身前发出的。狄公一愣,抬起头来,武则天静静地站在面前,笑容可掬地看望着他。 狄公猛吃一惊:“臣万死不敢承陛下降阶之礼,请圣上回銮!” 身后三人叩下头去:“请陛下回銮!” 武则天微笑道:“降阶之礼自有礼之始,乃为各国元首族长而备。然今朕破格用降阶之礼,是为了告诉世人,这一场胜利来之不易!” 她转身对众军高声道:“这一场胜利来之不易呀!我大周有大将!我大周有忠良!我大周有千百万忠诚的士兵!” 短暂的寂静。忽然,“万岁”之声如同惊雷震动着大地,久久不停。 武则天深深吸了口气道:“拿酒来。” 内侍呈上酒杯,武则天双手举起,递到狄仁杰面前:“怀英,你……辛苦了。” 狄公不由得老泪纵横,轻声道:“谢陛下。”然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武则天微笑道:“孝杰身为大将军,击破正面之敌,厥功甚伟!楷固大破契丹主力于孤蒙,斩李尽灭首级,功在社稷!元芳亲身用命,屡破奸党,令战役顺然得胜,你竭功之首呀!来,赐酒!” 内侍为三人端上酒来。王孝杰伸出双手接过酒杯。他的手有些颤抖,良久,轻声道:“陛下,这一杯酒,臣可以转敬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武则天微笑道:“当然可以。” 王孝杰举起酒杯来到狄公面前:“大帅,孝杰以陛下赐酒转敬大帅,您是帅中之帅!”说完,他高高举起酒杯,满目热泪,望着狄公。 狄公平静了一下道:“全仗众位将军!” 话音未落,李楷固高声道:“元芳将军,我们同敬大人一杯!” 元芳道:“好。” “还有朕。”武则天又拿起一杯酒,微笑道,“还有朕呀,怀英,一杯酒,你与朕共勉之!”说着,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高举酒杯俱自欢饮,三军跪倒山呼万岁。声音回荡在神都的上空。 洛阳狄府,鞭炮之声震耳欲聋,狄公、元芳、曾泰在门前等候着,身后众人嬉笑议论。忽然街尽头响起一阵鼓乐之声,一顶红呢大轿向狄府大门而来。狄公看了元芳一眼道:“元芳,来了。” 元芳不好意思地道:“大人,是您的侄女来了,您应该高兴啊,怎么和我说呀!” 狄公哈哈大笑,曾泰也笑出了声。狄春飞跑而至:“老爷,如燕小姐来了!” 狄公微笑着捋髯颔首。大轿抬到门前,轿帘一打,如燕款款走了下来,盈盈拜倒:“侄女如燕,拜见叔父大人。” 狄公赶忙扶起,笑道:“好,好啊。快,快进府!” 如燕抬起头,偷瞟了一眼李元芳,旋即低下头去。李元芳与如燕的目光稍一对视,也赶忙扭过身。狄春等人搀扶着如燕走进府内。 狄公、元芳、曾泰、如燕说笑着走进房内。忽然,狄公的目光望向桌上的一封信。他走到桌旁,拿起信,拆开一看,登时惊呆了。 元芳道:“大人,怎么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是给如燕的。” 如燕一愣:“哦,给我的。”说着,她接过信,飞快地看了一遍,猛地发出一声惊叫。 元芳道:“到底怎么了?” 如燕轻声道:“是大姐写的。” 元芳一惊:“萧清芳?” 如燕点点头,将信递给元芳。元芳展开信,只见信上写道:“显儿,我会永远盯着你,直到你死!大姐。” 元芳倒吸了一口凉气。狄公缓缓转过身来:“看到了吧,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蛇灵楔子暗夜无光。 强劲的北风带着哨子呼啸而过,一条瀑布急冲直下,发出了“哗啦啦”地巨响,混合着风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为这本已恐怖的夜更增添了一丝迷离、惨淡的气氛。浓雾腾腾之中,两名黑衣人飞奔而出,来到了瀑布旁,二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网 手将一枚小小的蜡丸放进了湍急的水流,蜡丸顺瀑布的水势飞快地向悬崖下的小溪落去。 小溪中央放置着一条汲水用的水槽,水槽是由几根碗口粗细的青竹从中间一剖为二对接制成,水从悬崖上落下,注入槽中,顺槽流下,绵延一里之遥,直通到不远处的一座农家小院。“啪”的一声轻响,蜡丸从悬崖上顺水势落了下来,正正地掉入水槽之中,随着槽中的溪水迅速向农家小院滚去。 这是一座极为普通的小院落,一正两偏,靠墙边是一座蓄水池。小院的门紧闭着,水槽穿门而入将蜡丸带入院中,掉进了蓄水池里。 一只手轻轻捡起漂浮的蜡丸,捏碎外壳,拿出了里面的纸条。 这是一位中年人,身穿一袭紫袍,面上毫无表情,虽然住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的双手干燥、稳定,浑身上下透出一丝丝寒气。 他看了一遍纸条,而后团成一团,中指一伸将纸团弹了出去,“呼”的一声轻响,纸团在空中自燃起来,紫袍人缓缓转身向屋内走去。 第一章 白马寺惊现无头尸黑暗的夜,乌云在翻滚。 位于群山之间的山坳中央,矗立着一座巨石垒成,高大雄伟的祭坛。祭坛的外立面镶嵌着雕有巨蟒图案的圆形玉牌。玉牌直径约丈余宽,雕刻着一条巨大的毒蟒:蟒头如麦斗一般,左右分嵌着两颗火红的眼睛,散发出妖异的光芒;撕裂般的阔口之处喷出一条蓝绿色的信舔,在月光的映照之下,蛇信仿佛在飞快地抽动着。 祭坛上燃烧着蓝绿色魔焰,喷射出丈余长的火苗,在这静夜之中显得诡异、恐怖。 四周静悄悄的,唯有那魔焰发出阵阵呼啸。 祭坛上,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 “噌”的一声龙吟,幽兰剑缓缓出鞘,在魔焰的映照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李元芳那张镇定、平静的脸庞映入了眼帘,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容。 对面站立着一位娉婷绰约的女子,美丽而略带沧桑的脸上神色异常严峻,正是蛇灵大姐——萧清芳。她的掌中握着一柄寒光闪烁的蝉翅刀。 风悄悄吹来,“轰”的一声巨响,魔焰蹿起数丈高。 寒芒陡闪,李元芳的剑如电一般直刺萧清芳的咽喉,萧清芳纵身而起,蝉翅刀化作一片光雾,只听得几声脆响,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二人依旧面对而立,似乎从来没有移动过。良久,一滴鲜血从萧清芳的嘴角慢慢渗了出来。对面的李元芳冷冷地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萧清芳轻声道:“告诉显儿,我的人会盯着她,直到她死……” 话音未落,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萧清芳胸前的衣服四散迸飞,鲜血疾喷而出,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李元芳深深吸了口气,幽兰还匣。 寂静。魔火在燃烧。 李元芳迈步向祭坛下走去。“轰”的一声,魔焰再一次蹿跃起来。 李元芳猛地停住脚步。 强光闪过,魔焰中一条人影闪电般疾飞而至,寒芒陡现。 李元芳的幽兰剑再一次出匣了。 祭坛上两条人影飞快地转动着,速度越来越快,刀、剑的光芒交织成了圆形光环,将二人的身体挟裹在当中。 一道寒光猛地飞了起来,一切声音和动作都消失了。 幽兰剑“噌”的一声,重重摔落在地上。 李元芳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柄钢刀。 他缓缓抬起头来。 刀柄握在对面的一个面目模糊的紫袍人手中。 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刀法。” 紫袍人缓缓抽出钢刀。 李元芳的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皎洁的明月照耀着洛阳狄府,夜阑人静。 忽然,东厢房传出一声凄厉、恐怖地惊叫。惊叫声尖利而又漫长,划破了深夜的寂静。房中,如燕猛地从榻上弹起身,厉声惊叫着,“元芳!元芳……”她的额头上渗着细细的汗珠,胸口一起一伏,惊恐地四下望着:门窗、桌椅、梳妆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神智逐渐恢复,她这才明白,刚刚祭坛上那一幕不过是场噩梦。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披衣而起,快步出了门,向书房走去。 狄仁杰坐在书案前,静静地翻阅着各地的塘报。半晌,他抬起头来,揉揉眼睛,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如燕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狄公抬起头微笑道:“是如燕啊,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如燕勉强笑了笑:“叔父,我、我想……” 狄公站起身道:“你想找我聊天?” 如燕点点头。狄公道:“那好。整晚阅看塘报,我也累了,正好想找人聊一聊。说吧,想聊什么?” 如燕嗫嚅着道:“叔父,元芳有消息吗?” 狄公笑了:“我就知道你要问起元芳。” 如燕道:“他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一点音讯也没有,真让人担心。” 狄公点点头道:“是呀。自从崇州案后,那个神秘的‘蛇灵’组织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我们按照你的指点突袭了他们的总坛和几座分坛,然而,都已是人去楼空,这么一个庞大的组织竟好像在一瞬之间从人间蒸发了,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此次,元芳奉命出行,暗中查访,不知能否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如燕道:“叔父,您说元芳不会遇到危险吧?” 狄公一愣,抬起头来:“危险?” 如燕点头:“是啊。叔父,您可能有所不知,在‘蛇灵’之中有几个非常可怕的杀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身负上乘武功,极其冷静,异常凶残……” 狄公道:“你就是其中之一吧?” 如燕点点头:“是的。在‘蛇灵’里,共有六名杀手位列总坛,被称作‘六大蛇首’,排在第一位的是闪灵;第二位是血灵;第三位就是您非常熟悉的‘蝮蛇’虎敬晖……” 狄公抬起头来:“哦,敬晖也是蛇首之一?” 如燕道:“是呀,‘蝮蛇’在蛇首中位列第三,是剑灵;第四位是魔灵;第五位才是我——变灵;第六位就是在崇州被捕的假狄春——动灵。这六大蛇首各有所长,幽州案‘蝮蛇’死去,此次在崇州假狄春被俘,而我又反正,‘蛇灵’的原六大蛇首只剩下了三个。然而,这三人都是极难对付的人物,连我都从未见过。听说他们的武功极其高强,且具有神奇的遁身之术。尤其是血灵,除了大姐外,几乎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我是怕,万一元芳遇到这几个人……”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元芳都知道吗?” 如燕点了点头:“临行前,我将自己所知‘蛇灵’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他,还把我一个好姐妹小梅的联系方法都对他说了。可是叔父,您知道,一旦元芳的行踪暴露,大姐一定会用最歹毒的手段对付他,我怕,我怕……” 狄公点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我何尝不担心元芳的安危啊!只是,‘蛇灵’组织的这些妖人阴险毒辣,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数年前的幽州,他们联络突厥叛臣莫度,险些将吉利可汗置于死地,如不是我们及时勘破阴谋,两国战火已起,生灵必遭涂炭。而几年后的崇州,他们竟然又故伎重演,险些引发北地的全面战争。如燕,‘蛇灵’一日不破,国家便一日无宁日啊!” 如燕点点头:“叔父,刚刚我做了个梦……” 狄公问道:“哦,什么梦?” 如燕道:“我梦见元芳刺死了大姐,却被闪灵所杀……”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狄公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如燕,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然元芳身经百战,武功更是顶尖之属;而最难得的是他的智慧、机变和极强的判断能力,我想就凭这几点,他就能够蹈险如夷,不辱使命。” 如燕轻轻叹了口气:“叔父,我真后悔,当时应该和他一起去的。” 狄公笑了:“好了,傻丫头,枉自担心是杞人之虑。也许明天元芳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给我们带来一个很大的惊喜。” 苍寂的群山笼罩在黑暗之中,一座竹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山谷中央。 竹亭里置放着一张小几、几个坐垫,一个女人背向而坐,微风吹来,撩起了她身披的轻纱。背后脚步声响起,一个黑衣人快步走到亭下,轻声道:“大姐,他来了。” 女人转过头来,正是萧清芳。她点了点头,黑衣人转身离去。萧清芳端起几上的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 “大姐。”身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萧清芳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你来了。” 那个出现在深山农家小院中的紫袍人缓缓走进竹亭。萧清芳问道:“传书收到了吗?” 紫袍人点点头:“是的。” 萧清芳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是你给总坛传信,说要见我?” 紫袍人道:“正是。” 萧清芳道:“‘蛇灵’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在任务完成前互不见面!” 紫袍人长叹一声,点点头:“是的,我知道。” 萧清芳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有什么事,就说吧。” 紫袍人深吸了一口气:“我想知道,这次的标靶是谁?” 萧清芳突然把头一抬:“为什么?” 紫*网袍人道:“直觉。直觉告诉我,这次的标靶不同以往。” 萧清芳望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道:“我不能为了你破了‘蛇灵’的规矩!” 紫袍人道:“那,恕我不能从命。”说着,他徐徐转过身向竹亭外走去。 萧清芳阴森森地说道:“你要背叛组织?” 紫袍人道:“我从没想过背叛,只是不想再滥杀无辜。” 萧清芳冷笑一声:“滥杀无辜。什么意思?” 紫袍人转过身来:“这些年‘蛇灵’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问是非,早已背离了原来的宗旨。只要于己有利,便不惜妄动杀伐,残害生灵。大姐,这些年,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我们的手上,你能记得清吗?” 萧清芳把脸一沉,重重地哼了一声。紫袍人继续道:“对敌人就不必说了,只要是有碍行动者,那便是必死无疑。可对组织里的人也是这般,只要行踪暴露便立遭非命,仅崇州行动中,‘蛇灵’各坛被灭口的弟兄姐妹就多达数十人!如此做法实在是令人心寒呀!当初,我们加入‘蛇灵’是为了推翻武逆,复李唐神器,可现在,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呀?勾结外侮,危害国家,不顾百姓的生死,不惜挑起战争。大姐,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背上千古骂名啊!” 萧清芳的脸色非常难看:“看来,你也想学一学虎敬晖和苏显儿。” 紫袍人笑了笑:“敬晖是我的好朋友,对他,我非常了解。大姐,您想一想,是什么才会令他在最危急的时刻挺身而出,竟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护狄仁杰?” 萧清芳的声音冷若冰霜:“哦,是什么?” 紫袍人道:“是狄仁杰用真情感动了他,这才会令他做出舍命之举。而我们呢,我想‘蛇灵’中没有一个人会甘愿为组织而死,因为,他们感到的不是真情,而是时时袭来的恐惧。这也就是我们为何会屡战屡败的原因。” “够了!”萧清芳一声怒喝。 紫袍人抬起头来,面无惧色。萧清芳望着他,嘴唇不停地颤抖着,良久,她平静了一下情绪:“好了,今天我们不说这些。” 紫袍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萧清芳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你的话,我会认真考虑。” 紫袍人抬起头来。萧清芳道:“还记得,你的家人是怎么死的吗?” 紫袍人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萧清芳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不会认为,武则天也是无辜之人吧?” 紫袍人猛地睁开双眼。 一双脚在山道上飞奔着,鲜血顺着脚踝流淌下来。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拼命地向前奔跑着,胸前和肩胛处,鲜血不停喷涌,她的脚步踉跄,身形摇晃,脸色煞白……眼前出现一座破旧的庙门。女孩子跌跌撞撞地奔到门前,身体连晃几下摔倒在地,鲜血染红了庙门前的土地。 这是一座位于深山中的古庙,断壁残垣,破旧颓败。庙有两进,一进韦驮殿已几近坍塌;二进的正殿虽门窗俱无,但梁柱尚在,因此还可勉强支撑。正殿的房梁上卧着一条黑影,显然,庙外的声音惊动了他,他飞快地坐起身,侧耳倾听着。 女孩子拼命挣扎,艰难地爬进庙内,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砰”,一双脚落在她的面前。女孩子缓缓抬起头来。一个黑衣人正冷冷地望着她。女孩子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正殿房梁上,黑影纵身而起,如大鸟一般飞掠出门,直奔前进的院落。 黑衣人望着奄奄一息的女孩子冷笑道:“继续跑啊。怎么,跑不动了?” 女孩子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道:“动手吧!” 黑衣人冷冷地道:“你这个‘蛇灵’的叛徒,你以为这么容易就会让你死掉!说,你深夜到小庙来见谁?” 女孩子狠狠一咬牙,扭过头去。“噌”,一柄带锯齿的钢刀一亮,黑衣人道:“这样吧,只要你说出实情,我就给你个痛快。否则,将你带回总坛,落在大姐的手里,你知道她会怎么对付你!” 女孩子望着他,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黑衣人皱了皱眉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举起刀,放在女孩子的脸上,手腕微微用力,刀尖在女孩子脸上划出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鲜血登时溢出。女孩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黑衣人道:“我再问一遍,你到小庙来见谁?” 女孩子索性闭上眼睛。黑衣人笑了,举起手中的刀:“这样吧,只要我再问一遍,你就会失掉一只耳朵;问两遍,你的两只耳朵就都没有了。当我问到第三遍,你当然就会失去鼻子。哼,如果你让我问到第四遍,我就会将你全身凸出的东西都砍下来,然后一刀一刀将你碎剐成肉条,怎么样?” “你的刀好像还不够锋利!”身后响起一个沉静的声音。 黑衣人大吃一惊,转过身。一条黑影从韦驮殿后缓缓走了出来,月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不是别人,正是李元芳。 黑衣人道:“你是谁?” 李元芳笑了笑:“你刚刚不是在问她,到这小庙中来见谁吗,现在你已经见到了!” 黑衣人紧了紧掌中的锯齿刀,又问道:“你是什么人?” 李元芳嘲弄道:“就别关心那么多问题了,先考虑一下,你想怎么死吧!” 黑衣人发出一阵阴冷的笑声:“一个死人站在我面前,竟然还口出狂言,真是可笑之极!” 李元芳笑了:“你将我当作死人?” 黑衣人道:“难道不是吗?”说着,他轻轻咳嗽一声,霎时间,十几名黑衣人鬼魅一般飘进小庙,将李元芳团团围住。 黑衣人得意洋洋地道:“怎么样,你是自己随我回去呢,还是要我动手?” 李元芳点了点头,他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铜钱微笑道:“这样吧,这枚铜钱落地之前,我保证在这个小庙里站着的只有我们两个。” 黑衣人禁不住一阵狂笑。李元芳也笑了,猛地,他的手指向上一弹,铜钱飞上天去。黑衣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剑光闪烁,身旁的两名随从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黑衣人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片寒雾挟裹着李元芳的身体如闪电一般横扫而过……铜钱在空中翻滚着落了下来。黑衣随从们便似麦子碰上镰刀一般,一个个“噼里啪啦”地翻倒在地,黑衣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啷”一声,铜钱落地。剑尖刺穿了最后一个黑衣随从的咽喉,李元芳缓缓抽出剑,那人的尸体摔倒在地。黑衣人张大了嘴,浑身乱颤。地上的女孩子也看得惊呆了。她挣扎着欠了欠身,突然身体一阵抽痛,头一歪,昏死过去。 剑尖挑起了地上的铜钱,铜钱在空中翻了个个儿落在李元芳手中。他转过身望着黑衣人微笑道:“怎么样?想好自己该怎么死了吗?” 黑衣人手中的锯齿刀不停地抖动着,李元芳慢慢走过来。黑衣人猛地一声大叫,纵身向庙外飞去。“嗖”的一声,寒光疾闪,幽兰剑脱手飞出,洞穿了黑衣人的身体,将其重重地钉在庙门之上。鲜血从黑衣人的嘴角流下来,他的双眼睁得很大,充满着疑惧,似乎到此时还没有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元芳快步走到女孩子跟前,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小梅,小梅!” 女孩子徐徐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道:“快,赶、赶回洛、洛阳,闪、闪、白、白、白……” 她的头一歪,身体沉了下去。李元芳连连晃动着她的身体:“小梅,小梅,你醒醒……” 小梅毫无反应。李元芳伸手摸了摸她的脉搏,已经停止跳动。他痛心地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小梅的尸身,轻声道:“对不起。”他伸手摘下悬挂在小梅脖颈上的蛇形木牌,把它紧紧攥在手里,两眼喷射着悲愤的火焰。 白马寺坐落在邙山脚下。这是一座六进庭院的大寺:一进钟鼓楼、韦驮殿;二进大雄宝殿、伽蓝院;三进罗汉堂、弥勒殿。三进之后,便是十六座偏殿和数百间僧房。 在这座寺院中,每一座建筑都是雄奇伟岸,极尽奇巧奢华之能事。自东晋大僧鸠摩罗什在此译经始,这片丛林便成为中原地带的佛教中心。 此时的白马寺中,气氛异常紧张,每进院落的殿堂廊庑之下、佛门僧舍旁边,都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千牛卫。 白马寺后园,苍松翠柏,佛塔林立。“呼啦”一声,几双手将一具无头男尸从土里拽出来。方丈和僧值不禁一声惊呼,二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大将军桓斌走到尸体旁,缓缓蹲下身,仔细地验看着尸身。半晌,他站起来,目光望向面前的方丈和僧值:“这是怎么回事?” 方丈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将军,老衲不知呀!” 他猛地回过头望着僧值:“静空,这、这尸身是从何而来?” 僧值静空苦着脸道:“师兄,您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啊,这、这……” 桓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三日后皇上便要驾临白马寺,可现在却出了这种事情,我看,你二人项上的人头恐怕是保不住了!” “扑通”一声,方丈、僧值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大将军明鉴,老衲等今日清晨才刚刚查点过合寺众僧,一人不缺,一人不少。这、这具尸身绝不是寺中之人!” 桓斌双眉一扬:“哦,那最近有没有生人来到寺中?” 方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绝对没有。大将军,因圣上要驾临白马寺进香,所以,自十几天前千牛卫便已进驻警戒,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一点,您是最清楚的。” 桓斌点点头道:“你们起来吧。” 方丈二人颤抖着站起身来。桓斌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此事要立刻禀报狄阁老!” 上阳宫麟德殿上,景阳钟缓缓敲响,众臣依班次无声地步入大殿。武则天在执事女官的簇拥下登上龙陛。众臣跪倒山呼万岁。武则天微笑道:“众卿平身!”群臣起立,就班归位。 武则天道:“众位爱卿,一年多来,蒙上苍见爱,风调雨顺,四海承平,关河宁定,民生安乐,是朕之幸,众位爱卿之幸。” 梁王武三思出班道:“全赖皇帝文治武功,上应天意,下顺民心,方有此太平盛世。”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三日后是盂兰盆节,朕要到白马寺进香。三思,此事都安排妥当了吧?” 武三思赶忙道:“陛下,臣已会同礼部及鸿胪寺将一切事宜妥善安排,只待陛下驾临。” 武则天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望向了班中的狄仁杰:“怀英。” 狄公踏步出班:“陛下。” 武则天微笑道:“怀英啊,这一年多来,你内理庙堂,外治关河,劳苦功高,三日后进香,阁台及六部\_网 狄春道:“在她的房中。李将军,已经两个月了,您要是再不回来,如燕小姐可就要急出病来了。”元芳笑着给了狄春一个脑瓢儿:“贫嘴!” 如燕正在自己的房中沉思,李元芳推门进来。如燕惊喜交集,愣愣地望着元芳,泪水充盈了双眼。半晌,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头扎进李元芳的怀里。两个月的思念担忧,都化在这哭声之中。 元芳轻轻拍着她道:“见了面好话还没说一句,就哭起来了。” 如燕一把推开他,带着笑容道:“还不是为你担心,真是狗咬吕洞宾。”说着,她一把将元芳的头扳过来,“让我看看你。” 元芳微笑地望着她:“怎么样,还可以吧?” 如燕道:“你瘦了。” 元芳拉起如燕的手:“如燕,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如燕道:“什么事呀,还这么正经?” 元芳长叹一声道:“小梅,小梅……” 如燕马上猜到了几分,脸色大变:“小梅怎么了?” 元芳“唉”了一声,从怀里掏出那块蛇形木牌,轻声道:“她,她死了……”如燕一声惊叫,连退两步。 元芳举起那块蛇形木牌:“这是我从小梅身上取下来的。如燕,我把它交给你,记住她吧。” 如燕颤抖着接过木牌,凄然泪下。她喃喃地道:“她救过我的性命,是我唯一的朋友……” 元芳内疚地道:“是我无能,没有保住她。” 如燕啜泣着摇摇头:“怎么能怪你呢,你已经尽力了。” 元芳长叹一声:“真没想到,两个月的时间,竟然一无所获。好不容易找到小梅,可她却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便死在古庙之中。” 如燕把头一仰,她一字一顿地道:“从今天开始,对‘蛇灵’,对萧清芳我再也没有任何的愧意,也绝不会再躲藏。他们要付出代价,付出十倍的代价!” 白马寺后园中,无头男尸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只手轻轻拿起尸体的左手,仔细地察看着。这人正是狄公。尸体左手食指旁的一小块皮肤非常光滑,与其他地方迥然不同。狄公放下死者的左手,站起来:“从伤口腐烂的程度来判断,死者已经死去十几天了。” 桓斌点了点头。狄公的目光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僧值:“你是寺中的僧值?” 僧值赶忙躬身合十:“正是,贫僧静空。” 狄公点了点头:“最近几天,寺中可有损减人口?” 僧值摇摇头:“回大人的话,从来没有啊。刚才千牛卫的将军们挖出了这具尸体,贫僧就觉得万分惊诧,不知它是从何而来。” 狄公双眉一扬:“你能肯定,这具尸体不是庙中的僧人?” 僧值道:“回大人,绝对不是!白马寺中有大僧五百三十人,沙弥三百人,供粗用的道人、杂役一百二十人。因皇帝明日驾临,因此,今天早晨方丈师兄和贫僧刚刚点查过,一个也不少。” 狄公问道:“寺中没有外地挂搭的僧人?” 僧值回道:“回大人,因圣上驾临,半个月前就将十几位挂搭僧遣出白马寺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目光再一次望向那具男尸。 桓斌道:“这可真是奇了,庙中一人不少,却莫名其妙地出来了一具男尸,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僧值苦笑道:“这,谁说不是呢。贫僧也觉得此事万分怪异。” 狄公道:“没有什么怪异的,这具尸体就是庙中的僧人。” 僧值惊呆了:“这、这怎么可能?” 桓斌道:“阁老,可寺中的僧人并未损减呀。” 狄公再次俯身抓起死者的左手,指向食指旁的那块光滑的皮肤:“看到了吗,这块皮肤非常光滑,与左手其他地方的皮肤大相迥异,这是为什么?” 桓斌和僧值对望了一眼,摇摇头。 狄公对僧值道:“你看一看自己左手的食指旁。” 僧值一愣,赶忙放下左手里的念珠,定睛向自己的食指看去。果然,食指旁的皮肤非常光滑,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僧值傻了,桓斌也愣住了:“这、这……” 狄公道:“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僧侣们每天都要做这件事,所以,他们自己并不注意罢了。静空师傅,你们在诵经之时手掐念珠,念珠不停地滚动,摩擦食指旁的皮肤,经年下来,那块皮肤才会非常的光滑。” 僧值一愣,赶忙拿起念珠,果然,珠子卡在食指旁!僧值笑了,他拍了拍脑袋:“不错,不错。大人真是心细如发呀,是贫僧愚钝。” 桓斌肃然起敬:“末将早闻狄公之能,今日才见一斑啊!” 僧值忽然一声惊呼,而后结结巴巴地道:“大人,您是说,这无头尸体就是寺中的僧人?” 狄公道:“你说呢?” 僧值徐徐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此人的左手食指与我一样,定是念珠摩擦所致。可、可是,寺中人口并无缺失,这、这是怎么回事……” 桓斌望着狄公,一脸的迷茫。狄公吩咐道:“大将军,静空师傅。此事要严加保密,破案之前,绝不能传扬出去!”二人齐声答是。 狄公从白马寺回到自己的府邸,见李元芳站在面前,旁边的如燕微笑道:“叔父,您看这是谁。” 狄公大喜,一步上前,拉住了元芳的手:“元芳,你回来了!” 元芳动情地道:“我回来了。大人,您还好吧。” 狄公微笑着连连点头:“好,好啊。只是有些担心你的安全。” 元芳的眼圈有些发红,他愧疚地道:“大人,元芳无能,虚耗此行,惭愧万分!” 狄公笑了:“好了,好了。凡事都是有因才有果,没头没脑地派你出去查访‘蛇灵’的下落,也确实是有些难为你。不要自责,把此行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对我说上一遍。” 元芳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道:“两个月前我离开洛阳之后,便在江湖上追踪‘蛇灵’的下落。谁料想,这些人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花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探听他们的踪迹,却一无所获。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用如燕教我的方法,在柳州的青阳客栈给她的朋友小梅留下一个蛇形标记。果然,几天后的夜里,小梅找到了我……” 深夜,青阳客栈的房间里,李元芳躺在床上睡熟。人影一闪,一双脚落在了床前。正是小梅。她静静地望着床上的李元芳,手慢慢拔出短剑。 寒光一闪,小梅吃了一惊,刚想闪避,幽兰剑已经抵在她的咽喉之处。李元芳坐起身来:“不想说点儿什么?” 小梅道:“你是谁?” 李元芳笑了笑:“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小梅问道:“青阳客栈的蛇形标记是你留下的?” “噌”,幽兰还匣。元芳问道:“你是小梅?” 小梅点头:“正是。” 元芳道:“我是苏显儿的朋友,是她让我来找你。” 小梅道:“显儿好吗?” 元芳点点头:“她非常好。” 小梅叹了口气:“她现在已经是‘蛇灵’的第一号标靶!请你转告她,一定要小心。” 元芳点点头:“我会的。” 小梅转身向门口走去。元芳道:“等等。” 小梅转过身:“还有事吗?” 元芳道:“你知道,我约你见面,不是为了问安。” 小梅顿了顿道:“有什么事,说吧。” 元芳道:“我想知道,‘蛇灵’的总坛设在哪里?还有就是,你们的下一步计划。” 小梅笑了:“我像个叛徒吗?” 元芳摇摇头:“不像。但你是显儿的朋友,我问你的,也正是她想知道的。‘蛇灵’现在追杀她,我们不能毫无准备。” 小梅望着李元芳,良久才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元芳笑了笑:“最好的朋友。” 小梅笑了:“我明白了。你是李元芳,对吗?” 元芳一愣:“你怎么知道?” 小梅道:“听大姐说起的。显儿之所以背叛‘蛇灵’,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叫李元芳的人,要我们引以为戒。” 元芳也笑了。小梅点点头:“显儿的眼力不差。” 元芳道:“言归正传吧,我希望你能帮这个忙。” 小梅长长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可以拒绝任何人,但是对于显儿,我能说什么呢?好吧,我答应。” 元芳笑了。小梅道:“但是,目前我也不知道总坛到底安置在什么地方。” 元芳一愣:“哦?” 小梅点头:“你知道,几个月前,‘蛇灵’的总坛秘密搬迁,我们这些分坛主只有等候总坛的通知,才能知道下落。这也就是我还能够来这里见你的原因。” 元芳道:“是这样。那,如果你得到了消息,怎样通知我呢?” 小梅略一踌躇道:“你就待在这里,只要有了消息,我会命人传信让你到指定的地点见我。” 元芳点点头:“多谢。” 小梅笑了笑:“如果我所作的事让大姐知道,下场会比显儿悲惨十倍!” 元芳道:“我明白。放心,我会守口如瓶。”小梅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听了元芳的叙述,抬头问:“柳州的青阳客栈?” 李元芳道:“正是。在那里,我和小梅接上了头。” 狄公点了点头:“那,后来呢?” 元芳道:“十几天后,我接到一封密信,是小梅派人送来的,信中说,要我到大杨山中的古庙等她。我等了五六天,终于,几天前的夜里,小梅来了,却身负重伤……”他把当时在古庙前发生的情况说了一遍。说罢,元芳长叹一声道:“我解决了那些追杀她的黑衣人,却没能挽救她的生命!她伤得太重了。”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点点头:“真是义女呀!” 如燕低声抽泣起来:“她是为我,是为了我呀……我害死了她,害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狄公拍了拍她的肩膀:“如燕啊,小梅是为仁侠,为义气,为了国家社稷,她的死可谓是重如泰山呀。比之‘蛇灵’中那些披着人皮的禽兽,苟活于人世之间,不知要强了多少倍!”如燕点了点头,抹去脸上的泪水。 狄公缓缓踱了起来,忽然,他停住脚步,转身问道:“元芳啊,小梅临终前都说了什么?” 元芳道:“当时,她已在弥留之际,只是断断续续地说道:‘快,赶、赶回洛、洛阳,闪、闪、白、白、白……’说到这儿,她已气绝身亡。” 狄公沉思着道:“我想,她定是要告诉你‘蛇灵’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只可惜伤势过重,没能把话说完。” 元芳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大人,这些日子,我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几百遍,仍然参详不出其中的含义。” 狄公沉思良久道:“她让你马上赶回洛阳。” 元芳点点头:“正是。” 狄公徐徐踱了起来,口中喃喃地道:“这几句话一定非常重要,否则,小梅绝不会在弥留之际,特意说出这几个字。可是……她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元芳的目光望着狄公。 黄昏,深山中的农家小院,竹槽穿门而过,将水带进院子里的蓄水池中,发出了“哗哗”地响声,在这个寂静的院落里,这是唯一的一点声响。 正房内亮着灯,桌上摆满各种奇形怪状的武器,几乎都是机栝式的:飞轮弹刀、开花弩、燕子铛、无影针…… 一双手麻利地将武器一一组装完毕。此人正是前面出现过的跟萧清芳争论的那个紫袍人,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 忽然,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了一阵阵铁蹄踏踏之声,金铁交击,伴随着一声声惨叫……紫袍人痛苦地闭上眼睛,多年前他在石府门前亲身经历的一场杀戮,又浮现在眼前—— 大门前,数十名男子齐齐地跪在府门前,每人身后站着一名手握鬼头大刀的刽子手。三声炮响,行刑官一声断喝:“午时三刻已到,行刑!”数十名刽子手钢刀齐落,人头翻滚,血流成河。 后门,官军们将府中的女子驱赶到囚车上。一个女孩子哭喊着,躺倒在地,官军们连打带拖。这个女子正是修真坊内同太子幽会的小慧。一骑马飞奔而至,马上人正是那个紫袍人,他翻身下马,连声呼叫:“小慧,小慧!”三拳两脚将官军们打倒在地。 女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忠哥!”紫袍人眼含泪水:“小慧,咱们走!”说着,他一把抱起了女孩儿。身后马蹄响起,一名官军队长手舞长刀,飞奔而来,寒光一闪,紫袍人后背鲜血迸流,重重地倒在血泊中。 紫袍人慢慢地睁开眼睛,满面泪水。他深深吸了口气,手紧紧地抓住了桌上的钢刀。这是一柄其薄如纸的单刀,中指在刀刃上一弹,“当”,声音清越、洪亮,刀在油灯的映照下放射出一道寒光。 此人就是“蛇灵”的六大首领之一的闪灵。明天,他将受总坛的派遣,去执行一项极其秘密的特殊任务…… 夜,狄府正堂上,狄公缓缓地踱着,对面的元芳和如燕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忽然,狄公的脚步停住了,猛地转过身来,似乎在迷茫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如燕说过的几句话在他脑海里回荡:“在蛇灵里,共有六位杀手位列总坛,被称作六大蛇首,排在第一的是闪灵;第二是血灵……”狄公抬起头来,双目微微眯起,一幅幅画面闪现在他的眼前:白马寺中的无头男尸;尸体左手食指旁光滑的皮肤……猛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掌狠狠一击:“原来是这样!” 元芳、如燕围上来:“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道:“如燕,前几天你曾经说过,‘蛇灵’组织有六大蛇首,排位第一的叫闪灵,对吗?” 如燕道:“正是。” 狄公道:“小梅所说的这个‘闪’字,便是闪灵。” 元芳和如燕吃了一惊:“闪灵?” 狄公道:“正是。说完‘闪’字,小梅断断续续地说‘白、白……’是吗元芳?” 元芳点点头:“正是。大人,这‘白’字有什么含义?” 狄公道:“她想说的是白马寺。” 元芳茫然:“白马寺?” 狄公道:“正是。” 如燕不解地道:“可是,闪灵和白马寺有什么关系?” 狄公道:“皇帝明日清晨,要驾临白马寺……” 元芳一声惊呼:“您是说,闪灵要到白马寺中刺驾!” 如燕一声惊叫:“什、什么?”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小梅临终前的几句话,只有这一种解释,那就是告诉我们,闪灵奉命到白马寺中埋伏,企图刺驾,所以,她才让你尽快赶回洛阳。” 元芳恍然大悟:“不错,不错!当时,她对我说的话如果连贯起来,正是:赶回洛阳,闪灵,白马寺!” 狄公道:“而且,今日,千牛卫大将军桓斌率卫士清查白马寺,在后园中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 元芳一惊:“哦?难道这两者之间真有关联?” 狄公摇摇头道:“不可说,现在还不可说呀。” 如燕焦急地道:“叔父,现在怎么办?” 狄公抬起头来:“元芳,我们立刻进宫面圣!” 上阳宫寝殿内,灯火一片昏暗,武则天已经睡熟。 宫门前高挑风灯,值宿的卫士们警惕地巡视着。黑暗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士一声厉喝:“什么人?” “是我!”狄公、元芳快步走了过来,卫士赶忙迎上前来:“哦,是狄阁老,李将军。” 狄公急促地道:“相烦通禀,就说我有要事求见皇上!” 卫士为难地道:“阁老,皇上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您明天再来吧。” 狄公急道:“请你立刻进内唤醒皇帝,就说生死攸关,请务必允我进见!” 卫士道:“阁老,您知道皇上的脾气,一旦她老人家睡熟,任何人也不敢将她惊醒。否则,卑职项上的人头恐怕就保不住了,我看,您还是明天再来吧。” 狄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焦急地徘徊起来。元芳急道:“大人,现在怎么办?” 狄公猛地停住脚步:“元芳,立刻回府招来八大军头,我们到白马寺!” 此时的白马寺已经严密警戒,外层是左羽林卫麾下的神武营,内层则是由大将军桓斌率领的千牛卫。一队队巡逻的羽林卫和千牛卫往来穿梭,提铃喝号。殿前殿后,廊庑庭院,到处是站岗巡逻的千牛卫们的身影。 偏殿内,高烧红烛,钟磬齐鸣,铃杵奏响,诸般法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数百名僧侣整整齐齐地盘膝坐在殿上,在方丈大师的带领下,用梵语唱诵着《太平经》和《金刚经》;音乐声、梵唱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两名千牛卫手扶钢刀站在殿外。大将军桓斌率几名副将快步走过来。站岗的千牛卫赶忙躬身道:“大将军。” 桓斌点点头,看了看殿内道:“和尚们还在唱?” 千牛卫笑道:“皇上来进香,可忙坏了寺里的这些师傅们,自打十几天前开始,每天都要练上三四个时辰。” 桓斌笑道:“他们是怕唱不好,皇上打屁股。”众卫士发出一阵低笑。 桓斌道:“和尚们唱不好,不过是打打屁股;可咱们要是出了事,那可就是掉脑袋。今天早晨的无头尸案还没弄清楚,所以,绝不能再出任何意外。弟兄们,把眼睛都给我睁大了,一刻也不许松懈!” 众卫士躬身答“是!”。 寺外,静夜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外围的羽林卫厉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狄仁杰!”话到马到,狄公、李元芳、如燕率张环、李朗等八大军头飞马来至寺前。羽林卫队长赶忙躬身道:“狄阁老!” 狄公急促地道:“何人负责此处的禁卫?” 羽林卫队长答道:“是卑职。大人!” 狄公道:“你立刻到寺中,请千牛卫大将军桓斌出来,就说我有急事!” 羽林卫队长答应着,向寺中飞跑而去。狄公一挥手,身后众人翻身下马。 脚步声响,大将军桓斌率卫士快步走出来。狄公赶忙迎上:“大将军!” 桓斌道:“怎么样阁老,无头尸案有消息了?” 狄公在桓斌耳畔低声说了几句,桓斌猛吃一惊:“什么?” 狄公道:“而今,事态万分紧急,请大将军立刻协助本阁,彻底清查白马寺!” 桓斌咽了口唾沫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阁老,请您随我来吧。”说着,他大步向寺中走去,狄公一行随后跟上。 寺中,一条黑影闪电般掠过殿顶,落在了大雄宝殿门前,正是紫袍人。他四下看了看,不远处的殿基旁站着两个巡哨的千牛卫。紫袍人一闪身躲在殿门外的立柱后。 猛地,院子里传来千牛卫们一阵阵高喝,白马寺内登时喧嚣起来。紫袍人一惊,探头向外望去,只见一队队千牛卫迅速穿过二进院落,向前面跑去。紫袍人深吸了一口气。 一进院中,灯球火把、亮子油松将白马寺照得如同白昼。千牛卫以小队为单位,在火长的率领下有条不紊地对寺内进行地毯式搜查。 韦驮殿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狄公、李元芳、如燕、桓斌率千牛卫快步走进来。狄公冲桓斌点了点头。桓斌一摆手,众卫士无声地搜查起来。 大雄宝殿内,灯火通明,佛龛前,燃点着数十支粗如儿臂的白蜡。人影一闪,紫袍人掠进殿中,站在殿中央的香案前静静地观察着,良久,他抬起头来望向殿顶。 殿顶的结构极其复杂,是由多层横梁构成的。紫袍人深深吸了口气,纵身而起,飞上殿顶。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狄公一行闯进殿来。桓斌厉声高喝道:“仔细搜查,绝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一众千牛卫无声地行动起来。殿顶横梁上,紫袍人敛气息声静静地卧伏着。 下面,桓斌率千牛卫在殿内仔细地搜查着。狄公站在大殿中央,一双鹰眼飞快地将殿内的景物收于眼底,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冲元芳使了眼色,元芳点了点头。蓦地,他的身体如踩弹簧一般向上蹿了起来,直奔房梁之上飞来。 紫袍人大吃一惊,身形一展,贴着房梁平平飞移而去。横梁旁边,是一根长达两丈的幡杆,紫袍人的身体如蛇一般攀爬到幡杆之上,隐身在幡旗后面。 元芳的双脚落在房梁上,眼睛四下里搜索着,周围空无一物;元芳缓缓回过头,目光落在了那根幡杆上。他的身形一纵,“嗖”的一声直奔幡杆而去,手一扬掀起了幡旗…… 幡杆上空空如也,紫袍人竟神秘地消失了。李元芳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跃下房梁,冲狄公摇了摇头。 靠近幡杆的内斗拱处,隐隐露出了一点衣角,紫袍人悬身于内斗拱中,一动不动。 下面,狄公缓缓地踱着,元芳快步走过来轻声道:“大人,房梁上什么也没有。” 狄公点了点头。桓斌率千牛卫奔来报告:“阁老,殿中没有任何异常。”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张环,李朗。”二位军头踏步上前:“大人!” 狄公吩咐道:“你们率卫士在殿中严守,任何人不得入内。” 张环李朗高声答是。桓斌道:“大人,以末将看来,如此严密的戒备,再厉害的杀手也不可能进得来。是不是消息有误啊?” 狄公笑了笑,没有说话。忽然,殿外飘来一阵梵唱声,狄公抬起头来:“大将军,何处梵唱阵阵呀?” 桓斌笑道:“是庙里的和尚们在诵唱《太平经》呢。” 狄公问道:“哦,在哪里?” 桓斌道:“在第四进的偏殿中。阁老,皇帝进香,通常是到三进的弥勒殿而止。她是不会到第四进去的,所以末将以为,那里就不必查了吧。” 狄公道:“走,去看看!”说着,他转身走出大殿,李元芳、如燕、桓斌等人随后跟上,一行人步出殿外。 房梁上的紫袍人长长地吐了口气。 偏殿内梵唱阵阵,铃杵齐鸣,众僧仍在为第二天的大法事进行着预演。数百名僧人唱诵《金刚经》,声音柔和齐整竟如出一人之口。 狄公、桓斌率一众千牛卫走进来。方丈赶忙迎上前来:“大将军!” 桓斌点了点头道:“大师,请您命众僧停止诵经。” “不必。”狄公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大将军,不要这么紧张,脸色放轻松一点,让他们照旧。” 桓斌一愣,赶忙点头,对方丈轻声道:“照旧。” 狄公面带笑容,徐徐向众僧走去,一双眼睛飞快地观察着每一位僧人脸上的表情。身后的方丈略感诧异地问桓斌道:“大将军,这位是……” 桓斌压低嗓音道:“这位就是当朝宰辅,狄阁老。” 方丈吃了一惊:“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狄公!” 桓斌点了点头。方丈登时肃然起敬:“贫僧要亲自为狄公奉茶。” 桓斌摆摆手道:“大师您就免了吧,狄公不想打扰你们,他只是随便看看。” 殿内,众僧口中念诵经文,身体随音律不停地晃动。狄公缓缓走着,两眼四下搜寻着蛛丝马迹。忽然,他收住了脚步,目光望向坐在前一排中央的一位僧人。 此僧虽然也与众僧一同唱经,但嘴形却明显和不上众僧的节拍。 狄公望着他,而后慢慢转过身,走到大将军桓斌身旁低声问道:“那具无头尸体放在哪里?” 桓斌轻声道:“在后院的柴房中。” 狄公对身后的张环、李朗轻声道:“命千牛卫严守偏殿,任何人不得进出!” 张环道:“是。” 狄公看了桓斌一眼:“走,去柴房。”说着,他快步走出门去。 第二章 武则天进香惊刺驾偌大的后院里堆积着一垛垛干柴,柴房位于院子的正中。十几名千牛卫明火执仗在此处严密把守。狄公、元芳、如燕、桓斌等人快步走进来,早就在此恭候的静空快步迎上来:“大人。” 狄公点了点头:“尸体在哪儿?” 僧值道:“就在柴房里面。” 一具无头男尸横卧在干柴垛上。狄公走到尸身前。桓斌轻声道:“阁老,咱们不是找暗藏在寺内的杀手吗,为、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狄公转过身道:“大将军,我们现在正是在找杀手啊。” 桓斌莫名其妙:“啊?阁老,您的意思是……末将糊涂了。” 狄公道:“大将军,不要着急。”说着,他的目光望向李元芳,“元芳,一般情况下,凶手在杀人后,为什么要将死者的头颅斩去?” 元芳道:“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凶手要隐瞒死者的身份。” 狄公点点头:“不错。”他转过头对桓斌和僧值道,“记得,早晨我曾对二位说过,这个死者是白马寺中的僧人。” 桓斌和僧值点了点头。僧值道:“可是大人,您走之后,贫僧在暗中又将合寺的僧侣仔仔细细地点查了一遍,确实是没有缺失人口呀。” 狄公道:“是的,当然不会有缺失人口,否则,这个凶手就不会斩下死者的头颅了。” 桓斌一脸迷茫:“阁老,末将已经完全糊涂了。” 狄公笑了。忽然,李元芳一声惊呼:“我明白了!大人,您是说凶手之所以掩盖死者的身份,是因为他要以易容之术化装成死者的模样,混入众僧之中,伺机而动!”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欣赏之色,点点头。桓斌道:“什么,易容?” 狄公道:“正是。凶手之所以斩去死者的头颅,第一个原因是因为,死者是寺中的僧侣,如果留下他的人头,一旦尸体被发现,就立刻能够辨认出死者的身份。第二个原因,凶手杀掉死者是为了化装成死者的模样,混进众僧之中,待皇帝驾临,便在人丛中暗下杀手,而后趁乱逃走。”桓斌倒抽了一口凉气。 狄公道:“静空师傅,这就是白马寺中人口没有缺失的原因。这个凶手其实是用自己替换了被杀死的这位僧人,现在你明白了吗?” 僧值张口结舌地道:“替、替换?这、这……大人,您是说,有人杀了庙中的僧人,扮成他的样子混进众僧之中?” 狄公点点头道:“正是。” 僧值疑惑地点了点头。桓斌则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阁老,这、这是不是太玄了。” 狄公笑了:“大将军,当你看到真相之时,就会觉得此事非但不玄,而且是合情合理,精巧细密。你说呢,元芳?” 李元芳点头:“不错,非常合理;而且,可以说是唯一的结论。” 狄公轻轻地哼了一声,对桓斌和僧值道:“二位,我可以断言,此人现正坐于偏殿之上,与寺中众僧共同诵经!” 桓斌和僧值惊讶得张口结舌。如燕道:“叔父,您说这个凶手会不会就是闪灵?” 狄公道:“这还不敢说呀,只有抓到此人,才能断定他的身份。” 如燕道:“可是,现在凶手已扮成了死者的模样,混迹于众僧之中,而我们又不知道死者是谁,要怎样才能把凶手找出来呢?” 元芳道:“大人,依卑职看,我们应当对众僧逐个询问,那个凶手肯定会露出马脚。” 狄公摇摇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桓斌道:“这好办,将这一干僧侣全部抓起来,等皇上进香后再审!” 狄公笑了:“大将军,那皇上明天要面对的,可就是一座空寺了!” 桓斌一愣,继而一拍自己的脑袋:“嗨,瞧我这脑子,想的都是什么馊主意呀!可、可阁老,那怎么办呢?” 狄公转向如燕:“如燕呀,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起过,‘蛇灵’组织的所有成员,身上都会带着一块蛇形木牌?” 如燕一愣,她不明白,狄公为什么在此时提起木牌,但还是赶忙道:“啊,是呀,小梅那一块现就在我身上。”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偏殿内,众僧仍在诵唱经文。殿门打开,狄公一行再次走进来,后面,千牛卫抬着那具无头尸身。殿内的方丈以及众僧登时惊呆,唱经声由强到弱,由弱到无,殿内霎时间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望着那具无头男尸。 狄公走到中央道:“诸位师傅,今天早晨千牛卫在后园中发现了寺中一位僧人的无头尸身,而杀人凶手现在就坐在你们中间!” 此言一出,众僧发出一阵惊叫,大家面面相觑。方丈也惊呆了,眼睛看着僧值。 狄公望着下面的群僧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这个凶手是谁,我甚至知道他坐在什么位置。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诈你,因此,为了大家的安全,请你站起身来!” 没有人动。狄公冷笑了一声:“好极了,看来我需要把事情讲得再明确一些。”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道,“这个凶手是‘蛇灵’属下的杀手,刚刚我们搜查僧房,在他的床上发现了他随身佩戴的蛇形木牌!”狄公将手里的木牌高高举了起来,双眼鹰一般在人群里搜寻着。 果然,坐在第四排中间的一个僧人,手下意识地向颈口伸了伸,但他立刻醒悟过来,赶忙将手放下。此人正是刚才殿上诵经时口不对声的那个僧人。 站在那人侧面的李元芳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转头向狄公望去,狄公正在看着他,元芳微微点了点头。 狄公冷冷地道:“怎么,你还不起立吗?”仍然无人回答。 猛地,狄公的手指指向了第四排中间的僧人:“你,站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向着狄公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人吃了一惊,赶忙站起来。狄公道:“请师傅用梵语念诵一段《金刚经》。” 那人登时傻了眼,嗫嚅着道:“我、我……” 狄公一声冷笑,转头望向身边的方丈:“方丈大师,想不到此次恭迎皇帝驾临的僧侣之中,竟然有人不会用梵语诵经,这也真算得上是滥竽充数了!” 方丈赶忙道:“这、这绝不可能!”说着,他转身冲那僧道,“法能,你平日里用梵语诵经在寺中可算是数一数二,怎的今日如此出丑?” “法能”低下了头。狄公“扑哧”一笑:“让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他不是法能,真正的法能在这儿!”他的手指指向地上的无头尸体。所有人发出一阵惊呼。 僧值道:“大人,不会吧,站在您面前的就、就是法能啊!” 狄公冷笑道:“用佛家的话说,那只不过是一副皮囊。元芳,动手!” 早已全神戒备的李元芳一声断喝,纵身向“法能”扑去,“法能”脚跟一旋,身体如陀螺般飞快地向上拔起,双脚在柱子上一点,身形撞破窗户飞出殿外。殿中众僧发出一片惊呼,狄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方丈和僧值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大将军桓斌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您还真说对了……”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向殿外走去。殿外,杨方、仁阔率众军头将“法能”围在当中,李元芳在一旁掠阵。只见“法能”双掌挥舞,身形穿梭在众军头的钢刀之中,杨方等合六人之力刚好敌住。 元芳的眉头皱了起来。狄公、如燕和桓斌走到他的身旁,轻声问道:“怎么样?” 元芳轻轻摇了摇头:“不太像。如燕,你看呢?” 如燕道:“我来试试。”说着,她腾身而起,一声娇喝,“将此贼交给我!”话到人到,如燕的身形闪电般掠到“法能”身旁,寒光一闪短剑出鞘,“嚓”的一声,“法能”躲闪不及,胸口被短剑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大惊之下连退数步。如燕掌中短剑刺、挑、点、劈,寒光霍霍,将“法能”逼得手忙脚乱。猛地,如燕一声大喝,短剑中锋直进,“法能”错身撤步向一旁闪避,不想如燕这一剑竟由刺变削,轻飘飘地向“法能”腰间劈来,“法能”一个铁板桥躺在地下,堪堪躲过了这一击。他刚想起身,一只脚踏在他的胸前,剑尖点在他的咽喉之上。 狄公快步走过来,冲如燕点了点头,如燕掌中短剑一抖,“嚓”的一声,假法能脸上的人皮面具被划成两半,露出了面具后一张清癯的脸。 桓斌快步走过来,张大了嘴道:“阁老,真是易容术!他果然不是法能!” 狄公点点头,目光望着如燕。如燕轻声道:“我也没有见过闪灵的真面目,但以此人的武功而论,应该不是闪灵。” 元芳低声道:“绝对不是。虎敬晖的功夫我是见过的,连他在‘蛇灵’中也只排在第三位,由此推断,此人非但不是闪灵,而且可以肯定,不在六大蛇首之列。” 如燕点点头,微笑道:“现在,你对‘蛇灵’的了解已经和我差不多了。” 狄公走到假法能面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假法能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如燕冷冷地道:“你是哪一坛的?闪灵在哪儿?” 假法能猛吃一惊,睁开眼睛:“你、你是谁?怎么会知道闪灵?” 如燕道:“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变灵——苏显儿!” 假法能一声惊叫:“是、是你!” 如燕道:“不错,是我。我劝你实话实说,否则,拿出我的手段对付你,叫你生不如死!” 假法能的脸色登时变了,嗫嚅着道:“我、我是六坛魔灵的属下……” 如燕一惊:“哦,魔灵也在这儿?” 假法能张了张嘴,忽然,他的眼睛不动了。如燕一声大喝:“不好,无影针!” 话音未落,元芳的身形已经闪电般飞掠出去,直扑殿旁的一棵大松树。一条黑影从树上腾空而起,向着正殿方向飞奔而去。李元芳一声大喝,幽兰出鞘,随后跟上。 如燕俯身翻看了一下假法能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道:“死了。”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看来这一次,他们是势在必得!” 桓斌道:“阁老,现在怎么办?” 狄公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桓斌低声道:“阁老,以末将愚见,明日一早咱们赶到上阳宫,将事情的原委说明,请陛下取消进香之行。” 狄公长叹一声:“今夜我已到上阳宫去过了,就是想要阻止皇帝。可是……明日五鼓,銮驾、仪仗、卤簿便已备好。即使我们将此事对皇帝言明,她也绝不会取消此行。” 桓斌问:“为什么?” 狄公苦笑道:“你还不了解咱们的皇帝吗?事关天子威仪,就是再危险,她也不会事到临头改变行程,来向敌人示弱。这可关乎天子的尊严,关乎朝廷的尊严啊。” 桓斌急得双手连搓:“阁老,要是明天真出了事,末将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狄公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别急,别急。让我再想一想。” 白马寺正殿外,黑影在前面飞快地奔跑着,李元芳紧紧追赶。前面就是大雄宝殿,黑影一闪身蹿进大殿的阴影中,顿时失去了踪迹。李元芳只得停住脚步。 大殿内依旧灯火通明,张环、李朗率千牛卫严密把守。殿顶大梁上,紫袍人缓缓从内斗拱下露出头来,四下观察着。“砰”的一声,殿门打开了,李元芳快步走进来。紫袍人一惊,赶忙将身体缩进斗拱之内。 张环快步迎上前去:“李将军,怎么样?” 李元芳问:“有什么动静吗?” 张环道:“没有,一切正常!”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大人有令,所有人立刻退到大殿外守候,熄灭殿中灯火!” 张环等人高声领命,将殿中的蜡烛全部熄灭,率一众千牛卫退到殿外,殿门轰然关闭。内斗拱下,紫袍人长长地吐了口气,擦擦额角的冷汗。他双手抓住拱头,身体轻轻一翻,跳上了大殿的主大梁,猫着腰飞快地走到神龛上方,向下望去,下面黑沉沉的一片。紫袍人活动了一下因支撑过久而微微发酸的手臂,坐在了横梁之上。 “我从没有佩服过谁,但对你例外。”身后响起了一个沉着的声音。 紫袍人的身体登时抽紧,轻轻咽了口唾沫,没有动弹,也没有回答。身后的横梁上,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月光下,李元芳的神情坚毅而冷峻。紫袍人的手轻轻放在了腰间。 李元芳道:“早就听说过,东瀛扶桑有一门奇绝的功夫,名曰忍术,能在人前隐身遁形,而不被发现。我一直是将信将疑,今天终于见到了。” 紫袍人笑了笑:“其实,我也很佩服你,竟然能发现我的踪迹,从我出道至今,你是唯一的一个!” 李元芳笑了笑:“如果不是你要杀死假法能灭口,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你。” 紫袍人愣住了,他转过身道:“你说什么?” 李元芳道:“怎么,自己做的事需要我来解释?” 紫袍人深吸了一口气:“当然,当然不用,我已经明白了。” 李元芳道:“你的话很奇怪。” 紫袍人笑了笑:“对我来说,从没有什么事比有人出现在我身后,更令我感到奇怪了。看得出来,你是个自重身份的人。” 李元芳道:“哦,为什么?” 紫袍人道:“如果你刚刚在背后偷袭,现在我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李元芳道:“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一定就是大名鼎鼎的闪灵吧?” 紫袍人一惊:“哦?你竟然知道闪灵,这比你出现在我身后,还令我感到惊奇。” 李元芳道:“我知道的,远比你所能想到的要多得多!” 紫袍人点了点头:“你是李元芳。” 元芳笑了笑:“准确地判断。能告诉我,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吗?” 紫袍人笑了:“不知我们俩,谁更快一些?” 元芳也笑了:“可以试一试。” 紫袍人缓缓站起身,一道寒光从身后拉出,单刀发出一声低沉的吟响。李元芳依旧平静,因为,幽兰剑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寂静,出奇的寂静。闪灵和李元芳面对面地站着,静静地,似乎都在等着机会。 “砰!”殿门打开了,狄公、如燕等人一拥而入,狄公高声叫道:“元芳!” 寒光一闪,闪灵的进攻开始了,在刀扬起的寒霜中,偶尔能看到闪灵的身影,他就似一团光雾将李元芳团团围在当中。 如燕一声惊叫,向房梁指去:“叔父,你看!” 狄公抬头,顺着如燕手指的方向看去。房梁上,闪灵的刀如光环一般将元芳环绕其中。而李元芳却只有招架之功,他的剑显然要比闪灵的刀慢得多。如燕急得直跺脚,狄公也捏着一把汗,他轻声问道:“如燕,这就是闪灵吧?” 如燕紧张地道:“对,对,哎呀……” 闪灵一刀直扑元芳前胸,元芳纵身一跃,闪了开去。如燕这才松了口气:“叔父,我看,这家伙一定就是闪灵。”狄公深吸一口气。 “噌!”寒光陡起,李元芳掌中的幽兰剑脱手飞出,“当啷”一声重重地落在了如燕的脚前,如燕一声惊叫,双手捂住了脸不敢再看。狄公惊呼一声,踏上一步。 李元芳掌中空空如也,紫袍人一声长笑单刀直奔元芳胸前劈来。眼看这一刀避无可避,李元芳急中生智,身体从绝不可能的方向弯过来,从紫袍人腋下钻过。蓦地里一道寒光,元芳掌中出现了一柄链子刀,“嚓”,链子刀架在了紫袍人的脖颈上。紫袍人惊呆了,望着李元芳,眼中尽是疑惑之色。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如燕捂着脸轻声问道:“叔父,谁、谁倒、倒下了?” 狄公微笑道:“你说呢?” 如燕猛地抬起头来,见房梁上李元芳的链子刀正架在紫袍人的脖颈上。她“啊”的一声,呼出了一口浊气,连拍胸膛;继而,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房梁上,李元芳静静地望着紫袍人:“你太快了。” 紫袍人深吸了一口气,漫声道:“到今天我才明白,这正是我的弱点。” 李元芳点点头:“是的。举轻若重,大巧似拙,这才是真谛。” 紫袍人道:“你的剑其实是在引诱我,最后一刀,才是致命的一击。” 李元芳点头:“可以这么说。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你们来了多少人?” 紫袍人道:“我所知道的,就只有我一个。” 李元芳点点头。紫袍人奇怪地道:“你相信我?” 李元芳道:“虽然你是杀手,但你这样的人不会撒谎。”\_网 紫袍人坦然一笑:“谢谢。但是,我要和你说再见了。” 李元芳微笑道:“我看不出,你怎么能从我的刀下逃走。” 紫袍人笑道:“如果刚刚你的刀一挥,我就再也不会逃走了;但是,只要你给了我时间,那么,你就再也留不住我了。” “砰!”紫袍人脚下腾起一股白烟,元芳猛吃一惊,钢刀连挥,然而,面前已经空空如也,元芳狠狠一顿足,大声道:“大人,我去追!” 狄公想喊住他:“元芳,元芳!”但李元芳的身形已经掠出窗外。 正殿旁边矗立着几棵千年松柏,枝繁叶茂,覆压大殿方圆。人影一闪,李元芳飞掠而至。他顿住身形,静静地观察着,眼睛、耳朵四下捕捉着哪怕是一点点蛛丝马迹或异常的响动。 周围静悄悄的,毫无声息。李元芳缓缓挪动脚步,忽然身后人影一闪。李元芳急速转过身来,身后空荡荡。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回身继续向前走去。 人影再一次闪过,从一棵松树隐身到另一棵松树。这一次,元芳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仍然缓步前行着。 人影电一般划过,已到了靠近寺围墙的古松后。猛地,李元芳身形倒飞而起,空中翻身,寒光陡闪,直奔围墙旁的松树扑来。一片寒雾过后,松树前后空无一人,李元芳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四下扫视着。松树上,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元芳轻轻咳嗽了一声,左脚一蹬纵身而起,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之下,长剑直奔紫袍人藏身之所刺来。 松树上的紫袍人发出一声长笑:“好一个李元芳,真是了得!”话声中,他的身体已借松枝之力弹出高墙之外。 墙外守卫的羽林卫大叫:“有刺客!”李元芳不及细想,纵身一跃跳出墙外,随后追去。 狄公环视着整个大殿,良久,他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如燕轻声问道:“叔父,您怎么了?” 狄公道:“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闪灵和假法能似乎都不是真正的刺客。” 如燕愣住了:“叔父,这、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他叹了口气:“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蓦地抬起头来:“张环、李朗、杨方、仁阔。”四人踏上一步:“在!” 狄公道:“将千牛卫散布在正殿的房梁之上!” 四人齐声答是。 狄公转身对桓斌道:“大将军,皇帝马上就要到了,请你立刻将千牛卫密布在白马寺中,尤其是正殿。一定要严加看护,万万不可疏虞!” 桓斌道:“请阁老放心!”说着,他大步走出门去。 狄公长长吁了口气,目光望向如燕。如燕奇怪地道:“叔父,怎么了?” 清晨,雾气蒸腾的邙山,一片迷茫。山道上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两条人影穿破浓雾飞掠而来,前面的正是那个紫袍人,后面,李元芳紧追不舍。眼见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紫袍人猛地一扭身,冲进了山道旁的一片树林,元芳一声大喝随后而入。 树林中雾气弥漫,元芳慢慢向前走着。忽然头顶上发出一声轻响,一条人影箭也似的从树上猛冲下来,钢刀直刺李元芳的前胸。李元芳一声冷笑,微一侧身避开了这一刀,掌中幽兰剑一抖纵身而起,寒光闪烁……“扑”,剑尖穿透了树上人的胸膛,树上人重重地摔了下来,此人身穿一袭紫袍。 李元芳大惑不解地望着地下的尸体,立刻蹲下身将尸体翻过,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李元芳一声惊叫:“不好,上当了!”他纵身一跃蹿出树林,向来路奔去。 白马寺外,号角震天,旌杆林立,彩旗飘扬。由千牛卫和左右龙武卫护卫的銮驾徐徐开来,停在了白马寺前。白马寺方丈率合寺僧侣在门前跪迎;狄公和桓斌率千牛卫侍立门前。 双龙步辇缓缓落地,武则天在左右的搀扶下走下来,身后是以张柬之为首的六部*网了闪灵的咽喉。如燕狠狠一拍手:“太棒了,李元芳就是李元芳,他一直在暗中跟着闪灵,到最关键的时候才出手!” 张环取笑道:“您刚才不是还说李将军是个大棒槌吗?” 如燕一瞪眼:“去,你才棒槌呢。刚才,那不是着急吗!” 孙大将军快步走过来:“如燕姑娘,咱们是不是冲过去擒拿刺客,将大人夺回来?” 如燕沉吟片刻摇摇头:“不急,有李元芳在料也无妨。” 回廊上,李元芳望着闪灵冷冷地道:“好一个脱身之术啊,用另一个人将我引开,而你又回到寺中行刺。” 闪灵长叹一声。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元芳,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李元芳道:“寺中刚一闹起,卑职就回来了。当时众军查找刺客的下落,卑职便在暗中观察。但是,此人的藏身之术实在是太精绝了,直到他挟持桓斌,我才明白,他竟然变成了一棵柳树!于是,我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等到你们俩人说话,我这才慢慢地顺回廊顶部的梁柱绕了过来。” 闪灵摇摇头,对李元芳道:“我终于发现,你比我还难对付!” 元芳道:“我现在想看一看,你还能怎么使用忍术,从我的剑下逃脱。” 闪灵苦笑了一下:“忍术是藏身的技巧,并不是妖术。对你这样的人,只能用一次。” 狄公笑了笑:“元芳,放他走。” 李元芳惊呆了:“大、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轻轻拿下了元芳的剑:“我说放他走。” 元芳道:“可、可他是刺客呀!一旦圣上问起,我们怎么交代?” 狄公淡然一笑:“我会向她解释的。” 元芳一脸狐疑地放下了手中的剑。闪灵点了点头:“谢谢。”说完,他纵身一跃飞出院墙。 回廊上,孙大将军惊叫道:“刺客逃走了!”说着,他猛一挥手,众军一拥向前。 第三章 “蛇灵”设伏救袁天罡当夜,上阳宫御书房内,武则天狠狠一拍桌案,她的嘴唇颤抖着。下面,狄公、桓斌、孙大将军、张柬之、武三思等人低头侍立。 武则天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一字一顿地问道:“怀英,你为什么要将刺客放走!” 狄公泰然道:“回陛下,微臣并没有放走刺客,真正的刺客是自己逃走的。” 武则天霍地站起来,积压在心头的怒火登时爆发出来,她厉声喝道:“你大胆!狄仁杰,朕容忍你自行其是违逆圣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几年前幽州案中的李青霞和虎敬晖,到崇州案中的苏显儿,桩桩件件都是瞒天过海,阳奉阴违!然朕却从未追究。可此次,你竟将刺杀朕躬的逆贼放走,令其逍遥法外,真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桓斌等人紧张地望着武则天的脸色;只有武三思面露洋洋得意之色。 狄公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道:“陛下,破案之道遇软而切,遇硬则弯,只能是蜿蜒曲折地向前进展,绝不可能直通到底,更不能被愤怒和仇恨冲昏了头脑!” 武则天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是公然讽刺于朕吗?” 桓斌赶忙道:“陛下,狄大人英明睿智,极富推理能力,我想他此举定有深意!” 武三思冷笑一声:“什么定有深意!陛下,臣以为,狄仁杰定然与刺驾的杀手关系非同寻常,这才私自买放凶手,隐藏真情,令此事不得大白于天下!” 张柬之一声冷笑:“那么依梁王之言,狄大人今早为何又要在白马寺中救驾?” 武三思一愣,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他另有阴谋。” 张柬之道:“哦,看来狄公的阴谋梁王是知道的,就请你说给我们听听吧。” 武三思登时傻了:“这、这我怎么会知道?” 张柬之道:“既然梁王不知,又何以言之凿凿,咬定狄公另有阴谋呢?” 武三思语塞。武则天重重地哼了一声:“好了!狄仁杰,朕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将凶手缉拿归案,否则,你就准备到大牢里去度过下半辈子吧!” 狄公躬身道:“微臣无能,无法在三日内将凶手缉拿归案,请陛下现在就治微臣之罪。” 武则天一声怒吼:“你这是公然抗旨吗?” 狄公道:“臣不敢,只是实言而已。” 武则天一声厉喝:“来人!”千牛卫一拥而入。武则天道,“将狄仁杰拿下!” 千牛卫一愣,面面相觑。桓斌、张柬之等人连忙跪下:“请陛下息怒!” 狄公笑了笑:“陛下,能知此案始末者只臣一人,拿了微臣,此案便再无告破之日了!” 武则天脸色铁青:“你这是在要挟于朕?” 武三思大声喝道:“狄仁杰,你太狂妄了,难道没有你,就无人能破此案?” 狄公点点头:“陛下,我看这样吧,将此案交与梁王审理。” 武三思瞠目结舌:“你……” 狄公淡然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梁王者,大才也。头脑清澈,才为世出,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张柬之赶忙道:“狄公所言极是,请陛下将此案交与梁王,那才是人尽其才啊。” “砰!”武则天的手重重地拍在桌案上:“你们一唱一和,以为朕可欺不成!” 狄公笑了笑道:“陛下言辞凿凿说臣买放凶手,臣不知道买放了哪一个凶手?” 武则天怒极而笑:“你、你、你竟敢在朕面前公然抵赖!” 武三思冷笑道:“看来狄阁老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狄公鄙夷地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梁王又知道了。那就请梁王为我描述一下凶手的形貌长相。” 武三思又碰了一鼻子的灰,翻着白眼说道:“我、我当时又不在场,怎么会知道!” 狄公道:“那梁王又怎么知道我无话可说呢?” 武三思哼了一声:“强词夺理!” 狄公道:“还是那句话,陛下,您以为我放走的那个人是刺驾的凶手?” 武则天愣住了,她听出狄公的话里有话。狄公静静地望着她。武则天缓缓坐在龙椅之上,深吸了一口气。 武三思冷笑道:“狄仁杰,祸到临头,你就是解释……” “闭嘴!”武则天一声厉喝,吓得武三思连退两步:“是,是。” 张柬之和桓斌对视了一眼,露出不屑地微笑。武则天双目望向狄公,语气缓和了些许:“狄怀英,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狄公道:“刚刚陛下说,让臣抓凶手,可是,臣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又到哪里去抓呢?” 武则天道:“难道,你放走的那个人……” 狄公笑了笑:“臣绘制了一幅现场图,陛下愿意看一看吗?” 武则天点了点头。狄公从衣袖里拿出图纸双手举过头顶,力士接过,递到武则天手中。武则天飞快地打开,仔细看了一遍,忽然她抬起头来:“是这样?” 狄公点点头:“这就是事情发生时的情景。” 武则天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图纸放在桌案之上。 狄公道:“这就是臣所说的意思。既然委臣之权,那就要是全权,那就意味着臣有权替皇上处理此案中的任何一个细节,无需请奏解释。否则,就请陛下将此案交与梁王审理。”武三思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不敢说话了。 半晌,武则天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嗯,是朕太心急了。也罢,怀英,朕命你全权负责此案的查察,圣旨即刻下达。” 狄公笑了:“臣谢陛下天恩。” 修真坊前的街道上静寂无声,一条黑影疾掠而过,飘进了那座朱漆大门。 正堂里,桌上点着风灯。太子李显与小慧躺在卧榻上,已经睡熟,月光静静地照射进来。忽然小慧睁开眼睛,看了看身旁的李显,轻轻地翻身坐起:“显,显。”李显哼哼了两声转过身去。小慧悄悄起身下榻,打开房门,走出正堂,快步来到花园中的竹林之侧,回头看了看,身后一片寂静。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一条黑影从竹林里闪出来。 小慧躬身施礼道:“堂主,您来了?” 黑影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太子还好吗?” 小慧轻声道:“您放心吧,这个傻瓜什么也不知道,还以为我真的爱他。” 黑影问:“那个人准备好了吗?” 小慧道:“放心吧,已经几个月了,几乎可以乱真。” 黑影点头:“这我就放心了。” 小慧问:“堂主,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黑影低声道:“等候上峰的指令。” 小慧长叹一声:“我还要忍受这个傻瓜多久呀?” 黑影安慰道:“别急,就快了。”小慧点点头。 此时,狄公坐在书房里,仔细查看闪灵在白马寺给他的那块六菱形木牌。木牌正面刻着一条奇形怪状的大蟒,后面赫然用大篆刻着“文忠”二字。忽然,他想起了那天夜间在总坛正房内跟萧清芳的一段对话—— 狄公问:“你们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萧清芳双眉一扬:“一个临死之人,需要知道这些吗?” 狄公道:“我只是好奇。” 萧清芳点点头:“这个组织的名字叫‘蛇灵’,之所以用这个名字,是因为所有组织中的成员,都是曾被武则天残酷迫害过的。他们有的姓虺,有的姓枭,有的姓蟒,还有的像虎敬晖一样,姓蝮。” 狄公的眼睛亮了,他望着手中的木牌,脸上露出了笑容,自语道:“原来竟是这样!” “吱呀”一声门响,李元芳轻轻地走进来,将茶杯放在桌上,转身向门口走去。 “元芳啊。”李元芳收住脚步。狄公将手中的木牌递了过去道,“看看这个。” 元芳道:“这、*网这是什么?” 狄公道:“这是闪灵给我的,那上面有他的姓名。” 元芳赶忙将木牌拿到灯下仔细地观看,而后抬起头道:“木牌的右下角刻有‘文忠’二字,看来闪灵的真名叫‘文忠’。” 狄公点点头:“姓氏呢?” 元芳看着手里的木牌,摇摇头。狄公道:“他姓虺。” 李元芳一愣:“哦,您怎么知道?” 狄公道:“当然是木牌告诉我的。” 李元芳翻看着手里的木牌:“没、没有啊。” 狄公笑了:“闪灵原来的姓氏,和你是一样的。” 李元芳愣住:“他、他姓李?” 狄公道:“不错,他姓李,而且是李姓皇族之后。” 元芳一声惊呼:“什么,他、他是李姓王的子孙?” 狄公点点头:“正是。十几年前,三王之乱平息后,元嘉、灵夔、李霭等一批李姓王公以附逆之罪被处死或流配,皇上令其等改李姓为虺氏。” 元芳道:“虺,为什么要改姓虺?” 狄公从元芳手中拿回那块木牌,指着正面雕刻的怪蟒道:“虺是传说中的一种剧毒无比的巨蟒,皇上之所以赐予此姓,一来是说这些人心如毒蛇,谋反逆天;二来虺音同后悔的悔,警醒那些王公的后人,不要走先人之路,要知天命而悔改。” 李元芳这才明白:“那么,这个闪灵的名字就应该叫虺文忠。” 狄公点了点头:“不错。真想不到,闪灵竟是一位李姓王孙!” 元芳道:“这就是您今天放他走的原因?” 狄公摇头:“我也是刚刚才想到他的姓氏。” 李元芳奇怪地道:“那,大人,您今天为什么要放闪灵逃走呢?” 狄公笑了:“你认为,他真是刺客?” 元芳傻了:“难、难道不是?” 狄公笑了笑:“这样吧,你去把如燕叫醒,我们趁夜间宁静,无人打扰,再访白马寺,探究一下事情的究竟。” 李元芳不解地道:“再访白马寺?” 狄公点点头。 白马寺笼罩在一片寂静当中。寺门外,羽林卫严密地把守着。“吱呀”一声,正殿的大门打开了,一盏灯笼晃动着飘了进来,正是李元芳,他举着灯笼四下看着,地上一片凌乱。如燕划亮火点燃了殿上的白烛,殿内登时一片光明。 狄公站在大殿中央静静地观察着,而后对元芳道:“你觉得虺文忠与你的武功相比,谁高谁低?” 元芳略一沉吟道:“卑职略高于他。” 狄公点了点头,冲如燕招招手,如燕赶忙跑过来。狄公道:“当时,你站在什么位置?” 如燕看了看,走到香案前道:“我就站在这儿。” 狄公对李元芳道:“闪灵就蹲在那条房梁之上。” 元芳点点头,纵身一跃而起,蹲在闪灵白天的位置上。狄公道:“元芳啊,当时如燕假扮皇帝就站在现在的位置,你看一看,如果你是闪灵,会不会失手?” 房梁上的李元芳看了看如燕,摇了摇头道:“绝不可能!” 狄公道:“好了,下来吧。”元芳纵身跃下。 狄公从怀里掏出那枚燕子铛,摆在事发现场的原处,说道:“当时,闪灵从房梁上发射了两枚暗器,落在了这里……” 李元芳抬起头来,看了看如燕的位置,皱了皱眉道:“怎么会偏离这么多,以闪灵的武功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狄公道:“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那就是他发射这两枚暗器不是要刺杀皇帝?” 元芳愣住了:“可大人,既然他不想刺驾,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潜进寺内,躲在正殿主梁之上?又为什么要发射这对燕子铛?” 狄公道:“你先不要着急,听我慢慢道来。”元芳点头。 狄公指了指地下说道:“闪灵的一对燕子铛,落在了这里。可奇怪的是……”他的手指向殿门前,“在那边的大殿门前,我又发现了一枚蛇形镖。” 元芳一惊:“蛇形镖?” 狄公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了那枚蛇形镖。元芳伸手接过,仔细地看着,良久,他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狄公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蛇形镖,走到大殿门前,将镖放在门槛旁边道:“这就是事发之时,蛇形镖的位置。” 元芳徐徐点了点头。狄公道:“元芳啊,依你看来,这三枚暗器有没有可能都是闪灵所发?” 元芳摇头:“这种可能可以排除掉。” 狄公问:“哦?为什么?” 元芳道:“因为,这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暗器,绝不会出自同一人之手。” 狄公道:“哦?” 元芳道:“燕子铛小巧绵密,发射之人主要靠内力支持。而蛇形镖本身的分量就很重,因此,发射之人用的是手腕之力。这是练两种功夫的人使用的暗器。” 狄公点点头:“好,那么,我们现在排除了这两种暗器都出自闪灵之手这个假设。” 元芳点点头:“不错。” 狄公道:“那么,这枚蛇形镖又是从何而来呢?” 元芳沉思着。狄公道:“你再看看那一对燕子铛的位置。” 李元芳低头看了看脚前的燕子铛,又抬头看了看殿门前的蛇形镖,猛地,他倒抽了一口凉气:“难道,难道是……” 狄公问:“是什么?” 李元芳走到香案前道:“当时如燕假扮皇帝站在香案前,而闪灵则在房梁之上……”说着,他快步走到殿门前,回身看了看香案的位置,轻轻摇摇头道:“不,此人不在殿内。” 他大步走出殿外,狄公面带微笑望着他。如燕看得莫名其妙,问道:“他、他干什么?” 狄公轻轻嘘了一声。殿外的李元芳停住脚步,大声道:“大人,应该是在这儿。” 狄公点了点头:“你现在所站的位置,在事发当时挤满了护驾的千牛卫和随侍众臣。” 元芳快步走了回来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当时,闪灵在房梁之上,发现殿外有人向皇帝发射了这枚蛇形镖,于是,他掷出燕子铛,将蛇形镖撞飞……” 如燕吃惊地道:“你、你在说些什么呀!闪灵是来刺驾的,让你这么一说,他不成了救驾的功臣了?” 狄公呵呵一笑:“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如燕道:“可、可为什么呀?” 狄公道:“我们只是在推理事情发生的过程,至于原因,需要经过进一步的分析。” 如燕大惑不解,“哦”了一声。李元芳道:“不错,像闪灵这样的高手发射暗器,竟会在这么近的距离偏差如此之大,那就说明,他发出的这对燕子铛根本不是冲着皇上去的。”说着,他左手拿起燕子铛,右手拿起蛇形镖,边比划边道,“蛇形镖从皇帝身后飞来,闪灵从房梁上掷下双铛……”他的两只手里拿着的暗器对撞在一起,说道,“燕子铛将蛇形镖撞飞,落在地上……” 他将一对燕子铛放在地上,而后拿着蛇形镖快步走到殿门前道:“而蛇形镖飞到这里,被门槛挡住,掉在了地上。” 他将蛇形镖放在殿门前,然后长长吁了口气道:“暗器飞行、撞击和落地的方向完全正确。大人,卑职认为只有这一种解释。” 狄公点了点头:“那么,第一个问题就出现了,虺文忠为什么要救皇帝?” 元芳道:“是呀,按理说李姓子孙与皇帝有着不共戴天之仇,闪灵这样的做法不合情理啊!难道,他另有图谋?” 狄公笑了笑:“不要妄自忖度。现在我们先提出问题,下一步才是怎样解决它。” 元芳点了点头。狄公道:“第二个问题,闪灵是‘蛇灵’的六大刺客之首,为什么派他前来的同时,还要派另外一名杀手?” 如燕点了点头:“不错,不错。‘蛇灵’在刺杀同一个标靶时,绝不会派出两队人马。可这一次,加上那个假法能竟有三拨儿,这确实很奇怪。” 狄公道:“第三个问题,这次的刺杀你们都看出来了,核心完全围绕着那个暗藏殿外、使用蛇形镖的刺客身上,而不是围绕闪灵。闪灵在这场戏中,只起到了一个引开我们注意的作用,他的死活,完全无关紧要。试问一个天字第一号杀手,为什么会变成了疑兵,这内中的缘由耐人寻味啊!” 李元芳和如燕对视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狄公道:“元芳,你还记得,那个杀死假法能,引你到正殿的黑影吗?” 元芳点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他就是那个暗藏的第三个刺客。” 狄公道:“你认为呢?” 元芳道:“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如此。当时,卑职还以为那个黑影就是闪灵。” 狄公道:“此人引你来到大雄宝殿之外,于是才有了你二勘大殿,识破了闪灵的藏身之术。于是,第四个问题出现了,这个神秘的第三人为什么不惜出卖自己的同伴?何况,这个同伴还是‘蛇灵’中的顶尖杀手、元老级人物虺文忠!” 元芳点头长叹道:“此事不简单呀!” 狄公道:“第五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那个神秘的第三人以出卖闪灵,引开我们的注意,保全了自己,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 元芳点点头。狄公道:“可是,刚刚你说到了,此人发射暗器的位置正是护驾的千牛卫和随侍大臣所处之处,他是怎么混进去的?” 李元芳猛吃一惊:“有内应!” 狄公摇了摇头:“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这个神秘的第三人是谁?在这出戏里面,他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李元芳和如燕对视了一眼。狄公抬起头来:“最后一个问题,就是那个假法能,此人的出现也是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情。” 元芳不解地问道:“大人,假法能有什么蹊跷?” 狄公道:“你们想一想,‘蛇灵’组织为什么要将这样一个人安排潜伏在白马寺中?” 如燕道:“当然是为了这次刺杀行动。” 狄公摇摇头:“绝对不是。” 如燕愣住了:“为什么?” 狄公道:“你们好好想一想,以这个假法能的身手武功和智慧机变来说,没有一样称得上一流。由此看来,他是根本没有能力执行这次刺杀任务的。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什么要派假法能进寺呢?” 如燕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望向了李元芳,李元芳沉思着,良久,他抬起头来:“大人,会不会这个假法能也和闪灵一般,是个疑兵,目的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从而让那个神秘的第三人更加安全地潜伏在寺中。” 狄公摇摇头道:“首先,假法能已在寺中潜伏了十多天,而闪灵和那个神秘的第三人,则是昨夜才潜入寺中,因此,他们执行的绝对不是同一个任务。第二,如果假法能也是疑兵,为何又要派出闪灵?两路疑兵非但不会引开我们的注意,反而会更加引起我们的怀疑。因此,我敢断定,这个假法能潜入白马寺,定是另有所图。” 元芳问:“另有所图?” 狄公道:“这白马寺当中,恐怕是别有玄机呀!” 元芳倒吸了一口冷气,目光望向大殿。狄公轻声道:“我隐隐地感觉到,这件事情的真相远比我们所想到、见到的,要复杂得多。” 群山环抱的山谷中,矗立着一座雄伟的祭坛。祭坛正面的坛壁上雕刻着一条毒蟒。此处正是“蛇灵”的总坛。 祭坛上,一名黑衣人对萧清芳轻声道:“大姐,果然不出你之所料,闪灵在白马寺中用暗器拦截撞飞了血灵的毒镖!” 萧清芳发出一阵阴冷的笑声:“虺文忠!”她转过身问道,“血灵属下那个潜伏在白马寺中的多魁怎么样?” 黑衣人轻声道:“已经被狄仁杰识破了身份。” 萧清芳问道:“人呢?” 黑衣人道:“被血灵杀死灭口。” 萧清芳点了点头:“狄仁杰有什么反应?” 黑衣人道:“血灵在传书中没有提到,似乎他还没有想到我们的真正目的。” 萧清芳摇摇头道:“对狄仁杰,我太了解了,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的。武则天那边有动静了吗?” 黑衣人道:“还没有。” 萧清芳深吸一口气道:“事不宜迟,不能再拖了。你马上传书给洛阳城里的小慧,命他们随时准备着,只要白马寺之事一了结,便立即对太子下手,执行计划!” 黑衣人点点头:“大姐,您放心吧,现在‘蛇灵’的二十二位堂主已率本部所有人马潜进了洛阳城中,只要小慧那边一得手,便立即开始掘进。” 萧清芳道:“时不我待,解决狄仁杰之事也要提早进行准备。立刻传书,命魔灵、血灵两位蛇首在近日内回到总坛。告诉洛阳城中的各位坛主,在武则天行动之前,一定要蛰伏伺机,谨慎行事!” 上阳宫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一盏灯笼飞快地从宫门向寝殿方向飘移而来,打灯笼的是武则天的贴身力士,身后跟着一个身穿千牛备身服色的中年将领,二人急匆匆地走在宫道上。 武则天的寝殿里高燃红烛,站殿的力士和宫女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所有人的目光都静静地望着大殿中央。武则天焦躁地来回踱着步。殿外传来脚步声,武则天转身向殿外望去。贴身力士飞跑进殿:“陛下,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现在殿外候旨!” 武则天道:“叫他进来!”力士转身飞跑出去。 武则天深深吸了口气,双手轻轻地攥在一起。脚步声响,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快步走进殿门,躬身道:“陛下。” 武则天点了点头,冲站殿的力士、宫人们一摆手:“退下!” 众人无声地走出殿外,关上殿门,大殿中只剩下武则天和黄胜彦。 武则天轻轻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你立刻率内卫替朕办一件绝密之事。” 黄胜彦道:“是,请陛下吩咐。” 武则天看了看殿外,冲他招招手,黄胜彦赶忙凑前两步,武则天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黄胜彦猛吃一惊,抬起头来。武则天严厉地道:“记住,此事不准惊动任何人,要绝对保密!” 黄胜彦连声应道:“是,是!” 不一刻,洛阳南门的城门在轰鸣中缓缓打开,一队千牛备身在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的率领下飞马冲出城门,转眼间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苍茫的邙山笼罩着朦胧的夜色。几个时辰以后,黄胜彦率一众内卫,押解着一辆全封闭的铁制囚车飞奔在山道之上,向着洛阳的方向前进着,杂乱的马蹄嗒嗒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狄公急匆匆地走进府邸的正堂,在堂内等候的狄春赶忙迎上前来禀报:“大将军桓斌现在门外,说有急事回禀。” 狄公道:“哦?请他进来。” 狄春冲堂外喊了一声,桓斌快步走进正堂,他的脸色非常紧张:“阁老!” 狄公道:“大将军,怎么了?” 桓斌走到狄公面前低声道:“今天清晨,洛州刺史来到卫府,说在邙山之中,发现了千牛卫的尸体……” 狄公吃了一惊:“哦?” 桓斌道:“末将即刻率人前往查看,发现死者并不是千牛卫,而是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所率的千牛备身!” 狄公不胜惊愕:“什么?” 此时,武则天正漫步在上阳宫花园的小径上,显得心神不宁。忽然,她停住脚步问身后的力士:“大阁领黄胜彦还没有回来吗?” 力士道:“还没有。”武则天轻声道:“不应该呀,一去一回,最多三四个时辰,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力士道:“陛下,您说什么?” 武则天摆了摆手,力士赶忙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向前走去。 邙山山道上,躺满了内卫的尸身,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斜倚在山壁旁,咽喉处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已经凝固。铁制的囚车孤零零地横在山道旁,车内空空如也;车尾敞开的铁门随风摇摆,发出“吱嘎嘎”的响声,给这条寂静的山道平添了几分凄凉的气氛。 千牛卫已将山道封锁起来。狄公缓缓地走过去,身后,桓斌、李元芳、如燕紧紧跟随。狄公来到黄胜彦的尸体旁,蹲下身仔细地验看伤口。身后的桓斌道:“他就是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 狄公道:“我见过他。” 狄公沉吟了片刻,解开黄胜彦腰间系甲的狮蛮带,李元芳快步上前,扶起黄胜彦的尸身,狄公将甲胄从死者身上卸下来,而后慢慢蹲下身,将手伸进死者的怀中掏摸着。怀中空无一物。 狄公的目光落在黄胜彦的牛皮护手上。他抬起尸体的手臂,解开牛皮护腕,“啪”!一件东西落在地上。狄公把它捡起来,定睛望去,那是一枚朱果金符。他抬起头来,望着身旁的李元芳,李元芳也看着他。 恰在此时,后面的桓斌走来,狄公赶忙将朱果揣进怀里,徐徐站起身,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势,然后快步走到囚车旁,伸手敲了敲车身,铁板发出当当的响声。 李元芳轻声道:“是铁的。” 狄公点点头:“是什么人物如此紧要,竟然要用铁板制成的囚车来押运?”他环顾着四周,接着道,“可以肯定,内卫是在昨夜遇到埋伏,全军覆没的。” 桓斌道:“末将也是这么想。” 狄公道:“歹徒之所以袭击内卫,就是要救出囚车之中的犯人。看来,此人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而且,内卫经办之事,肯定与皇帝有关。” 桓斌一惊:“您是说,这是皇帝交办的差事?” 狄公点点头:“你想一想,黄胜彦是内卫府大阁领,正四品上的官职,由他亲自出马押送犯人,不是皇帝钦差,还会有什么人能够调遣他呢?” 桓斌倒吸了一口凉气:“不错,不错。” 狄公道:“大将军,你命卫士们动手,清理现场吧。”桓斌点了点头,快步离去。 在囚车的另一头,几名内卫的尸身横躺在山道旁,如燕走过来,两眼仔细地搜索着。忽然,一名内卫尸身下露出的一点黑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走到尸身旁,伸手从下面拉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口袋。如燕倒抽了一口凉气,目光向地上内卫的尸体望去:周围没有血迹,甚至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如燕站起来,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囚车旁,狄公的一双鹰眼仔细地搜索着。现场除尸体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踪迹。他长长吁了口气,不由得惊叹道:“好利落的手脚啊!” 一旁的李元芳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道:“你看过现场,有什么发现?” 李元芳一愣:“好像对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狄公点了点头:“难道这不是发现吗?” 元芳愣住了。狄公道:“你想一想,内卫府的千牛备身都是军中千里挑一的健者,即使遭到伏击也不会束手待毙,定会作顽强搏斗。可你看一看,现场全是内卫的遗骨,竟连一具对方的尸身也没有!” 元芳思索着狄公的话,点点头:“肯定是伏击之后,歹徒们清理现场,带走了己方的尸体。” 狄公点点头:“不错。刺驾之事尚未了结,又发生了袭杀内卫的凶案,前后相差不到一天!这洛阳可真热闹啊!” 元芳轻声道:“大人,您是说,这两件案子有所关联?”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元芳啊,你再仔细看看现场,这个场面是不是似曾相识?” 元芳转过头来观察着,猛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手法很像‘蛇灵’所为!” “不是很像,应该说就是才对!” 身后响起了如燕的声音。元芳转过身来。如燕走到二人身旁道:“‘蛇灵’的规矩就是,每次任务完成后,都要认真清理现场,绝不给对方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叔父,我刚刚看过了,所有手法,都是他们常用的,以前小女也是如此行事。而且,我在一具尸身下找到了这个。”说着,她举起左手,手里拿着一个缩口的黑布口袋。 狄公一愣:“这是什么?” 如燕道:“这就是清理现场专用的证物袋。这种口袋有大有小,分为十多种,主要作用就是将现场留下的所有痕迹、证物,不管大小全部带走。” 狄公点点头。如燕道:“还记得崇州案时,从贺兰驿出来的那些黑衣人装塘报用的黑色口袋吗?” 李元芳道:“不错,我记得。后来在东柳林镇外,我们截下了那些口袋。” 如燕道:“这种口袋就是他们专用的。因此,叔父,可以断定此事必是‘蛇灵’所为。” 狄公点了点头:“如燕,你曾是‘蛇灵’的堂主,又是六大蛇首之一。你再看一看,这现场还有什么蹊跷?” 如燕笑了笑:“叔父,‘蛇灵’的这点雕虫小技,在您的眼中不过是小儿之戏罢了。”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欲盖弥彰。” 元芳大为诧异:“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如燕笑道:“李将军,你真的认为伏击是发生在这里吗?” 元芳愣住了,良久才道:“你的意思是——?” 如燕道:“这是个假现场!真正伏杀内卫的地点,绝不在这儿。” 元芳愕然,定睛向地上望去。忽然他抬起头来:“地上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如燕道:“这就是‘蛇灵’的惯用伎俩,移花接木,迷惑对方,令对手无从判断他们的真正目的。一年前崇州案时,赵文翙大军在契丹遇伏,可尸体却被运到了突厥的境内,就是个最近的例子。” 李元芳这才恍然大悟。狄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好一个如燕,不愧是我狄仁杰的侄女!” 如燕笑道:“您倒不如说,不愧是‘蛇灵’的六大蛇首之一,还贴切些。”狄公笑了。 脚步声响起,桓斌快步走过来:“阁老,您有什么发现?” 狄公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可说啊。大将军,这条山路是通向哪里的?” 桓斌道:“据当地人说,这条路是通到邙山深处的。” 狄公眉头一皱:“哦?” 桓斌道:“我真是不明白,这些内卫为什么要带着犯人跑到深山里面去。” 狄公道:“大将军,请你找一名熟悉邙山地理的卫士随我到处看看。” 桓斌道:“是。” 不一刻,狄公一行已经骑着马飞奔在一条向北的山路上了。冲在最前面的千牛卫勒住马高声道:“大人,这条路就是通往东都的官道!”狄公点了点头,策马上前。忽然,冈下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 狄公回过头,向冈下望去,山脚下有一座寺院。他回头问那名千牛卫:“冈下的那座寺院,叫什么名字?” 千牛卫笑道:“大人,那就是白马寺呀。” 狄公双眉猛地一扬:“哦,那是白马寺?” 千牛卫道:“正是啊,我们是围着山绕了一圈才过来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条官道是直通到神都吗?” 千牛卫道:“正是。”狄公道:“走,下去看看!”说着,他一声大喝,坐骑飞奔而去。 这是一段很短的峡谷,但地势非常险要。狄公一行飞马奔了进来,众人纷纷勒住坐骑。 狄公的眼睛四下里扫视着,山壁上有很多被刀砍过的印痕;地上是一摊摊隐隐的血迹。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狄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转头对众人道:“这就是第一现场!” 说着,他翻身跳下坐骑,身后元芳、如燕下了马,两人走到山壁旁,仔细地观察着。忽然元芳道:“果然是这里,山壁上有打斗过的印痕,地上有血迹。” 如燕点了点头:“而且,这样两山夹一沟的地势,是最佳的伏击地点。叔父,您真棒,您是怎么想到,凶案的真正现场是在通往神都的官道上?” 狄公笑了笑道:“当然是内卫。” 如燕一愣:“内卫?” 狄公点点头道:“可以肯定,内卫此行乃是奉密旨办事,这一点从黄胜彦亲自出马押运囚车这一行动,便可以得到证实。那么,他们办完事情会去哪里呢?” 元芳道:“回京交旨。” 狄公道:“就这么简单。” 如燕也笑了:“简单是简单,可必须要把所有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想,否则,再简单也想不明白。叔父,小女今天又学了一招。” 狄公笑了。他转过身,问一旁的千牛卫道:“我们已经过了白马寺吧?” 千牛卫道:“是的,早就过了,白马寺距这里将近二十里。大人,再往前走五十里就是来庭县,穿过来庭就到洛阳了。”狄公点点头。 忽然如燕喊道:“叔父,元芳,你们来看!” 二人赶忙跑过去。如燕一指地上:“你们看!” 石地上被车轮辗出了两道浅沟。元芳道:“这就是那辆铁囚车留下的车辙。” 狄公点了点头道:“大家分散搜索吧。” 山崖旁,一棵小树横生在崖壁上,几条枝杈向外伸出,树枝上挂着一张纸,随着微风来回飘动。狄公走过去,他的目光登时被吸引了。他转身叫道:“元芳!” 李元芳走过来,狄公一指树枝上的纸:“你去将那张纸取下来。” 元芳点了点头,纵身一跃,身体如大鸟一般飘了出去,双脚在崖壁上一借力,已到树旁,他伸手将纸取下,回到了山崖旁,将纸递给狄公。 狄公接过来,定睛一看,只见纸上绘着一个立方体,旁边是术算用的公式。 元芳奇怪道:“这、这是什么?” 狄公抬起头来:“这是术算之法。”他看了看身后的峡谷,又看了看手中的纸,陷入了沉思。 洛阳御书房里,狄公和大将军桓斌站在龙陛下,静静地望着坐在龙椅里的武则天。武则天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很久,才以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狄公道:“据臣推断,应该是昨夜寅时左右。” 武则天点点头:“黄胜彦死了?” 狄公长叹一声:“正是。”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狄公道:“陛下,臣与大将军桓斌共同勘察了现场,臣以为,此事又是‘蛇灵’所为。” 武则天的手将桌案拍得生响,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好了,朕知道了!” 狄公一愣,他观察着武则天的脸色,试探着道:“陛下,黄胜彦应该是奉旨办事吧?” 武则天猛地抬起头来:“不,不是!此事你们就不必再查了。” 狄公愣住了,目光望向大将军桓斌,桓斌也正望着他。武则天缓缓站起身来,向后面走去,脚步非常沉重。 狄公轻声道:“陛下。”武则天停住脚步:“还有事吗?” 狄公走到她身后轻声道:“囚车内是什么人?” 武则天腾地转过身,声色俱厉地道:“朕已说过,此事不要再查!”狄公惊呆了。 武则天长叹一声道:“好了,怀英,你们去吧。” 狄公说了声“是”,二人快步走出书房。 武则天的身体连连晃动,力士赶忙跑过来,扶住了她。武则天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老师,你终于逃出生天了!”说着,她狠狠一把将力士甩开,大步向后面走去。 狄公和桓斌默默地顺着宫道向外走着。忽然桓斌停住脚步道:“阁老,皇帝明明知道这件事情,可她为什么不愿意承认?”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难道她有难言之隐?” 桓斌摇了摇头:“皇帝今天好像变了一个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哎,阁老,不瞒您说,这两天发生的是我一生所遇到最奇怪的事情了。” 狄公笑了笑,没有回答,缓步向前走去。 夜,狄府正堂上,李元芳手里拿着那张纸,望向狄公。狄公徐徐踱着,忽然眼睛一亮,停下脚步,望着李元芳:“这两件案子一定有着内在的因果关联!” 元芳“哦”了一声。狄公道:“你们想一想,刺驾案发生在邙山脚下的白马寺,而今天,袭杀内卫的凶案则发生在邙山通往洛阳的官道上,两者的距离仅二十里。而这两件案子又都是‘蛇灵’组织所为。我不相信,两者之间会没有联系。” 元芳道:“大人,如果能知道囚车里那个神秘人物的身份,也许就能够找出其中的关联了。” 狄公长叹一声:“是啊。可皇帝对此事讳莫如深,似乎一句都不愿提起。”说着,他张开手,手中放着在黄胜彦尸身上发现的那枚朱果金符。 元芳轻声道:“大人,这古里古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狄公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此物绝非黄胜彦所有,而且,定然与皇帝有关。” 元芳一惊:“哦,为什么?” 狄公拿起朱果,指着后面的图案道:“看到了吗,这里刻的是三条卧龙,后面是九只飞凤,这样的图案民间是绝不敢用的。否则,便是大逆僭越之罪。” 元芳仔细地看了看朱果上的图案,点了点头。 狄公慢步踱了起来,口中喃喃地道:“这件东西是做什么用的?皇帝为什么会有今天这种表现?囚车中的人究竟是谁?此案与刺驾案有什么内在的关联?”他深深地吸口气,“白马寺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白马寺,白马寺……”他回忆着白天进山探察的情况。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白马寺后园中,无头尸身躺在地上;假法能坐在殿中与众僧一起唱经;白马寺的大殿、僧房和后园……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难道……” 元芳轻声问道:“大人,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道:“明日再访白马寺!” 白马寺大门前,钟声悠扬,香烟缭绕,前来进香还愿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人群中有几个非常熟悉的身影,正是狄公、李元芳和如燕,三人随着人流,缓步走进寺中。 正殿里沉香袅袅,朝圣的信徒们口念佛号,跪地叩头,狄公悠闲地走进来,一双眼睛四下里扫视着。李元芳道:“大人,您觉得这白马寺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狄公笑了笑,向殿外走去,边走边道:“元芳啊,上次我们提到过,那个假法能潜入白马寺不是为了刺驾,而是另有所图。” 元芳点了点头:“不错。” 狄公道:“那么,你觉得他所图谋的是什么呢?” 李元芳愣住了,他看了看身旁的如燕,道:“我想不出来。” 狄公道:“这样吧,我们来做一个假设:假如,那辆囚车中的神秘人物是藏匿于白马寺中。而昨夜,内卫们也正是奉了皇上的密旨赶到那里,将那个神秘人物提走。当内卫押解囚车连夜赶回洛阳,半路上却遇到了‘蛇灵’组织的伏击而全军覆没。假设此案的过程是这样,那么,对我刚刚所提关于假法能的问题,你能否做出合理的回答?” 元芳吃惊地道:“您是说囚车中的神秘人物藏在白马寺中?” 狄公笑了笑:“我只是在假设。你也循着假设的思路回答我的问题。” 元芳点了点头,沉思着。忽然他抬起头来:“如果循着这个思路,假法能的行为倒是合理了。他一定是为了探听这个神秘人物的下落,这才受到‘蛇灵’总坛的委派,潜入白马寺卧底。” 狄公点头:“非常好。说得很准确。” 狄公三人边说边向第三进院落弥勒殿走来。周围人流穿梭,喧嚣异常。狄公四下看了看低声道:“第二个假设,如果那个假法能已经在白马寺中发现了神秘人物的藏身之所,他会怎么做呢?” 如燕道:“他一定会将消息传递给他所在坛的堂主。我记得假法能临死前曾说,他是隶属于血灵统领的第五坛,那么他一定会将消息传递给血灵。” 狄公点点头:“不错。那么,他又如何传递呢?如燕,你曾对我说过‘蛇灵’传送消息的几种办法,确实是既快捷,又便利。” 如燕道:“是的,组织传书采取的是先人传,后信鸽,而后再人传的办法。既节省时间,又隐蔽快捷。” 狄公点点头:“好,我们姑且假设,这个假法能欲将神秘人物的下落传给堂主血灵,那么,他是要靠口传呢,还是要在纸上写出或者画出来呢?” 如燕想了想道:“组织中人传递信息,一般是靠笔写,或者画。” 狄公点头:“好极了,现在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如果假法能已经发现了神秘人物在寺中的藏身之所,他便要以书信的方式将消息传递到自己的上峰血灵手中。” 元芳和如燕点点头。狄公道:“好,第三个假设,如果这个假法能还没有来得及将消息传出,便被我们破获,那么,这份要传给血灵的书信会在哪里呢?” 如燕好像有些明白了,她脱口喊道:“啊,叔父我明白了,您是说……” 狄公笑了,轻轻嘘了一声:“不可说,不可说。” 如燕笑着吐了吐舌头。狄公冲二人努了努嘴,三人离开主建筑向白马寺后进的僧房走去。僧值静空站在院里,对几个管事吩咐着什么。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静空一愣,转过身来。狄公、李元芳和如燕站在他的面前。静空吃了一惊:“狄大人,你怎么……” 狄公轻轻嘘了一声,冲他使了个眼色。静空赶忙对那几个管事道:“你们先去吧,按刚刚说好的做,千万不要出差错!”几人答应着快步离开。 静空四下看了看,微笑道:“这位施主,这边请吧。” 狄公点了点头,随静空向后面的方丈室走去。方丈大师坐在桌前,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茶杯发愣。房门一响,静空带着狄公等三人走进屋子。方丈抬起头来,一见狄公登时大吃一惊:“狄、狄阁老!”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大师,别来无恙啊。” 方丈赶忙起身让座:“阁老请坐,老衲亲自奉茶。” 狄公道:“大师不必客气。本阁今日微服来此,是想问你一件事。” 方丈道:“阁老请讲。” 狄公道:“昨夜,是不是有内卫来到寺中?” 方丈登时一惊,目光望向静空,静空轻轻咳嗽一声,低下了头。方丈咽了口唾沫道:“回阁老,什、什么内卫,老衲不知。” 狄公笑了笑道:“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方丈身在佛门,应了却世间相的痕迹,如此谎言托赖,不惭愧吗?” 方丈抬起头来:“阁老,佛门弟子出世为怀,不着尘相,何以俗事相诘?” 狄公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既无挂碍,俗事何能使大师着了尘世之相,说又何妨?” 方丈长叹一声:“哥利王将以血刃截割众比丘,老衲岂能心无挂碍,望阁老宽宥。” 说着,他的目光望向静空,静空轻轻咳嗽了一声,将身体转向别处。狄公略觉奇怪地看了看方丈,又看了看静空道:“而今室中只有你我五人,大师因何以哥利王为惧?” 方丈苦笑了一下道:“不可说,不可说。” 狄公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李元芳和如燕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人,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半晌,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道:“既然大师以合寺众僧性命为怀,本阁也不便强求。这样吧,就请静空师傅带本阁到假法能的住处去勘察一番,如此,大师应无挂碍了吧?” 方丈赶忙点了点头:“静空,你带狄阁老到僧房查看。”静空领命而去。第五进院落,是一排排僧房。静空带着狄公三人快步走来。 如燕轻声问道:“叔父,刚刚您和那个老和尚打什么哑谜呀?” 狄公笑了:“我请他讲实话,他却说佛门弟子不理凡间俗事。我对他说修佛当心无挂碍,方能四大皆空,说实话是佛门子弟的本分。他说如果说了实话,皇帝就要杀死合寺众僧,请我不要强迫。” 如燕茅塞顿开:“老和尚说的‘哥利王’就是指皇帝?” 狄公点点头:“是啊。最后,我问他,屋中只有我们五个人,怕什么皇帝。他似乎有难言之隐。” 如燕道:“你们说了这么多,我一句也没听懂。”元芳笑道:“我也是。”狄公也笑了。 领头的静空在一间房子前停住:“阁老,这间僧房就是法能居住之处。”说着,他推开房门,众人走了进去。僧房里放着四张竹制的僧床,静空指着中间的一张道:“阁老,这一张就是法能的床。” 狄公点了点头,向身后的李元芳和如燕使了个眼色,二人走到法能床前,动手搜查床上堆放的所有物什。 狄公走到山墙旁,沿墙慢慢地走着,一双眼睛仔细地搜索着一切蛛丝马迹。李元芳伸手拿起床头的竹枕,轻轻晃了晃,枕头里“扑噜扑噜”地响着。狄公转过身来,如燕也凑了过来。元芳又使劲晃了晃竹枕,里面的声音更大了。狄公道:“打开竹枕。” 元芳一伸手把它撕开,“啪”,一件东西掉在僧床上。狄公伸手捡了起来,他的脸色登时大变。李元芳一声惊呼:“内卫腰牌!” 果然,狄公手中拿着一块玉制的内卫腰牌。如燕吃惊地问道:“内卫?” 狄公将腰牌翻过面来,只见背面镌刻着:“内卫府殿值武全忠。” 如燕吃惊地道:“假法能是内卫?” 狄公长长地吐了口气道:“真法能才是内卫!” 元芳道:“哦,真法能是内卫?” 狄公道:“我想,这间房中的四个僧人,一定都是内卫。” 元芳、如燕愕然:“这、这怎么可能?” 狄公道:“这四个人一定是奉旨假扮僧人,在寺中看守那个神秘人物的内卫府殿值。” 元芳倒吸了一口凉气:“假法能潜入寺中,通过暗中观察,发现了这四人的真实身份,他这才下手杀死真法能,以易容术化装混迹于四人之中,伺机找到关押神秘人物之所。” 狄公点点头:“看来,我的假设已经逐步应验了。元芳,叫静空进来。” 元芳快步走到门边,冲外面喊道:“静空师傅,请你进来一下。” 静空赶忙走进来。狄公问道:“这僧房中其余三人是谁?” 静空道:“法华、法严和法诚。” 狄公问道:“他们人呢?” 静空道:“说来奇怪,昨天千牛卫走了以后,他们也不见了。” 狄公双目如电望着他:“昨天有千牛卫来过寺里?” 静空一惊,自知说漏了嘴,吞吞吐吐地说道:“是……大人,我就跟您说实话吧,昨天夜里,来了一帮千牛卫,强凶霸道……” 夜,寺院中正在做晚课,钟磬鸣响,梵唱阵阵。前三进院落中的大殿里,僧侣们进进出出侍奉香火。忽然寺门外传来一阵嘹亮的号角声,紧接着人喊马嘶,乱成一片。 几名僧人面色惊慌,飞跑着冲进寺门,扔下手中的扫把,向后进奔去。随着号角的鸣响,寺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大步走进寺门;身旁,一队队怀抱钢刀的千牛备身无声地冲入寺内,霎时将白马寺全部封锁起来。寺中的僧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砰”!方丈的房门被踢开,黄胜彦走了进来。方丈率静空、殿头、塔头等一干寺内管事,从外面小跑着奔进来。黄胜彦劈头便道:“方丈大师,请你传下法谕,寺中所有僧侣全部回到僧房之内,任何人不准随意走动!” 方丈一愣:“将军,你们是……” 黄胜彦盛气凌人地道:“不要问那么多了,照我的吩咐办!” 方丈连连道:“是,是!” 黄胜彦板着脸道:“大师,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只要我发现庙内还有僧人走动,一概格杀!”方丈惊愕不已。 做晚课和侍奉香火的僧人们,在全副武装的内卫们监视之下,从寺中的各殿、堂之中走了出来,向后进僧房奔去。 黄胜彦率数十名内卫站在院门前,静静地望着寺中所有僧人走入院中,分散进入到一间间僧房里,他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点笑容,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僧值静空道:“还有人吗?” 静空赶忙道:“回将军,没有了。” 黄胜彦点了点头道:“好,非常好,有劳了。静空师傅,现在,就请你也回到方丈室内吧。”静空连声答应着,小跑着奔进方丈室。 黄胜彦冲身后的副将点了点头,副将一声大喝,掌中令旗挥动。两队内卫手持丈二宽的大黑布冲进院中,将方丈室及所有僧房的门窗全部封闭起来。 方丈、僧值和管事们面面相觑,人人一脸的惊疑不安。一名管事轻声道:“住持,这是怎么回事呀?”方丈轻轻嘘了一声:“住口!祸从口出。” 静空长叹一声道:“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千牛卫将军打开方丈的门对我们说,只要敢将此事说出去,就将合寺众僧全部杀死。大人,贫僧可是对您说了实话,您可得保寺中僧侣的性命呀!” 狄公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你刚刚说,千牛卫走后,那三位僧人就不见了?” 静空道:“正是呀,刚才您来的时候,贫僧正让各管头前去寻找。” 狄公的目光望向元芳和如燕。二人的眼中尽是钦佩之色。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到法能床旁,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眼睛盯着竹床:“元芳,把床翻过来!” 元芳答应着快步走过来,将竹床倒了个个儿,放在地上。竹床的四腿是用粗竹作成,中间是空的。 狄公蹲下身,仔细地看着,左边一条床腿里,隐隐的有一点东西。狄公将手指伸进去,轻轻地夹起了一张草纸。元芳和如燕赶忙凑过来。狄公打开草纸。纸上绘着一幅图:松柏林和一座舍利塔。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狄公轻声念道:“握紧门环,拉两下,推两下,重重一敲。”他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如燕惊愕地望着他:“叔父,您真是神了,假法能果然已经找到了神秘人物的所在。” 狄公站起来:“走,去后园!” 第四章 武则天无奈吐真情狄仁杰率元芳等人来到后园,在舍利塔前停下来,狄公看了看手中的图对元芳道:“就是这里。” 元芳点了点头,走到门前,握住门环拉两下,推两下,而后重重地一敲。“吱呀”,门打开了一条缝,元芳伸手将门推开,率先走了进去,狄公三人随后。 塔内,狭长的走道两侧悬挂着长明灯,灯火发出微弱的光。狄公一行缓缓向前走着;走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座牢房,门是用粗铁条打成的栅栏。走在最前面的李元芳伸手一推,“哐啷”一声,牢门打开了。里面一片零乱,地上散落着很多纸张,角落里躺着三名白衣僧人。 元芳一声低呼:“小心!”同时“噌”的一声将链子刀握在了手里。他一步一步向尸体走去,身后狄公、如燕、静空慢慢跟进。元芳俯身伸手探了探白衣僧人的鼻息道:“已经死了。” 狄公对身后的静空道:“你来看看,这三个僧人是不是法华、法严和法诚。” 静空赶忙走过来,一看,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是,是,正是他们三个,这,他们怎么会死在这里?” 狄公道:“你身为白马寺的僧值,竟不知寺中有这样一个地方?” 静空惶恐地摇着头:“贫僧自建寺起便在寺中,从来不知这舍利塔下竟然有牢房!” 狄公弯下腰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纸张,定睛看去,纸上绘着立方体和一些术算公式。李元芳道:“与官道上发现的那张一模一样,看来那个神秘人物果然是关在这里!大人您的假设与事实真相竟然是丝毫不差!” 狄公点头道:“我想,后面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他做出了如下的推断—— 后园内松柏林立,远处的几座舍利塔隐约可见。静夜中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数十名内卫怀抱钢刀,奔进园来;黄胜彦和副将快步走进来,停在松林外。黄胜彦低声问身旁的副将:“找到他们了吗?” 副将点点头:“就在园外。” 黄胜彦道:“叫进来。” 副将轻轻拍了两下手。三个白衣僧人从后园旁门的黑暗中迅速走出来,正是法华、法严和法诚。三人在内卫的带领下向后园内走去。 黄胜彦静静地望着林中的几座舍利塔。身后脚步声响起,三个白衣僧人来到他的身后,躬身道:“将军!” 黄胜彦转过头来:“你们是内卫?” 一名僧人点点头:“正是。刚刚已验明了身份。” 黄胜彦从怀里掏出一枚朱果金符,举了起来:“认识这个吗?” 僧人点点头:“这是圣上当年下旨关押此人的朱果金符。” 黄胜彦道:“圣上有旨,将他秘密转走。” 地牢里,墙上挂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发出昏暗的亮光。一个人面对墙壁坐在小桌旁,身上挂满了铁锁和镣铐。他伏在小桌上,手中的笔不停地写写画画。地上扔着许多纸张,上面画着一些立方体,旁边是术算的公式。“咔嚓”,地牢门打开了。那人抬起头来。黄胜彦在法华等三僧的陪同下走进来。那人放下笔,微笑道:“是不是我的大限到了?” 黄胜彦微笑道:“奉圣谕,请你移驾。” 那人一愣:“移驾?” 黄胜彦点了点头:“正是。”说着,他轻轻击了三下掌,几名内卫快步走进来,一人将黑布蒙头罩套在那人的头上;另一人伸出一根套索杆,将前面的套索挂在那人的颈下,左手一收,套索收紧。黄胜彦点了点头,卫士们将那人拽了起来。 外面车轮声响,两名内卫将一辆两轮靠背车推进地牢,众卫士一拥而上,将那人按坐在车上,手、臂、腿、脚塞进车上配备的铁铐中,“咔咔”几声锁死。黄胜彦一摆手,卫士们推动靠背车,飞快地向外面走去。 一名白衣僧人笑道:“将军,真是太好了,我们几人已经在这儿待烦了,终于可以回去了。” 黄胜彦看了三人一眼,一脸的冰霜,慢腾腾地说道:“你们恐怕是回不去了。” 三人猛吃一惊。黄胜彦突然钢刀出鞘,寒光中,三名白衣僧人惨叫着倒在血泊中。黄胜彦将刀插进鞘内,转身走出门去。 寺门前,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内卫坐在马背上,全神贯注,如临大敌。空地中央停着一辆特制的囚车,车辕用生铁打成,需用四匹马拉拽;车厢全部用铁板铆成,门开在车尾。靠背车在一众内卫的簇拥下来到囚车前。大阁领一挥手,“轰隆”,囚车尾部斜铺下一块铁板,内卫们推着靠背车顺铁板将老人推上囚车,铁板收起,车门关闭。 狄公道:“黄胜彦率内卫押解此人回京交旨,没想到在中途遇到埋伏,全军覆没。” 李元芳听了狄公的推理,长长吐了口气:“无懈可击!” 如燕道:“终于明白了,真相竟然是这样!” 狄公沉吟着,良久,他抬起头道:“如此重要的人物竟然关押在白马寺中,而且,只有这四名化装成僧侣的内卫看管……” 他走到法华的尸体旁,仔细地验看着。法华头朝下,趴在地上,背后是一个窄窄的刀口,他的手中紧紧地攥着几张纸。狄公将尸体手中的纸拿出来,展开一看,正是那些绘着立方体和术算公式的纸张,与地上散落的一模一样。他抬起头来,目光望向了法严、法诚二人,这二人的手中也抓着纸张,咽喉处裂开了两个小洞,鲜血已经凝固。狄公走过去,仔细地查看着:伤口窄小细狭。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一副画面在他眼前闪过—— 夜,地牢里。法华三人七手八脚地捡拾着地下的纸张。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走进地牢。寒光一闪,短剑闪电般刺入了法华的背心,法华无声地倒在地上。法严、法诚猛吃一惊,回过头来,短剑如毒蛇一般飞快地刺进了他们二人的咽喉。 狄公转过身来,李元芳轻声道:“大人,您想到了什么?”狄公轻轻摆了摆手,静静地思索着刚才在方丈室里与方丈的一番对话—— 方丈长叹一声:“哥利王将以血刃截割众比丘,老衲岂能心无挂碍,望阁老宽宥。”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静空,静空轻轻咳嗽了一声,将身体转向别处。 狄公奇怪地看了看方丈,又看了看静空道:“而今室中只有你我五人,大师因何以哥利王为惧?” 方丈苦笑了一下道:“不可说,不可说。” 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刚刚进寺时的情景跃然眼前——三人随人流走进白马寺,身旁两个进香的客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跟上前来。当三人走进大殿之时,一名跪在蒲团上叩拜的香客悄悄抬起头,观察着他们的行动,狄公转过身来,香客冲身旁一人轻轻一努嘴。 狄公的眼睛亮了起来,口中轻声道:“原来是这样!”他猛地转过身,双目如电望向身后的静空。 静空吃了一惊:“大人,怎、怎么了?” 狄公冷冷地道:“关押在这里的神秘人物是谁?” 此言一出,李元芳、如燕登时惊呆了,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静空。静空连退两步:“贫、贫僧怎么会知道?” 狄公把脸一沉:“你知道,你当然知道!你就是白马寺里看守这个神秘人物的内卫总管!” 元芳、如燕不约而同的一声惊呼:“什么,他、他?……” 静空“扑哧”一笑:“大人,你、你开玩笑吧。贫僧怎么会是内卫?” 狄公大步走到三具尸身旁边道:“看看这三具尸身的伤口,非常窄小,一看就是用短刀、短剑一类的武器刺出来的。而内卫们佩戴的却是长大的腰刀,因此,可以断定这三人绝不是死于大阁领黄胜彦和他所率领的内卫之手!那么,是谁杀了他们?!”狄公的目光像利剑一般盯着静空。 静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大、大人不会认为是贫僧杀了法华三人吧?” 狄公冷冷地反问:“难道不是吗?” 静空一脸无辜地道:“这、这话从何说起呀?” 李元芳走到尸体旁仔细地看着,半晌才道:“果然,以死者的伤口判断,凶手使用的肯定是短剑。大人,您说得对,这绝不是内卫干的!”说着,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静空。 静空的脸色变了。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昨夜,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率人来到寺中,正是你接待了他们……” 黄胜彦率数十名内卫站在后院门前,静静地望着寺中所有僧人走入院中,分散进入一间间僧房里。最后,他问身旁的僧值静空:“还有人吗?” 静空道:“没有了。”黄胜彦点了点头道,从怀里掏出那枚朱果金符递给静空:“皇上密旨,立刻将地牢里的人转移。” 静空道:“你们一来,我就知道了。黄将军,看守法华等人已在后园门前等候。” 黄胜彦道:“皇上让我转告你,待做好善后事宜再回神都。” 静空点了点头:“我立刻回到方丈身边。” 狄公冷冷地望着静空道:“待到内卫走后,你悄悄潜进了地牢,对三名僧人下了毒手。当时,法华他们三人正在地牢里捡拾地上的纸张,你悄悄地走进去,用短剑刺入法华的背心,法华倒地;法严、法诚惊恐地回过头来,你的短剑又闪电般刺进了他们的咽喉,二人倒地气绝。” 静空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置一词。狄公继续道:“刚刚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如此重要的人物关押在此,怎么会只有四个内卫负责看守,但是我并没有怀疑到你。然而法华三人的伤口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突然想到了刚才发生的一件事情。” 静空问:“什么事情?” 狄公道:“适才在方丈室中,我盘问方丈大师,发现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你,似乎对你非常畏惧。这令我感到很奇怪,方丈是一寺的住持,怎么会畏怕一个小小的僧值。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方丈身边的这个僧值竟是内卫首领!” 静空冷笑一声:“难道,大人就凭法华他们三人的伤口,和方丈师兄的眼神,就说贫僧是内卫?” 狄公不屑地一声冷笑:“你是白马寺僧值,负责寺中一切日常事务,如果你不是内卫首领,为什么要将法能、法华、法严、法诚这四个内卫调在同屋居住?难道,这不是为了便于你们行事吗?” 静空理屈词穷,咽了口唾沫道:“那、那不过是巧合。” 狄公鄙夷地一笑:“这世上根本没有巧合,一切都是有因有果!前天夜里,大阁领黄胜彦所率内卫在通往洛阳的官道上被伏杀,今天早晨你便得到了密旨,清理白马寺中的一切痕迹,绝不能令消息外露。然而,你还没有来得及行动,我们就到了!” 静空道:“大人,您这是凭空猜度,何曾有半点证据?” 狄公发出一阵冷笑:“在法能的僧房中,我们找到了内卫在寺中的证据。这令你感到事情已经隐藏不住,于是你故意将前夜内卫来寺之事告之于我,令我对你产生信任,为的是在我们不察之下,将我等击杀灭口!如果我所料不错,现在你的袖中就藏着一柄短剑。” 话音刚落,李元芳已闪电般跃到静空身旁,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静空一惊,身体一撤,元芳屈臂狠狠一拗,将静空的手臂反转过来。狄公快步走过去,从静空的袖中取出了一柄短剑。静空登时脸如死灰。 如燕惊得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他!” 狄公冲元芳使了个眼色,元芳放开手,退后几步,静空站直了身体。狄公沉下脸来,冷冷地道:“你明知我的身份,却仍然要行此恶逆之举,我相信,这一定是有原因的。怎么样,你想说点儿什么?” 静空浑身颤抖着:“我、我没什么可说的。” 狄公冷笑一声:“刚刚我们进寺之时,周围有很多双眼睛在暗中监视,那些人都是内卫吧!”静空霍地抬起头来,好像要说什么。 狄公道:“怎么,你还不说实话吗?” 静空一个箭步蹿到墙边,重重地一按墙壁,“咔嚓”一声,牢门飞快地关闭,静空抽身一退,退到了牢门外。狄公一惊,元芳、如燕飞步上前,但为时已晚,两扇铁门在轰鸣声中合在了一起。 外面的静空狞笑着大叫道:“狄大人,你说得很对,本来我并不想这么对你,但既然你已知真情,就只能在这里安度余生了!” 如燕急道:“叔父,怎么办呀?” 狄公笑了笑:“如燕呀,少安毋躁,既已身陷囹圄,也就只有泰然处之了。” 如燕愣住了:“可、可是……” 狄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元芳道:“大人,我明白了,正是这个静空得知法能被‘蛇灵’所换,因此害怕此处的机关已露,便暗中告知皇帝,皇帝这才派内卫前来,将地牢中的神秘人物转移。” 狄公点头:“正是。关在这地牢中的究竟是何人?竟致皇帝和内卫如此紧张……”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纸张,一张一张仔细地研看琢磨着。纸上画着不同的立体模型和术算公式。忽然,狄公抬起头来,若有所悟:“这好像是一座闸门。” 元芳和如燕一愣,赶忙凑过来。狄公将草纸一张张平行摆起,而后指着上面的模型和术算公式道:“你们看,这里是用边长计算出的一道活门,空当之处应该是可容水流穿过;这两条对角线,是计算出方体的中心点,利用水的浮力制成一个巨大的浮力漂来控制闸门的开关。一旦水流达到规定的流量,触动中心点的浮力漂,闸门便自动开启……” 元芳看了一眼如燕,迷惑不解地道:“这、这有什么用处,难道这牢中之人要、要修水渠?” 狄公笑了,摇摇头:“我想,这几张图纸不过是一个大工程中的一小部分,要想了解事实真相,恐怕首先要揭破此人的身份。”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内中另有玄机!”话音未落,地牢中传来一阵轰鸣,三人一惊,站起身来。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地牢竟然转动起来! 李元芳一伸手拔出钢刀,挡在狄公和如燕身前。“啪”的一声,牢中所有的灯火全都熄灭了,四周登时一片漆黑,只听得轰鸣之声越来越大。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转动停止了,牢中的灯火亮了起来。狄公三人惊疑不定地四下里看着。“咔嚓”,地牢的铁栅栏门竟然自动打开。狄公一惊,看了看身旁的元芳和如燕,缓缓向外走去。身后,二人紧紧跟上。 狭窄的走道上,点着几盏长明灯,狄公三人缓缓向前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扇小门,狄公快步走过去,伸手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打开,狄公慢慢地走了进去。待狄公三人从一面影壁后转出来时,他们已经处身在白马寺的偏殿之中了。殿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狄公慢慢向偏殿的后进走去。身后的元芳轻声道:“大人,小心!” 狄公道:“元芳,你们在这里等我。” 元芳急了:“可大人,万一里面……” 狄公道:“料也无妨。” 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偏殿中,背向而立。狄公走进来,躬身道:“参见陛下。”那人转过身来:此人竟是武则天! 她的目光异常冷峻:“你知道吗,今日之事,如果换了其他人,肯定会老死在白马寺的地牢里!” 狄公微笑道:“天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武则天问道:“你怎么知道朕在白马寺?” 狄公道:“那些盯梢的内卫,静空的表现,还有就是,陛下日前在上阳宫中的态度。” 武则天深深吸了口气道:“朕已下旨,命尔等不要再调查此事。你竟公然抗旨,暗中调查……怀英,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此事你让朕怎样处置呢?” 狄公道:“臣不敢巧言脱罪,只是恳请陛下,允臣击破‘蛇灵’逆党后再行处置!” 武则天望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自昨日你离开上阳宫,朕就知道你绝不会善罢甘休。朕了解你,更了解你的能力。于是,今日清晨朕便率内卫微服入寺,一来是监督内卫清除寺中所有痕迹;二来朕也要亲自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狄公从怀里掏出那枚朱果金符:“这枚金符是臣从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的尸体上发现的,想来是陛下交与他,作为提取神秘人物的证明之用吧。” 武则天点了点头:“怀英,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难道没听说过,知道的秘密越多,就越危险吗?” 狄公道:“陛下,臣并不是个喜欢究微探密的好事之人。然而,这地牢中的神秘人物关乎‘蛇灵’巨案,臣是不得不察啊!” 武则天长叹一声,没有说话。狄公道:“难道陛下还没有发现,发生在白马寺中的刺驾案与关押在地牢中的神秘人物有着紧密的关联?” 武则天突然一惊:“哦?” 狄公道:“十几天前,‘蛇灵’组织便派奸细混入寺中,以易容术换掉了看守神秘人物的内卫法能。此事陛下定然已经得到了静空的密报。” 武则天点点头:“不错。” 狄公道:“当假法能经多日探查,终于找到地牢的位置,并将此情绘成图纸,正准备传送给他的上峰血灵时,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蛇灵’组织已经改变了计划。他们一面准备刺驾,一面将假法能从潜伏者变成了一块敲门用的砖石。” 武则天问道:“哦,‘砖石’,什么意思?” 狄公道:“陛下知道,‘蛇灵’逆渠萧清芳曾任内卫府大阁领,对您,对微臣都是相当熟悉。他们故意在陛下进香之前一天,引千牛卫找到了真法能的尸体。他们知道,桓斌定会将此事向我禀告,而我更是一定要追查到底。果然,我率桓斌、元芳揭破真相,挖出了假法能。当您接到静空的密报之后,心中定是万分震惊。” 武则天缓缓点了点头,长叹一声。狄公接着道:“而第二天,便发生了刺驾之事。其实,此事在几天前便已经走漏风声,为李元芳侦知。按常理讲,既然消息泄露,计划便该停止,可为什么他们还是千方百计地要令刺驾之事实行呢?” 武则天问道:“为什么?” 狄公道:“因为,刺驾之事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武则天道:“哦?” 狄公道:“当您接到静空的密报时,便已经明白,假法能肯定是冲着那个神秘人物而来,因此,心中感到非常不安。臣说的没错吧?” 武则天点点头。狄公继续道:“而第二天,又发生了刺驾之事,这就令陛下越发的惕然心惊,令您深深地感觉到白马寺中的秘密已经彻底泄露,原本非常安全的白马寺已变成了是非之地,所以,必须将地牢里的神秘人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这正中了‘蛇灵’组织的奸计!他们这一番苦心策划,就是为了要令陛下心怀犹疑,引您先动起来,他们才好在暗中下手,救出神秘人物。果然,刺驾案发生的当天夜里,您就密旨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到寺中将神秘人物转移到神都,而‘蛇灵’组织的线人则早已埋伏在白马寺周围,一见黄胜彦率内卫到来,便立即传信给潜伏在附近的杀手,在归路上设伏,全歼内卫,救走了那个神秘人物。” 武则天大为震惊:“事情竟然是这样!这群逆贼真是罪该万死!” 狄公道:“陛下,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那个神秘人物的身份已成为本案的核心。此事不明,‘蛇灵’行动的动机、动向便很难捉摸,破案更是无从谈起。这就是臣锲而不舍,追查此事的原因。” 武则天不置可否,慢慢地踱了起来。狄公望着她,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武则天停住了脚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是朕的老师,袁天罡!” 狄公惊得连退两步:“袁天罡?!钦天监监正袁天罡!” 武则天转过身:“正是。你手中的那枚朱果金符便是当年朕将袁天罡关押在此的秘证。” 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气:“袁天罡?可陛下,此人不是在十多年前便已被陛下下旨处死了吗?” 武则天长叹一声:“怀英啊,你可知道朕下旨处死袁天罡的真正原因?” 狄公摇摇头。武则天道:“袁天罡精通天文、地理、数术、占卜及各种左道旁门,当年朕为皇后之时,对他非常倚重。此人参与了朕所有的秘密行动。当年洛河惊现神秘的八卦图,上书朕的官讳,此事令举朝震惊,天下心归,这才有了朕日后的顺利登基。” 狄公道:“不错。据说那块神石之上说陛下是弥勒转世,将入继大统。此事之后,有很多地方官吏争相仿造,进献与陛下。” 武则天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狄公道:“可那是上天降兆,与袁天罡何干?” 武则天苦笑了一声:“什么上天降兆,弥勒转世,都是假的……” 狄公惊呆了:“什么,假的?” 武则天点点头:“那都是袁天罡以天文历法推算出洛河涨水的时辰,及大漩涡的位置,而后命人将巨石雕琢成器,按大漩涡的位置将它沉入河底。果然,几天后的午时洛河之水大涨,漩涡将一块八卦石托出水面。巨石立于河面之上,缓缓转动,景象极为神奇。岸旁围观的百姓纷纷下跪,顶礼膜拜。” 狄公道:“此事曾传诵一时。” 武则天道:“当时,巨石立于水面之上竟达两个时辰之久,目睹此事的王公大臣及众百姓万分震惊,都认为是上天降兆。” 狄公望着武则天:“这、这都是袁天罡一手炮制的?” 武则天微微点了点头:“正是。” 狄公惊诧得无法用言语形容,一时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才道:“原来这件令举世震惊的事,竟然是假的。可陛下却靠着它,掩李唐神器,启大周基业。看来,这个袁天罡是厥功至伟呀!” 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自此后,朕对他便宠信有加。然而,袁天罡行事却是越发的肆无忌惮,朕几次告诫,他竟居功自傲,充耳不闻。于是,朕下旨夺了他文散官的封号。此事,令其怀恨在心。有一次,在上阳宫,他竟对朕说,‘臣可以成全陛下,当然也能够毁掉陛下。’” 狄公道:“哦,此贼竟敢口出如此大逆之言,也算得上是胆大包天!” 武则天道:“是啊。当时,朕听闻此言,惕然心惊,一旦他将洛河神石的真相散播出去,朕的尊严何在?朝廷的尊严何在?朕还有何面目面对朝中大臣,有何面目面对天下百姓?那些企图谋逆倒反的奸贼将越发有机可乘,定会以此兴风作浪。” 狄公点头道:“此贼妖人也,为害社稷,祸乱天下,罪不容诛!” 武则天长叹一声:“这就是朕为什么严令内卫保守秘密的原因。” 狄公道:“可陛下,为何不将此贼除去?” 武则天长叹道:“不要急,听朕慢慢道来。听他说完这番话,朕便已决心将其除去。而恰在此时,朕得到内卫府密报,说袁天罡暗中联络了一批心怀叵测的流人,建立了一个秘密组织,名叫‘蛇灵’。” 狄公大惊失色:“是、是袁天罡创建了‘蛇灵’组织?” 武则天点头:“正是。” 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说‘蛇灵’组织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不惜代价地将其救出,原来竟是这样!” 武则天道:“接到密报后,朕立即命内卫府阁领萧清芳拘押了袁天罡,并率内卫清剿‘蛇灵’……” 狄公愕然:“萧清芳?” 武则天道:“正是。一个月后,萧清芳回朝奏报,说‘蛇灵’已被彻底摧毁,逆魁授首。当时朕非常高兴,重赏了她,并擢其为内卫府大阁领。” 狄公长叹一声:“陛下,这可真说得上是所托非人了。” 武则天道:“是啊,朕万万没有想到,萧清芳竟然是‘蛇灵’组织的成员!直到去年崇州案时,这个逆贼才暴露了真面目。” 狄公道:“我想,当年萧清芳奉旨清剿‘蛇灵’,定然是在暗中将‘蛇灵’总坛转移,悄然蛰伏,伺机而动。这十余年中,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壮大,终于酿成了今日之祸。” 武则天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声。狄公道:“陛下,您还是说说袁天罡吧。” 武则天点了点头:“当时,袁天罡被缉拿,朕严词诘问,可他却一言不发。朕盛怒之下,下诏将其弃尸东市。可没想到,在朕临走之时,他说出了一句话,令朕改变了主意……” 天牢中,袁天罡面壁席地而坐。武则天厉声道:“来人!”身旁的力士应了声“在”。 武则天道:“立刻传旨,明日午时,将袁天罡身送东市,坐其三族,一概夷灭!”说完,她转身向牢外走去。 “陛下,你盛也洛水,衰也洛水。” 武则天蓦地转身,两只犀利的眼睛望着他:“什么意思?” 袁天罡道:“十年之后,陛下自知!” 武则天声色俱厉地喝道:“你这是恐吓于朕吗?” 袁天罡道:“陛下,臣的占卜之法贯通天下,时人皆习之。这一点为陛下所知,不假臣一二谈言也。而在此之前,臣占卜之事,有哪一桩哪一件未曾应验,陛下说得出吗?” 武则天望着他,沉默不语。袁天罡道:“十年后的某天夜里,洛水之侧将有异事发生,到那时神都倒灌,庙堂倾覆,必将危及皇帝的生命!” 武则天的脸色变了,轻轻咽了口唾沫:“是什么异事?” 袁天罡深不可测地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要解此事,唯有以臣的性命去换。陛下,可要想好啊!” 武则天听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不由得踌躇起来。 武则天道:“因为此事,朕留下了他的性命。” 狄公道:“陛下,这等妖孽之言,怎能信以为真?连洛河献碑都可以造假,更不要说十年后的事情了!” 武则天轻轻摇了摇头:“怀英,你不信鬼神我不怪你,但你了解朕,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今,袁天罡所说十年之限已到,而他偏偏就在此时被人劫走。怀英,这难道不奇怪吗?” 狄公点了点头,陷入沉思。武则天接着道:“于是,朕命人在邙山脚下修建了这座白马寺,在后园的舍利塔下建起了地牢,将袁天罡关押在内。” 狄公不胜惊愕:“这座寺院是专为关押袁天罡修建的?” 武则天点头:“正是。袁天罡所知太多,朕不得不加上一万个小心。寺院建成后,朕命内卫轮流化装进寺把守,因此,这寺中有一半僧侣是内卫。然而,真正的*网知情人却只有静空、法能等五人。可谁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情,真是天不佑朕呀!” 狄公道:“陛下,臣隐约感到,这个袁天罡与‘蛇灵’组织定然在孕育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且,直觉告诉臣,他们的黑手已经伸到了我们居住的洛阳。” 武则天一惊:“哦?”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时不我与,要尽快行动!首先查清他们的阴谋,否则,一场惊天大祸恐怕不久便将临头!” 洛阳修真坊内,一顶蓝呢小轿停在朱漆大门前,轿帘一掀,太子李显走下轿来。李显走上台阶,叩响了门环。门内无人应答。李显略觉奇怪,伸手轻轻一推,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他迈步走了进去。 院中一片寂静,没有人声,甚至连虫鸣鸟叫都听不到。李显缓缓走着,心中感到非常诧异。他停住脚步,四下看了看,轻声叫道:“小慧。小慧。”没有回答。 李显快步向正房走去,进屋一看,他登时惊呆了。正房内空空荡荡,就连一应的家具摆设也都不见了。李显咽了口唾沫,呆愣在当地。 “你在找我吗?”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李显猛地转过身。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紧身缩袖箭衣的黑衣女郎站在门前。李显吓得目瞪口呆。女人慢慢走到他面前,不是别人,正是小慧。她狐媚妖冶地笑道:“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李显这才松了口气:“小慧,是你呀!你、你怎么这副打扮?” 小慧笑了笑:“怎么,这样不好吗?” 李显道:“那倒不是,只不过觉得有些奇怪。小慧,这房子怎么了,为什么要把家具都搬走?” 小慧道:“因为我要离开这里。” 李显猛吃一惊:“离开?去哪儿?” 小慧笑了:“当然是去你的太子宫啊!” 李显一愣,继而笑道:“你可真会开玩笑。” 小慧摇了摇头:“我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从今天起,我要搬到太子宫中。” 李显愣住了:“你、你说真的?” 小慧道:“当然。” 李显急道:“这、这怎么行,一旦被皇帝发现,我们就完了!” 小慧冷笑一声:“我们?” 李显道:“怎么,你搬到东宫不是要和我在一起?” 小慧笑了:“你真是个自作多情的男人,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呢?” 李显傻了:“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慧道:“你以为我真的爱你?你以为我真的离不开你?我已经忍受了你几个月!让一个臭男人天天趴在我的身上亲吻,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李显被这一番话惊得瞠目结舌:“你、你……” 小慧一脸冰霜:“怎么,不明白?这样吧,我让你见一个人。”说着,她轻轻拍了拍手。 脚步声响起,一个男人快步走来,逆光站在门前。李显惊问:“他、他是谁?” 小慧道:“当然是你!” 那男人慢慢走进房中,站在小慧身旁。对面的李显发出一声惊叫。面前竟站着另外一个李显,从模样长相到穿着打扮,与他分毫不差! 李显连退两步,惊恐地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小慧道:“蛇灵。” 李显结巴着道:“蛇、蛇灵?” 小慧道:“正是。” 李显颤抖着道:“小慧,你一直在骗我?” 小慧直言不讳:“不错。” 李显问道:“为什么?” 小慧答道:“当然是为了计划。” 李显问道:“什、什么计划?” 小慧不耐烦地说道:“你没必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明白,从今天起自己已经失去了自由,这就足够了!而且,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与我们合作,有问必答,否则,我杀了你!” 李显倒抽了一口凉气,连退几步,身体靠在墙上。 雄伟的太子宫坐落在洛阳城北,西临洛水,北拒皇城,离上阳宫只有半里之遥。正门前有太子卫率严密把守。 太子宫的侧门位于洛水河畔,门前垂柳依依,河水缓缓流过。一顶蓝呢小轿在几名便衣卫士的护从下向侧门奔来,停在门前,小慧赫然站在其中。轿帘打开,假李显快步下轿,上前敲了敲门。 “吱呀”,门打开了,里面的仆役轻声道:“太子爷,您回来了。” 假李显点了点头,向里面走去,身后的小慧等人随后紧跟。 假李显、小慧等人快步走进偏殿,一名卫士关闭了殿门。小慧四下看了看道:“这座偏殿在后园之中,平常没有人来,而且,离洛水的距离最近,我看就从这里动手。” 假李显点了点头,对身旁的卫士道:“你立刻出宫,召集二十二位堂主率人分批进入太子宫。” 卫士轻声道:“可怎么进来呀?大门前的太子卫率把守得很严呀!” 小慧笑了:“你忘了,他现在是太子!” 那卫士也笑了:“是属下糊涂,我马上就去。”说着,他快步走出门去。 小慧对假李显道:“你立刻下旨,命人将后园封闭起来,就说要挖一座荷花池。” 假李显低声道:“好,我马上去办。” 小慧道:“再有,立刻传信通知总坛,就说我们五坛得手,计划已经展开!” 这天夜里,狄府书房内,一张地图铺在桌案上,手指轻轻点在图中标示的大杨山的位置上,李元芳道:“大人,我最后见到小梅就是在大杨山中一座破旧的古庙里。” 狄公点点头,轻声道:“大杨山……” 如燕道:“叔父,以小女所见,‘蛇灵’的总坛必定是在大杨山附近。” 狄公抬起头:“哦?” 如燕道:“小梅是九堂的堂主,一般情况下,只要各堂堂主被召到总坛就绝不允许外出,直至离开。由此推断,小梅约元芳在大杨山中会面,这就说明,总坛一定是在大杨山中,而且,离那座小庙绝不会太远。”狄公点点头。 元芳道:“大人,如燕说得有道理。那天夜里,小梅身负重伤而来,‘蛇灵’杀手随后紧跟,我听为首的一人问小梅,深夜从总坛出来要见谁。从这句话不难听出,总坛定然与小庙的距离不远。” 狄公沉吟道:“元芳,你第一次与小梅见面,是在什么地方?” 元芳道:“柳州的青阳客栈。” 狄公道:“那么,青阳客栈是不是‘蛇灵’的秘密联络点?” 如燕摇摇头道:“好像不是。” 狄公抬起头来:“你能肯定吗?” 如燕道:“应该可以。叔父,您知道,我是组织中的六大蛇首之一,可以这样说,‘蛇灵’在天下各道州县中的每一个联络地点,我都清清楚楚,没有柳州的青阳客栈。” 狄公点点头:“这一点,我绝对相信。” 李元芳道:“不错。大人,我在青阳客栈中住了将近二十日,除小梅见到标记深夜前来见我之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狄公道:“如燕,既然这个青阳客栈并非‘蛇灵’的联络点,你和小梅为什么要选在那里约见呢?” 如燕道:“那是小梅选定的地点。我想,可能就是为了避开组织的耳目吧。” 狄公抬起头来:“哦?” 如燕道:“叔父,您可能有所不知。为确保组织的隐秘性,‘蛇灵’有一条严规,除非有任务,否则,绝不允许属下间私自见面。一旦违反,被蛇穴查出,便是死路一条。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致使小梅将我们私自见面的地点,选在了与组织毫无关联的青阳客栈。”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如此说来,小梅之所以到青阳客栈中去见元芳,是因为她看到了元芳留下的蛇形标记。” 如燕道:“正是。” 狄公问:“元芳,你将标记留在了什么地方?” 元芳道:“就留在客栈正堂的墙壁上。” 狄公道:“如燕呀,这里有一个问题。” 如燕道:“什么?” 狄公道:“小梅是怎么得知,你在客栈里留下了标记?” 如燕愣住了,良久,她缓缓摇了摇头。狄公道:“换一种问法吧。以前,你每一次与小梅暗中私会,是她给你留下标记,还是你给她留下标记?” 如燕道:“因我不常在柳州活动,因此,每次见面,都是我到柳州后,便在店中留下标记,她这才来见我。” 狄公点点头:“明白了。” 如燕道:“怎么,叔父,这件事与当前的案子有什么联系吗?” 狄公摇摇头,慢慢踱了起来。元芳、如燕静静地望着他。忽然,狄公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蛇灵’组织煞费苦心,安排巧计,就是为了救出困于白马寺中的袁天罡。我想,此人身上定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否则,以‘蛇灵’组织那些人唯利是图的性格来说,是绝不会花费这么大的气力,去营救一个隐遁了十年之久的老主人。” 元芳和如燕对视了一眼,慢慢点了点头。狄公道:“而今,我们身在京城之中,被对手牵制,这样太被动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想,要破解‘蛇灵’的阴谋,首先就是要找到总坛的所在。元芳,你与如燕连夜起身,二探大杨山,记住,绝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元芳、如燕齐声答道:“是。我们立刻动身。” 狄公走到二人面前,轻轻拉起了他们的手道:“前路多艰,你们要多多珍重!” 元芳重重地点了点头:“请大人放心,元芳此次定不辱命!” 夜,“蛇灵”祭坛上高烧魔焰。一名黑衣人急匆匆地奔上坛来,走到萧清芳身后轻声道:“大姐,老主人回来了。” 萧清芳转过身:“哦,在哪里?” 黑衣人回头向后面一指,萧清芳抬起头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缓缓走上祭坛。萧清芳快步迎上前去,双膝跪下颤声道:“清芳拜见老师!” 老人微笑着将她搀起来:“清芳,快起来。” 萧清芳站起来,她的眼睛湿润了:“老师,十年不见,您仍清健如昔。” 老人笑道:“清健是不假,如昔可谈不上了,岁月催人呀。想来,我袁天罡也已年近七旬,做完这次大事,‘蛇灵’就该真正地交给你了。” 萧清芳道:“老师,您永远是‘蛇灵’的主人。” 袁天罡笑了:“清芳,事情进行得还顺利吗?” 萧清芳道:“非常顺利,只待老师一到,便各路并举。” 袁天罡点了点头:“我等了十年,这一天终于就要来到了!” 洛阳太子宫侧门前,一辆辆运土的大车从太子宫的侧门驶出。迎面,一顶八抬官轿徐徐而来,官轿的窗帘轻轻掀开,狄公露出头来,向侧门望去,大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出侧门,沿大道向西而去。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惊疑之色,他沉思了片刻,说道:“住轿!”官轿停下,随侍的狄春打起轿帘,狄公快步走了出来。这时,最后一辆大车从门内疾驰而出,侧门“砰”的一声关闭。狄公望着大车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上了轿子,不一刻便来到正殿。 太子闻报,快步走进正殿来见狄公。狄公赶忙从座椅上站起来。“李显”道:“阁老,您怎么有到太子宫一叙呀!” 狄公微笑道:“过几天臣奉圣谕使职差遣,临行前来看看殿下。” “李显”拉住狄公的手笑道:“真是难得。阁老,快快请坐。” 狄公谢过殿下,二人分宾主落座,内侍奉茶。狄公道:“殿下,刚刚臣经过东宫的侧门,看到有很多辆大车从门内驶出,是不是宫内正在动土啊?” “李显”一愣,赶忙道:“啊,正是,后园中要修建一座荷花池。”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殿下,臣今日来此是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说一说。” “李显”道:“阁老请讲。” 狄公道:“殿下,而今朝内的态势您的心中非常清楚。以梁王为首的武氏宗嗣纠合朝中一批大臣,苦谏圣上废李立武。在这个紧要关头,为李唐神器,为列祖列宗,您可一定要敛禁自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昏乱行事,授人以柄,否则,后果不堪承负啊!” “李显”轻轻叹了口气:“阁老,我明白您的意思。” 狄公道:“臣听闻,前些日子圣上曾下诏申斥,说您沉溺酒色,不理朝事,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臣请殿下挥慧剑斩情丝,以大局为重,社稷为重。” “李显”道:“承阁老教诲。我现在已毅然决绝不再沉溺酒色,请您安心。” 狄公微笑道:“这就好。臣走后,殿下遇事多与柬之、姚崇商量,一切千万要小心在意。”说着,狄公的目光不经意地望向了“李显”的手,那双手死死地握住座椅扶手。 狄公笑了笑:“那臣就告辞了。” “李显”的手一下子松开了:“阁老深情厚谊,李显万分感激!” 这一切都没能逃过狄公的眼睛。狄公站起身道:“这都是为臣应该做的,何劳殿下致谢。请殿下留步。” “李显”道:“我送阁老。”说着,二人快步走出殿去。 屏风后闪出了一个人,正是小慧。她望着狄公的背影,长长地出了口气。 狄公快步走回停在太子宫门前的官轿前,收住脚步,回头望向宫内,陷入了沉思。良久,他缓缓摇了摇头。狄春打起轿帘轻声道:“老爷,上轿吧。”狄公点点头,俯身钻进轿中。 大杨山绵延数十里,深远苍茫。山势巍峨陡峭,层峦叠嶂。更兼山中雾障连天,气候条件极为复杂,因此,这里是江南西道出了名的神秘之所,俗称鬼山。 虺文忠所住的农家小院就坐落在这大杨山深处。一帘瀑布从山崖上倒垂而下,落入崖下小溪中竹制的水槽,一粒白色的蜡丸顺水翻腾着,向不远处的农家小院奔流而去。“啪”,蜡丸顺水槽穿门而过,掉进了院中的蓄水池中。一只手轻轻捡起了它,正是虺文忠。他捏碎蜡丸,取出了里面的纸条,缓缓展开。纸条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今夜子时,山坳中竹亭。”虺文忠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已是未牌时分,如果说平地上是晡时日落,那么在这大杨山之中,未时便意味着夜已近了。此时,日头西沉,虽然远处的群山还沐浴在残阳中,近处却已泛起了幽幽的蓝色。强劲的山风呼啸着摧动山顶的树木,发出一阵阵轰响。 马蹄声疾,两匹战马一前一后飞奔上冈。为首一人掀起了头戴的范阳毡笠,正是李元芳。他勒住了坐骑,后面的如燕奔到他身旁道:“这里就是大杨山?” 李元芳点点头:“正是。” 如燕道:“你和小梅见面的那座古庙在哪儿?” 李元芳环视四周,辨认了一下方向,继而向正前方的山冈一指:“就在那儿。” 如燕抬头望去,果然,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一座小庙孤零零地立在山冈之上。李元芳道:“走!过去看看!”说着,他双腿一夹,战马一声嘶鸣,向山冈冲去。 这是一座两进院落的小庙,残垣断壁,破败不堪。一进的香堂和偏房已经基本倒塌。二进中的正堂,门窗皆无,山墙也已大半倾倒,堂中央的须弥座上,放着一个破烂的神龛,能够隐约看出,供奉的是土地爷的塑像。 李元芳和如燕缓缓走进庙里,二人全神戒备,四下观察着。庙中一片寂静,只有风在呜呜作响。李元芳叹了口气道:“小梅就是死在这里。” 如燕点了点头道:“你看,庙中干干净净,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定是你走之后,‘蛇灵’派人前来收走了小梅和那些杀手的尸身。由此断定,总坛一定离此不远。” 李元芳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茫茫大杨山,绵延数十里,这总坛到底会在哪里呢?” 如燕笑了:“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李将军也有泄气的时候。” 元芳也笑了:“倒不是我泄气。上一次,小梅死后,我孤身一人在大杨山中寻找‘蛇灵’的踪迹,几乎将附近的山峦转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丝毫线索。无头无绪,真是不知从何入手。” 如燕道:“别着急,这次有我陪着你,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蛇灵’的总坛。” 李元芳道:“有你陪着和我自己有什么不同?该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如燕一下跳起来,狠狠给他一拳:“你真是不知好歹,好心好意陪你出来,你还说这种话!那我走了,你自己找吧!” 说着,她大步向庙外走去。李元芳笑着转过身。如燕走到庙门前停住脚步,转过身笑道:“你就不打算挽留我一下?” 元芳笑道:“挽留什么,反正你也不会走。” 如燕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知我者,你也。你就知道我是个好事之徒。”说着,她走到李元芳跟前,一把将他的头扳了过来,“看着我!” 李元芳笑道:“干什么?” 如燕道:“你答应我,绝对不能泄气,一定要找到‘蛇灵’的总坛,为小梅报仇!” 元芳板着脸道:“我这个人唯一的一个特点就是:永远也不会泄气!” 如燕笑了:“这才是我喜欢的人。” 元芳道:“你呀,就像个孩子。如燕,我看这样吧,咱们分开搜索,看看能不能在庙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如燕点头道:“我搜一进,你搜二进。” 元芳道:“不,我搜一进。” 如燕笑道:“你是怕‘蛇灵’的杀手突然闯进来,我应付不了?” 元芳笑了笑,没有回答。如燕道:“你这是关心我呢,还是不信任我?” 元芳道:“贫嘴,赶快动手!” 如燕一把拉住他:“不行,回答!” 元芳无奈地笑了:“好了,好了,就算是关心你。” 如燕望着他,感动地道:“谢谢你。”说着,她抱住元芳的头,轻轻吻了一下,快步向二进院落跑去。 元芳笑着摇了摇头,一双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四周是残墙碎瓦,蒿草片片。忽然,蒿草中的一点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快步走过去,拨开蒿草,定睛望去。草丛里有一块紫色的绸片,元芳赶忙伸手把它捡起来。绸子上面是一大块血渍,因时日过长,已经褪成了暗紫色,元芳马上想起,小梅临死时身上穿的就是紫色绸子制成的紧身夜行衣。李元芳向手中的紫色绸子望去,这紫绸与小梅身穿的紧身衣是一个质地,一个颜色。绸边参差不齐,一看就是被人撕下来的。李元芳倒抽了一口冷气。 突然二进院中传来一声尖利地惊叫,元芳一惊,纵身而起,向二进院奔去。如燕目瞪口呆地面对山墙而站,身体微微颤抖着。人影一闪,元芳飞进堂中:“怎么了?” 如燕指着山墙道:“你、你看,这是什么?” 元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定睛望去,只见墙上用血绘成了一个蛇形标记。元芳登时惊呆了,目光望向如燕。 如燕颤抖着道:“是小梅,是小梅留下的。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元芳将手中的紫绸递给如燕。如燕问:“这是什么?” 元芳道:“那天夜里,小梅来到庙中与我见面,穿的就是这紫绸制成的夜行衣。” 如燕惊呆了:“你、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元芳道:“在一进院的蒿草丛中。小梅死在院门前,她身上的布片怎么会到了蒿草之中?” 如燕道:“会不会是风吹的?” 元芳摇摇头:“你看这绸边参差不齐,一看就是人手撕下来的。而且,绸上有血渍,这一定是有人撕下小梅的衣襟为伤口包扎。” 如燕道:“有人?谁?” 元芳的目光望向墙上的蛇形标记:“你说呢?” 如燕倒吸了一口凉气道:“难道、难道小梅没有死?” 元芳道:“这个蛇形标记除了你和小梅使用外,别人知不知道?” 如燕摇摇头:“这标记是我们俩发明的,绝不会有外人知道!” 元芳道:“你说得很对,小梅没有死。可是,当时她明明已经没有了脉搏,怎么会……” 如燕道:“也许,她只是因为流血过多暂时昏厥,可你却以为她死了。” 元芳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可能吧。” 如燕道:“如果小梅真的没有死,那么,她既然留下了标记,就一定会回来!” 元芳抬起头来:“哦?” 如燕道:“元芳,我看今夜咱们留宿古庙,看一看有什么动静。” 李元芳抬起头来,日头西下,夜色正悄然降临。 第五章 李元芳再探大杨山苍茫的夜色笼罩着群山,山坳里矗立着一座竹亭,朦胧中依稀可见。微风拂过,吹动檐角的风铃,发出几声孤零零地鸣响。 虺文忠静静地坐在竹亭里,望着苍寂的群山,心潮起伏,他的眼里仿佛含着一点儿泪水。身后传来一声叹息,虺文忠伸手揩去了眼角的泪水。萧清芳走进竹亭,轻声道:“真没想到,你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虺文忠慢慢地站起来:“我并不后悔。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情!” “可你背叛了组织!背叛了自己的誓言!也背叛了你含冤而死的父母!” 虺文忠道:“我没有背叛任何人!” 萧清芳冷冰冰地道:“你救了仇敌的性命,难道不是背叛?” 虺文忠理直气壮地道:“文忠做事,一向恩怨分明。我这样做自有道理!” 萧清芳道:“噢?我倒是想听一听。” 虺文忠道:“十年前,‘蛇灵’建坛之时,老主人率领我们所有人,在先帝灵前立下誓言,诛灭武氏,救民水火,复李唐神器。这,你还记得吧?” 萧清芳道:“当然记得。可你现在却亲手救了武则天的性命!” 虺文忠道:“不错!因为她现在还不能死!” “为什么?” 虺文忠道:“如果武则天遇刺身亡,朝廷会立刻大乱。太子懦弱,无能左右局势,一旦地方藩镇割据,不听太子号令,朝廷便失去控制之权。再加上武三思等人虎视眈眈觊觎帝位,几派势力胶着火拼,更无法预料鹿死谁手。到那时,为了争夺帝位,几派必将挑起战火。这样,朝廷崩溃、国家分裂、生灵涂炭、黎民遭殃,就像三国、两晋一般,复李唐神器更是无从谈起。” 萧清芳一声冷笑,挖苦道:“你可真是忧国忧民呀!” 虺文忠猛地转过身:“这有什么不对吗?老主人创建‘蛇灵’,就是因为忧国忧民。可谁想到,他被捕后,你们不遵‘蛇灵’宗旨,恣意胡为,做的都是些出卖国家,危害百姓,见不得人的勾当。说到背叛,你们才是背叛!” 萧清芳阴沉着脸,冷冷地道:“你还有脸提起老主人,他若是知道你做下叛卖组织的事情,不亲手杀了你才怪!” 虺文忠一声冷笑:“叛卖组织?应该说,是你们出卖了我!我问你,白马寺中另外一个杀手是谁?” 萧清芳轻轻哼了一声:“血灵。” 虺文忠点点头:“不错。如此看来,你对我早已没有了信任,所以,在关键时刻出卖我,也是意料当中的事!” 萧清芳冷笑道:“我该信任你吗?” 虺文忠反唇相讥:“当然不该,因为,我也从没有信任过你!刚刚说到了出卖,这一次,你派我前往白马寺,实际上就是以出卖我的生命为代价,以保证刺杀的成功。而今,你竟还在此大言不惭地指责我出卖组织,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萧清芳,我今日之所以还来见你一面,就是要告诉你,虺文忠从今日起,与你恩断义绝!” 萧清芳发出一阵冷冷的笑声:“真是巧言令色!说了这么多,你还是要背叛‘蛇灵’。” 虺文忠“呵呵”一声冷笑,一字一顿地道:“你并不代表‘蛇灵’,我背叛的只是你萧清芳而已!” 萧清芳阴森森地道:“还没有人能够活着脱离组织。” 虺文忠凛然道:“文忠愿做第一人,为不满你倒行逆施的兄弟姐妹开一先河!” 萧清芳道:“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恐怕连这个竹亭都出不去了。‘蛇灵’绝不允许卖主求荣的人活在世上!” 虺文忠不屑地一笑,冷冷地道:“卖主求荣?在我虺文忠的心里,‘蛇灵’之主只有一个,那就是老主人袁天罡。至于你,不过是宵小之辈,为在下所不齿!” 萧清芳气得浑身发抖,她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冷冷地道:“你张口老主人,闭口老主人,如果老主人真的站在你面前,你会怎么样?” 虺文忠道:“只要他老人家发一句话,说我此事做得不对,文忠情愿自裁!” 萧清芳道:“好!这话可是你说的!” 虺文忠道:“在下语出如山,绝不食言而肥!” 萧清芳嘿嘿一声冷笑:“你现在转过身去看看,背后的人是谁?” 虺文忠转过身,袁天罡正站在他的身后。虺文忠登时惊呆了。 袁天罡望着他道:“怎么,不认识了?” 虺文忠的嘴唇颤抖着,双膝跪倒:“老主人!您、您回来了?”说着,泪水滚滚而下。 袁天罡伸出手,将他扶起来:“文忠啊,起来吧。” 虺文忠站起来,一把抓住袁天罡的手激动地道:“老主人,您、您是怎么回来的?” 袁天罡笑了笑:“这一点,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虺文忠愣住了。袁天罡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刚刚所说的话我也听明白了。文忠,虽然你说得有些道理,然而,在关键时刻心慈手软,放走了我们最大的敌人,这就意味着背叛!” 他的口气非常严厉,虺文忠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面前的袁天罡。 袁天罡道:“你是‘蛇灵’的元宿,难道连这一点也不明白?组织中的所有人都是深受武逆迫害,走投无路,才投奔了‘蛇灵’,因此,武逆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在这件事的面前都是说不通的!” 虺文忠道:“可、可太子复国的大事,难道我们就不管不顾?” 袁天罡道:“太子懦弱无能,难为天下之主。你想一想,扶起这样一位皇帝,难道就会天下承平,民生安乐?” 虺文忠惊呆了:“老主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天罡道:“意思就是,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替李家的皇帝卖命,什么恢复李唐神器也不要再提起!‘蛇灵’要建立自己的朝廷,建立自己的天下!” 虺文忠一闻此言,霎时惊得连退两步:“什么?建立自己的天下?” 袁天罡道:“不错。” 虺文忠倒抽了一口冷气:“老主人,这可是违背了您的初衷啊!” 袁天罡道:“时过境迁,初衷也不是不能更改。文忠,此次白马寺中之事,你虽身犯大过,但念在你忠心耿耿的份儿上,就不予追究了。今后这样的事,绝不能再发生!” 虺文忠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袁天罡道:“你是‘蛇灵’六大蛇首之魁,今后要忠心辅佐,绝不可再生异心。还不向清芳道歉。” 虺文忠沉默着,岿然不动。袁天罡厉声道:“文忠,你没听到我说话吗!” 虺文忠霍地抬起头来:“老主人,恕文忠不能从命!” 袁天罡愣住了:“你说什么?” 虺文忠朗声道:“文忠身为李姓宗嗣,怎能协同组织毁灭大唐神器,篡我李氏江山!这、这岂不是卖身投敌、助纣为虐,与禽兽何异!文忠死后,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何面目去见我含冤而死的父母!” 袁天罡怒道:“你……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虺文忠双膝跪倒:“老主人,你对文忠有养育之恩,文忠万死难报。然而,大是大非面前,恕文忠不能苟从,文忠情愿以死相谢!” 袁天罡重重地哼了一声:“好一个李家的子孙!以死相谢,好啊,那你就自裁吧!” “当啷”一声,一柄匕首扔在了虺文忠面前。他颤抖着抬起头来,袁天罡冷冷地望着他。虺文忠狠狠地一咬牙,抓起地上的匕首:“老主人,文忠去了!” 袁天罡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虺文忠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一头叩了下去,而后缓缓抬起头来。猛地,他的身体一震,目光停留在袁天罡的一双脚上。脚上穿着八搭麻鞋,露出了里面的白袜,五根脚趾赫然在目。虺文忠腾地抬起头来,眼中精光大炽:“你是——?”*网 袁天罡道:“怎么?” 虺文忠眼中的精光渐敛:“啊,没什么,没什么……” 猛地,他的身体闪电般跃了起来,“噌”的一声龙吟,钢刀出匣,寒光一闪直奔袁天罡胸前劈来。袁天罡毫无防备,腾身纵跃,“嚓!”身上的白袍被钢刀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一声大喝:“动手!” 萧清芳狠狠地一挥手。竹亭下面发出“轰隆”一声巨响,亭子飞快地向下陷去,虺文忠双脚点地,腾身而起跃出亭外。他的脚还没站稳,地面上沙土翻动,数十名杀手从土里疾跃而出。寒光霍霍,钢刀扑面而来。虺文忠身体平地拔起,空中调头,掌中钢刀幻成一片光雾,刹那之间,冲在前面的几名黑衣人号叫着飞了出去。其他的黑衣人们胆怯地向后退着。 袁天罡厉声高喝:“众人上前,诛杀叛逆!”萧清芳也喊道:“上,给我上,杀了他!” 黑衣人们一拥上前,虺文忠刀如闪电,将自己的身体包裹起来,黑衣杀手们碰着便死,挨着就亡,转眼间,便如刀下的麦子一般,倒下了一大片。 忽然平地里一声呼哨,虺文忠身后寒光猛闪;他飞快地转过身来,短剑已到胸前。虺文忠的钢刀连转挂住短剑,狠狠地向外一搪,“噌”的一声,偷袭之人的身体,被刀锋带得连转两圈,横飘出去,轻轻地落在了地上。这是一个身着红衫的蒙面人。 萧清芳厉声高喝:“血灵,杀了这个无耻的叛徒!” 虺文忠冷冷地道:“你就是血灵?” 血灵咬着牙哼了一声。虺文忠道:“你们知道吗,站在你们……” 袁天罡赶忙一声怒吼,打断了虺文忠的话:“动手!” 血灵身形一纵,猱身而上,掌中短剑如毒蛇吐信般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向虺文忠的咽喉刺来。虺文忠掌中钢刀一摆,眼见二人就要碰到一处,忽然血灵的身体竟然一分为二,前面一个刺向虺文忠的咽喉,后面的那个腾身而起,跃过虺文忠的头顶,反手一剑向其后心刺来。 虺文忠大惊,他错步拧身飞快地转动,躲开了刺向咽喉的一剑,却没能完全避开背后一剑。“嚓”!短剑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了一条深深的伤口,鲜血登时溢出。虺文忠一声大喝,连退两步。 萧清芳得意地大笑:“虺文忠,没想到吧,血灵其实是两个人。这招移形换影是她们从小到大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练成的,没有人能够识破。” 虺文忠一声冷笑:“雕虫小技而已!”说着,他纵身一跃。突然脑子一片晕眩,他的身体晃动着,脚下踉跄了两步。 萧清芳哈哈大笑:“可笑你还在作困兽之斗,血灵的刀上,涂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虺文忠竭力稳住身子。萧清芳冷冷地道:“杀了他!挖出他的心,祭奠总坛!”袁天罡也喝道:“给我上!” 血灵掌中的短剑一紧,徐徐向虺文忠走来。虺文忠的身体晃动起来,血灵来到他的面前,短剑平举,对准了他的咽喉。就在这刹那间,虺文忠手中寒光一闪,血灵身体带着一股血箭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竟然是女人的声音! 身后的另一个血灵扑上来,抱起倒地的那个,连声呼喊。虺文忠的身体连连晃动。萧清芳厉声喝道:“众人上前,诛杀叛徒!” 黑衣人一拥上前。虺文忠拼着残存的功力,猛地向上一跃,身体高高纵起,双脚在山崖上连踏,左手闪电般挥出,“砰”的一声,一股白烟腾起,霎时间便弥漫了竹亭的四周。虺文忠不见了踪影。 萧清芳厉声喝道:“给我追,一定要杀死他!” 月光静静地铺进庙中,四周一片寂静。正堂里,李元芳盘膝而坐,双目微合。如燕躺在他的身旁,已经睡熟。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叫喊声。李元芳猛地睁开眼睛。喊声越来越近,似乎朝庙门的方向而来。 如燕翻身坐起:“元芳,有动静!” 李元芳点了点头,轻轻嘘了一声。 如燕压低声音道:“是小梅吧?”李元芳摇摇头。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奔进了庙中。李元芳飞快地站起身,一拉如燕:“走!”二人纵身而起,跃上了房梁。 正堂外响起一阵散乱的脚步声,虺文忠跌跌撞撞地奔进来,一头扑在神龛前,大口喘着粗气。忽然他喉头“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黑血。 房梁上,如燕小声问是谁,元芳摇摇头。 如燕道:“好像是被人追杀。”元芳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如燕问:“要不要下去救人?”元芳轻声道:“再看看。” 话音未落,“砰砰”几声大响,十几名黑衣人从窗口跃进正堂,将虺文忠围了起来。紧接着,堂外脚步声杂沓而起,萧清芳率一众杀手走进来。 房梁上的如燕猛吃一惊,目光望向李元芳。李元芳一动不动,静静地盯着下面。 萧清芳走到虺文忠面前冷冷地道:“你的藏身之术不是很精到吗?怎么,不用了?” 虺元芳拼命挣扎着想站直身体,然而他的双腿不停地晃动着,嘴一张,又是一口黑血狂喷出来。萧清芳皱了皱眉,摇摇头:“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闪灵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房梁上,元芳一听是虺文忠,不禁一惊,目光望向如燕;如燕悄悄地做了个口形:“救他。”李元芳点了点头。 萧清芳道:“虺文忠啊虺文忠,老主人给了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你从今往后死心塌地地效忠组织,就既往不咎。可谁料想你竟然如此执迷不悟,真是自取灭亡!事到如今,就不要怪大姐心狠了!” 虺文忠断断续续地道:“你、你们不、不会有好、好下场的……” 萧清芳一声冷笑,阴森森地说道:“只可惜你是看不到了。好了,到那边去见你的列祖列宗吧!”说着,她一伸手拔出腰间的短剑,猛地向虺文忠咽喉刺来。 “当”!萧清芳掌中的短剑竟脱手飞了出去,“铎”的一声钉在正堂的立柱上。众人发出一声惊呼。萧清芳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萧将军,别来无恙啊。” 萧清芳猛吃一惊,抬起头来,眼前一花,一个人站在面前,正是李元芳。 萧清芳登时惊呆了:“李元芳!是、是你!” 李元芳讥讽道:“不错。真是难得,萧将军竟还能认得在下。” 萧清芳的脸色变了,她缓缓退后两步,冷笑道:“自崇州一别,已经两年了,你们可真是锲而不舍呀!” 李元芳笑了笑:“慨当以慷,誓灭‘蛇灵’,这是我们的宗旨。这一点,萧将军心里应该最清楚。” 萧清芳发出一阵阴森森的笑声:“李元芳,这大杨山中可不是崇州,更不是洛阳,我可以告诉你,这里是步步杀机。你进得来,恐怕就出不去了!” 李元芳一声长笑:“萧将军,元芳有个想法,不知你是否想听一听?” 萧清芳冷笑一声:“当然。” 李元芳的双目放射出寒光,一字一顿地道:“把这座小庙,变成你的坟墓!” 萧清芳发出一阵怪笑:“哦,我倒想看看,你怎么能够做到。” 李元芳笑了。萧清芳只觉眼前忽然一花,寒光扑面,李元芳已到面前,萧清芳纵身后跃,已经来不及。“当”!元芳掌中的钢刀重重地劈在萧清芳的前胸,萧清芳一声惨叫,身体如纸鹞一般飞出殿外,重重地摔在地上。两旁的黑衣人狂呼着围上来。李元芳掌中刀化作一片寒雾,眨眼之间,黑衣人便倒下了一大片。 正堂外,几名黑衣随从将萧清芳扶起来。她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的胸前,胸前的衣服已全部碎裂,露出了里面一块纯钢护心甲,甲的正面被元芳的钢刀劈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从里面不停地渗出。萧清芳失魂落魄地大喊道:“他、他是人是鬼,是人是鬼!” 旁边的黑衣人将她扶起来:“大姐,回总坛吧。” 萧清芳狠狠一把将黑衣人甩开:“今天不杀李元芳,我绝不会回到总坛!你们都给我上,杀了他!”忽然她胸口一阵剧痛,连连咳嗽。 数十名黑衣人围住李元芳不停地攻杀。李元芳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满堂游走,每走一圈,就有几名黑衣人倒在地上。 须弥座前,虺文忠睁开迷离的双眼,望着堂中的情景。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虺文忠艰难地转过头,如燕站在他面前。虺文忠登时一愣,使劲张了张嘴。如燕轻轻嘘了一声道:“不要动,跟我走。”说着,她扶起虺文忠,悄无声息地转到神龛背后。堂上一片混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行踪。 正堂外,萧清芳咬牙切齿地看着里面的情势,口中大骂道:“废物,一群废物!”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一名黑衣人跑到萧清芳身旁道:“大姐,魔灵来了。” 话音未落,人影一闪,一个面容瘦削的年轻人站在萧清芳的面前:“大姐。” 萧清芳道:“好,来得好!”她一指堂中,“这个人就是李元芳,给我杀了他!” 魔灵点了点头,身形平地拔起,飞入正堂之中。正堂中,李元芳大呼酣战,寒光到处,黑衣人鬼哭狼嚎,尸身乱飞。魔灵深吸了一口气,嘬唇一呼,正堂内的黑衣人飞快地散在了一旁。 李元芳猛地转过身来,目光望向门前的魔灵。魔灵走到他面前,不阴不阳地道:“你就是李元芳?” 李元芳双眉一扬:“你是谁?” 魔灵冷冷地道:“魔灵。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今天,我想证实一下,你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么神。” 李元芳轻蔑地道:“如果你的脑袋够结实的话,尽可一试!” 魔灵一阵冷笑:“好大的口气,还没有人敢和我说这样的话。” 李元芳道:“是吗,可现在你已经听到了。” 魔灵点了点头,双臂一振,两点寒星直奔元芳的咽喉,竟是一对流星镖。李元芳掌中钢刀一横,“噌”!流星镖将他的刀头缠住,魔灵双手一抖,用力回夺,元芳的刀竟被软镖带得飞了出去,“嗖”的一声落在了魔灵手中。 正堂外的萧清芳脸露得意之色:“魔灵,杀死他!” 魔灵冷笑道:“李元芳好大的名头,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真是令人齿冷!” 李元芳笑了笑道:“你难道没有发现,这对流星镖只夺走了我的刀头吗?” 魔灵一愣,向手中望去,果然,软镖之上缠着的是一块刀头,却没有刀柄,刀头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银链。李元芳举了举手:“刀柄在这儿呢!”他的手指轻轻一按刀柄上的迸簧,“噌”的一声,将银链飞快地收了回来,魔灵只觉手中一轻,一对流星镖已被链子刀带到了李元芳手中。魔灵的脸色变了。 李元芳的手一抖,流星镖“啪啦”一声落在地上。他抬起头:“还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吧!” 魔灵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从背后缓缓伸了出来,掌中多了一对钢刺。他一声轻喝,猱身而上,钢刺闪出两道寒光,直刺元芳前胸,速度快得异乎寻常。李元芳掌中钢刀一振,踏步上前,转眼间一片刀光,将魔灵裹在了其中。二人的身体飞快转动,几乎已经难分彼此。正堂外,萧清芳紧张地看着,双手攥成了拳头。 “铮”!寒光闪烁,二人的身体飞快地分开。“当啷”,一对钢刺重重地落在地上。李元芳冷冷地看着对面的魔灵;魔灵死死地盯着李元芳。良久,魔灵轻声道:“你赢了。”“砰”!魔灵身上的衣服四散迸飞,好似蝴蝶漫空飘舞,赤裸的上身裂开了无数条口子。他的身体晃动着,“砰”的一声重重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萧清芳发出一声惊呼。 李元芳冷冷地道:“怎么样,萧将军,还想试一试吗?” 萧清芳柳眉倒竖怒喝道:“弟兄们,给我上,就是杀不死他,也要累死他!我就不相信,上百人杀不了他一个李元芳!给我上!” 她身旁的几名黑衣头领齐声喝喊冲上前去,可到了李元芳面前,又都停住了脚步;黑衣人们胆怯地围上来,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动手。 李元芳发出一阵开怀的大笑:“萧将军,记住,你还欠我一条命!”说着,他的身体飞也似的掠出殿外,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萧清芳冲进正堂怒骂道:“废物!真是一群废物,这么多人竟然留不住一个李元芳!” 黑衣杀手们一个个低下了头。萧清芳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向须弥座前望去。虺文忠已经不翼而飞。她倒抽一口凉气,厉声问道:“虺文忠呢?” 黑衣人们也都惊呆了,一个头领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知道啊,刚刚还在这里的。” 萧清芳狠狠一跺脚:“上了李元芳的恶当了!这庙里定然还有另外一人,趁我们围攻李元芳时,暗中将虺文忠救走!我说李元芳竟然敢贸然现身,与我们酣战,原来是为了缠住我们!” 黑衣首领道:“大姐,追吧!” 萧清芳摇摇头道:“已经晚了。”她咽了口唾沫,恶狠狠地道,“一旦虺文忠落入狄仁杰手中,那就大事不妙了。一定要杀死他们!” 她猛地转过身,对身旁的黑衣首领道:“你马上通知大杨山中所有蛇穴,只要发现这三人的踪迹,立刻通报总坛!” 黑衣首领道:“是,我立刻就去!” 山洞里点着一堆篝火,虺文忠脸色紫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只手轻轻翻开他的眼皮,正是如燕。她看了看虺文忠的瞳孔,又摸了摸颈旁的脉搏,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 忽然,洞外传来一阵野鸭子地叫声,如燕快步走到洞口,嘬起嘴唇,发出几声鸟鸣。“刷”的一声,一条人影从山崖上落下来,正是李元芳。如燕四下看了看,轻声道:“快进来!” 元芳快步走进洞中。如燕道:“你可算回来了,我都担心死了。” 元芳道:“放心吧,就凭‘蛇灵’那几个脓包,是留不住我的。”说着,他快步走到虺文忠身旁,蹲下身看了看,“他怎么样?” 如燕叹了口气:“中了剧毒,我看是不行了。” 元芳道:“还有救吗?” 如燕道:“他中的毒是组织专配的,叫蟒蛤,倒是并不难解。只是在这大山沟子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应药品俱无,要救也无从救起呀。” 元芳抬起头道:“如燕,我们立刻带他离开这里,找一个镇甸配齐解毒药品,无论如何也要救活他!” 如燕一惊:“现在出去?元芳,我们大闹小庙,救出闪灵,而今,组织定然已经调动起大杨山中所有蛇穴暗中监视埋伏,一旦与他们遭遇,那……” 李元芳站起来:“顾不得这许多了,救人要紧,外面就是龙潭虎穴,咱们也要闯一闯!” 如燕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柳州地处岭南,是一座人烟辏集的大城市,因这里出产木材,所以民间有“吃广州、住苏州、着杭州、终柳州”的说法。 时值正午,街道上熙熙攘攘,喧嚣异常。青阳客栈门前,州衙捕快、三班公差将客栈团团包围,气氛异常紧张。围观的百姓探头探脑地向客栈内张望,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怎么回事呀?”“昨天夜里,青阳客栈犯了杀人命案。”“什么,杀人命案?”“是呀,听说一间客房里面死了两个客人,都是被刀砍死的。”“你怎么知道?”“今儿一大早,我到紫阳街进货,正好碰上青阳客栈的老板去州衙报案,他跟我说的。当时,他吓得脸上都变了色了。”“这青阳客栈平时挺安静的,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在一间客房内,两具尸身横卧在地上。柳州刺史温开蹲下身,仔细地验看着死者的伤口。伤口都在咽喉之处,有两寸多长,血已经凝固。温开站起身,环顾着这间客房。房内的摆设非常简单,只有两张小榻和一张饭桌。青阳客栈的老板站在一旁,面色非常紧张。 温开转过头来问道:“这两个人是何时进店的?” 老板赶忙道:“回大人,是昨天傍晚时分。” 温开问道:“那么,你是何时发现的*网尸体?” 老板道:“今天清晨。” 温开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法曹道:“死者伤口之处的鲜血已经凝固,据此判断,凶案应该发生在昨夜的子时左右。” 法曹点点头道:“不错。刺史大人,您看,两名死者都是喉头中刀而亡,这种情况可不多见呀。”温开点点头。 法曹道:“大人,这二人会不会是相互斗殴致死呀?” 温开道:“绝不可能。第一,屋中没有凶器;第二,两个死者是对头而倒,这就说明凶手是面对面将这二人杀死的。” 法曹转头问老板道:“昨夜,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老板苦着脸道:“回大人,小的昨晚为这两位客人送完晚饭,这二位便插上了房门。小的也回到房中休息,因一天忙碌,非常疲惫,到夜里睡得和死猪一般,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 温开道:“店内值夜的是何人呀?” 老板道:“啊,是一个哑巴女童。” 温开道:“将她唤来。” 老板连说:“是,是。”他转身冲外面喊道,“小凤,快进来,大人要问话!” 一个丑陋不堪的女孩子快步走进门来,看着刺史温开苶苶地发愣。老板一个箭步蹿上来,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混账东西,见了刺史大人还不跪下!” 女童“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温开赶忙将她扶起:“好了,好了,起来吧。”女童站起来。 温开温言道:“昨天夜里是你在值夜?”女童迟疑着点了点头。 温开道:“半夜的时候,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女童想了想,抬起头来,连比带划。旁边的老板给了她一个脑瓢儿,骂道:“笨蛋,你慢点比划,大人看不明白!” 温开的脸沉了下来:“嗯!不要惊吓她,退到一旁!” 老板赶忙退到旁边。温开看着女童的手势,沉吟片刻道:“你是说,听到有人倒在地上的声音?”女童连连点头。 温开与法曹对视了一下,而后问道:“后来呢?”女童又比划起来。温开问:“你敲门,门里没有声音?”女童点点头,用手比划了一个走的动作。 温开道:“然后,你就离开了?”女童点了点头。 温开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好了,你去吧。” 女童转身走出门去。温开对身旁的法曹道:“昨夜,凶手果然在这里。” 法曹点点头:“大人高明。” 温开转过身问老板:“昨天晚上,还有没有别人进店?” 老板道:“没有啊,就这两位客人。大人,小店酉时打烊,戌时便已关闭。除非那个凶手是自己飞进来的。” 温开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法曹道:“命衙役收尸,传仵作到州衙验看。”法曹应道“是”。 街上人来人往,铺户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华景象。一面“悬壶济世”的郎中幌子从人流中现出,幌子下是一张熟悉的脸——狄仁杰。他身着便服,头戴幞头,手中高举着那面郎中幌子;身后,跟着狄春、张环、李朗、杨方、仁阔诸人。 狄公站在街边,四下寻觅着。忽然,身旁的狄春一伸手道:“哎,老爷,您看,那就是青阳客栈。”狄公定睛望去,果然,街对面一块牌匾上写着“青阳客栈”四个大字。狄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走。”一行人快步向青阳客栈走去。 青阳客栈门前,三班衙捕抬着死者的尸体从里面快步走出来,将尸体放在门前的马车上。刺史温开和法曹随后走了出来,店老板在一旁相陪。温开停住脚步,对老板道:“刚刚对你说的,都记住了吧?” 老板连连点头:“大人放心,一有动静,小的立刻回报。” 温开道:“青阳客栈出了杀人命案,你有连坐之责,要小心为是!” 老板吓得一缩脖子,连应了好几个“是”。 狄公杂在围观的人群中,静静地望着,狄春低声道:“老爷,好像是出事了。”狄公点头。 店门前,温开和法曹快步走到官轿旁,轿帘开启,二人上轿,衙役一声吆喝,官轿起行。店老板垂头丧气地回到店里,围观人群议论着渐渐散去。狄公对身后众人道:“走,进店。”一行人快步向店里走去。 旅店老板进得门来,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沮丧地捶了一下桌子:“真他娘倒霉!” 身后,那个哑女端着茶水无声地走过来,正好老板腾地站起来,转身向柜台走去,与迎面而来的女童狠狠相撞,“乒乓”一声,茶杯摔落在地,开水溅了老板一身。老板登时暴跳如雷,指着女童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这个丧门鬼!自从你来了,这店里就没安生过。今天丢东西明天死人,这个店早晚败在你手里!”他越骂越气,一步蹿上前去,左右开弓给了那女童七八个耳光,打得她东倒西歪。他还不解气,又连了踹几脚,厉声怒骂。 恰在此时,狄公一行走进门来,见那老板正飞腿狠狠向女童踢去,女童缩起身子一躲,老板的脚踢在墙上,疼得龇牙咧嘴,口中骂道:“你他妈这个丧门鬼,老子打你,你还敢躲,我让你躲,我打死你!”说着,他一把抄起顶门杠,抡起来朝女童砸去。 “老板,借宿。”身后传来了狄公的声音。 顶门杠停在了半空,老板扭回头来,见狄公一行七人站在门前。老板的脸色登时阴转晴,扔下了顶门杠,对女童道:“还不起来。”女童赶忙爬起身,向后面跑去。 老板快步迎上前来,满脸堆笑:“几位,你们要住宿?” 狄公微笑道:“正是啊。” 老板道:“一共是七位?” 狄公点点头道:“要四间上房。” 老板一听客人要上房,乐得眉开眼笑:“四间,没问题!” 狄公道:“老板呀,我们是走方的郎中,这一路行来口渴难忍,是不是先让我们喝杯茶啊。” 老板连声答应,冲后面喊道:“沏茶!” 狄公对狄春等人使了个眼色,大家围坐在大桌旁。狄公道:“老板,刚刚我们在店门前看到有很多官差,是不是店里出什么事了?” 老板一愣,继而道:“没、没有啊,什么事也没有。” 狄公莫测高深地笑了。女童端着茶水走过来,将茶具放在桌上。狄公微笑着问道:“小姑娘,店里是不是出事了?” 店老板一惊,使劲冲女童挤眼儿,可女童却没有看到,她点了点头。店老板的脸色登时杀气腾腾,像挨了两鞋底子一般,他一瞪眼刚想说话,狄公打断了他:“我看见公差抬出两具尸体,这店里是不是死人了?”女童又点了点头。 店老板气得眼睛直冒火花,一步抢上前来,将女童拉到身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啊,客官,是、是出了点意外,但是没关系,您就放心住。” 狄公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五个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店老板立时眼冒金光,盯着银子,就像狗见了肉包子一样,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 狄公不紧不慢地道:“老板呀,这样吧,这五十两银子放在这儿,我问,你答,全答对了,银子你拿走;答错一句,扣十两。怎么样?” 店老板乐得眉飞色舞,连说:“好,好。” 狄公道:“店里是不是发生了凶杀案?” 店老板眼珠一转:“不是,哪有凶杀呀?是两个客人猝死,这才惊动了衙门。”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答错了。扣十两。”说着,拿起十两银子,揣进自己的怀里。 店老板心疼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狠狠给了自己两个耳光,一把拉住狄公的手:“别,别,客官您把那银窠子拿出来,您再问,小的一定实话实说。” 看着老板这副又贪婪又愚蠢的嘴脸,狄公笑了,全桌的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店老板一脸的尴尬,抓耳挠腮,对身后的女童喝道:“后面去!”女童赶忙退了下去。 老板道:“不瞒客官您,昨夜店里是死了两个人。” 狄公道:“哦,怎么死的?” 老板长叹一声:“谁知道啊,真是邪了。昨儿傍晚来了两个借宿的客人……” 傍晚,夕阳西下,店老板站在柜台后扒拉着算盘珠。两个黑衣人走进来,老板抬起头赔笑道:“二位,要住店吗?” 其中一人道:“是啊。要一间上房。” 老板赶忙道:“没问题。”说着,他回身取下挂在墙上的钥匙,“二位,请跟我来吧。” 老板引着两名黑衣人走进一个房间:“二位,您看这房间可以吗?” 其中一人点点头。老板:“您看,晚饭是在下面吃,还是小的给您送上来?” 那人道:“我们不下去了。一会儿你让人将饭菜送到房间里。”老板答了声“是”。 老板叹了口气:“我亲自将晚饭送到房间。这二位也怪,一句话都没说就让我出去,紧跟着就关上了房门。” 狄公徐徐点点头:“那,后来呢?” 老板道:“客官,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今天早晨,我给那二位去送茶水,发现门开着,两个人已经被杀了。哎,真是倒霉呀,我开店十几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 狄公点了点头:“这样,你随我到那间房中去看一看?” 老板道:“行,没问题……”但他却没有动弹,只是瞪大着两眼望着那一堆银子,那形状活像一条饿狼,馋涎欲滴,“客官,这银子——?” 狄公笑了:“都是你的。” “谢客官!”店老板乐得嘴都合不上,一把抓起银子揣进怀里。 老板带领狄公等人走进那个房间,他连比带划道:“那两个人就倒在门前,头对着头,尸体的喉咙上开了个小口子。” 狄公双眉一扬:“你是说喉咙被人割破?” 老板点头:“正是呀。” 狄公的一双鹰眼四下扫视着。屋中一切完好,没有打斗过的痕迹;门闩也完好无损,显然没有被动过。狄公走到两张小榻旁边,仔细地寻觅着,榻上空空如也,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狄公又走到窗户旁边检视着,窗缝边上有尘土,一看就是没有开启过。 狄公转身问老板:“昨夜店里有人听到什么声响吗?” 老板道:“啊,刚刚那个哑巴昨晚值夜,她好像听到有人倒在地上的声音,还来敲了敲门。要不您问问她。” 狄公点了点头,老板转身向后面跑去。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狄春轻声道:“老爷,您怎么了?” 狄公看了狄春一眼道:“狄春呀,你觉得这二人是何人所杀?” 狄春摇摇头:“我、我哪知道啊!” 狄公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慢慢转过身,仔细地打量着这间房子。 狄春试探着问道:“老爷,您知道?” 狄公回过头:“我来问你,凶手是怎么进来的?” 狄春想了想,摇摇头。狄公一指房门道:“门闩完好无损,这就说明凶手绝不是破门而入;窗台上落着灰尘,这就说明窗户也从未打开过。那么这个凶手是如何进入房中,杀死这两个住宿之人呢?” 狄春愣住了:“这可真邪了,那、那您说他是怎么进来的?” 狄公笑了笑:“当然是敲门而入。” 狄春傻了:“敲、敲门?您是说这屋里的住宿之人自己把门打开,让凶手进来把自己给杀了?这、这怎么可能……” 狄公拍拍他的脑袋,笑道:“狄春呀,如果换了你是这两个人,听到敲门声,难道就能断定外面的人是来杀你的?” 狄春想了想,笑了:“这、这倒也是。可,不对呀,老爷。” 狄公道:“什么不对?” 狄春道:“刚才老板说,那个哑巴女童昨晚在此值夜,如果有人敲门,她会听不到吗?” 狄公笑了笑,没有说话。店老板带着女童快步而来。狄公笑眯眯地将女童拉到身旁:“小姑娘,别害怕,我就是随便问问。” 女童点了点头。狄公道:“昨天夜里,听到有上楼的脚步声吗?”女童摇摇头。 狄公问道:“那,你听到了敲门声吗?”女童又摇了摇头。 狄公问道:“你听到有人重重地倒在地上的声音,对吗?”女童点点头。 狄公道:“然后,你就上楼来敲了敲门,里面是插着的,是吗?” 女童又点了点头。 狄公道:“那么,你听到关门和插门的声音了吗?”女童摇头。狄公拍了拍她的头:“好了,你去吧。” 女童鞠了个躬,快步走出门去。狄公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一旁的老板道:“客官,您想什么呢?” 狄公抬起头来:“啊,没什么。” 老板道:“我发现,您比刺史大人问得还详细,是不是……”他那狡诈的目光望着狄公。 狄公笑了笑:“老板,今晚我就住在这间房中。” 老板一惊:“啊,您不忌讳?” 狄公道:“长年行走在外,哪有什么忌讳?好了,把我这几个子侄安顿好,你就去忙吧。” 老板连声答应,眼中露出了疑惑之色。 傍晚,大杨山中,夕阳的余晖漫洒在山冈之上,将冈上的一片短松林染得血一样红。两骑马飞奔而来,正是李元芳和如燕,二人勒住坐骑四下观望。如燕道:“天快黑了。” 元芳道:“跑了一整天,也没遇到一个镇甸,我怕虺文忠难以支撑啊。” 如燕道:“元芳,今晚不能再露宿野外了,虺文忠身中剧毒已经奄奄一息,一旦宿凉侵体,恐怕连今夜都过不去了。”她拍了拍马旁挂着的一个大布包袱道,“得找个山里人家宿下。” 元芳四下里环顾着:“可这茫茫苍山之中,到哪里去找人家呢?” 如燕抬起头来,向远方望去。忽然,她一指正西方的山顶:“哎,你看,那里好像是个人家!” 此时,夕阳已渐渐沉入山后,余晖的光亮也转趋柔和,不再夺人眼目。李元芳抬起头顺如燕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正西方向的大山顶上,隐隐约约露出了一座小院。元芳登时一喜:“不错。看样子确实是个山里人家,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走,去看看!”说着,二人猛夹坐骑朝着正西方向飞奔而去。 这是一所坐落在大山峰巅的院落,院墙是用砖石混合砌成,院门紧闭着。此时天已全黑,小院的正房中亮着灯火。李元芳和如燕策马来到院门前,元芳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小院门前,重重地敲了敲门喊道:“院中有人吗?” 没有声音。如燕快步走了过来:“怎么,没人?” 李元芳摇摇头,又敲了敲门道:“有人吗?” 半晌,院内传来了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怯生生地问道:“是人还是鬼?” 李元芳笑了:“当然是人,赶路之人。因错过了宿投,特来贵处借住一宵!”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位老汉露出头来:“是、是借宿的?” “正是。” “你们怎么会跑到这峰顶子上来?” “错投了路径,这才来到此处。” 老汉上下打量了元芳一遍,徐徐打开门:“既然是客人,那就请进吧。” 元芳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递了过去:“不敢白住,川资奉上。” 老汉赶忙摆摆手道:“山里人家,借宿不需使钱,二位进来吧。” 元芳道:“多谢老丈。”说着,他走到如燕的马前,将大布包袱卸下,扛在肩上,快步走进院中。 院落不大,只有一间正房。院里停着几口棺材。李元芳和如燕对视了一眼,如燕轻声道:“小心。” 老汉走到正房门前,打开门道:“二位请进。” 李元芳和如燕走进屋中。正房是一明两暗的格局。中间是个灶间,灶下点着火,正在煮饭。灶台旁摆着一张小饭桌,旁边放着几张板凳。灶间的两旁是两个卧室。 老汉指着东边一间道:“山里人家窄小破烂,二位今晚将就住在这间吧。” 元芳点头道:“多谢老丈。”说着,他挑起门帘走了进去。 偏房里赫然放着一口棺材!李元芳登时愣住了,一旁的如燕看了他一眼,元芳冲她使了个眼色,将包袱放在炕上。 老汉道:“二位,灶下正在煮食,收拾完后就请出来一同用饭吧。” 元芳转过身道:“叨扰老丈已是于心不安,怎敢再享饭食。” 老汉笑道:“您太客气了,山里人没有这么多规矩。” 元芳道:“如此,便多谢了。” 老汉伸手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如燕长长出了口气,轻声道:“这老头家中怎么有这许多棺材,煞是怪异。” 元芳点点头:“也许这是他们山里人的风俗吧。如燕,先把围布打开,不要闷坏了他。”如燕爬到炕上,将包袱的围布轻轻揭开,露出了里面的虺文忠。虺文忠面色紫黑,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如燕伸手替他把了把脉,而后抬起头来,轻轻吸了口气。 元芳问:“怎么样?”如燕轻轻摇了摇头:“真奇怪,他的脉象很平实,也许是因为他功力深厚的缘故吧。” 元芳走到虺文忠身旁,静静地望着他。良久,他抬起头来道:“你是说,他现在的伤势并无大碍?” 如燕摇摇头道:“脉象并不能说明一切,也许到了夜里他所中之毒会突然迸发,毫无征兆地要了他的性命。因此,他能不能挺过今晚还很难说。” 李元芳道:“如燕,你把他安顿好,我出去问问那位老汉,附近山中哪有镇甸。”说罢,快步走出门去。 灶间,晚饭已摆在桌上,极其简单,一盆米饭,两碟咸菜,几碗热茶。老汉坐在板凳上盛饭,元芳走出来,坐到老汉身旁:“老人家,家中就您一个人呀?” 老汉点点头:“是呀。老伴没了,就我一人。” 元芳道:“您是做什么营生的,怎么把房子建在这高山绝顶之上啊?”老汉道:“早年是猎户,因每日跋山涉水,这才把房修在了这里。后来上了岁数,山爬不动,叉也使不成,老伴又没了,便只能替人做些棺椁勉强糊口。” 元芳点点头:“是这样。” 老汉道:“客人,这大山的道路崎岖险峻,除了附近来运棺材的,一年之中都不会有生人到来,您怎么会走到这里啊?” 元芳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我们的一位朋友中了剧毒,想要寻找镇甸医治,不想却错投到大山之中。” 老汉一惊:“中了剧毒?” 元芳道:“正是啊。” 老汉道:“让我看看。” 元芳一愣:“怎么,您会治病?” 老汉笑了:“我早年是猎户,这山中的毒蛇猛兽,任哪一样都能要了你的性命,要想命长一点儿,就得什么都会点儿。” 元芳也笑了:“那就有劳了。”说着,二人站起来向偏房走去。 偏房里,如燕在为虺文忠擦拭脸上的泥土。元芳和老汉走进来,如燕抬起头来望着他们。元芳道:“如燕,这位老人家说他会治病,让他看看吧。” 如燕高兴地点点头。老汉快步走到虺文忠身前看了看,吓了一跳:“好厉害的毒呀!客人,您这位朋友是让毒蛇咬了吧?” 元芳先是一愣,而后赶忙点头道:“正是。正是。” 老汉伸手翻开他的眼睛看了看,轻轻摇摇头:“二位,别怪老头子嘴臭,您这位朋友恐怕是没救了。” 元芳和如燕对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老汉道:“不过,我家倒是有几种解毒清热的草药,也许能够替你们这位朋友缓上一缓。” 如燕的眼睛登时亮了:“哦?老人家,您手里有什么草药?” 老汉想了想道:“嗯,有车前子、马兜铃、辟寒、独儿怪……” 如燕一喜:“您这里有独儿怪?” 老汉点头道:“正是呀。” 如燕道:“太好了,元芳,虺文忠还有救。这独儿怪,正是消解蟒蛤之毒的药中的一味,如果用独儿怪煎熬服下,我想他再挺两天是不成问题的。” 元芳惊喜道:“真的?” 如燕点头:“当然是真的。老人家,您能不能把独儿怪多给我一些。” 老汉笑了:“当然可以,这个值得什么。” 如燕笑道:“那就多谢了。” 掌灯时分,柳州刺史府公堂的大门在轧轧声中轰然关闭,衙役立起免告牌,这意味着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二堂上掌起了风灯,刺史温开坐在桌案前,埋头批阅着文牒。外面脚步声响,柳州法曹快步走进堂中,在温开耳旁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温开猛地抬起头:“哦,有这等事?” 法曹点了点头:“大人,您看该怎么办?” 温开略一沉吟:“不要打草惊蛇,到了深夜再行动。” 青阳客栈已恢复了平静,伙计们忙忙碌碌为住店的客人准备着晚饭。上房之中高燃红烛,烛火在微风摧摆下明灭闪烁,就像狄公此时的心情:青阳客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与蛇灵组织到底有没有关联?今天,发生在客栈中的凶案又是怎么回事?他缓缓踱着,静静地思索。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狄公转过身道:“进来。” 女童小凤端着茶碗走进来,鞠了个躬,将茶杯放在桌上。狄公微笑道:“怎么是你来送茶,狄春呢?” 女童摇了摇头,打了几个手势。狄公道:“你是说,他在安排晚饭,让你来送茶,对吗?”女童笑嘻嘻地点点头。 狄公道:“你叫什么名字?”女童比了个飞翔的手势。狄公问,“小飞?”女童摇摇头。狄公略一沉吟笑道,“小凤。”女童笑了,伸出大拇指。 狄公道:“小凤啊,你是什么时候到青阳客栈的?”女童比了个手势。狄公点点头,“一个月前。是不是老板对你不好啊?” 女童低下头,一滴泪水落在了地上。狄公感到鼻子有些发酸:“你的父母呢?”小凤比了个死的手势。狄公长叹了一声,“那么,你在柳州还有什么亲人吗?”小凤摇摇头。狄公和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了,你去忙吧。”小凤点了点头,转身走出门去。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踱起来,口中喃喃地道:“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山顶小院。大风劲吹,将院中的棺材刮得嘎嘎作响。如燕端着药碗走进偏房,老汉跟在她的身后。炕上的元芳道:“药熬好了?” 如燕点了点头:“元芳,你把他扶起来。” 李元芳小心地将虺文忠扶坐起来,如燕拿起调羹将药喂进他的口中,但虺文忠却因中毒时间过长,全身麻痹,不能将药水咽下。 如燕急道:“药灌不进去,这怎么办?” 元芳略一沉吟道:“我来试试。老人家,您帮我扶住他。” 老汉上前扶住了虺文忠,元芳一伸手捏住虺文忠脸上的颊车穴,微微一用力,虺文忠登时张开嘴巴。如燕笑道:“嘿,还真听话。”她赶忙舀了一汤匙药喂进虺文中嘴里。李元芳双掌按在虺文忠的腹部,轻轻一推,虺文忠的腹中发出一阵鸣响,舌头微微动了动,将药咽下了肚子。 如燕喜道:“好,就这样。”接着,她又喂进了第二勺,第三勺…… 李元芳的双手不停地发力,不一刻,虺文忠便将一碗浓浓的汤药喝了进去。如燕长长出了口气:“哎哟,真不容易。”说着,她扶住虺文忠的头,将他平放在炕上,拿起手巾替他擦拭嘴角。 元芳笑道:“老人家,可真是谢谢您呀。” 老汉笑道:“这有什么可谢的。赶上了,要不然谁也没辙。” 元芳道:“对了,老人家,您知道这附近哪有镇甸吗?” 老汉略一沉吟:“嗯,听人说从这儿下山往西,好像有个镇子,叫陀罗地。” 元芳一喜:“哦?”如燕也抬起头来:“陀罗地?老人家,离这里有多远?” 老汉道:“我只是听说,可从没去过,听附近村里人讲,好像有十几里山路。” 元芳喜上眉梢,目光望向如燕:“太好了,看来虺文忠还有救!”如燕笑了。 第六章 狄仁杰柳州探蛇穴深夜,柳州城里一片寂静。一名巡城老军手拿梆铃,大声喝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突然,街道尽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队捕快向青阳客栈飞奔而来。老军闻声转过身来,一名捕快低声道:“别停下,继续喊!”老军连忙点头,又高声喝喊起来。捕快们迅速掩到了旅店门前。 狄公正在房间里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站住,脸上露出微笑,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名捕快破门而入,在老板的带领下冲进狄公房间,将他团团包围。柳州刺史温开和法曹快步走进来。老板一指狄公道:“大人,就是他!” 温开点了点头,目光望向狄公。狄公也看着他。法曹一声大喝:“大胆狂徒,见了刺史大人竟敢不跪!” 狄公笑了笑道:“刺史大人,不知深夜闯入老朽房中,有何贵干呀?” 温开冷笑一声:“有何贵干,你这是明知故问吗?” 狄公道:“在下不懂大人的意思。” 温开喝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狄公道:“在下怀英,并州人氏。” 温开喝道:“到柳州何干?” 狄公道:“游方郎中,走街串巷,为贫民医治疾病。” 温开冷笑一声道:“医治疾病?我看你是另有所图吧?” 狄公笑了:“哦,不知大人认为,草民所为何图?” 温开道:“我来问你,你为何对青阳客栈凶杀案如此兴致盎然?” 狄公笑了笑:“草民从年轻之时,对断案就颇有兴趣。” 温开道:“哦?那么,你为什么要住进死者的房间?难道也是对断案有兴趣?” 狄公道:“不过是兴之所至罢了。” 温开一声怒喝:“你这刁猾之徒,分明与此案有涉,事到如今,还不如实招来!” 狄公道:“不知大人说草民涉案,有何凭据?” 温开哼了一声:“就凭你的表现。普通人遇杀人命案躲之犹恐不及,有谁会不惜花费重金,向店主邀买真情?” 狄公的目光转向老板,老板那副形状跟白天判若两人,冷笑道:“先生,我劝你一句,还是说实话的好!” 狄公笑了笑,对温开道:“还有呢?” 温开一声冷笑:“正常之人,又有谁会深入凶案现场,东查西找?又有谁会不畏恐惧,住进死者的房间?仅凭这几点,本官就断定你与此案有着重大关联,即使不是杀人凶手,也定是知情之人。而今,在本官面前,你竟还巧言令色,大言不惭,就不怕国法森严吗!” 狄公“扑哧”一笑:“大人,仅凭这几点凭空臆断,还有这店主的告密之词,就能断定怀某涉及谋杀,真乃神人是也!我看,自今日起,柳州的公堂也不必设了,遇有案件就请大人凭空猜测一番也就是了。” 温开一听,勃然大怒:“你大胆,来人,将他拿下!”捕快们高声答应着一拥上前。 “住手!”门外一声高喝,狄春率四大护卫冲进房中,挡在狄公面前。张环钢刀在手,虎目圆睁,厉声喝道:“我看你们哪一个胆敢造次!” 所有衙役被他的气势所慑,登时向后退开几步。温开冷冷地道:“怎么,见事情败露,便想抗拒抓捕,逃之夭夭?实话告诉你,这青阳客栈已被团团围住,你插翅难飞。知事的将真情道出,尚可开脱,否则,你便是抵抗官府,大逆之罪!” 狄公笑了,冲狄春等人一摆手,众人缓缓退开。他走到温开面前道:“好吧,大人,草民现在就道出真情。” 温开点了点头:“这才是了。”他挥了挥手,捕快们退在一旁。温开道,“你说吧。”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大人,这间屋子就是昨夜凶案发生的现场,这一点可以肯定吧?” 温开道:“当然。尸体就是在屋里发现的。” 狄公点头:“这就是了。据今日店老板对草民所说,昨晚,他为两位客人送完晚饭后,这二人便插上了房门。” 温开道:“不错,那又怎么样?” 狄公快步走到窗旁,对温开道:“大人请看,这窗台之上落有灰尘,并且没有开启的痕迹,这就证明凶手不是从窗户进入房间的。” 温开嗤笑一声:“这一点本官知道,不用你说。” 狄公道:“好。”说着,他快步走到门边,拿起门闩道,“门闩是完好的,凶手也不是破门而入。” 温开喝道:“不要绕圈子,说说这杀人命案!” 狄公泰然一笑:“大人不要心急,草民之所以强调这两点,是因为这屋中只有门、窗可以进入,而两者都完好无损,请问,凶手是怎么进来的?” 温开一愣,眼睛望着法曹,而后缓缓地道:“此事正要问你!” 狄公笑了:“凶手当然是叫开房门进入屋内的。” 温开道:“哦?可老板说,昨夜并无旁人进入店中。” 老板道:“正是。大人,此人乃是一派胡言,拖延时间,请大人立刻将其拿下,带入公堂,重刑之下还怕撬不开他的嘴巴!” 狄公调笑道:“老板,你太心急了!” 老板哼了一声:“那也没有你急于为自己辩白来得急吧。” 温开冲他挥了挥手:“退下。”老板赶忙站到一旁。 温开对狄公道:“你继续说。” 狄公道:“据店老板叙述,两名死者是头对头倒在门前,咽喉处都裂开了一条口子。” 温开点头:“不错。” 狄公道:“大人经年断案,有一点应该最清楚,咽喉是人身上最柔软、最薄弱之处,然而也是最不容易被击中的地方。因为,当人遇到对面的攻击时,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躲闪头部,之后才会传达到身体和下肢。” 温开不禁一怔,点了点头道:“不错,是这样。本朝狄阁老所著的《案经》之中,就做过这样的论述。” 狄公笑了笑:“是的。大人请想,两个死者都是咽喉被割开了一条小小的伤口,便致其死命,这个凶手会是个普通人吗?” 温开倒抽了一口凉气:“是的。一般凶案中的死者都是胸前乃至腹部有数个甚至十数个伤口,可这宗命案中的死者的的确确只是咽喉一处伤痕,这一点果然是非常奇怪。” 法曹对狄公道:“那,依你之见,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狄公道:“可以断定,凶手是江湖上的职业杀手。” 温开和法曹惊呆了:“职业杀手?” 狄公继续道:“不错。今日怀英来到房中,详查之下,屋里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这就说明,两个死者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凶手杀死的。大人请想,以一人之力同时击杀两名大汉,而这两个死者竟然毫无反应,这个凶手的速度和力量由此可见一斑。” 温开道:“那么有没有可能凶手是两个或更多呢?” 狄公摇了摇头:“绝不可能!” 温开道:“哦,为什么?” 狄公笑了,他快步走到门前,伸手打开门站在门楣之下道:“大人,凶手定是站在这里出手杀人的,因此,死者的尸身才会头对头倒地卧在门前。” 温开点点头,他开始对这位怀先生刮目相看了。 狄公道:“请大人看一看房门左右门框之间的距离,怎么能够容下两个凶手同时挥刀。而且,如果真有两个凶手,那么这二人一定是一个挥刀,一个刺出,那样死者尸体上的伤口就绝不会都开在咽喉,而有可能是一个伤在喉部,另一个伤在胸前。” 说着,他冲狄春和张环、李朗招招手:“来,你们三人到这里。”三人快步走了过来。狄公对狄春道:“我们两个站在凶手的位置,张环、李朗站在死者的位置。” 三人依狄公之言站好,狄公和狄春同时站在房门的门楣之下,已经将窄窄的门口挤得满满当当。温开站起身来走到四人跟前,静静地看着。 狄公道:“大人请看好,我们两人同时拔刀、挥刀。”说着,他和狄春同时做拔刀的动作,手臂登时撞在了一起;二人再挥动起来,两条手臂更是搅在一处,根本无法展开攻击。温开长长地出了口气,虚心点了点头,面露惊讶之色。 狄公道:“大人,两名死者伤在喉部,而且,没有打斗躲闪的反应。这就说明,如果真是有两名凶手在门外的话,那这二人定是同时动手,否则,死者就会立即做出反应。” 温开道:“不错。” 狄公道:“但刚刚你看到了,不要说挥刀,就是刚一拔刀两条手臂便撞在了一处!” 温开点点头:“是的,是的。看来,凶手只有一人,而且,是个杀人惯犯。” 狄公道:“不、不是惯犯,而是专职杀手。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速度和力量?” 温开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狄公道:“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说清了。现在说最重要的。据店老板所说,两名死者的尸体是倒卧在门前,这一点可以肯定吗?” 狄公道:“好。这就说明,这两名死者定是听到了外面叫门之声,其中一人前来开门,凶手站在门前,与他说话。而另一人走上前来,此时,凶手突然出手,用快刀将二人杀死。”温开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 狄公道:“狄春、张环,咱们再为大人现场演示一番。”说罢,二人快步走了过来。狄公道,“我就是那个凶手”。他走出门外,带上房门。 老板喊道:“大人,他要逃跑!”温开一声低喝:“住口!”老板吃了一惊,赶忙闭上嘴。 外面响起敲门声,狄春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闩,打开房门。狄公站在门前低声对狄春说着什么,狄春听了大吃一惊:“啊,是、是这样!” 张环赶忙从屋里走到门前:“到底是怎么回事?”狄公突然伸出手在二人的脖颈儿上轻轻一抹,二人头对头倒在了门前。 温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法曹早已惊得目瞪口呆。 狄公走进屋子:“大人,您觉得草民这一番分析还有些道理吗?”温开深吸一口气,徐徐点了点头。 狄公道:“那么,凶手是什么人,才能够令这两位死者打开房门,又让其中一人站在门前听他说话呢?” 温开道:“肯定是熟人。”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不错。肯定是熟人,而且,是令这两位死者毫无防备的熟人。” 温开点点头:“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狄公道:“这里还有一个疑问,就是那个哑童小凤,并没有听到外人上楼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敲门声。” 温开道:“不错,这一点怎么解释?” 狄公道:“那是因为,凶手不是外人,而且,根本就没有上楼,他一直待在楼上。他也没有敲门,而是用声音在叫门。” 温开恍然大悟:“是的!是的!” 狄公道:“那么,这个凶手会是谁呢?” 温开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望着身旁的店老板:“就是你!” 店老板吓得魂不附体,连退两步:“大、大人,您、您开玩笑。” 温开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位怀先生的分析精到准确,使用的是排除法。他排除了所有可能性,只留下了一种,而这一种就是事实真相!” 老板咽了口唾沫道:“大人,难道您就听他的一面之词,就说小人是凶手?” 温开冷笑一声:“一面之词?怀先生乃是通过推理之法,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展开破案。这是最高明的断案技巧,需要缜密的思路,清晰的头脑,可笑你孤陋寡闻,竟说这是一面之词,真是可笑之极!我想,昨夜之事,定是这样的……” 房门前,一个声音轻轻地叫着:“二位客官,二位客官,饭吃完了吧,小的来收家伙。” 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的一个黑衣人将手里的盘子、碗递了出来。站在门前的店老板将家伙放进手里的托盘,而后四下看了看,附在黑衣人耳边低语了几句,黑衣人猛吃一惊:“什么?”另一个黑衣人快步走过来,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猛地,店老板的手从托盘下抽出一柄短刀,寒光闪过,两个黑衣人咽喉喷血,倒在地上。 温开的目光望向老板:“怎么,你还不承认?” 老板冷笑一声:“大人,这分明是怀英见我告密,便恶言栽害。请问大人,行凶杀人者定有动机,小的杀这二位客人的动机是什么?” 温开一时语塞,询问的目光望向狄公。狄公缓缓走到老板身前,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店老板好像触电一般,一声惊叫:“你、你、你怎么会知道……” 话音未落,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露了馅,登时面如死灰。温开也惊呆了,眼睛望着狄公。狄公莞尔一笑:“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老板突然一反手从背后拉出一柄短刀,向狄公咽喉刺来。众人发出一阵惊呼。早已在一旁紧密监视的张环一声断喝,飞起一脚踢在他的手腕上,短刀飞了出去。店老板纵身后跃,想要夺路而逃,谁料杨方、仁阔早已绕到他背后,二人刀棍齐下,打得店老板仰面摔了出去,前胸后背连中数刀。 狄公一声大喝:“刀下留人!”杨方擎住了掌中钢刀,回过头来。 狄公转过身对温开道:“刺史大人,凶犯就擒,草民可脱却干系否?” 温开满面羞惭道:“先生神乎其技,温开万分钦佩!请受下官一拜!”说着就要跪下。 狄公赶忙伸手相搀,微笑道:“看来,温大人对断案一道也是颇有心得,怀英不才,愿与大人共磋之。” 温开抬起头来:“怀英,先生的名字——?” 狄公道:“怎么?” 温开望着狄公试探道:“今日先生这番推理,真可谓是贯绝今古,神行有加,令下官想起了一个人……” 狄公道:“哦,是谁?” 温开道:“当朝宰辅狄仁杰,狄阁老。” 狄公道:“哦?” 温开道:“下官对狄阁老崇拜已极,曾深研过他的断案之法。如果下官所记不错,他老人家的字,似乎便是怀英。” 狄公笑了:“不错,我就是狄仁杰。” 温开一听,“啊”了一声,“扑通”双膝跪倒,连连叩头,“卑职不知阁老驾到,狂言造次,无礼之极,请阁老责罚!”法曹等人吃惊不小,也赶忙纷纷跪倒在地。 狄公伸手将温开搀起来:“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本阁不欲暴露身份,这才微服来到柳州。好了,好了,大家都起来吧。” 众人站起来。温开道:“阁老,下官万分惭愧。” 狄公微笑道:“好了,这有什么关系,不知者不怪罪,此事再也不要提起。” 温开道:“谢阁老宽宏大量。” 狄公道:“温大人,那两名死者的尸体还在吧?” 温开道:“正在府中,仵作尚未验尸。” 狄公点点头,目光转向地上的老板,他沉声道:“杨方,仁阔,将此人捆绑起来,押到刺史府中!” 刺史府后堂上,两名黑衣人的尸身躺在尸床上。狄公一行快步走进来,温开一指尸体道:“这就是那两个死者。” 狄公快步走到尸体旁,伸手入怀搜了一遍,尸身上没有任何可疑之物。他略一沉思,伸手拉开死者衣服的领口,向里面望去。脖子上空空的,没有饰物。狄公又伸手打开死者的衣服,前胸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他抬起头来对身旁的狄春道:“将尸身翻过来。” 狄春、张环赶忙将尸身翻了过来。狄公脱下了死者的衣服。尸体背后的左肩上,刺着一个小小的蛇形图案。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在他身后的温开轻声道:“阁老,有个问题,下官可以冒昧问一问吗?” 狄公点了点头:“说吧。” 温开道:“刚才在青阳客栈,您说了一句什么,才令凶手惊慌失措,图穷匕见?” 狄公笑了笑道:“蛇灵。” 温开愣住了:“蛇灵?” 狄公点点头:“本来我只是诈他一诈,可现在看起来,果然是‘蛇灵’。”他深吸一口气,喃喃地道,“既然青阳客栈不是组织的联络点,这两个‘蛇灵’属下为什么要来?这个老板又为什么要杀死他们?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忽然他双眼一亮,想起了自己与如燕在洛阳的一番对话—— 狄公问道:“以前,你每次与小梅在青阳客栈暗中私会,是她给你留下标记,还是你给她留下标记?” 如燕道:“因我不常在柳州活动,因此每次见面,都是我到柳州后,便在店中留下标记,她这才来见我。” 狄公抬起头来,倒抽了一口凉气:“是他……” 狄春轻声道:“老爷,怎么了?” 狄公摇了摇头,缓缓地踱起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望着他。狄公突然转过身来:“将那个店老板带进来!” 温开冲身旁的衙役一挥手,衙役飞奔出门。转眼间,几名衙役押着店老板走进门来,老板跪在狄公身后。狄公转过身:“你叫什么名字?” 店老板道:“吴祥。” 狄公问道:“这两个死者为什么要到青阳客栈?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吴祥长叹一声:“我既然落入了你们的手中,要杀就杀,不必多言了。” 温开一声怒喝:“大胆恶贼!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吗?竟敢如此说话,真是胆大包天,来人!” 狄公轻轻摆了摆手,制止温开。他的双眼盯着吴祥,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是小梅的手下,对吗?” 吴祥猛吃一惊,抬起头来。狄公观察着他的脸色道:“每次苏显儿来到柳州,在客栈中留下标记,都是你将消息传给小梅,小梅这才来到客栈中与显儿见面。我说得不错吧?” 吴祥的嘴唇有些颤抖,眼露惊恐之色:“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狄公道:“我还知道,你也是‘蛇灵’的属下,而且就隶属小梅所在的\_网了一个声音。影子浑身一抖,抬起头来。“扑”的一声,油灯亮了起来。狄公静静地坐在桌前,旁边站着狄春、杨方和仁阔。这时我们看清了,影子身上穿着狱卒的服色,黑巾蒙面,正是劫狱的“老李”。 狄公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一伸手拉下了她的蒙面黑巾。竟然是哑童——小凤!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望向狄公。 狄公微笑道:“小梅,这才是你的真名吧?” “小凤”惊得目瞪口呆,半日,才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狄春等人也惊讶不已。狄公道:“我是狄仁杰。” 小梅张口结舌:“狄、狄仁杰!那苏显儿和李元芳是、是你……” 狄公点点头:“不错,元芳是我的部下,原来‘蛇灵’的杀手苏显儿现在名叫如燕,是我的侄女了。” 小梅望着狄公,嘴唇颤抖着,泪水滚滚流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轻轻抽泣起来。狄公走到她面前,将她搀扶起来。 小梅抬起一双泪眼:“狄大人,终于见到你了!” 狄公长叹一声:“你没有死?” 小梅拭去脸上的泪水:“是的,我没有死。” 狄公微笑道:“小梅呀,现在是不是可以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呀?” 小梅一愣,继而笑了,她伸出手在脸上又抠又抹,片刻工夫,原来脸上那些凸起的大疙瘩都不见了,露出了一张美丽清纯的脸。狄春等人惊讶得面面相觑。 狄公道:“小梅,为了如燕,为了元芳,为了我们,你、你受委屈了。” 小梅长叹一声,摇摇头:“这也是天不绝我小梅,历经了多少磨难,我终于见到您了。说句实话,从逃出大杨山来到柳州,我无时无刻不在悬着心,担心组织的人找到我,担心我还没有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就被他们杀死。可今天终于……”她哭了起来。 狄公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良久,小梅抬起头来,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道:“您看我,正经话没说一句,就是哭呀哭的。大人,您是怎么想到我就是小梅,难道我露出了什么破绽?” 狄公笑了笑道:“你的易容之术很精湛,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怎么说呢,这话要从洛阳说起了。” 小梅愣住了:“洛阳?”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当时,元芳和如燕受我之命要二探大杨山,临行前,我问起他在青阳客栈中见到你的事情,元芳对我说他在客栈中留下蛇形标记,当晚你就来了。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你是怎么知道客栈中留有标记呢?元芳不知答案情有可原,可如燕也答不上来,这更令我感到疑惑。当时,我的脑海中便形成了一个推论,那就是,青阳客栈中定有你的眼线,每次如燕在店里留下标记,这个眼线看到后,便将消息传给你,这样,你才会来到客栈中见面。” 小梅点了点头。狄公道:“这个推论一经形成,我立刻感到也许我可以从青阳客栈入手,找到一些‘蛇灵’的蛛丝马迹。这才促使我下定决心前赴柳州,来到这里探一探虚实;也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小梅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 狄公点点头:“事有凑巧,当我来到客栈,正好发生了凶杀案,我隐隐感觉到此案定与‘蛇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当时并没有任何佐证,但多年办案的经验告诉我,这绝不是一宗普通的谋杀案。果然,我经过一番探查,断定了吴祥便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与此同时,一个推断形成了:这个吴祥就是你留在青阳客栈中的眼线。但当时一切并不清晰,这也只能算是主观臆断。” 小梅道:“您推断得一点不错。吴祥是我的属下,每一次显儿到柳州在店中留下标记,他看到后就立刻通知我。” 狄公点点头:“随着事态逐步明朗,随着吴祥暴露出杀手的真面目,事情清晰起来了,这时,我突然想到与如燕在洛阳的一番对话……” 狄公问道:“如燕,既然这个青阳客栈并非‘蛇灵’的联络点,你和小梅为什么要选在那里约见呢?” 如燕道:“那是小梅选定的地点,我想,可能就是为了避开组织的耳目吧。” 狄公抬起头来:“哦?” 如燕道:“叔父,您可能有所不知。为确保组织的隐秘性,‘蛇灵’有一条严规,除非有任务,否则,绝不允许属下间私自见面。一旦违反,被蛇穴查出,便是死路一条。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致使小梅将我们私自见面的地点,选在了与组织毫无关联的青阳客栈。” 狄公继续道:“想到了这番话,一切便豁然开朗。这个青阳客栈是你命\_网你,一个假设也形成了。” 小梅好奇心大发:“什么假设?” 狄公微笑道:“假设你没有死,逃回客栈,而你的行踪又被‘蛇灵’发现,因此派人前来调查。这一来,吴祥的一切行动就合理了。” 小梅笑了:“大人,您真了不起。难怪我们‘蛇灵’屡次败在您的手中!” 狄公也笑了:“想到这一点,我立刻赶回客栈,搜查吴祥的房间,果然,发现了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张绘着小蛇的纸条,“这件东西一经发现,我的判断便立刻得到了证实:小梅并没有死,而是化装成哑童隐藏在青阳客栈中。为了不引人注目,吴祥平常对你又打又骂,其实,客栈中的一切都是由你做主。想通了这一层,我料定你绝不会将吴祥丢下不管,于是我命张环、李朗到狱中暗伏。然而我知道,以这二人的武功是无法与你相比的,因此,我只是叫他们将你逼走。因为,不救出吴祥你不会离开柳州,一定会再回到客栈之中,而我就在这里等你,揭开你的身份。” 小梅长长地吁了口气:“不错,大人,事情与您的判断可以说是丝毫不差。几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在古庙之中……” 古庙里,小梅静静地躺在庙门前。忽然,她的眼睛艰难地睁了开来,向周围望去。地上躺满了被李元芳杀死的黑衣杀手的尸体,可李元芳已经不见了。她挣扎着爬起身,身上的伤口发出一阵阵剧痛。 忽然庙外传来一阵低低的说话声,小梅猛吃一惊,咬紧牙关,踉踉跄跄地冲进了一片蒿草中,俯下身来。两个黑衣人飞奔进庙,一见面前的情形登时大惊,一人道:“不好,出事了!”另一人道:“赶快回总坛向大姐报告,立刻派人前来清理现场。”二人转身冲出庙去。 小梅松了口气,伸手撕下紫色夜行服的前襟,将腿部的伤口包扎起来。 小梅长叹一声:“我逃出庙外,躲到深山里,直到伤口痊愈。这个时候,距古庙事发已经十几天了,当时我想,组织定然不会放过我,一定会四处追杀,天涯茫茫我又能到何处藏身。这时,我想到了李元芳,如果他知道我没有死,定会将我带到显儿身边,这样,我也许就安全了。于是,我半夜潜回那座小庙,留下了蛇形标记。谁知道,几天后,我深夜到庙中查看时,几名黑衣杀手正在那里等着我,为首的说大姐料定我一定会回来。我与他们好一场搏杀,拼死逃出大杨山,来到柳州青阳客栈。当时,形势非常紧张,大姐命新堂主率悦来客店中的布置非常相像。李元芳感到有些奇怪,定睛向布上望去,大布上绘着几百种草药的名称;对面墙上的大布上面绘着神农、孙思邈、华佗、张仲景、葛洪等人的画像。 设计不可谓不精心,但总让人隐隐感到与这药铺的环境颇不协调。元芳的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他回过头,望向了柜台。柜台后是巨大的药柜,药柜似乎没放平整,有些歪斜。李元芳的眼睛不经意地扫过去,最后落在了华佗的画像上。一阵大风吹来,将大布掀起一个边儿,露出了隐藏在后面的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李元芳快步走到画像旁,伸手将大布掀起来,一块用圆形巨木雕刻而成的毒蟒赫然映入眼帘,那双血红的眼睛发射出妖异的光芒。正是“蛇灵”的标记! 李元芳倒抽了一口冷气,连退两步。猛地,他纵身而起,身形如大鸟般满屋游走,双手不停地拉拽着,顷刻之间便将墙上的大布逐一撕开。果然,每一块布后都隐藏着一块“蛇灵”的标记。李元芳终于明白了,这些大布是为了遮挡屋中的“蛇灵”标记而设。他腾地转过身来。 药店伙计静静地站在柜台后望着他。 李元芳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这是什么地方?” 伙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欢迎来到‘蛇灵’总坛!” 李元芳惊得连退两步。猛然间,耳郭中传来“咔嚓”一声巨响,元芳一惊,回过头去,药铺的门轰然关闭,等他再一次转过头时,柜台前的伙计已经不见了。 此时,如燕坐在客店房间里,静静地思索着,忽然她抬起头,口中喃喃地道:“不对,不对!这深山之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镇甸……” 她猛地跳起身来,跑到虺文忠身旁,迅速将围布包上,而后用力搬起,扛着他向门口冲去。“咔嚓”!如燕回头望去,窗户上方落下了一块铁板,将窗户死死封住。如燕扭身向门外跑去,又是一声巨响,大门上方一块铁板直坠而下,向如燕切来;如燕纵身后跃,铁板落地,将门户封死。房内登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药铺里,李元芳惊疑不定地四下望着。猛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地面颤动起来。对面,两扇巨大的药柜晃动着倒塌下来,露出了后面隐藏的巨大的毒蟒标志。李元芳拔出钢刀,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静静地站立在屋子中央。响声越来越大,四面墙壁上巨大的蟒头都缓缓张开血盆大口。“砰”!蟒口中喷射出一片钢刺,直奔李元芳而来。李元芳纵身而起,双脚在墙壁上连连借力,身体不停地在空中飞荡,钢刺呼啸着从他脚下飞过,钉在了四面的墙上。 忽然“咔”的一声,李元芳抬头向房顶望去:房梁上弹出了一排排杯口粗细的铁管,喷出一道道热油,直奔元芳的头顶浇来。元芳大惊,纵身后跃,躲开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砰”!又是一声巨响,蟒口中喷出了一蓬蓬钢刺,直奔李元芳。元芳双脚借地上热油的滑行之力,身体飞快地转动起来,手中钢刀挥舞,“叮当”之声不绝,钢刺四散崩飞。李元芳急中生智,身体飞速向下一倒,趴在了地上,钢刺呼啸着从身体上方掠过。他又用掌中钢刀在地上狠狠一撑,身体飞也似的滑到墙边。这是一个钢刺射不到的死角。他的手指在刀柄上一按,链子刀飞将出去,插进蟒口之中,只听蟒口里传出一声惨叫,钢刺的喷射立时停止。李元芳又以闪电般的速度抽链回刀,迅捷无比地将链子刀飞向第二、第三、第四个蟒口。只听得惨叫之声不绝,一股股鲜血从蟒口内流淌出来。 “嚓”火折亮了起来,如燕高举火折惊恐地四下望着,四周一片死寂。忽然,一声巨响从地底下传来,紧跟着客房的地面竟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如燕吃惊地张大了嘴。随着地底下轰鸣声越来越大,整个房间竟像电梯一般向下坠去,速度越来越快,如燕发出一声惊叫,火折落在了地上。 “咔嚓”一声巨响,房间停止了下落。如燕惊恐地抬起头,伸手捡起地上的火折点亮,轻轻举起,四下观望着。 猛地,房屋一阵摇动,紧接着,房顶之上喷射出一道道白烟,如燕猛吃一惊,抬起头来,眨眼间,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 如燕只觉头晕目眩,身体不停地晃动着倒在了地上。 “咔”的一声,随着封闭门、窗的铁板开启,房门打开了,一双脚缓缓走了进来…… 刚刚还热闹非常的小镇,现在竟然空无一人,那些熙攘的人流似乎转瞬便人间蒸发了。只有风呼啸着吹过空空的街道,发出一阵瘆人地鸣叫。随着一声木板断裂的巨响,药店的门四散迸飞,李元芳大步走了出来,他登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猛地,他纵身而起,向悦来客店奔去。 客店里空空如也,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但客人都已没了踪影。李元芳的目光落在墙壁上的红色酒旗上。他飞步上前,狠狠一把将大布扯掉,果然后面隐藏着“蛇灵”的标记。他飞速向楼上的客房奔去,房中没有如燕,也没有虺文忠! 李元芳倒抽了一口凉气,四下观察着,屋内的一切都完好无损,没有打斗过的迹象,就连桌上笔砚也都像他走前一样,放在原来的地方。他转身走出门去。 街道上死一般的寂静。李元芳的眼睛机警地四下扫视着。突然,街道两旁的店铺门户大开。狂风吹来,扬起一道沙墙,天地间登时混沌一片。李元芳抬头向街尽头望去,沙雾中,一条人影慢慢走了出来。李元芳的手从背后伸出,掌中多了一柄钢刀。 人影越走越近,在距李元芳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此人头戴牙冠,脸罩面具,身穿烫金边的黑色宽袖袍,一副“蝮蛇”虎敬晖的打扮! 李元芳愕然:“你是谁?” 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杀你的人。” 李元芳静静地望着他:“为什么穿着‘蝮蛇’的衣服?” 那人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李元芳点点头:“也是我的朋友。” 那人发出一声冷笑:“你准备好了吗?” 李元芳双眉一扬:“什么?” 那人道:“死呀。” 李元芳笑了:“是的,我随时准备赴死,可是不是死在你的手中,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那人冷冷地道:“你的确很厉害。但是在我眼里,你的那些技术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李元芳不屑地一笑:“看起来,‘蛇灵’中的杀手最擅长的就是吹牛皮说大话了,似乎每个人都能杀掉我。可是,每一个人都倒在了我的面前。看看你是否也是如此吧。” 那人道:“今天我来,就是要把你的心带走!” 李元芳反唇相讥地回敬道:“那是最好。只是不要让我把你的心留下!”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你还没有这个能耐!” 李元芳道:“你的牛吹得太大了。” 那人缓缓伸出手,掌中握着一柄其薄如纸的钢刀。李元芳深吸了一口气,刀徐徐指向地下。二人对峙着,一动不动。刀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寒芒。 忽然一阵兜山风旋转着刮过来,从二人中间飞掠而过,扬起一道尘柱。寒光一闪,李元芳身形如电,掌中刀直奔那人咽喉而来。那人身体飞速上拔从元芳头顶掠过。李元芳并不转身,身形倒跃向那人疾飞而去,钢刀迅捷地刺向那人的前心。那人身体向侧面一滑,躲过元芳的刀,与此同时,手中钢刀削出去,转守为攻,直奔元芳的颈后劈来。元芳原地下叉,刀从头顶掠过。他一声大喝,刀头由上而下,直刺那人头顶;那人纵身后跃躲开了这一下突兀之极的袭击。 李元芳手指按动刀柄上的迸簧,刀头直奔那人咽喉;那人身在空中无从借力,猛地腰板儿一挺,竟在空中做了铁板桥,元芳的刀从他脸上飞了过去。那人身体紧贴地皮向元芳飞奔而来,钢刀径刺元芳的小腹;李元芳刀头在外无暇回收,赶忙纵身而起,从那人头顶掠过,同时手指一按迸簧,刀头收回,双脚落地,飞快地转过身来。 对面那人静静地望着他,许久,轻声道:“你确实很难斗。” 元芳一声冷笑:“我在等你挖出我的心呢。” 突然那人身体飞转起来,如炮弹一般向元芳冲来;元芳掌中刀轻轻一抖,幻出一片寒光,霎时间将那人身体团团围住。二人无声地旋转着,厮杀着。忽然一声大响,二人倏然分开。那人的前胸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徐徐渗出。元芳冷冷地望着他。 “啪”,元芳后背的衣服轻轻裂开,一股鲜血渗了出来。又是一声轻响,元芳前胸的衣服迸裂开来,鲜血喷涌而出。对面那人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砰”!元芳的腰带四分五裂飞了出去,一道血箭从腹部疾射出来。他的身体摇晃着,重重地倒在地上。 那人缓缓走到元芳面前,冷冷地道:“看来,我并不是个爱吹牛的杀手。”说着,他还刀入鞘,转身向一间店铺走去。那是一间杂货店,屋里零乱地堆放着一些日用什物。那人走进门来,伸手这里拍一下,那里按一下,店中央的地面徐徐旋转起来,忽然轰的一声,中央地面飞速下降,两边的地面慢慢地合拢,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一阵狂风吹过,尘雾腾腾。李元芳的尸体静静地伏在街道中央。第七章 帝王梦蛇首相残杀“蛇灵”的总坛就在陀罗镇地下的山穴之中。这座山穴空前巨大,耗资亿万,可以说得上是应有尽有,除了代表“蛇灵”组织至高权力的祭坛坐落在此之外,还有书记堂、易容所、刑堂、法堂、议事堂、各式监牢等公事场所,更有能容纳“蛇灵”二十二个堂口、数千部下居住的近万间堂房。这里俨然便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城市。“蛇灵”组织有一条严规,任何人如无公干一律不准私自外出,违者重处。因此,山穴之中设有各样机关消息,奇巧诡秘,一来防止外人闯入,二来便是禁止组织中人随意外出,陀罗镇便是总坛的窗口,像这样的窗口在大杨山中还有很多,被称为蛇穴,只要有风吹草动,各个蛇穴就会将情报迅速传至总坛,总坛便提前做好准备。 这座山穴之中,最为显赫的便要算是位于中央戊己土位置的圆形石室了,它是萧清芳居住的地方,也是“蛇灵”的权力中心,然而现在情况变了,老主人袁天罡的脱险,令这座象征着“蛇灵”之主的石室换了主人。此时,袁天罡正坐在桌前,不停地计算着,他的身旁堆着写满了术算公式的草纸。 石门一响,萧清芳走了进来,轻轻叫了一声“老师”。 袁天罡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笔:“清芳,有事吗?” 萧清芳笑道:“没什么,来看看您。您又在算?” 袁天罡道:“是呀,洛神灵应的时间就快到了,要赶在这之前,算准日期,排好次序,我们才好动手。” 萧清芳急煎煎地问道:“算出来了吗?” 袁天罡微笑着点了点头:“日期早已算出,只是还差几个细节。” 萧清芳问道:“是哪一天?” 袁天罡看着她,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萧清芳咽了口唾沫,赶忙道:“是。” 袁天罡笑了笑:“好了,你去吧。我还要仔细演算一番。”说着,他转过身去。萧清芳躬身施礼,向门外走去。 石门一开,萧清芳走出石室,回头看了看室内,脸上泛起一丝冷笑,轻声骂道:“老狐狸!” 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黑衣首领飞奔而至,萧清芳问:“怎么样?” 黑衣首领微笑道:“大姐此计真是妙绝天下,李元芳三人果然中计,闯入了总坛。刚刚得到消息,苏显儿和虺文忠已经被擒。李元芳被困于药铺的机关之内。” 萧清芳双眉一扬,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苏显儿,我早就说过,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他们关在哪里?” 黑衣首领道:“现在后洞的石牢中。”萧清芳点点头。 后洞石牢里,如燕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登时旋转起来:山壁、油灯、栅栏门……她赶忙捂住眼睛,轻轻揉了揉,然后,再次睁开。她置身在一座依山壁搭建的牢房之中,面前是一道粗木制成的栅栏门,石壁上挂着油灯。虺文忠静静地躺在她的身旁。 如燕爬到虺文忠身旁,摸了摸他的脉搏,脉跳很稳定。她吐了口气。 一双脚出现在栅栏外,如燕一惊抬起头来。萧清芳站在牢外,面带幸灾乐祸的狞笑,静静地望着她。如燕叫声“大姐”,萧清芳点了点头:“显儿……啊,不,现在应该叫你如燕,你好吗?” 如燕笑了笑道:“你看呢?” 萧清芳道:“还记得你被接进狄府那天收到的条子吗?” 如燕点点头:“当然记得,上面说,你会盯着我,直到我死。” 萧清芳道:“是的,你看,现在就应验了。怎么样,后悔吧?” 如燕坦然一笑:“永远不会!” 萧清芳道:“哦,为什么?” 如燕道:“像你这样,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之中,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真是生不如死!” 萧清芳的脸色骤变。如燕叹了口气:“从前,我和你一样,以为人就应当这样生活,弱肉强食,杀害无辜。可当我脱离了组织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为什么恨,为什么爱。大姐,我想现在你也不会明白这些道理。你还在为自己的卑鄙行径击节叫好,所以,我可以告诉你,如燕今日虽然身死,却比你萧清芳苟活人世要自豪得多!” “给我闭嘴!”萧清芳一声怒喝,“你这‘蛇灵’的叛徒,死到临头还在这里说嘴!明明是你放纵情欲,背叛组织,与仇敌私结恋情。而今落入我的手中,这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笑你还在此大言不惭,说什么正义、邪恶,真正是罪该万死!你等着吧,待到李元芳被擒,我就要让你们受尽‘蛇灵’的诸般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燕笑了:“你一辈子也别想抓住他!” 萧清芳冷笑道:“那我们就等着瞧吧!” 脚步声响,黑衣首领飞奔而来:“大姐,刚才上面的弟兄在总坛的街道中央,发现了李元芳的尸体!” 如燕冷笑一声。萧清芳猛地回过身:“真的?” 黑衣首领道:“弟兄们已经将尸身抬来了!”说着,他一挥手,几名黑衣人抬着李元芳的尸体快步走来。萧清芳赶忙走上去。 如燕一声惊叫,扑到栅栏前拼命向外望着。李元芳静静地躺在地上,脸如蜡纸,胸前、腹部的鲜血尚未凝固。如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元芳!”声音在山洞里回荡着。 萧清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他是中了机关,重伤后逃出药铺,死在当街的。”黑衣首领点点头。 如燕浑身颤抖着抬起头来,泪水滚滚而下。她的手死死地抓着木栅栏,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萧清芳转过身,走到她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没有什么事情,比看着自己的敌人如此痛苦更令人欣慰的了。刚刚我还说过,要让你们受尽酷刑-网,生不如死,可现在,恐怕我要失望了!”她哈哈大笑。 如燕咬牙切齿地道:“我要亲手杀了你!” 萧清芳嘲弄道:“这话就算是安慰自己吧。放心,不久后,你也会和他一样。”说着,她对身后的黑衣首领道,“把尸体抬到后面去。”首领答应着指挥黑衣人抬起元芳的尸身,向后面走去。 萧清芳微笑道:“再见了,如燕。”说着,率随从快步离去。 如燕望着她的背影,双手不停地颤抖。忽然她一声大叫,哭倒在地。 “怎、怎么了?”身后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如燕猛地回过头来。说话的正是虺文忠,他挣扎着动了动僵硬的身体。 如燕惊呆了:“你、你醒了!” 虺文忠道:“到底、到底怎么了?” 如燕抽泣着道:“元芳、元芳被他们杀死了!” 虺文忠挣起一半身体,忽然重重地倒在地上。如燕赶忙扑过去扶住他:“你、你不要紧吧?” 虺文忠摇摇头,愧疚地道:“是我,是我连、连累了你们。” 如燕道:“别说话,快躺下。”说着,她将虺文忠的身体平放在地上。 虺文忠问:“这里是、是什么地方?” 如燕揩了揩脸上的泪水:“是‘蛇灵’的总坛。” 虺文忠长叹一声,闭上双眼,一滴泪水从眼角滚落下来。 大杨山中,柳州麾下大军蜿蜒行走在狭窄的山道上。没有旗帜,没有号角,马摘銮铃、蹄裹粗布。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毫无声响地飞速前进着。 李元芳和如燕救下虺文忠的那座残破的古庙,现已变成临时中军,府兵们将小庙的前后左右严密把守起来。庙门前,柳州刺史温开与一名将军低声说着什么,将军不住地点头。温开拍了拍他的肩膀,快步走进庙里。 古庙正堂上,墙壁上绘着蛇形标记,正是小梅留在古庙中的。狄公站起身来,长长地吁了口气。他身边的小梅道:“大人,这就是我伤愈后回到庙中,给元芳留下的那个标记。” 狄公点了点头,四下观察着。正堂地上是一片片凝固的血迹;立柱上有刀砍过的印痕;须弥座上血迹斑斑。狄公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战。” 小梅一惊:“您怎么知道?” 狄公道:“地上的血迹、梁柱上的刀痕,都说明了这一点。如果我所料不错,元芳和如燕一定是来到了这里,并且与‘蛇灵’的杀手们发生了遭遇战。” 小梅惊呆了:“遭遇战?大人,您的意思是,他们出事了?” 狄公摇摇头道:“情势殊难预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目前,元芳和如燕的处境一定非常凶险,他们的安全令人担忧啊!” 小梅点头:“大杨山中‘蛇穴’林立,步步杀机,咱们一定要快呀。否则……” 狄公点点头。他转过身对张环、李朗道:“地图准备好了吗?” 二人快步走过来,将地图展开。脚步声响,温开在狄春的陪同下快步进来:“阁老,大军已全速向大杨山中开进!” 狄公道:“非常好。你们来看……”说着,他的手指向了地图,温开、小梅等人围过来。 地图上是大杨山的地形地貌,群山当中标注着数十个小三角,中央一块谷地,赫然标着“陀罗地”三个大字。 狄公对众人道:“地图中标注的三角,便是‘蛇灵’组织负责监视和观望的蛇穴。要想击破总坛,首先就要拔除这些蛇穴,让他们变成聋子、瞎子,这样我们才能顺利地攻入总坛所处的陀罗地。否则,一旦蛇穴发现了我们的行踪,这些歹徒定会提前转移。温开,你立刻传令,众军昼夜兼程,按地图所示,逐次拔除蛇穴,务必于明日拂晓前完成!” 温开道:“是。卑职立刻前去传令!”说着,他快步奔出正堂。 狄公手指重重地点在“陀罗地”三个字上。小梅轻声道:“但愿吉人天相,保佑如燕和元芳平安无恙。”狄公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望向远方。 如燕呆呆地坐在牢中,一滴泪水挂在脸颊上。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擦去泪水,目光望向身旁的虺文忠。虺文忠正看着她,如燕凄然地笑了笑:“怎么了?” 虺文忠轻声道:“你恨我吗?” 如燕愣住了:“为什么?” 虺文忠道:“如果没有我,你们就不会误入总坛,李元芳就、就不会死了。” 如燕笑了笑:“你想得太多了,这与你没有关系。我们之所以来到大杨山中,就是为了寻找‘蛇灵’的总坛。可没想到,总坛找到了,他……” 虺文忠长叹一声。如燕抬起头来:“好了,不说这个了。你感觉怎么样?” 虺文忠道:“好多了,就是身体还不能动。” 如燕道:“你真是个奇人。” 虺文忠一愣。如燕道:“身中如此剧毒,未服解药,竟会自己醒来。” 虺文忠苦笑了一下道:“也许是我命大吧。” 如燕点头道:“我想,可能是昨晚的‘独儿怪’起了作用。” 虺文忠抬起头来:“独儿怪?难道我中的是蟒蛤之毒?”如燕点点头。 虺文忠道:“我说呢,这也真算得上是天意了!” 如燕道:“哦,什么意思?” 虺文忠苦笑道:“我平时常用独儿怪。不光是治伤疗毒,就连喝水也用其浸泡。这种草药不光能够清解毒气,治愈伤口,最重要的是,还可以拔出体内的戾气,为练功者最宜。可能就是因为我身体里保留着独儿怪的药性,因此才对蟒蛤之毒有了抵抗力。” 如燕点头:“嗯,有道理。昨夜,我用大量的独儿怪煎熬成汤,让你服下,今天早晨我和元芳就发现,你脸上的黑紫之色消退了很多。” 虺文忠道:“真是难为你们了。” 如燕忽然抬起头来轻声道:“昨夜,那个老汉……” 虺文忠问:“怎么了?” 如燕发出一声惊呼:“是蛇穴!” 虺文忠问:“什么蛇穴?” 如燕叹了口气,将那老汉伸手翻开虺文忠的眼睛看了看以及拿出独儿怪的情形对他说了一遍,然后道:“你想一想,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你中了蟒蛤之毒,这老汉家中就恰巧有解毒之药!” 虺文忠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 如燕道:“这老汉定是组织中人,而那小院是个蛇穴。他们肯定是接到了总坛的通知,我们三人已逃入大杨山中,命令各个蛇穴严密监视。于是,当他看到我们三人时,便立时猜出了咱们的身份,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虺文忠道:“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给我解药,组织是欲置我死地而后快呀!” 如燕摇摇头:“不,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然而,他们又深知元芳的厉害,于是便严令各蛇穴一旦发现我们的行踪,千万不要莽撞行事,应该立刻上报总坛。昨夜我们到后,元芳就一直在向那个老汉询问附近哪里有镇甸,老汉道从这儿下山往西,有个镇子叫陀罗地。这老汉故意将总坛的地点告诉了我们,而后,趁夜将消息送了出去。总坛得信后立刻准备,这才有了今天的伏击。” 虺文忠道:“可、可还是那个问题说不通,如果那老汉真是组织的人,为什么要用独儿怪救我的性命?” 如燕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如果你死了,我和元芳还会去寻找镇甸吗?我们不找镇甸,怎么能够进入他们设下的伏击圈中?” 虺文忠恍然大悟:“是,是这样!” 如燕道:“萧清芳说得一点没错,这大杨山中真是步步杀机。” 暗夜无光,狂风呼啸,群山震撼。大山顶上小院中的棺材被风吹得“嘎嘎”作响。灶间,老汉坐在饭桌前,手里的笔动着;饭桌上放着很多草纸,上面竟然也是术算的公式。忽然偏房内发出“吱嘎”一声巨响。老汉猛地抬起头来。响声越来越大。老汉急忙收起桌上的草纸放在桌底,用干草盖好,然后快步向偏房走去。 偏房山墙下的棺材不停地晃动着,发出一阵阵刺耳地鸣响。老汉快步走进来。“咔”!棺盖滑开,里面走出了一个黑衣人。他走到老汉面前道:“鲁先生,大姐请您到总坛去。” 老汉轻轻咳嗽了一声,皱了皱眉头道:“又怎么了?难道把我发配到蛇穴之中,她还不放心!” 黑衣人赔笑道:“鲁先生,您还是赶快去吧,大姐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老汉长叹一声,点了点头:“也罢。走吧。”说罢,他跟着黑衣人走出偏房,来到院中停放的棺材旁。黑衣人伸手在棺头一按,棺盖滑开,二人走了进去,棺盖立时合上。 一座独立的小院,地处山坳之中,这是大杨山中众多的蛇穴之一。静夜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队府兵在队长的率领下飞奔而来,伏在院墙外。队长举起手臂,做了一个准备进攻的手势,随后猛地一挥手,众军一声呐喊,撞破大门冲了进去。 屋内,两个年轻人闻声,猛地从炕上跳起,抽出钢刀,向门口奔去。“砰”!门开了,军士们一拥而入,乱刀齐下,其中一人登时毙命。另一人飞起一脚踢开窗户,纵身而出。不料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条腿,重重一扫,把那人掀了个嘴啃地。张环飞步而上,将那人的双臂拗住;李朗手持绳索,抹肩头拢二臂,将他捆了个结实。 狄公、小梅快步走到那人身前。张环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小梅走到那人身前:“你是哪一堂的?” 那人抬起头来:“什、什么哪一堂?姑娘,我们可是安善良民,是、是山中的猎户。” 小梅一声冷笑:“猎户?你少在这儿和我耍花样,这里是组织的第李元芳笑了,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是我要杀死你吗?” 鲁成一愣:“难道不是你?” 李元芳道:“当然不是。” 鲁成道:“哦,那是谁?” 李元芳道:“当然是萧清芳的手下。她不会放过你,当然也不会放过你的老主人袁天罡!” 鲁成大惊失色,跳起来:“你说什么?” 李元芳道:“狄大人早就说过一句话,像萧清芳这样的人是绝不会为了营救一个隐遁十年的老主人,而花费这么大力气的。” 鲁成问道:“你什么意思?” 李元芳道:“你好好想一想,十年前袁天罡被捕,‘蛇灵’的主人就变成了萧清芳。这十年里,她在组织中颐指气使,说一不二,像你和虺文忠这些老人,早就成了她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我说的没错吧?” 鲁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李元芳道:“连你们都为萧清芳所不容,就更不要说你们的老主人袁天罡了!你想一想,她凭什么要救出袁天罡来威胁自己在‘蛇灵’中的位置?嗯?” 鲁成瞠目结舌。李元芳微笑道:“本来,萧清芳已经是‘蛇灵’之主。而今,袁天罡回来了,她就要拱手将自己苦心经营了十年的‘蛇灵’交还他,并且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甘当老二。这是萧清芳的性格吗?” 鲁成心里开始倒腾起来,咽了口唾沫道:“你、你的意思是……” 李元芳道:“古语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萧清芳一定是要在你的老主人身上得到什么,才会像现在这样低声下气。然而,一旦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那么,你的老主人袁天罡、你,还有那些忠于你们‘蛇灵’的成员便会立刻遭到清洗。别忘了,这十年里萧清芳在‘蛇灵’中的威望和势力,已非袁天罡可比!” 鲁成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他仔细琢磨着元芳的话,良久,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做。萧清芳为人尖刻这是不假;这些年她不断清除异己,这也不假;可她毕竟是老主人一手养大的,绝不会做出这等灭绝人性的事来!” 李元芳笑了:“你太天真了。好吧,你不相信没有关系,我想,事情马上就会到来。” 石室中,一支毛笔在白纸上迅速地写下:“七月十二日”。袁天罡长长出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四肢,而后轻轻拍了拍手。“吱呀”一声,石室的门打开了,守卫的黑衣人快步走进来:“老主人。” 袁天罡点了点头,一指桌案上厚厚的一沓草纸道:“将这些纸拿出去烧掉!”黑衣人躬身答是,快步走到桌前,拿起草纸走了出去。 袁天罡道:“等等。” 黑衣人停住脚步:“您还有什么吩咐?” 袁天罡道:“不要让萧清芳看到。”黑衣人点点头,快步走出门去。 此时,祭坛上高烧魔焰,萧清芳正心神不定地徘徊着。脚步声响起,黑衣首领飞奔而来:“大姐。” 萧清芳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怎么了?” 首领低声道:“洛阳方面传来消息,一切进展顺利。” 萧清芳破颜一笑:“好极了,而今万事俱备,只待老头子算出日期,我们就立刻离开总坛前往洛阳!” 黑衣首领道:“对了,大姐,附近的蛇穴几日前来报,有大队官军前赴大杨山中。” 萧清芳惶惑地抬起头:“哦?” 黑衣首领道:“会不会是狄仁杰呀?” 萧清芳摇摇头:“不必担心。李元芳已死,显儿和虺文忠在我们的手上,狄仁杰就是率军前来,也找不到总坛的所在。而且,我们在大杨山中有几十处蛇穴,一有风吹草动,总坛立刻便会知道。” 首领点头称是。萧清芳皱了皱眉头道:“而今,狄仁杰已不足为虑,他已经被我们死死地牵制住了。让他等吧,到他明白的时候,一切就都晚了。现在最头疼的就是怎样从老头子嘴里套出行动日期。”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黑衣人飞奔上坛,正是袁天罡门前的卫士。他手里拿着一大沓草纸,喘着气道:“大姐,老主人命我将这堆草纸烧掉,还说不要让您知道。” 萧清芳赶忙接过纸看了看,抬起头道:“看样子,他已经算出了日期。” 身旁的黑衣首领轻声道:“大姐,要快,迟则生变!”萧清芳徐徐点了点头。 山洞石室内,桌案上摆放着那张写着日期的草纸。袁天罡缓缓踱着,良久,他抬起头来,长长地吐了口气。“砰!”石室的门打开了。袁天罡一惊,转过身来。萧清芳率一众黑衣人慢慢走进门来。 袁天罡皱了皱眉:“清芳,你这是做什么?” 萧清芳淡然一笑:“老师,我来看看您呀。” 袁天罡冷冷地道:“不必了,你们回去吧。”说着,他伸手收起桌上写着日期的草纸。 萧清芳缓缓走到他面前:“老师,您觉得清芳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大的气力救您出来?” 袁天罡双眉一扬:“什么意思?” 萧清芳冷冷地一笑:“十年前,皇帝下旨,命我率内卫逮捕你,当时的情形我记得清清楚楚……” 袁府正堂。萧清芳飞步而入,对袁天罡道:“老师,皇帝已经下旨,命我将您抓进大牢,内卫就在门外!” 袁天罡倒吸了一口冷气:“来得好快啊!” 萧清芳道:“老师,您快逃走吧,‘蛇灵’没有您就要土崩瓦解了!” 袁天罡沉吟着,缓缓摇了摇头:“只要我逃走,你的身份就会立刻暴露。清芳啊,你这内卫府阁领的位置是‘蛇灵’的护身符啊!一旦你被揭破,‘蛇灵’恐怕就真的保不住了。” 萧清芳焦急地道:“那现在怎么办?” 袁天罡道:“事起紧急,已别无善法,你立刻将我抓进牢中。”-网 萧清芳惊呆了:“这、这怎么行?” 袁天罡笑了笑:“你放心,皇帝不敢杀我。” 萧清芳不敢相信:“为、为什么?” 袁天罡道:“近日我得到了一本上古历法,在里面发现了一些秘密,经我的初步推算,十年后洛河将有神异之事发生,但具体日期我还要好好解算一番。” 萧清芳问:“什么神异之事?” 袁天罡附在她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萧清芳猛吃一惊,抬起头来:“真的?” 袁天罡点头:“到那时,我们的机会就到了。皇帝这个人我非常了解,只要将此事告之,她就绝不会杀我。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十年后的今日你必须将我救出!” 萧清芳倒抽了一口凉气:“十年……” 袁天罡叹息道:“十年,我恐怕要在牢狱中度过这漫长的十年了!” 萧清芳的泪水滚滚而下,她轻轻叫了一声“老师……”喉头哽住,泣不成声。 袁天罡抬起头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清芳啊,这十年之中,‘蛇灵’就交给你了,遇事要多和文忠、鲁成他们商量,切记不可一意孤行!‘蛇灵’今后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中!” “扑通”,萧清芳跪倒在地,头重重地磕了下去:“老师……请您放心,清芳一定不辱使命!” 萧清芳抬起头来:“老师,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吗?” 袁天罡点点头:“不错。” 萧清芳长叹了一声:“十年了,我费尽心力,将组织发展壮大,终于形成了今日的规模。听到‘蛇灵’这个名字,堂堂朝廷都会胆战心惊。如今我将您救出白马寺,把我苦心经营了十年的‘蛇灵’再一次交到您的手中,您觉得,萧清芳是不是已经做到仁至义尽?” 袁天罡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清芳,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清芳道:“我想说,您对我并不信任。” 袁天罡问:“哦,此话从何说起?” 萧清芳道:“就从您手中的那张草纸说起。” 袁天罡一惊。萧清芳道:“那上面写着洛河神异的日期,可您却不愿意与我分享!” 袁天罡轻轻咳嗽了一声:“你有必要知道这些吗?” 萧清芳双眉一挑:“我为‘蛇灵’之首,如此大事难道不应该让我知悉?” 袁天罡冷冷地道:“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就不必操心了。” 萧清芳脸色铁青,一声冷笑:“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清芳也无言可对,看来,我只能将‘蛇灵’的指挥权从您的手中收回,而您只有一条路……” 袁天罡问:“是什么?” 萧清芳把手一挥:“死!” 袁天罡大惊失色,拿起手中的草纸连撕两下……突然他的手停住了,一柄短剑深深地刺入他的胸膛,剑柄握在萧清芳的手中。袁天罡张大着嘴,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萧清芳,似乎到死都不相信,这一剑是他亲手扶植起来的萧清芳刺出的。 萧清芳脸上露着狞笑,慢慢拔出短剑,袁天罡的尸体“砰”地倒在地上。萧清芳冷冷地道:“你以为我会无缘无故地救你出来?你以为我真的会将‘蛇灵’交还给你?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太信任我了!” 说着,她俯下身从尸体手中拿下了那张被撕成两半的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七月十二日”。 萧清芳的脸上出现了微笑,转身对黑衣首领道:“立刻行动,对总坛中所有袁天罡的老部下展开清洗!”黑衣首领高声答应,率杀手们飞奔而去。 鲁成忐忑不安地在灶间里徘徊着。李元芳坐在门前的板凳上,悠闲地擦拭着手中的钢刀。突然东偏房响起“咔嚓”一声,鲁成吓得浑身一抖,目光望着对面的李元芳。李元芳微笑道:“来了。” 鲁成慢慢向东偏房走去。屋内站着七八名黑衣人,手里握着明晃晃的钢刀。最后一人从棺材中的暗道里走出来。鲁成走进偏房,看了看四周的黑衣人道:“出什么事了?” 为首一人笑了笑:“鲁先生,大姐请您去总坛。” 鲁成问道:“哦,又去总坛?” 那人点了点头道:“是的。请您马上跟我们走吧。” 鲁成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笑了笑:“召我到总坛似乎不必来这么多人,更不必带刀吧?” 为首的那人微笑道:“大姐是担心您的安全。” 鲁成点了点头,讥讽道:“安全!我看她是怕我在这里太安全了,这才派你们前来吧?” 那人脸色一沉:“什么意思?” 鲁成道:“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萧清芳一定告诉你们,将我骗到总坛;如果我不去,便就地解决,是吗?” 那人望着鲁成,笑了出来:“鲁先生真是个聪明人,一点儿也不错。那您是跟我们走呢,还是要我们在这里动手?” 鲁成问道:“老主人呢?” 那人阴沉沉地道:“鲁先生,忘了老主人吧。如果他活着,我们还会在这儿吗?” 鲁成浑身猛地一颤,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你们杀了他?” 那人道:“是大姐。” 鲁成咬牙切齿地道:“萧清芳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人道:“鲁先生,您还是别替古人担忧了,这就跟我们走吧!” 鲁成点点头,凄然道:“你说对了,萧清芳真的下毒手了!” 那人一愣:“你在和谁说话?” 门帘一掀,李元芳走了进来:“当然是和我!” 所有黑衣人不禁一声惊呼。为首那人瞪大着眼珠子叫道:“李元芳!你没有死!” 李元芳点点头:“可你马上就要死了!怎么样,是自己放下武器,还是要我动手?” 为首的黑衣人一声大喝,刀光闪闪直奔李元芳前胸刺来。李元芳掌中刀划了个圈,屋中登时卷起一片寒雾,身影飘动,寒芒四射,转眼之间,七八名黑衣人便倒在了血泊中。 李元芳的双脚稳稳落地,转过身,目光望向鲁成:“怎么样,想通了?” 鲁成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蛇灵’的败类,苍天不佑!我要为老主人报仇!”他的目光转向李元芳,“我帮你!” 李元芳脸上露出了微笑。 祭坛上,青蓝色的魔焰熊熊地燃烧着。萧清芳端坐在正中的交椅上,下站数十名黑衣首领。萧清芳道:“立刻下令,命下属各堂、各蛇穴中全体弟兄姐妹,收拾行装,清理驻地,明日清晨分批撤出总坛!”队列中的几名黑衣首领躬身答“是”,快步下坛而去。 萧清芳对另一些首领发令道:“撤出总坛后,各堂、队人员,化装潜入柳州,命柳州的九堂下属,安排车辆转运,十日后前赴神都洛阳!”几名黑衣首领高声领命,走下祭坛。 萧清芳站起来,号令道:“大队撤出后,命护坛卫队打开总坛中所有机关消息,我要让陀罗地变成狄仁杰的坟墓!” 晨雾中,柳州刺史温开与折冲都尉周毅率军来到陀罗地,二人勒停坐骑向镇内望去。镇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声,甚至没有鸡鸣犬吠。周毅疑惑地道:“温大人,这儿就是陀罗地?” 温开点了点头:“照地图所示,应该没错。” 周毅道:“狄阁老说,陀罗地是‘蛇灵’的总坛,既是总坛就肯定有人。可、可这里不像有人居住啊!” 温开深吸了一口气道:“先命令大军将镇子包围起来。” 周毅点了点头,冲身后的牙将一挥手。牙将展开手中令旗,霎时间,茫茫晨雾中一队队骑兵、步兵无声地飞奔而来,将小镇四周团团包围了起来。周毅道:“温大人,进镇吗?” 温开摇摇头:“狄阁老吩咐过,大军只是完成对陀罗地的包围,一切等他老人家到后再作区处。”周毅点点头。 晨曦微露,大杨山山顶上凉风飒飒。一队官军沿着崎岖的小路无声地向山顶飞奔而来,狄公、小梅、狄春及四大军头赫然在列。官军们奔到鲁成的小院门前,狄公一挥手,众军士飞快地分列在院门两侧,贴墙而立。身旁的小梅轻声对狄公道:“大人,这是最后一个蛇穴了。” 狄公点点头,冲身后的张环一摆手。张环纵身上前,飞起一脚将院门踹开,两侧埋伏的军士齐声呐喊着冲进院中。 狄公对身旁的狄春一伸手:“地图!”狄春赶忙从身后拿出地图展开,狄公静静地看着。他的手指轻轻地点在最后一个三角上,而后向西缓缓滑行,停在了“陀罗地”三个大字上。 狄公抬头对小梅道:“由此向西十里,便是‘蛇灵’的总坛陀罗地。我想,现在温开所率的大军应该已经到达,正在完成包围。”小梅点了点头。 狄公道:“拔掉这个蛇穴之后,我们便立刻前往‘蛇灵’总坛。” 话音未落,张环快步从院子里奔出来:“大人,屋里没有‘蛇灵’的密探,只是躺着七八具黑衣人的尸体,您去看看吧。” 狄公猛地抬起头来,“哦”了一声,快步走进偏房,只见地上、炕上躺满黑衣人的尸体,死者全部是咽喉中刀。东山墙下摆放着一口棺椁。狄公忽然道:“元芳应该是刚刚离开不久。” 小梅、狄春愣住了:“您说什么?” 狄公指着地上的黑衣人道:“这些黑衣人是被元芳所杀!” 小梅问:“您怎么知道?” 狄公道:“死者全部是咽喉中刀而亡。除了元芳没有人有这样的速度和功力;而且,从死者的伤口来看,正是元芳的链子刀留下的。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蛇灵’的总坛。” 他抬起头,四下观望了一番,说道:“这个蛇穴不一般呀。张环,命众军仔细搜索,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张环高声答“是”,飞奔出门。 狄公走到棺椁旁,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里面发出空空的声音。狄公轻声道:“为什么要将棺椁摆在房中呢?”他的手顺棺椁缓缓向前摸着,摸到棺头,他轻轻拍了拍,“咔嚓”,棺盖登时滑了开来。狄公一惊,赶忙向里面望去,小梅和狄春也凑了过来。 棺椁中是一块铁板,却没有拉手。小梅轻声道:“这是机关。” 狄公一愣:“哦?” 小梅道:“我早就听人说起,总坛中的机关消息非常厉害,可以杀人于无形。” 狄公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棺椁中的铁板道:“这铁板应该是活的。可是,怎么才能打开呢?” 张环快步奔进来:“大人,院子里放着几口棺材,可弟兄们打不开,我看事出有异,您还是来看看吧。” 狄公转过身:“哦?走,去看看。”说着,他快步走出门去。 院子里,李朗等人率众军围住棺椁拼命使力,可棺盖却纹丝不动。李朗泄气地松开手,狠狠地给了棺材一脚,骂道:“这是他妈什么破棺材呀,难道死了人从底下放进去!” 狄公走了过来,众军赶忙让开。狄公来到棺椁前,在棺头轻轻一拍,“咔嚓”,棺盖飞快地滑到了一旁。李朗等人发出一阵惊呼。 狄公向棺材内一看,里面也铺着一块铁板,铁板上方有一个圆形拉手。狄公伸手拉住铁板向上提了提,没有反应。他沉思片刻,将拉手横着一拽,“刷拉”,铁板滑开,露出了里面的一条暗道。 众军一声惊叫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是暗道!”“看,还有台阶呢!”“不知通到哪儿?” 狄公对身旁的小梅道:“我明白了,屋内的棺椁中也是一条暗道,但只能从里面开启,我想可能是上人用的。而这里的暗道则是用来下人的。”小梅点了点头。 狄公伏在棺椁旁向暗道里面望去,除了能看清几级台阶外,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张环立即递过一支火把,狄公伸手接过,向里面照去:台阶很陡,很长,直向下面延伸,看不到尽头。 小梅道:“大人,我带人下去看看。” 狄公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小梅,你与杨方、仁阔率这里所有军士进入暗道之中。如果我所料不错,这条暗道定然是通往‘蛇灵’总坛的;而且,据我对元芳的了解,他肯定已经潜入进去。” 小梅道:“哦?”狄公点点头,嘱咐道:“而今,形势尚不明朗,因此一切要小心谨慎!如果发现情况有异,立即从原路返回。” 小梅应声“是”。狄公接着道:“我带张环、李朗和狄春立刻前赴陀罗地进行布置,咱们内外夹攻,今日便要击破‘蛇灵’的老巢!” 小梅道:“大人,您就放心吧!”说着,她伸手接过张环手中的火把,率先走进棺椁中的暗道。 杨方高声喊道:“一队、二队,随我来!”军士们高声答应,在杨方、仁阔的率领下手持火把向暗道中走去。 与此同时,李元芳和鲁成在山穴中疾奔着,前面出现了一个拐弯,鲁成一把拉住了元芳:“不能直走,有机关。” 李元芳一愣道:“可只有这一条路啊。” 鲁成四下看了看,快步走到山壁旁,伸手在石壁上轻轻摸索着;李元芳快步走过去,划亮火折。鲁成轻声道:“把火折灭了,这儿附近有暗哨。” 元芳赶忙熄灭了火折,轻声问道:“你在摸什么?” 鲁成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摸索着。忽然,他轻声道:“在这儿!” 鲁成的手按在一块略略凸起的石块上。元芳奇怪地问道:“这是什么?” 鲁成道:“启门石。”说着,他的手轻轻往下一按,“咔嚓”,石壁上竟然出现了一扇门户。鲁成一挥手:“跟我来。”二人飞快地走进门里的小道,身后又是“咔嚓”一声,石门关闭了。 李元芳和鲁成快步在暗道里走着,拐过了几道弯儿,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开阔地。鲁成拦住李元芳:“等等!”说着,他蹲下身子仔细地看着地面,半晌,伸手拂去地面上的灰尘,露出了下面隐藏的一排小方石孔。 鲁成对元芳道:“借你的刀用用。”元芳赶忙从背后拔出刀递了过去。鲁成接过,狠狠地将刀尖插入石孔。“砰”!开阔地两旁的石壁内喷射出一簇簇铁蒺藜,呼啸着掠过二人面前,射在对面的石壁上。 李元芳吃了一惊,轻声道:“好厉害!” 鲁成手持钢刀连连向方孔内戳去,每戳一下都有一簇簇铁蒺藜飞出。李元芳轻声道:“这是什么?” 鲁成道:“蒺藜阵,铁蒺藜上带有剧毒,中者立毙。走吧。”他把刀还给元芳,二人快步向前面走去。 再说小梅、杨方、仁阔率众军士高举火把行走在空空荡荡的山穴之中。前面出现了两条岔路,杨方低声道:“该走哪一条路啊?” 小梅看了看方向,一指左边的一条:“应该是这条吧。” 杨方冲身后众军一挥手,一行人向左边的岔路走去。岔路很窄,只能容两人并行。小梅、杨方高举火把在前,众军士在仁阔的带领下紧随其后,一行人慢慢地向前走着。 小梅轻声道:“这条路怎么这么窄呀?” 杨方道:“别是走错了吧。” 小梅道:“可从方向上来说,应该是通往总坛的。” 杨方道:“小心点儿。” 小梅点头向前走去。一块方石头凸起在道路中央,小梅、杨方缓缓向前走着,脚踩在凸起的石头上,石头“咔”的一声陷了下去。小梅立时收住脚步。杨方问:“怎么了?”小梅道:“我好像踩到什么东西。”杨方将火把放低,照向了她的脚下:脚下是一块石头。杨方笑道:“是块石头。” 小梅抬起脚来,猛地,山洞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跟着两侧山壁上巨石滚滚而下。小梅大惊,纵身跃起,高声喊道:“是机关!快闪开!”众军惊呼着纷纷闪避,但道路狭窄避无可避,巨石凌空落下,军士们登时被砸倒了一大片;剩下的人四处奔跑躲闪,乱成一片。 李元芳和鲁成在小道上飞奔着。猛地他停住脚步,后面的鲁成撞在他的身上,惊问:“怎么了?”元芳嘘了一声:“你听!”鲁成侧耳倾听,果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巨石滚落和人的喊叫声。 鲁成轻声道:“有人闯入山穴!”元芳一惊:“你能肯定?” 鲁成点头道:“山穴中机关重重,组织中人行走有严格的规定,绝不会踏中消息,因此,可以肯定是外人闯入。” 元芳倒抽了一口凉气:“难道是大人来了!” 鲁成一愣:“你是说狄大人?” 元芳点点头:“声音发出的是什么方向?” 鲁成听了听:“好像是巨石阵。” 元芳道:“从这里能过去吗?” 鲁成道:“可以。” 元芳纵身而起:“走,去看看!” 山壁两侧巨石不停地滚落,军士被砸得哭爹喊娘,一片混乱。小梅、杨方、仁阔不停地闪避纵跃着。军士们的脚在地上乱踩,不断触发地面上凸起的机关。猛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大家不要乱动,原地站定!” 小梅一愣,回过头来,一条人影闪电般飞奔而来,正是李元芳。他身形连摆,躲过了几块巨石,奔到近前一声高喝:“停住脚步,有敢擅动者死!”说着,他抽出背后的钢刀。 众军立时停止呼叫,惊恐地站定脚步,巨石滚落随之终止。李元芳喘息着对众人道:“机关的消息擎在地面上,大家千万不要乱动;否则,一经触发,巨石便会落下,大家都得死!” 到这个时候,小梅、杨方、仁阔才看清楚,站在面前的却是李元芳!小梅轻轻一声呼喊:“李元芳,是你!” 元芳微笑着点了点头,对阵外喊道:“鲁先生,动手吧。”阵外的鲁成点了点头,蹲下身从地上起出了巨石阵的总擎,而后道:“行了,大家出来吧!” 众军士如同从鬼门关上放回来一般,迅速冲出巨石阵。杨方、仁阔奔到李元芳身旁惊奇地道:“李将军,怎、怎么是你呀?你怎么会在这儿!” 元芳笑道:“那我应该在哪儿?” 杨方搔了搔头道:“只是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您。” 元芳道:“如果见不到我,你们的小命就都完了。” 杨、仁二人笑了起来。元芳的目光望向了小梅:“小梅,对不起,当时在古庙中,我以为你死了。” 小梅笑了:“李将军,在小庙里你欠了我一条命,可今天却救了我,咱俩扯平了,互不相欠。” 元芳笑了。小梅道:“看来,你和如燕已经知道我没有死。” 元芳点点头:“是的,在古庙中我们看到了你留下的标记。” 小梅道:“再见到你真好。如燕呢?” 元芳叹了口气:“陷在总坛了!” 小梅吃了一惊:“现在哪里?” 元芳摇头:“关在地牢中,可具体地点我搞不清楚。你放心吧,我想她现在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小梅点点头:“元芳,狄大人率军拔除了大杨山中所有蛇穴,现已赶往陀罗地!” 元芳大喜:“大人已经到陀罗地了?” 小梅道:“正是。我想现在大军肯定已将陀罗地团团包围。大人说要内外夹击攻破‘蛇灵’总坛!” 李元芳走到鲁成身旁,向大家介绍道:“这位鲁成先生,就是‘蛇灵’总坛的创建人。”众人发出一阵啧啧地惊叹之声。 鲁成道:“元芳,我看咱们还是赶快走吧。要想攻破总坛,首先必须毁掉所有机关的消息,而消息总擎集中在护坛卫队的消息室中!” 小梅道:“这消息室在哪里?” 鲁成道:“在‘蛇灵’的祭坛之下。我们走了还不到一半路程。而今,狄大人已到达陀罗地,一旦发起进攻,遭遇机关埋伏,肯定会损失惨重,所以我们要尽快赶到祭坛!” 李元芳道:“杨方、仁阔,立刻检视众军,轻伤者随行,重伤者原地休养,派人看护!”二人高声领命。第八章 官军直捣“蛇灵”老巢温开、周毅率众军埋伏在陀罗地镇子四周。周毅看了看天色道:“温大人,已经两个时辰了,咱们还要等多久?” 温开道:“周将军少安毋躁,等狄阁老来到,便立刻行动。” 周毅道:“就这么个破镇子,我就不信能有什么邪门的地方,数千大军杀将进去,登时夷为平地。狄阁老也太小心了!” 温开笑了笑:“我想狄阁老这样做,定有深意。” 话音未落,一名军士飞跑而来:“二位大人,狄阁老到了!” 远处,狄公一行纵马飞驰而来。温开、周毅翻身下马,迎上前去。狄公翻身下马:“怎么样,有动静吗?” 温开摇摇头:“没有。这镇中好像没有人。” 周毅道:“阁老,会不会是消息有误啊?” 狄公摇摇头:“不要小看这座寂静的小镇,只要我们走进去,你就会发现,里面到处都是杀人的陷阱。” 周毅颇不以为然:“可,阁老,难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吗?” 狄公看了看天色:“不要着急,再等等,再等等。” 山穴路上,李元芳、小梅、鲁成、杨方、仁阔率一众军士飞奔着前进。前面出现一个小洞口,下面隐隐传来说话声。李元芳道:“哪里来的声音?” 鲁成轻轻嘘了一声道:“下面就是‘蛇灵’的祭坛!” 李元芳立刻放低声音:“到了?” 鲁成点点头,轻轻一挥手,几人快步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下面是一座雄伟的祭坛,坛上高烧青蓝色的魔焰;萧清芳站在坛中央,坛下列着一队队黑衣人。李元芳深深吸了口气:“他们在做什么?祭祀?” 小梅轻声道:“绝不是。这种情况,通常是大姐萧清芳在分派任务。” 李元芳点了点头,大家俯低身体,侧耳倾听着。下面,萧清芳站在祭坛正中,眼睛望着坛下。一队队黑衣人整整齐齐地排列于祭坛之下,每队的最前面站着一名黑衣首领。那个被李元芳在古庙中打伤的杀手魔灵,立于队伍的最前列。 萧清芳道:“弟兄们,今日我们便要撤出总坛,离开大杨山。请大家记住,一切行动都要听从各堂队的首领指挥,绝不可擅自行事,违者一概重处!”众黑衣人齐声答道:“是!” 萧清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弟兄们,我们离开总坛是为了完成一项宏伟的计划,成败在此一举!只要这个计划成功,我们就不会再生活在阴暗的地下,更不会暗地行事怕人发现。到那时,天下是我们的,一切都是我们的!” 坛下的黑衣人发出一阵欢呼。萧清芳道:“魔灵!” 魔灵跨步出队:“大姐!” 萧清芳道:“你立刻率各堂队撤离总坛。记住,一出总坛,立刻化整为零,一路之上,晓宿夜行,绝不可露出丝毫马脚,出了大杨山便有人接应!” 魔灵躬身道:“是!” 祭坛上方的洞口边,李元芳小声道:“他们要逃走!” 鲁成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放心吧,他们逃不了。” 李元芳道:“哦,你怎么这么肯定?” 鲁成道:“刚刚小梅说,狄大人已到陀罗地,是吗?” 元芳点头:“正是。” 鲁成道:“陀罗地便是这座总坛的大门,只要他们出去,便会被狄大人逮个正着。” 元芳道:“可你不是说,还有十几个小暗门都通往外面吗?” 鲁成低声道:“不错。可是那些暗门狭长窄小,平时只供少数人进出山穴之用,不适于大队撤离。而且,我真是佩服狄大人,他将所有蛇穴拔除,就令总坛变成了瞎子,不知外面的情形。现在官军兵临总坛,萧清芳还懵然不知,因此,你放心,她绝不会选择暗门作为大队撤离之路。” 果然,鲁成的话音未落,下面祭坛上传来了萧清芳的声音:“立刻命护坛卫队打开陀罗地的所有机关,放大队撤出!” 坛下的黑衣首领高声答“是”,快步奔到祭坛正面那个巨大的圆形蟒标下面,启动开关,毒蟒标志轰然开启,黑衣首领飞步进入,蟒标关闭。 地上面的李元芳轻声问道:“这个毒蟒标志里面,就是总坛消息室?”鲁成点点头。 小梅轻声道:“可,咱们怎么进去?” 李元芳道:“要等他们散去之后,我们才能伺机进入。” 此时,陀罗地外,狄公、温开、周毅率大军悄然隐伏在乱石之后,静静地望着镇里。镇内仍然毫无动静。周毅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阳光直射下来,他低声道:“阁老,已是午时了,这镇中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要不要末将率人进去看看?” 狄公摇摇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绝不可擅动,否则,一旦打草惊蛇,不仅无法攻破总坛,还会将大军陷入危险的境地。” 周毅道:“可是,我们在等什么?” 狄公道:“等小梅和元芳他们的消息。一旦他们得手,这里马上会有动静。”周毅不再吭声,但一脸的不屑之色。 猛地,镇内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霎时间群山震动。狄公抬头向镇内望去:巨响声中,陀罗镇内的每一间房舍大门洞开,一队队黑衣人飞也似的奔出来。周毅又惊又喜,低声道:“阁老,有动静了!” 狄公没有说话,静静地观察着。一队队黑衣人排着整齐的队列从陀罗镇内迅速奔出。温开道:“他们要逃!阁老,动手吧!”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低声对周毅道:“命令前军,不要擅动,放过这一批,看看后面还有什么。”周毅点头,对身旁的牙将低语了几句,牙将飞奔而去。 远处,最后一批黑衣人从镇中奔了出来。奇怪的是这批人中竟夹杂着十几个身穿老百姓服色的人。乱石后,周毅早已忍不住气,双手连搓,目光不停地望向狄公。狄公转过头来道:“这是最后一批了。” 温开点点头:“总共有四五百人。” 狄公道:“周毅!”周毅一个箭步冲上来:“阁老,动手吧!” 狄公点头道:“命三军立刻出击,前后夹攻,将‘蛇灵’逆党一网打尽!” 周毅答了个“是”,转身奔去。“等等!”狄公叫住他。周毅转过身来:“您还有什么吩咐?” 狄公道:“尽量抓活的!” 周毅道:“请阁老放心!”说完,他飞奔到马旁翻身而上,抽出腰刀高高举起,一声大喝:“动手!” 霎时间,陀罗地周围的乱石中伏兵尽起,杀声震天,骑兵、步兵闪电般掩杀出来。黑衣人措手不及,登时大乱,转眼之间便被周毅所率官军分割包围。 乱石中,狄公站起身来对身旁的温开、狄春及护卫们道:“是时候了,随我进镇!” 再说那山穴石室里,袁天罡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萧清芳一脸不屑的表情,冷冷地对那尸体道:“老师,你安息吧,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前赴洛阳,武则天、狄仁杰的末日就要到了。” 她走进室内,四下看了看道:“十年了,我费尽心力,却屡遭挫败,可这一次我终于等到了胜利的曙光。老师,此事你可算得上居功至伟。放心吧,待到我萧清芳得了天下,定会给你一个无上封号!”说着,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黑衣首领飞奔而入:“大姐,李元芳的尸体不见了!” 萧清芳猛吃一惊,回过头来:“什么?”惊讶之余,她立即命人四处寻找,务必将李元芳找到。黑衣人马上行动起来。 萧清芳焦急地徘徊着。不一刻,黑衣首领飞奔而入,报告道:“找遍了各处也没有发现李元芳的尸体。” 萧清芳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李元芳没有死?” 首领道:“可、可是我们亲眼看到他的尸体呀!” 萧清芳摇摇头:“不对,不对,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话音未落,几名黑衣人搀扶着魔灵冲进门来。萧清芳的脸色骤变:“魔灵,出什么事了?” 魔灵道:“大姐,狄仁杰率领大队官军将陀罗地团团围住,我们刚一出去,便遭遇了埋伏,全、全军覆没!” 萧清芳一声惊叫,连退两步,跌在了椅子里:“这、这怎么可能!狄仁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陀罗地?山中的蛇穴为什么没有向总坛传递情报?!” 黑衣首领焦急地道:“大姐,而今情势万分紧急,我们该怎么办?!” 萧清芳腾地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叫:“这还用问!立刻命护坛卫队启动机关,封闭陀罗地大门!绝不能让狄仁杰进入总坛!快!”黑衣首领高喝“得令”飞奔而去。 祭坛上方的洞口,李元芳一行密切注视着下面的动态。祭坛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几名黑衣人负责把守。李元芳低声道:“是时候了,小梅随我下去干掉守坛卫士。鲁先生,你带领杨方、仁阔和军士们绕道赶往祭坛发起攻击!” 杨方急道:“李将军,我也随您下去!” 元芳道:“你看看下面,有数丈之深,你不会轻功,怎么能下得去?”杨方向下看了看,果然,从洞口到祭坛有七八丈高,他咽了口唾沫,没话说了。 元芳道:“鲁先生,一切就交给你了。”鲁成点头。 话音未落,下面的祭坛中乱了起来,一队队护坛卫队在黑衣首领的带领下冲上祭坛。首领气急败坏地喊道:“快、快进去,命令总消息室启动所有机关,封闭入口,绝不能让官军进入总坛!其他人随我严守祭坛!”卫队高声答“是”,迅速地行动起来。 李元芳倒吸了一口凉气,身旁的鲁成急道:“怎么办?” 李元芳道:“肯定是大人率军在陀罗地发动了攻击!” 小梅急了:“一旦狄大人进入陀罗镇中,遇到机关,那、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李元芳道:“不能再等了,动手!” 鲁成吃惊道:“可是下面有上百名护坛卫队呀!” 李元芳钢牙一咬,纵身而起,从数丈高的洞口疾跃而出;身后,小梅大喝一声随后而去。 李元芳和小梅犹如飞将军从天而降,黑衣首领大惊失色,狂叫着率护坛卫队一拥而上。李元芳掌中钢刀挽起一道匹银练,霎时间几名黑衣人号叫着飞了出去。小梅掌中一对短剑如毒蛇出穴,指东打西,转眼之间,十几名的护坛卫队便倒在二人的手下。 然而,护坛卫队多达上百人,在黑衣首领的率领下将元芳和小梅围在当中。二人大呼酣战。猛地平地一声轰鸣,地面震动起来。元芳扭过头来:“不好,机关启动了!小梅,要快!”小梅点了点头,掌中双剑刺倒了两名冲上前来的黑衣人。与此同时,山穴中,杨方、仁阔在鲁成的引领下率数十名军士飞奔着向前。 山穴石室里,萧清芳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转着圈。一名黑衣人冲进门来,气急败坏地喊道:“大姐,不好了!李元芳率人攻入祭坛,正与护坛卫队展开激战!” 萧清芳一声惊叫:“什么?他、他真的没有死!” 黑衣人急促地道:“大姐,快想想办法吧,卫队怕是顶不住了!” 萧清芳大声吼道:“洞穴中机关密布,李元芳怎么能够走到祭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黑衣人吓得连连后退。 萧清芳猛地转过身来,一字一顿道:“我们还有一张王牌!” 山穴石牢中,如燕和虺文忠静静地坐着。良久,如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真是度日如年呀,这样还不如死了的痛快。” 虺文忠笑了笑:“你放心吧,我了解萧清芳,她是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死掉的。” 如燕点了点头:“是呀,我是她一手带大,从小就有幸亲眼目睹了她所有的酷刑。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虺文忠道:“我曾经给自己设计了无数种死法,可从没想到过,竟会这样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人杀掉,而且,还连累了好朋友。对于我来说,这也真算得上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如燕苦笑道:“我何尝不是如此。当我和元芳相爱以后,我发誓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我们分开,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处。可是现在,他却先去了……”她哽咽了。 虺文忠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宽慰如燕。忽然牢外响起了脚步声,如燕微笑道:“这厮来了!” 话音未落,萧清芳率人出现在牢门前,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样,睡得好吗?” 如燕笑了笑:“不劳挂怀,要干什么就直接点儿,少来这套假惺惺!” 萧清芳道:“何必如此敌意呢?你的心里一定非常挂念李元芳吧?” 如燕抬起头来,望着萧清芳,许久,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你的脸色告诉我,现在你的心里很焦虑。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李元芳一定还活着,而且,给你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萧清芳暗暗诧异。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你的确很聪明。是的,他还没有死,而且,现在就在总坛!” 如燕惊喜交集,嘴唇有些颤抖了。虺文忠一脸惊诧之色,轻轻地吐了口气。如燕望着萧清芳一字一句地道:“我早就说过,你永远也杀不了他。李元芳没有死,那就证明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萧清芳冷笑一声:“只要有你在,我想李元芳很快就会死掉的!” 如燕一愣。萧清芳冲后面的黑衣人一摆手:“把他们带出来!” 此时,陀罗地,狄公率温开、狄春、张环、李朗等人缓缓走进镇中,一声声巨响从地下传来。温开轻声问道:“大人,这是什么声音?” 狄公道:“直觉告诉我,‘蛇灵’的总坛一定是建造在陀罗镇的地下,这声音很可能就是机关启动发出的巨响。” 温开一惊:“您的意思是,咱们并没有找到真正的‘蛇灵’总坛所在?” 狄公摇摇头:“我们现在看到的,不过是表面现象。这里面的水还很深呀!” 温开道:“可我们已经捕获了大批黑衣逆党,难道……” 狄公摆了摆手:“那是他们还不知道官军已包围陀罗镇。刚刚你说过,他们要逃走;你错了,他们并不是逃走,而是有目的地转移。” 温开登时惊呆了:“转、转移?” 狄公点点头:“我们拔除了大杨山中的所有蛇穴,这令他们无法得知外界的消息。因此,他们仍然按照原定计划安排转移,这才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而现在,我们才真正触及了此次行动中最困难的一环——寻找‘蛇灵’总坛的所在。” 话音未落,镇外响起一阵马蹄声,周毅率大队官军冲入镇中。他翻身跳下战马,疾步来到狄公面前,躬身施礼道:“阁老,‘蛇灵’逆党除拒捕者为官军所杀外,其余已全部成擒,总共有四百人左右。”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周将军辛苦了。” 周毅看了看镇子道:“阁老,下令众军搜索吧。” 狄公点了点头道:“周将军,你立刻传令,众军在搜索镇中建筑之时,绝不可随意触碰屋中之物。这镇上的机关颇为厉害,一经触发,后果不堪设想。” 周毅口中答“是”,脸上尽是不以为然的神色。他转身快步走到队列中低声吩咐着。众军高声答“是”,立时行动起来。 山穴祭坛上,李元芳、小梅仍在与护坛卫队厮杀,地上躺满了黑衣人的尸体。黑衣首领率一众卫队舍死拼命;外面,又有一队队黑衣人迅速开到加入战团。李元芳掌中刀连劈带砍,几名黑衣人登时身首异处。他转过头向小梅望去,只见小梅被数十名黑衣人所围,左支右绌,形势万分凶险。李元芳一声断喝,身形骤起向小梅奔去。 黑衣首领狞笑道:“弟兄们,他们不行了,拦住他,先杀那个女的,再杀李元芳!” 他的话音未落,眼前一花,李元芳已经落在面前。黑衣首领一声惊叫,连忙后退,已经晚了,钢刀一起,黑衣首领的人头落地,鲜血喷射而出。黑衣人登时大乱,元芳冲入人群,将围困小梅的黑衣人劈得尸身乱飞。他一把将小梅拉到自己身后,高喊道:“背靠背!” 小梅不停地喘息着:“怎么杨方他们还不来!” 话音未落,祭坛外传来一阵杀声,鲁成率杨方、仁阔等人呐喊着杀进祭坛,黑衣人登时一阵大乱。李元芳一喜,大喝道:“援兵来了。弟兄们杀呀!”众军如虎入羊群般掩杀过来,黑衣人被冲得向祭坛退去。 陀罗镇上,众军士在队长的率领下,以小队为单位,进入各个店铺搜索。狄公、周毅、温开等人站在街道旁,四处观察着。周毅微笑道:“阁老,我看这‘蛇灵’定然是虚张声势。说什么机关消息,到现在还不是平静如常!您看,众军进进出出,丝毫无碍。” 狄公道:“但愿是虚张声势吧。周将军,你将我的话传达给军士们了吧?” 周毅笑道:“阁老,您就放心吧,他们会小心的。” 狄公脸色一变,厉声道:“怎么,我说的话你没有传到!” 周毅立时一愣:“阁老,不会有事的。” 狄公一声怒喝:“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如此行事会令众军无谓的伤亡。立刻传令众军,退出镇中所有房舍!” 周毅还要强辩:“阁老,有这个必要吗?” 话音未落,平地里传来一声巨响,镇上所有店铺的大门纷纷关闭。狄公一声惊呼:“不好!”周毅、温开的脸上也变了颜色。 一阵巨大的轰鸣从地下传来,紧接着,店铺内发出一阵阵摄人心魄地惨叫。狄公的双手颤抖了,他焦急地四下看着。巨响声停止了。街道恢复了寂静。狄公深吸一口气,双手攥成了拳头。 “吱呀”,药铺的门打开了;紧跟着所有店铺的门都打开了。狄公急步向药铺奔去,后面周毅、温开等人赶忙跟上。 药铺内,数十名军士尸横就地,屋中血流成河。所有人都被屋中的景象惊呆了。周毅登时脸如土色:“这、这是怎么回事?”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向一家杂货店走去。店内,府兵们的尸身被钉在墙上,死状甚惨。狄公一行停在门前,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温开快步走来,颤声道:“阁老,所有进入房舍的军士都死了!” 狄公的眼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望着周毅,周毅浑身一抖低下了头。 狄公道:“周毅,你玩忽懈怠,陷众军士于死地,该当何罪!” “扑通”,周毅双膝跪倒:“阁老,末将知罪,请阁老责罚!” 狄公深吸一口气:“责罚?责罚你能够换回死去众军的性命吗?责罚你能够攻破这‘蛇灵’的总坛吗?你身为统军将领竟然如此大意鲁莽,置众军的生死于不顾,真是岂有此理!来人,将周毅拿下!” 张环一声答应踏前一步。温开赶忙道:“阁老,看在周都尉适才统兵击破‘蛇灵’逆党的份上,求您网开一面!”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若不是温大人替你求情,本阁就要让你执问军律,身领重刑!” 周毅连连叩头:“末将知罪!末将知罪!” 狄公道:“起来吧,今后再不可如此造次行事!” 周毅站起身来:“是。末将不敢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好厉害的机关啊!周毅,严令众军,绝不可随便进入镇内房屋,违者重处。” 周毅高声答是,转身前去传令。狄公慢慢走进杂货店,身后的温开一声惊叫,“大人,危险呀!” 狄公摆了摆手,狄春、张环、李朗率一干军士飞步冲进店中围在狄公周围。狄公道:“众人听着,不要触碰屋中的任何东西。”众人齐声答道:“是!” 狄公站在中央静静地观察着,墙上钉满了军士的尸体,地上乱堆着一些日用杂品,角落里放着几张板凳。狄公转过身来,他的目光被门框旁的一样东西吸引了。他走过去,只见右门柱上,插着一个青铜制成的腰带扣。狄公仔细地看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旁边的狄春轻声问道:“老爷,这腰带扣怎么这么眼熟呀?” 狄公微笑道:“这是元芳留下的。” 狄春猛醒过来:“不错,不错,我说怎么看起来如此熟悉。老爷,李将军为什么要把腰带扣留在这里?” 狄公没有说话,他伸出手,将腰带扣取了下来。“啪”,立柱上弹起了一个小小的暗门。众人不禁一阵惊呼。狄公向暗门摸去。狄春一声惊叫:“老爷,小心呀!” 狄公笑了,他轻轻一拍暗门,暗门“啪”的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一个按钮。狄公望着按钮,静静地思索着。许久,他抬起头来,对身旁众人道:“所有人退出门外!” 狄春道:“老爷,您、您可不能动啊,我来!”说着,他走上前来。 狄公脸一沉:“多嘴,还不退出去!”狄春无奈之下冲大家挥了挥手,张环等人退出房外。狄公看了狄春一眼:“你怎么不出去?” 狄春倔强地道:“就是死我也要跟老爷死在一起,您就按吧。” 狄公笑了:“你这小厮,说话便如此难听。其实,我不过是为了保险起见。放心吧,我们不会死的。此处,定是一座活门,元芳很有可能就是从这里进入总坛的,因此他将这个标志留了下来,希望我能够看到。” 说着,他轻轻一按,地面发出一阵震动,店铺中央的砖地慢慢转动起来。狄公快步走到转盘上,朝身后一挥手,狄春、张环、李朗和十几名卫士快步走上来。温开踏上一步叫道:“阁老,您这是……” 狄公道:“命令众军不得擅动,在此处等候消息!” 话音未落,地面徐徐下降,速度越来越快,转眼便消失在黑沉沉的山穴中。 山穴祭坛上,战斗仍在继续。护坛卫队已死伤大半,剩下的在一名黑衣首领的指挥下,死死把住总消息室的大门,负隅顽抗。李元芳、小梅、鲁成、杨方、仁阔等率众军士越战越勇,黑衣人们一个个倒在他们的刀下,眼见众匪已经难以支撑。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李元芳,你看看这是谁?”李元芳一惊,跳出战阵。祭坛外,缓缓走进了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如燕;身旁,萧清芳紧紧跟随,短剑架在如燕的脖颈上。后面,魔灵率几名黑衣人抬着虺文忠走进来。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霎时间停止了厮杀。 如燕轻轻地叫了一声:“元芳……” 李元芳的手有些颤抖了,他踏前一步:“如燕,你还好吗?” 如燕泪水滚落下来:“好,能见到你,比什么都好。” 元芳的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他慢慢走上前来,萧清芳一声大喝:“站住,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李元芳收住了脚步。萧清芳道:“你太危险了,所以还是站在原地比较好,否则,后果很难预料!” 小梅动情地对如燕道:“显儿,你、你……” 如燕笑了:“小梅,你真的没有死,太好了!” 萧清芳冷冷地道:“我说狄仁杰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陀罗地,原来有你这个叛徒引路!”说着,她的目光转向鲁成,咬牙切齿地道,“还有你这老贼,真后悔没有早一点杀了你,一念之仁酿成今日之祸!” 鲁成冷笑一声道:“萧清芳,你倒行逆施,众叛亲离,而今死到临头竟还要行如此恶毒之事。听我好言相劝,放开显儿,立刻投降,否则,狄公大军一到,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小梅掌中短剑一紧,厉声喝道:“放开显儿!” 萧清芳冷笑道:“死无葬身之地?这话说得太早了,现在还不知鹿死谁手呢!”说着,她将短剑狠狠一挥,厉声道:“李元芳,面前就是你的爱人,旁边躺着的是你的朋友。你好好想一想,是放下武器,跪地受缚呢,还是要我立刻杀了他们!” 李元芳牙关紧咬,脑海里飞快地盘旋着。如燕高声喊道:“元芳,你是个男子汉,遇事自当决绝,不要管我,杀了她!” 萧清芳一声怒叱:“你给我闭嘴!”说着,掌中剑在如燕咽喉一横,鲜血登时流下来。 如燕发出一阵大笑:“萧清芳,有种你就再使点力气杀了我。否则,我发誓会亲手宰了你!” 萧清芳顾不上和她斗嘴,死死地盯着李元芳:“放下武器!” “当啷”一声,李元芳的刀扔在了地上。 如燕一声惊叫:“元芳,你以为放下武器就能救我的性命?萧清芳是阴险小人,歹毒之极。听我的,杀了她!” 萧清芳发出一阵阴冷的笑声,手中加力,如燕的咽喉立时血流如注。 李元芳的手颤抖了。又是“当啷”一声,小梅手里的短剑也扔在了地上。如燕急了,她的眼中要冒出火来。猛地她一低头向短剑撞去。萧清芳一惊,赶忙将短剑后撤。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传来一片喊杀之声,萧清芳回过头去,一支狼牙箭疾飞而至,“砰”的一声洞穿了她的左肩。在场众人都张皇失措地向外面望去。只见狄公手持硬弓威风凛凛地站在祭坛的入口处,身后跟着狄春、张环、李朗及一众军士。 萧清芳一声大叫,身形连退;如燕闪电般转过身,伸手夺下萧清芳手中的短剑,寒光一闪,刺在她的心口,“当”!护胸甲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萧清芳连连后退。如燕猱身而上,短剑直取萧清芳咽喉;一旁的魔灵飞身上前,敌住了如燕。 狄公一声大喝:“杀!”狄春、张环、李朗率一众军士呐喊着加入战团。 祭坛上,李元芳、小梅众人拾起武器,翻身向消息室的大门攻去,护坛卫队登时被砍倒了一大片。 祭坛口,魔灵手持一对流星镖敌住了如燕、张环、李朗等人,率黑衣人们保护着萧清芳且战且退,向祭坛外撤去。 狄公快步奔到祭坛旁,元芳飞步迎上前来大声叫道:“大人!” 狄公惊喜交集:“元芳!” 李元芳拉住他的手道:“您,还好吧?” 狄公点点头:“好,好啊,要不是你在杂货店中留下的腰带扣,我们恐怕还在陀罗镇上徘徊呢。”李元芳笑了。 狄公道:“元芳,这是什么地方?” 李元芳道:“这里就是总坛所有机关的控制室,不拿下这里,大军是进不来的!” 狄公点了点头,向对面望去。对面,小梅等人围住护坛卫队一轮猛攻,卫队纷纷倒地,然这一干人异常凶悍,宁死不退,小梅等人急切之间无法攻克大门。 狄公向祭坛出口望去,那边,如燕、张环等人围住魔灵一场酣战。魔灵的流星镖神出鬼没,缠住了几人,萧清芳在一众黑衣人的卫护下逃出祭坛。如燕飞身追赶,魔灵右手镖一抖,向她前心袭来;如燕短剑一摆,“噌”的一声缠住了魔灵的流星镖。 对面,张环抡钢刀猛扑上来,魔灵左手的流星镖一抖挡开张环手中的刀。李朗大喝一声跳到近前,伸出铁棍,登时将魔灵左手的软镖缠住;如燕猛地一抖手,从软镖中抽出短剑,飞身上前,寒光一闪,短剑刺入魔灵的咽喉,魔灵的尸身重重地倒在地上。 狄公快步来到近前,如燕一声大叫,扑进狄公怀里:“叔父!” 狄公拍了拍她的后背:“好孩子,你受苦了!” 泪水从如燕的双眼中滚落下来:“叔父,又让萧清芳跑了!” 狄公道:“放心吧,她跑不了!如燕、张环、李朗,你们立刻率人协助元芳攻下总消息室,放大军进入总坛!” 众人齐声答应,一声呐喊加入战团。 再说在陀罗地,温开和周毅率大军焦急地等待着。忽然地下传来一阵轰鸣,二人一惊抬起头来,街两侧店铺的大门关闭了。周毅轻声道:“狄阁老会不会遇到危险?” 温开道:“我想,应该不会吧……” 话音未落,街两侧店铺的大门在轰鸣之中又打开了,张环、李朗从杂货店里冲出来,高声喊道:“弟兄们,机关已破,大人有令杀进‘蛇灵’总坛!” 温开对周毅道:“周将军,立刻下令众军攻入总坛!” 周毅答了声“是”,回手拔出腰刀高高举起,高声喊道:“攻入总坛,击灭‘蛇灵’,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他挥舞钢刀率先向杂货店冲去,众军齐声呐喊杀进房中。 祭坛上,魔火已经熄灭,毒蟒标志的大门洞开;门前,张环、李朗率几名军士把守着。 元芳和如燕面对面站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久,如燕笑了:“还以为你死了。”元芳也笑了:“你不会打我吧?” 如燕一愣:“打你,为什么?” 元芳笑道:“还记得,崇州案时我在东柳林镇救你之后吗?” 如燕笑了:“我给了你一记耳光。” 元芳叹了口气道:“可今天,我却没能救你。多亏了大人……” 如燕微笑道:“我并没有怪你。我看到了,在萧清芳的威胁下,你扔下了手中的刀。可是在东柳林镇你非但不肯放下武器,还连声催促假显儿赶快动手杀死我……两者之间,有区别吗?” 元芳笑了:“是的。当时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就是我根本不在乎你。在那种心态下救人,行动会坚决果断得多。可是今天,遇到了同样的情况,我却不敢出手。也许,这就是你所说的区别吧。” 如燕点头:“虽然刚刚你没有救我,但这个举动,却比你在东柳林镇救了我,还令我感动。” 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二人赶忙转过身来,狄公站在身后,面带微笑望着他们。元芳赶忙上前:“大人。” 狄公看了看如燕,笑道:“话说完了吗?” 如燕红着脸道:“叔父,您就会拿我们俩开心。” 狄公笑了:“这次击破‘蛇灵’,你们可是第一号大功臣,我老头子怎么敢拿两位英雄寻开心呀。” 如燕拉住狄公的手臂道:“叔父,您真了不起。刚刚我听小梅说了,您竟在洛阳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青阳客栈中有秘密。” 狄公笑呵呵地道:“是啊。否则,我就不会派你们单独前来,而自己转道柳州了。如今,事实证明,当时我们的决策非常正确。两路并举,内外夹攻,啊?”元芳和如燕笑了。 狄公冲坛下看了看:“我说,咱们是不是该去看看虺文忠啊?” 元芳一拍额头:“光顾说话,把他给忘了。他身中蟒蛤剧毒,也不知现在怎么样。” 如燕道:“应该没有大碍了。” 说着,三人快步向坛下走去。坛根旁,虺文忠躺在地上。狄公、李元芳、如燕走到他面前。如燕道:“文忠,我叔父看你来了。” 虺文忠挣扎着坐起身道:“狄公,元芳兄,文忠惭愧,未能尽早识破歹人奸谋,不但陷自己于险境,更险些置好友于死地,真是愧悔难当啊!” 狄公微笑着伸手扶住他:“文忠啊,现在回头也不为迟。好了,我刚刚听元芳说起,你的毒伤未愈,快躺下吧。” 李元芳蹲下身微笑道:“文忠兄,如果不是你,我和如燕不会这么快就找到‘蛇灵’的总坛。虽然冒了点儿险,但能一举击破‘蛇灵’。此乃人间一大快事,文忠兄厥功甚伟呀!” 虺文忠苦笑道:“元芳兄如此说,文忠更是羞惭万分。” 身后脚步声响,鲁成、小梅快步走来。小梅道:“大人,鲁先生毁掉了总坛中的所有机关,现在山穴中已经安全了。” 狄公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好啊!” 元芳道:“大人,这位鲁先生可是一位奇人。他曾是袁天罡的仆从,学得了袁氏一身本领,这座‘蛇灵’总坛便是他督造的。” 狄公道:“哦?” 鲁成连忙躬身道:“李将军谬赞,鲁成愧不敢当。” 狄公微笑道:“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鲁先生弃暗投明,协助朝廷消灭‘蛇灵’逆党,此乃本阁之幸,天下之幸啊!” 鲁成谦道:“鲁成执迷不悟,身附逆魁,蒙大人不弃,竟加以勉慰,令鲁成感激万分!今后有用得上老朽之处,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狄公点了点头:“一切安顿下来以后,还有几件事要请教先生。” 鲁成道:“老朽不敢。一定知无不言!” 祭坛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温开、周毅率军冲进来,一见狄公赶忙上前:“阁老!” 狄公道:“怎么样,大军都已开进总坛了吗?” 温开道:“除守卫陀罗镇和看押俘虏的一千军士外,已全部开进!” 狄公点了点头:“而今,逆渠萧清芳在逃。周毅,你亲率五百军士,对山穴中的各个通道展开搜索,务将此贼缉拿归案!”周毅躬身答道:“是!” 如燕道:“叔父,小女对萧清芳非常熟悉,我和他们一起去!” 狄公点头道:“一切小心在意!”如燕、周毅答应着飞奔而去。 狄公对温开道:“温开,你立刻传令众军,严守山穴各出入口,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温开高声答应着快步奔出祭坛。狄公的目光望向鲁成:“还请鲁先生莫辞辛劳,引本阁在这山穴之中走上一走。” 鲁成道:“分内之事,何须大人道劳,就请大人随老朽来吧。” 狄公道:“杨方、仁阔。”二人踏步上前:“在。” 狄公道:“你二人率几名卫士在此处保护虺文忠的安全;其余众人随本阁进入山穴!”众人高声答“是”。 山穴小道上,萧清芳在黑衣人的卫护下飞奔着,转过一道弯,她回头看了看,身后没有追兵,这才长长吐了口气道:“我们从这里向右,进入六号暗门,而后从他转身跑回去。 客房内,虺文忠紧闭双目,一动不动,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榻前的黑影慢慢举起掌中的匕首。“砰”!门开了,狄春猛冲进来。黑影一惊转过身形。狄春一声惊叫:“快来人,有刺客!”说着,他抓起一张板凳向黑影扑去。 小梅正在房间里收拾随身物品,听到狄春的厉声惊叫,她飞速拔出腰间短剑纵身冲出门去。狄春正抡动板凳向黑影扑去,黑影侧身一让,脚下轻轻一勾,狄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黑影举起掌中剑向狄春咽喉刺来。忽然一道寒光直奔面门,正是小梅赶到。她掌中剑连连进攻,黑影疾转匕首一带,把小梅手中剑打飞出去,黑影闪电般骑到榻旁,匕首一举向虺文忠刺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背后李元芳一声大喝,链子刀凌空倒卷径奔黑影咽喉而来;黑影双脚连踏墙面,身体横空而起,躲过了链子刀的攻击,身体撞破窗扇疾飞而出。 狄公和如燕快步奔进来:“怎么回事?” 地上的狄春翻身爬起道:“老爷,有刺客,要杀虺文忠!若不是小梅姑娘及时赶到,我们俩就都完了!” 狄公点了点头,快步走到虺文忠身旁看了看,虺文忠安然无恙,狄公长长出了口气,转过身来。如燕点亮了灯火。 小梅惊魂未定:“好厉害的刺客,只一招就夺了我的短剑!” 李元芳走到狄公面前:“大人,这个刺客就是我在陀罗镇上遇到的那个神秘杀手!” 狄公双眉一扬:“哦?” 李元芳道:“我能感觉到他的杀气。” 狄公点点头,轻声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死虺文忠呢?” 温开快步走进来:“阁老,人都带到了,就在门外。” 狄公对小梅、如燕等人道:“好了,你们去休息吧。”然后对温开道,“带到大堂来。” 温开一挥手,几名军士押着那些身穿百姓服色的人快步走进门来,军士一声大喝:“跪下!”众人齐齐跪倒。 狄公走上前来道:“抬起头来。” 排在第一个的抬起了头,不是别人,正是张柬之! 狄公登时吃了一惊,目光向张柬之身旁诸人望去,一张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梁王武三思,紧接着兵部侍郎李昌鹤、大将军苏定方、内史姚崇、吏部尚书郝处俊! 狄公倒抽一口凉气,禁不住后退了一步,目光望向李元芳;李元芳目瞪口呆,嘴张得大大的,一时回不过神来。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起来说话吧。”众“大臣”一愣,赶忙站起身来。 狄公的目光望着“张柬之”道:“知道你现在的这张脸,是谁吗?” “张柬之”点了点头:“是、是朝中的张阁老。” 狄公点了点头,问旁边一人道:“你呢?” “梁王武三思。” 狄公的目光看到了第三人,那人赶忙道:“兵部侍郎李昌鹤。” “右武卫大将军苏定方。” “内史姚崇。” “吏部尚书郝处俊。” 狄公徐徐点了点头:“说吧,你们为什么要扮成他们的样子?” “张柬之”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噌”的一声,李元芳从背后拔出钢刀,慢慢走到他身前喝道:“今天,我们受到的戏弄已经够多了,所以,我很生气,希望你们不要激怒我!说,说!”李元芳掌中刀缓缓举了起来。假张柬之浑身猛地一抖,抬起头来惊恐地道:“我、我……” 狄公轻轻拍了拍元芳的肩膀。李元芳重重地哼了一声,收起了掌中的钢刀。狄公走到假张柬之面前道:“我知道你们害怕什么。放心吧,‘蛇灵’的大姐萧清芳已经死了,因此,没有人会威胁你们的生命。现在,可以说了吧!” 假张柬之一惊,抬起头来:“真的?” 狄公道:“当然是真的!” 假张柬之松了口气:“大人,我、我们也不愿意扮成这个样子呀。这都是大姐萧清芳逼的!” “哦?不要着急,慢慢说。” 假张柬之道:“我们几个都是‘蛇灵’各堂口的下属,分散在全国各地。几个月前,堂主命我们立即起身赶往总坛,我们不敢迟延,星夜赶到。大姐萧清芳将我们召集到一起,说她经过多方观察,严格筛选,认为我们几个人从长相到气质,都很像朝中的大臣,因此,要我们经过易容扮成他们的样子。”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们就没有问问为什么?” 假张柬之道:“大人明察,在‘蛇灵’里,大姐说话我们哪敢多问,只能依从。她将我们交到五堂堂主血灵的手中,进行易容。之后,又派人教我们演练朝中的各种礼节;最后让我们学习了制诰之词。到现在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狄公问:“化装易容的除了你们几个,还有没有其他人?” 假张柬之想了想:“哦,对了,还有一个五堂的弟兄易容成太子李显。” “哦?此人现在何处?” “他只和我们一起待了十几天就走了。” “去了哪里?” “这个就不知道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萧清芳还对你们说了什么?” 假张柬之沉吟片刻道:“有一次,她曾经说过,要把我们派到洛阳行事。” 狄公双眉猛地一扬:“洛阳?” 假张柬之道:“正是。”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你们从总坛出发,目的地是哪里?” 假张柬之道:“回大人,这种事我们是不能打听的,只有各队的首领才知道。” 温开轻声道:“阁老,下午我和周将军提审了一个黑衣首领,他说得到的命令是,先转进柳州,再到洛阳。” 狄公道:“把他们押下去。”温开一挥手,军士们押着一众“大臣”,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轻声道:“洛阳,洛阳……看来,萧清芳其志不小啊!” 李元芳道:“她让下属扮成阁臣的模样,肯定是和从前一样,要暗中将张阁老他们替换掉。” 狄公摇摇头:“没有这么简单。你想一想,阁臣们在朝中位高权重,岂能是想换就换的。不要说各府第禁卫森严,他们无从下手,就是真的能将这些大臣换掉,在朝堂之上他们能逃得过众僚们的眼睛吗?能逃得过整天与他们一起商量军国大事的皇帝的眼睛吗?就这些乌合之众,不要说处置朝事,只要一张嘴,破绽立现。” 元芳糊涂了:“那、那萧清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不合道理呀?” 狄公道:“她这样做当然是有道理的。我曾经说过,往往看似不合理的事情,实际上是最合乎逻辑的。” 元芳一脸茫然:“话虽如此,可眼前的事情怎么解释呢?” 狄公慢慢踱了起来:“还是刚才说过的问题,袁天罡和萧清芳掌握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只要这一点解开,一切都会清晰起来。” 李元芳道:“真想不到,破了‘蛇灵’的老巢,事情反倒越发的复杂了!”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着急,我们离真相已经越来越近了。”说着,他又慢慢地踱起来,静静思索着。李元芳一脸迷惘地望着他。 猛地,狄公停住脚步,脱口惊呼道:“太子李显……” 元芳一愣:“大人,怎么了?” 狄公道:“刚才那个假张柬之说,有一个五堂的弟兄假扮成太子李显。” 元芳点头:“是呀。怎么了?” 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回想起不久前与太子见面时太子的神情。狄公牙关紧咬,口中喃喃地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紧张?为什么和平时的表现大相径庭?难道……”忽然,他眼中亮了起来。 李元芳轻声道:“大人,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转过身来:“元芳,传令大军,明日整装起行!我们马上赶回神都!” 第九章 袁天罡太子宫发难洛阳太子宫前,太子卫率严密把守着宫门。后园荷花池旁,“太子”与小慧在回廊中漫步。小慧轻声道:“而今工事完竣,为何血灵的指令还没有到?” “太子”道:“也许总坛的事情不太顺手吧。” 小慧叹了口气。“太子”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又想他了?”\_网 小慧苦笑了一下:“想有什么用,劳燕分飞,算起来我们已有两年没有见面了。真希望这里的事情赶快了结。” “太子”道:“是呀,整天提心吊胆假扮太子,我也快受不住了。哎,说来奇怪,怎么血灵回去了那么久还未见回转,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小慧摇摇头道:“她是组织里最厉害的杀手,机智、武功均属一流,你放心,绝不会出事的。” “太子”道:“那就好。” 话音未落,一名贴身卫士飞奔而来,将手中的蜡丸递给小慧。小慧赶忙接过,捏碎外壳,里面的纸条赫然写着四个字:“血灵已回!” 上阳宫御书房里,武则天“啪”的一声合上手里的奏折,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向丹旃下望去。狄公站在丹旃之下,躬身道:“陛下,这就是此次击破‘蛇灵’总坛的全部过程。” 武则天点了点头,站起来走下丹旃,缓缓踱着。忽然,她转过身来问道:“袁天罡真的死了吗?” 狄公笑了:“臣已将此贼的尸体运抵京师,随时准备陛下验看。” 武则天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看了狄公一眼:“验看就不必了,朕相信你。” 狄公微笑道:“陛下,此次臣率军攻破‘蛇灵’总坛,俘获数百黑衣逆党,现已由刑部及大理寺共同接手,详加勘讯。” 武则天道:“怀英,袁天罡身死,萧清芳授首,总坛被破,可以说‘蛇灵’组织已经土崩瓦解,为什么你在奏折中说,此案尚未结束?” 狄公道:“陛下,虽然‘蛇灵’的总坛被破,逆魁授首,然而,臣发现了几个疑点。” 武则天转过身来:“哦?什么疑点?” 狄公道:“第一,‘蛇灵’组织内构严密,极为庞大,共有二十二个堂口,数千部下。可此次总坛被破,臣只俘获了数百逆党。臣在搜查总坛时发现了‘蛇灵’在天下各道州中的堂口名册,因此,命人星夜传谕各州道即行率军剿灭。然而,日前臣在回京的路上得到了各州道的行文,所有堂口都是空的,没有抓到一个‘蛇灵’余党。那么,这二十二堂的‘蛇灵’部下到哪里去了?” 武则天倒抽了一口凉气。狄公道:“第二,证据显示袁天罡与萧清芳掌握了一个重大的秘密。然而,就在我们将要抓获萧清芳时,她却被一个神秘的人物杀死灭口。” 武则天一惊:“灭口?萧清芳不是‘蛇灵’之首吗,有谁能将她杀死灭口?” 狄公点点头:“陛下真是天纵聪明,所言一语中的。这就说明在‘蛇灵’中还存在着另外一股势力,而这股势力现在正掌握着那个秘密。而且,据臣推断,这些逆党定已协同‘蛇灵’二十二堂的属下秘密潜入洛阳,准备暗中行事。” 武则天惊呆了:“你说什么?” 狄公道:“陛下,而今洛阳城中强敌环伺,而我们却还不知他们的目的,更没有掌握这些逆党的动向,因此,现在的形势可以说是非常严峻。” 武则天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需要什么?” 狄公道:“臣请陛下予臣便宜行事之权。” 武则天点了点头:“准奏!” 宫门外,一顶八抬官轿停在大门外,狄春率轿夫和卫队在门前等候。马蹄声响,大将军桓斌率一众千牛卫飞马而来,在宫门前停下。他翻身下马,一见八抬官轿登时愣住了,再一看轿旁站立的狄春,惊讶地喊道:“狄春!” 狄春笑嘻嘻地跑过来:“小的狄春叩见大将军。” 桓斌赶忙将他扶起来:“好了,好了。狄阁老回来了?” 狄春刚要答话,身后传来了狄公的声音:“回来了。” 桓斌转过身,狄公站在他的身后。桓斌又惊又喜,快步上前:“阁老,您可算是回来了!” 狄公微笑道:“大将军,一别数月,诸事安好吧?” 桓斌道:“好,都好。阁老,快说说,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狄公微笑道:“‘蛇灵’的总坛已被击破,逆渠萧清芳授首。” 桓斌大喜道:“太好了,这下咱们总算可以安心了!” 狄公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桓斌立时一愣:“阁老,此话怎讲?” 狄公笑了笑:“现在还不好说啊。”他拍了拍桓斌的肩膀,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大将军,我正要到千牛卫府去见你。临行前我托付给你的事情有什么进展吗?” 桓斌点了点头:“阁老,自您走后,我派千牛卫日夜监视太子宫。果然如您所说,太子宫侧门每天都有数十辆运土的大车驰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三天之前。” 狄公抬起头来:“哦,你是说三天前工事刚刚完竣。” 桓斌道:“应该是的。我派了两名卫士混进太子宫,他们回来说,后园严密封闭,任何人不得进入。听宫中的内侍说,是要挖一个荷花池。” 狄公点了点头:“临行前,太子对我也是这样讲的。可是,挖一个荷花池何必要将后园全面封闭,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桓斌道:“此事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自您走后,太子深居简出,两个月之内几乎连宫门都没有出过,这也是奇事一件。前些日子,太子贪恋女色每日早出晚归,皇帝屡屡下诏申斥,他都不能自已,以至于触怒圣上,险些生出大事。” 狄公点点头:“不错。临行前我还曾到太子宫中劝诫了一番。” 桓斌道:“可此次,他竟然能够两个月不出宫门,实在是令我感到万分诧异。这与他的性格大不相符啊!” 狄公轻声道:“就是他能够痛改前非,也不可能如此决绝。这样的做法不合乎常理,更不合乎逻辑,里面肯定有蹊跷。” 桓斌愣住了:“蹊跷?什么蹊跷?” 狄公思索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我要到东宫走上一遭!” 狄府中热闹非常,仆役丫鬟在院中往来穿梭。“砰”的一声二堂门打开,李元芳、张环指挥仆役们抬着虺文忠走了进来,将他放在榻上。虺文忠仍然昏迷不醒。李元芳亲手为他铺盖被褥,安置妥当,而后对张环道:“命千牛卫严密把守二堂,一刻也不许松懈!”张环答应:“是!” 小梅四下打量着如燕的房间。如燕领着几名女仆抱着被褥走进来,对小梅笑道:“怎么样小梅,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吧?” 小梅转过身,点了点头。女仆们走到榻旁铺好被褥退出门去。如燕走到小梅身旁,搂住了她的肩膀:“在江湖上漂泊多年,过尽了刀头舔血的日子,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 小梅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她轻声道:“显儿,我真羡慕你,有自己的窝,能和爱人长相厮守。我什么时候才能这样啊?” 如燕道:“从今天开始,你就和我住在一起。” 小梅笑了:“能够再和从前一样,真是太好了!显儿,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苦尽甘来,我们又能在一块儿了。” 如燕也笑了,她捏了捏小梅的鼻子:“今后不许再叫显儿了,叫如燕。” 小梅道:“这名字真俗。” 如燕道:“虽然俗,但是我喜欢,我再也不想做原来的苏显儿。” 小梅点点头:“我理解。” 忽然,如燕抬起头来望着小梅道:“如燕这个名字是挺俗的,但是小梅这两个字不俗吗?”小梅一愣,如燕伸出手向她的腋下搔来,小梅一声惊叫扭身就跑,二人闹作一团。 狄府东厢房内,鲁成望着宽敞的房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外面有人敲门,鲁成说了声“进来”。李元芳推门走进来:“鲁先生,这里还满意吗?”鲁成笑道:“非常好,非常好,老朽这一辈子还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呢!”元芳问他还有什么需要,鲁成想了想说只需要一张桌案。元芳道:“好的,我立刻命人给您抬来。”鲁成谢过。 太子宫门前,一顶官轿落地,轿帘打开,狄公从轿内走出,身后,狄春快步跟上。 “阁老!”“太子李显”飞步迎出宫门。狄公赶忙紧行两步,二人执手问礼。 “李显”道:“阁老,您回来了!” 狄公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呀。刚刚听柬之讲起,太子近来深居简出,颐养自得,使流言顿消,朝内安静,实乃社稷之幸啊!” “太子”道:“阁老躬亲劝谏,李显敢不痛改前非?” 狄公笑了:“太子此行,上合圣意,下顺人心,是大明大智之举啊!”说着,二人携手向宫里走去。 狄公冲身旁的狄春使了个眼色,狄春赶忙快步跟上,三人走进宫中。狄公边走边四下观察着。忽然,他放慢脚步道:“太子殿下,记得老臣临行前曾听说宫内在建一座荷花池?” “太子”的脸色略一变,赶忙道:“啊,正是。” 狄公观察着“李显”脸上的细微变化:“而今工事已完竣了吗?” “太子”道:“啊,已经完竣。” 狄公兴致勃勃地道:“难得今日风和日丽,太子殿下是不是引老臣到新建的荷塘旁赏玩一番呀。” “李显”赶忙道:“啊,当然,当然。阁老,这边请。” 狄公和“李显”向后花园的荷花池走来,狄春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狄公四下扫视着:荷花池很小,方圆只有不到五丈,中间修了一座小石桥,旁边建着一座凉亭。狄公漫步走上石桥,四下看了看道:“殿下,这荷塘是何人设计的?” “李显”一愣:“啊,是、是请人设计的。” 狄公笑道:“恕老臣直言,设计之人不通园艺之术,不谙景致之学,更兼胸中无半分雅骨,以致此塘建成大破后园格局,实为不伦不类,难入王侯士夫之第呀!” “太子”咽了口唾沫,强颜笑道:“啊,有、有这么差?” 狄公回过头来:“老臣如此说还是给殿下留了几分情面。”“太子”http://愣住了。 狄公道:“如果老臣所记不错,太子宫中是不能随意动土的,要事先通过太子内坊局。不知此次工事是否曾报内坊知悉呀?” “太子”心中一怔:“啊,那、那倒没有。这只是我心血来潮,搞的一点小玩意儿。” 狄公点了点头:“是这样。此事如果让圣上得知,太子恐怕会领个大不是之过啊!所以,依老臣看,太子还是应该呈报内坊局,命有司前来,彻底丈量池塘的量度,及两旁山石亭台所占地面的宽窄,备下例案,以防不时之需。” “太子”一闻此言,登时脸色大变:“阁老,我看还是不必了吧。” 狄公道:“哦,却是为何?” “太子”慌不择言地道:“太、太麻烦了吧。” 狄公笑了:“太子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内坊局就在东宫之侧,派个内侍去打个招呼,让他们过来丈量备案也就是了。难道,如此简单之事殿下都嫌麻烦?那日后一旦被有司查出您违犯定制,私建园林,可就不是麻烦了,您就要直面皇帝的诘责。这二者相比,不知哪一个更麻烦?” “太子”被这一番话问得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只是宫里最近太忙,过几天吧。” 狄公仔细地观察着他脸部的表情,而后徐徐点了点头道:“好吧,过几天不是不可以,但此事,殿下一定要放在心上。” “李显”松了口气,赶忙道:“请阁老放心。” 狄公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李显”随后跟上。狄公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收住脚步对“李显”道:“殿下,您还记得几年前,在湖州发生的那件蜜蜂案吗?” “李显”一愣:“啊、啊,当、当然记得。” 狄公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同时漫不经心地道:“还记得我们冲进湖州城中那座小院后,发生了什么吗?” “李显”支支吾吾道:“当、当时好像是……” “太子殿下!”身后传来一声高叫,一名卫士飞奔而来,跑到他面前低语了几句,“李显”赶忙道:“阁老,后面有点事情,我要去看一看,暂且失陪。” 狄公道:“啊,太子殿下,您赶快去忙吧,老臣在这园中随便看看。” “李显”点了点头:“阁老请便。”说着,他快步向后面走去。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了莫测高深地微笑。 小慧在后园竹林里焦急地徘徊着,“李显”快步走进来,她赶忙迎上:“怎么样?” “李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多亏了你,再让他问下去就要露出破绽了!” 小慧轻声道:“狄仁杰肯定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荷花池来?” “李显”点点头:“刚刚他说,私建园林有违定制,让我上报内坊局,命有司前来丈量。这样一来,可就彻底露馅了!” 小慧猛吃一惊:“那你是怎么说的?” “李显”道:“我推说宫内繁忙,过几天再说,就这样给搪塞过去了。” 小慧连忙道:“不好,不好,要立刻将此事上报血灵。” 再说狄公静静地望着眼前这座小小的荷塘。塘中的水很混浊,里面布满了睡莲和浮萍,好像是造塘者故意不让人看清水下之物。狄公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塘中扔去,石头咕咚咚沉了下去。不远处的假山后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他。 狄公望着荷塘轻声道:“好深的荷塘啊!”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狄春,狄春微微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顺荷塘岸边走去。猛地他的脚一滑,身体歪斜连连晃动,口中大叫道:“哎,哎……”“扑通”一声,掉进了荷塘之中。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就在此时,周围的假山石和竹林后鬼魅一般冲出了十几名太子宫卫士,高声喊道:“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呀!”这些人好像早就在那里等着似的。狄公冷笑着自语道:“来得可真快呀!” 狄春的身体沉了下去,冒起了几个气泡。一众卫士奔到岸边,飞身下水,不一刻便将狄春捞了起来,拖到岸边。狄春躺在岸边大声呻吟着。狄公走到他身旁厉声申斥道:“你这小厮真是岂有此理,竟在太子宫中做出如此愚蠢之事,看我回去不打断你的狗腿!还不起来!” 狄春赶忙爬起来:“老爷,小的该死!” 狄公对一名卫士道:“烦劳你通禀太子殿下,就说家人丑行失态,狄某先行告辞。” 卫士赶忙道:“阁老请便。” 狄公回头骂狄春道:“混账东西,还不出去,兀自在此丢人现眼!”说着,他大步向后园外走去,狄春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狄公和狄春快步走出太子宫来。狄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轻声道:“想不到你这小厮倒是有些演戏的天赋!” 狄春也笑了:“老爷,您演得也不错呀!” 狄公压低声音道:“在水下都看到了什么?” 狄春道:“水很深,而且太混浊了,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水底下用圆木围起了一个方块,不知是什么东西。” 狄公一愣:“方块?” 狄春点头:“正是。” 狄公回头看了看太子宫道:“起轿,回府!” 更深夜静,街道上一片寂静。狄府正堂上,只有狄公一人。他缓缓踱着步,凝神思索。李元芳端着茶盏走进来,狄公抬起头来:“元芳。” 李元芳将茶杯放在桌案上轻声道:“大人,今日到太子宫有何收获?” 狄公微微一笑:“那个太子是假的。” 李元芳一惊:“假的?” 狄公点点头:“我只是试探了他一下,便立刻破绽百出。” 李元芳问:“是‘蛇灵’的人?” 狄公道:“这一点可以肯定。” 李元芳道:“他们果然将太子换掉了!” 狄公道:“这是蓄谋已久的行动。而且,换掉太子肯定不是在宫中进行的。” 李元芳道:“大人,如此说来,太子的处境堪忧啊!要不要立刻动手清除逆党,救出太子?” 狄公摇摇头:“太子在他们的手上,我想现在还不至于伤及性命。可一旦我们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太子恐怕就危险了。” 李元芳点点头:“大人,他们替换太子,侵占东宫有什么目的?” 狄公道:“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以我的推断,定然与袁天罡和萧清芳身负的秘密有关。” 李元芳双眉一扬:“哦?” 狄公道:“临到柳州之前,我在太子宫外发现有十几辆运土的大车不停地驶出宫门。当时我就觉得此事非同寻常,于是在临行前,我命大将军桓斌严密监视。果然,今日桓斌对我说,运土的大车直到三日前才停止。” 元芳道:“竟持续了两个多月!” 狄公点了点头:“当时,我曾经询问过假太子,他对我说是要在后园中挖一座荷花池。今天,我特意要他带我去看看。那座荷塘建得不伦不类,怪异之极;再说,你想一想,挖那样一座方圆不到五丈的荷花池,需要用两个月的时间吗?” 元芳道:“这里面有文章!” 狄公道:“想到这一点,我便使用诈术。果然,假太子惊慌失措,破绽顿显,竟连几年前湖州蜜蜂案的事情都说不上来。由此我断定,这李显定然是假。”李元芳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狄公道:“他走之后,我命狄春假意跌入荷花池中,沉入水底观看。他看到了一个用圆木围成的大方块。” 李元芳惊奇地道:“方块?” 狄公点点头:“正是。这些人为什么要挖这座荷花池?为什么要将这个方块放进池内?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 李元芳道:“这可真是怪了。两个月的时间挖了一座荷塘,里面放置一个圆木围成的方块,他们要做什么呢?”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小声道:“方块……”他忽然想起了在白马寺外山崖旁捡到的那张纸片——一张纸挂在树枝上,随微风来回飘荡。狄公叫元芳将那张纸取下来,定睛一看,纸上绘着一个立方体模型,旁边是术算用的公式。狄公深深吸口气,喃喃地道:“那些草纸上所绘的方体,与荷塘中的方块是否有着内在的关联呢?”他转过身,慢慢踱了起来。李元芳静静地注视着他。忽然,狄公停住脚步:“方体,方块,术算……”猛地,一幅画面出现在他眼前—— 白马寺后院地牢里,狄公俯身捡起地上的纸张,一张一张地仔细研看着。纸张上画着不同的立方体模型和术算公式。忽然他抬起头来:“这好像是一座闸门。” 元芳和如燕一愣,赶忙凑过来。狄公将草纸一张张平行摆起,而后指着上面的模型和术算公式道:“你们看,这里是用边长计算出的一道活门,空当之处应该是可容水流穿过。这两条对角线,是计算出方体的中心点,利用水的浮力制成一个巨大的浮力漂来控制闸门的开关。一旦水流达到规定的流量,触动中心点的浮力漂,闸门便自动开启……” 元芳、如燕不解地道:“这、这有什么用处,难道这牢中之人要、要修水渠?” 狄公笑了:“我想,这内中另有玄机。”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似乎在迷雾之中看到了一丝光亮。他抬起头道:“这荷塘之中,用圆木围成的方块,定是图纸上所绘的那个闸口。” 元芳莫名其妙:“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道:“元芳啊,你还记得在白马寺关押袁天罡的地牢中我们找到的那些图纸吗?” 元芳点点头:“当然记得。” 狄公道:“那上面绘的是什么?” 李元芳一愣,继而道:“当时您说,好像绘着一个水闸。” 狄公点点头:“你和如燕说牢中之人要修水渠……” 李元芳道:“不错,不错,我记得。”他明白了,“大人,您是说,袁天罡设计的那道闸口,就是今日狄春在荷塘中看到的那个方块?” 狄公点点头:“正是。下午狄春对我说,他沉入水中发现荷塘很深,水又很浑,只是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用圆木围成的方块。其实他看到的那个方块不过是立方体的上半部分,而下半部分则隐藏在更深的水下,塘水又非常混浊,因此他没有看到。”说着,狄公拿起桌案上的毛笔画了一个立方体,指了指上半部分,“这就是狄春看到的方块。” 元芳这才恍然大悟:“是这样!” 狄公道:“看来,这座水闸非常之大。可是,荷塘中的水是死水,要闸口何用呢?”他沉思了半晌,抬起头来,“元芳,鲁成在吧?” 李元芳道:“他就住在东跨院儿。” 狄公道:“你去请他过来。” 李元芳答应着走出去。不一会儿,鲁成便来到狄公面前。狄公对鲁成点了点头,指着桌案上铺着的那些在地牢中找到的立方体模型和术算草纸道:“鲁先生,请你过来看看这些图纸。” 鲁成走过去,狄公道:“这些是我们在关押袁天罡的地牢中发现的,你精通术算、制造诸行,请你来看一看,这上面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鲁成仔细地看着,良久,他抬起头来沉吟片刻道:“这似乎是一道水闸。” 李元芳望向狄公,目光中流露出钦佩之色。狄公道:“与我所见相同。” 鲁成道:“此闸设计得非常精巧,靠浮力开合闸门,应该是用于引水渠的槽头之处。大人,您是说,这东西是我家老主人袁天罡设计的?” 狄公点点头道:“应该是的。” 鲁成不解地道:“他为什么要设计水闸呢,真是奇怪。” 狄公道:“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鲁先生,在袁天罡被捕之前,你一直跟随在他的身边,是吗?” 鲁成点头:“正是。老朽跟随老主人三十六年。” 狄公道:“你对他一定非常了解吧?” 鲁成道:“可以这么说。” 狄公拿起桌边的两本古代历书,递了过去:“这是在他包袱中找到的两本上古历书,请你看一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鲁成赶忙接过来,翻开仔细地看着。许久,他抬起头来:“大人,这上面说的全是洛河附近的天候节气和水文变化;上面还记载着古代洛河河水几次突涨,都与节气有关。” 狄公一惊:“你是说,这两本历书叙述的都是洛河附近的天候水文?” 鲁成点头:“正是。” 狄公点头,轻声道:“洛河……” 鲁成道:“大人您可能有所不知,老主人对洛河非常熟悉。当年,洛河惊现八卦图就是他通过天候推算出六月二十二日那天洛河底将有巨大漩涡出现,这才置石碑于河内,令举世皆惊。”-网 狄公颔首道:“此事,我曾听皇帝讲起过。” 鲁成道:“而且,老主人精通天文历法,经常演算变通,能将自然之数说得非常准确,比如,何时刮风,何时下雨,何时地震,甚至连江河之水何时泛滥等等,也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时人多传他是仙师下凡,卜算奇准,就是这个缘故。” 狄公点了点头。忽然他双眉一扬,想到了武则天跟他说过的一件事:袁天罡被关进天牢后,对武则天道:“陛下,你盛也洛水,衰也洛水!十年后的一天夜里,洛水之侧将有异事发生,到那时神都倒灌,庙堂倾覆,必将危及皇帝的生命安危!”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轻声道:“难道袁天罡说的是真的?” 鲁成奇怪地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道:“鲁先生,你仔细回忆一下,袁天罡被捕之前,有没有对你提到过‘洛河异事’这四个字?” 鲁成思索着:“洛河异事?” 狄公道:“正是。” 鲁成缓缓摇头道:“从来没有。大人,老朽不知您说的这个洛河异事是出自谁人之口。如果是老主人所说,那也许就是他经过推演之后,发现了什么。” 狄公点了点头:“好了,鲁先生,你所说的很有价值,回去休息吧。” 鲁成道:“老朽告退了。”说着,他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李元芳走到他身旁不解地问道:“大人,您刚刚说的‘洛河异事’是怎么回事?” 狄公道:“月前,在白马寺皇帝曾经说过,袁天罡十年前在天牢中对她言讲,十年后的一天夜里,洛水之侧将有异事发生。” 元芳道:“大人,这等妖人的话怎能听信!” 狄公道:“不,袁天罡精通天文历法、术算之学,恐怕他在天牢之中对皇帝所言并非虚妄。我想,图纸所绘的那道水闸定与他所说的洛水异事有着紧密的关联。” 元芳问道:“什么关联?” 狄公道:“你仔细想一想,闸口,荷塘,洛河,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元芳愣住了,思忖半晌,摇摇头道:“我想不出。” 狄公道:“当然是水。这三者都与水有关。” 元芳想着狄公的话,点了点头:“是的。” 狄公道:“袁天罡在狱中,穷十年心力,以术算之法精心设计出了这道水闸。现在这闸口就在太子宫的荷塘之内,而太子宫离洛河仅仅一墙之隔。虽然我现在还说不出这三者之间的关联何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不是巧合!” 李元芳倒吸了一口凉气:“大人,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狄公道:“我可以断言,袁天罡与萧清芳身负的那个巨大的秘密,定然与‘洛河异事’有关!” 李元芳很不以为然:“大人,是不是太复杂了。” 狄公道:“现在一切都是猜测,要想得到实证,就必须从假太子的身上着手。” 李元芳道:“大人,您想怎么办?” 狄公沉吟着,好久才道:“我们的对手太狡猾了,自大杨山总坛被破,他们就再也没有露出任何一点马脚,这使我们非常被动。首先,袁天罡手中的秘密是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个谜,这就致使我们无法判定对手的目的,因而就无从掌握他们的动向,更谈不上破解阴谋了。” 李元芳道:“可是大人,我们还是掌握了一些蛛丝马迹。” 狄公道:“话虽如此,可这些蛛丝马迹并不能够说明问题,更不足以粉碎阴谋。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对手可以静以待变,因为他们早已准备就绪,成竹在胸。而我们却不行,面对一个未知的阴谋,我们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限内破解秘密,铲除逆党。元芳啊,现在才是最困难的时候!”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问:“大人,您有什么想法?” 狄公道:“事到如今,我们只能孤身犯险,打草惊蛇!” 狄府二堂上,虺文忠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狄春在一旁照料。一条人影从窗外闪过,狄春机警地抬起头来。窗外一片寂静。狄春快步走到二堂门前,伸手打开门。守卫的张环道:“狄春,怎么了?” 狄春轻声道:“听到什么动静了吗?”张环摇了摇头。 狄春道:“让弟兄们睁大眼睛,一切小心在意!” 张环道:“放心吧。” 不远处的屋檐下,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二人。 如燕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缓缓睁开眼睛,身旁的小梅不见了。如燕登时一惊,赶忙翻身坐起,披衣下榻,走到门口。她轻轻一拉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忽然,远远的一条黑影从墙外飞掠而过,向正堂奔去。如燕大吃一惊,纵身而起,猛地,屋旁黑暗中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她。如燕一惊转过头去,正是小梅。如燕问:“小梅,你怎么在这儿?” 小梅指了指黑影的去向,低声道:“刚刚他在咱们的屋外。” 如燕一惊。小梅道:“他走后,我才悄悄跟了出来。” 如燕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小梅笑道:“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你。” 如燕轻声道:“这家伙奔正堂去了,咱们去看看。”小梅点了点头。 正堂上灯火明亮,狄公和李元芳的影子映在窗上。黑影闪电般落在门外,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堂中,狄公和李元芳低声说着什么。 黑影深深吸了口气。猛地,身后金风陡起,伴随着如燕和小梅的厉声娇喝,两道寒光直奔黑影后心而来。黑影纵身跃起,空中掉头,百忙中短刀出手,迅捷无伦奔小梅咽喉刺来。小梅侧身一滑,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击。身后,如燕纵身疾上,掌中刀直劈黑影前胸,黑影拧腰垫步,错开了身形,掌中短刀一闪,“嚓”,刀尖刺进了如燕的左肩。如燕闷哼一声连退两步,小梅惊叫着扶住了她。 李元芳已经听到了动静,立即飞跃而出。黑影见势不妙,纵身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元芳快步来到如燕身边问道:“你没事吧?” 如燕皱着眉:“让这狗贼咬了一口。”说着,她松开手,肩头血流如注。狄公从堂内走出来,赶忙来到如燕身旁,检视了一下伤口道:“还好,没有毒。” 这时,齐虎、潘越、肖豹、沈韬率一众千牛卫也闻声飞奔而来:“大人,出什么事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目光望着李元芳。元芳轻声道:“是他!” 狄公的目光望向黑沉沉的夜色:“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转天清晨,太子宫内,一名力士飞也似的奔上正殿,向“太子”禀报道:“太子殿下,陛下口谕,传您到上阳宫宣文殿见驾。” “李显”一惊,抬起头来:“哦?什么时候?” 力士道:“马上就去。”“李显”缓缓点了点头。 狄府大门前,官轿已经备好,张环、李朗率卫队在轿旁等候。狄公和李元芳从正堂走出来,张环打起轿帘,狄公转身对元芳道:“一切按计划行事。” 元芳点点头:“您就放心吧。” 狄公再三叮嘱道:“记住,要小心在意!” 元芳道:“是。” 狄公点了点头,弯腰入轿。忽然身后传来狄春的喊声:“老爷!” 狄公回过头,只见狄春手拿一个铜盆飞奔而来,他指了指铜盆,狄公定睛向盆中望去,里面是满满一盆纸灰。狄公俯身仔细地看着,烧焦的纸张上隐隐透出了一些字迹。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望向李元芳。 元芳轻声问道:“没有惊动旁人吧?” 狄春轻声道:“您放心,我哪能那么傻呀?” 元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狄公朝元芳招招手,附耳低语了几句,元芳点点头。 上阳宫门前,大将军桓斌率千牛卫焦急地等待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怎么还不来!” 话音未落,一名千牛卫一指远处道:“大将军,您看,来了!” 桓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远远的,太子銮驾缓缓驶来,片刻之间,便来到宫门前。“太子李显”走下銮驾,桓斌快步迎上:“太子殿下,圣上有旨,命末将引领殿下到宣文殿。” “李显”点了点头。桓斌头前引路,“太子”随后相跟,身旁十几名千牛卫紧紧地将他们夹在中间。前面出现了宣文殿,桓斌加快脚步走去,后面的“太子”道:“将军,这里不就是宣文殿吗?” 桓斌笑了笑道:“皇上现在已到御花园,请太子到那里见驾。” “太子”点了点头,随桓斌快步走进了一扇角门。御花园里一片寂静,连个人影也看不到。桓斌仍然大步向前走着,“太子”满腹狐疑,四下看了看,停住脚步:“将军,你要带我去哪里?” 桓斌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重重哼了一声:“到你该去的地方!” “太子”猛吃一惊,扭身要跑。桓斌一声\_网低喝:“拿下!”身后的千牛卫一拥而上将“太子”按倒在地。 偏殿坐落在御花园角落里,四周竹林环抱,非常幽静。桓斌押着“太子李显”飞奔到偏殿前,一伸手打开殿门,将“李显”一把推了进去。身旁的千牛卫关闭了殿门。 殿内空无一人,“李显”惊恐地四下望着。脚步声响起,狄公、小梅、齐虎、潘越四人徐徐从殿后走出来。“李显”登时吃了一惊:“阁老,是你!” 狄公冷冷地道:“没想到吧?” “李显”结结巴巴地道:“皇、皇帝呢?” 狄公一声冷笑:“你就不必见皇帝了!你这‘蛇灵’逆党,真是胆大包天,竟行如此丧心病狂之举,真是罪该万死!” “李显”一声惊叫,连退两步:“你、你说什么?” 狄公冷冷地道:“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本阁面前演戏?实话告诉你,今日你道出真情还则罢了;否则,立时之间,本阁就要你粉身碎骨!” “李显”咽了口唾沫:“我不明白阁老的意思。” 狄公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呀!不明白,好啊……”说着,他冲身旁的小梅使了个眼色。 小梅快步走到“李显”面前,一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李显”的喉头“咯”的一声,登时呼吸困难,张大了嘴,鬓角旁立刻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凸起。小梅伸出小指连挑几下,凸起处翘开了边。 小梅抓住边部狠狠一撕,“哧啦”,一张人皮面具被揭了下来。“李显”疼得一声惨叫,两手捂住脸颊。小梅迅即打掉他的双手,抓住头顶发心,猛地将他的头扬了起来:一张陌生的面孔映入了眼帘! 狄公慢步走到他面前:“怎么,还不说实话?” “李显”惊恐万状地望着狄公:“我、我……” 狄公道:“好吧,我给你开个头儿,你是‘蛇灵’五堂堂主血灵的下属,你们一干人被大姐萧清芳选中,假扮太子李显和朝中阁臣……” 假李显一声惊叫,抬起头来:“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道:“你的问题太多了!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要替换太子,侵占东宫?” 假李显轻轻咽了口唾沫。一柄短剑从旁边伸了过来,放在他的脖颈上,正是小梅。她的手腕轻轻一动,“呲”,鲜血从假李显的脖颈上流下来,假李显浑身颤抖着,脸色煞白。 小梅冷冷地道:“我是九堂堂主小梅!”假李显猛吃一惊抬起头来。 小梅道:“我可以告诉你,大杨山中的总坛已破,大姐萧清芳已经一命呜呼,‘蛇灵’已经完蛋了。听我好言相劝,将真情从实道来,否则,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假李显颤抖着道:“我、我说,我说。我们是血灵五堂的麾下,三个月之前奉命来到洛阳,任务是以小慧的美貌勾引太子,令其上钩,而后在暗中用我将其替换,从而达到占领太子宫的目的。” 狄公道:“小慧是谁?” 假李显道:“是、是我们五堂的首领。” 狄公点了点头:“太子现在何处?” 假李显道:“就关在后园的偏殿之中。” 狄公道:“那么,你们占领太子宫的目的又是什么?” 假李显道:“接应早已潜入城中的二十二位堂主及麾下两千多部众进入宫中……” 小梅猛吃一惊:“什么,二十二堂部众已全部进入太子宫?” 假李显道:“正是。他们是化装成太子卫率分批进入的。” 狄公道:“这些人潜进太子宫中不是没有目的的吧?” 假李显道:“二十二堂麾下奉上峰之命,在太子宫偏殿及后花园中挖掘隧道及一口荷花池,并将一座活闸口放入荷塘之内。” 狄公双眼猛地一亮,立即追问:“那隧道和闸口是做什么用的?” 假李显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小梅手中的剑一紧:“真的吗?” 假李显道:“我真的不知道。您曾是‘蛇灵’中人,最清楚组织的规矩,大事只有上峰才知道,我们这些底下人只是依令行事。” 小梅的目光望向狄公,点了点头。狄公失望地叹了口气,沉吟片刻道:“你们挖掘的隧道从太子宫通向何处?” 假李显道:“入口在太子宫后园内的偏殿,出口在洛阳城中谦义坊的一座小院内。” 狄公道:“隧道只挖到了谦义坊?” 假李显道:“正是。” 狄公与小梅对视了一眼:“你认识谦义坊中的那座小院吗?” 假李显道:“当然认识。” 狄公道:“你带路,我们立即前往谦义坊!” 如燕半靠在榻上静静地思索着,她的左肩被纱布包裹,隐隐地渗出一点血迹。李元芳走进来,如燕赶忙坐起身,元芳回手关上房门,走到她身旁关切地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如燕笑着摇了摇头:“已经没事了。想不到李将军还会怜香惜玉。” 元芳微笑着坐在她身边:“如燕,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说。” 如燕一愣,看了看李元芳的脸色,略感不安地道:“你这是怎么了,干吗这么正式呀?” 元芳笑了笑:“说好了,不许跳起来。” 如燕道:“你就快说吧。” 李元芳的话一出口,如燕的身体触电般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元芳轻轻嘘了一声:“小声。” 如燕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我不相信。” 元芳长叹一声道:“我也不愿意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如燕倒吸了一口凉气。李元芳望着如燕一字一句地道:“如燕,事关重大,只要你应下了这件事,一切就都掌握在你的手中!” 如燕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一定不辱使命!” 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谦义坊位于皇城上阳宫的北侧,距上阳宫只有一街之隔。坊门旁的一座红漆大门的院落前,齐虎、潘越率千牛卫严密把守。 小院中,狄公抬起头来向院外望去,上阳宫内以麟德殿为首的建筑群历历在目。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里离上阳宫很近呀!” 大将军桓斌道:“只有一街之隔。大人,这谦义坊是洛阳城中距皇城最近的坊里。” 狄公道:“似乎这里离太子宫也不远吧?” 桓斌道:“正是,出谦义坊东门,就是太子宫。”狄公点了点头。假李显道:“大人,隧道的出口就在房内。” 狄公道:“头前引路。” 假李显快步向房中走去。狄公一行走了进来,他四下观察着这间屋子,屋中四白落地,放着一些简单的家具。假李显走到八仙桌旁,将桌子抬到一边,露出桌下的一块木板。他弯腰将木板揭开,登时露出了下面的暗道。 狄公道:“点燃火把,我们下去看看。” 桓斌一声令下,门外的千牛卫手持火把奔了进来。狄公接过一支火把,率先走下暗道。隧道幽深曲折,有五六丈宽,三四丈高。狄公一行手拿火把边看边走。桓斌惊叹道:“好大的隧道啊!” 狄公道:“难怪需要两千人,干两个月的时间!” 小梅道:“狄大人,他们要这么宽大的隧道有什么用?这、这完全可以容得千军万马奔跑。” 狄公问身边的假李显道:“前面就是太子宫后园偏殿?” 假李显点头:“正是。这一段路虽然距离不长,只有五六里地,但是按上峰要求一定要挖到五丈宽、四丈高,因此,才花费了如此众多的人力物力。” 狄公点点头,喃喃地道:“这隧道到底有什么用处?”他忽然抬起头来,“难道是为了引洛河之水进入隧道?” 小梅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摇了摇头:“不对呀,即使将洛河之水引入隧道又有什么用处呢?隧道只挖到谦义坊,离上阳宫还有一段距离,没道理啊!” 身旁众人如听天书,面面相觑。大将军桓斌轻声问道:“阁老,什么洛河之水,您在说什么?” 狄公抬起头来:“啊,没什么。大将军,我们立刻返回,前往千牛卫府,你集合大队卫士整装准备,只待天色一黑,我们便从隧道暗中潜进太子宫,救出太子,消灭逆党!” 桓斌道:“是!” 右威卫大将军府前,一骑马飞驰而来,停在了门前。马上人正是狄春,他翻身下马,对门前的军士道:“相烦通禀,就说狄府大总管狄春有要事求见!”军士点了点头,快步跑进门去。 不一会儿,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便在正堂上接见了狄春。狄春倒身下拜:“小的狄春叩见大将军!” 王孝杰赶忙将他搀起来:“好了,好了,不必多礼。狄春呀,有什么要紧事,快说。” 狄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这是李将军让我交给您的。” 王孝杰一惊:“元芳?” 狄春点头:“正是。” 王孝杰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前来,是不是出事了?” 狄春道:“李将军要务冗沉,无暇分身,特命小的前来下书。” 王孝杰赶忙接过书信,飞快地打开,看了一遍。他抬起头来,倒吸了一口凉气,半晌,点了点头:“你马上回去上复李将军,就说我立刻准备!”狄春谢过大将军,起身告辞。 这夜,太子宫偏殿上,小慧心神不宁地徘徊着,门声一响,一名卫士飞奔进来。小慧赶忙迎上前去:“怎么样,他回来了吗?” 卫士摇摇头道:“我到宫门打听了几次,守门的千牛卫都说太子还没有出来。” 小慧深吸了一口气道:“不好,一定是出事了!” 话音刚落,一名黑衣人快步走进来,低声道:“血灵来了。” 小慧顿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门外,响起一声惊雷。 夜色如墨。一队队千牛卫在张环、李朗、齐虎、潘越等人的率领下无声地进入谦义坊中。 小院中的石桌上摊着一张地图,正是太子宫的宫禁图。狄公、桓斌、如燕和假李显围在石桌旁,假李显指着宫禁图:“这里是后园,这就是偏殿。荷塘在这个位置……” 手指从荷塘向西划出去,停在西侧的几排大房子上。假李显道:“‘蛇灵’二十二堂的属下,化装成太子卫率,住在这几排房中。” 大将军桓斌点了点头。狄公道:“大将军,救出太子后,迅速解决宫中的‘蛇灵’逆党。否则,一旦走漏风声,引起变乱,那就大事不妙了。” 桓斌点点头:“阁老放心。” 脚步声响,张环、李朗飞步走了进来。张环禀报道:“大队已在谦义坊外集结完毕。” 狄公的目光望向桓斌:“大将军,严令众军悄然行动,绝不能惊动敌人!” 桓斌点点头,大步走出院外。狄公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对身旁的小梅道:“已是初更,是时候了。” 话音未落,大将军桓斌率千牛卫奔进院中:“按阁老吩咐,已传下军令!” 狄公道:“好,大将军,传令众军,进入隧道!” 桓斌冲身后一挥手,张环、李朗、齐虎、潘越率千牛卫无声地冲入屋中。 千牛卫无声地奔行在隧道之中。大将军桓斌连声催促:“快,快!” 狄公目光望向身边的小梅。小梅轻声道:“大人,拿下太子宫之后,我们该做什么?” 狄公长长地吁了口气:“先救出太子,将潜伏在宫内的‘蛇灵’逆党一网打尽。我想,他们不会没有反应。”小梅点了点头。 隧道尽头,一条石头台阶直通顶上的暗门,千牛卫们停住了脚步。后面,狄公、桓斌、小梅和假李显走过来。狄公抬头看了看上面的暗门,问假李显道:“是这里吗?” 假李显轻声道:“上面就是偏殿。” 狄公对桓斌道:“命众军熄灭火把!” 桓斌冲后面低声传令。 众军将口令一个个传下去,火把一排排熄灭。隧道中一片漆黑。狄公轻声道:“立刻行动!” 桓斌道:“阁老,上面太危险了,您先留在隧道中,待末将率军清场完毕,您再上来。” 狄公点点头:“好。记住,先救太子,再擒拿逆党!” 桓斌道:“阁老放心!张环、李朗、齐虎、潘越。” 四人踏前一步。桓斌:“保护大人。其他人随我来!”说着,他一把掣出腰刀快步奔上台阶,众军随后而上。狄公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 偏殿内空无一人,几盏长明灯发出昏黄的光。忽然殿中央的几块灰砖轻轻动了动,紧接着“咔啦”一声,灰砖翘起,桓斌纵身跃了上来。他手持钢刀机警地四下扫视了一遍,而后冲下面一挥手,千牛卫无声地冲了上来。 小梅看着他们往上冲,轻声道:“看来很顺利。”狄公点点头。 桓斌站在暗门旁,冲下面轻声喊道:“阁老,您上来吧!” 狄公率小梅、假太子及四大军头快步走了上来。狄公问假李显道:“太子在哪里?”假李显一指偏殿旁的侧房:“就关在这间房中。” 侧房内一片漆黑,李显神情委顿,瘫坐在地上。突然门开了,火把晃了进来,李显赶忙用手遮住眼睛。 “太子殿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李显猛吃一惊,颤抖着将手缓缓放下。 狄公蹲在他的面前。李显登时惊呆了:“阁、阁老……” 狄公点了点头:“殿下,您受苦了。” 李显泪如泉涌,大叫一声“阁老”,扑进狄公的怀里。狄公赶忙将他扶起:“殿下节哀。事情我都知道了。” 李显抽泣着点点头:“是我一时不察,误中歹人奸计,我真没用!” 狄公微笑道:“好了,殿下,一切都过去了,咱们出去吧。”小梅快步走过来扶住李显,几人向外面走去。 狄公一行快步走进偏殿,登时,他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偏殿内站满了手持钢刀的“蛇灵”下属,四大军头已被黑衣人擒拿,绳捆索绑歪在一旁,五堂首领小慧冷冷地望着他们。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桓斌,这是怎么回事?” 桓斌慢慢转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地狞笑:“狄阁老,您不是号称世上最聪明的人吗,怎么连这一点都想不通?” 狄公倒抽一口凉气:“你、你、你也是‘蛇灵’的属下!” 桓斌狂笑不止:“没想到吧!能让狄仁杰如此吃惊,真是世间一大快事啊!不错,我就是‘蛇灵’一堂的堂主!” 狄公登时连退两步:“我说白马寺中的刺客是怎么进去的,原来是你!” 桓斌冷笑道:“说得太对了!只是此时才想到,已经为时太晚了!” 狄公的目光望向身旁的太子李显,李显浑身颤抖,手脚冰凉,身体不停地晃动着。狄公又看了看一旁的小梅,轻声道:“小梅,你保护太子从侧房杀出去。” 小梅笑了笑:“不必了!” 狄公又是一怔。小梅微笑道:“狄大人,‘蛇灵’中的六大杀手你见过五位,我想你的心里肯定一直在猜测,排行第二的血灵到底是谁,对吗?” 狄公张大了嘴:“你、你……” 小梅道:“不用那么惊奇,我就是血灵。” 狄公一声惊呼,连退两步:“什么,你、你是血灵?”第十章 “蛇灵”逆党全军覆灭狄府二堂上一片寂静,虺文忠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忽然堂上的烛火一暗,接着又亮了起来。一条黑影从房梁上飞下来,寒光一闪,短刀直奔虺文忠的胸前刺来。 “当”的一声,链子刀直奔黑影后心袭来,速度快得异乎寻常。黑影顾不上虺文忠,掌中短刀回撩,将身后链子刀的刀头磕歪,他的身体飞快地掠到虺文忠身前。虺文忠双眼突然一睁,黑影大惊,连忙后跃,但为时已晚,虺文忠的双掌已重重地击在黑影的前胸之上。黑影一声惨叫,短刀脱手飞出,身体如纸鸢一般飘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地下。他挣扎着爬起来。一双脚出现在他面前。黑影抬起头来,正是李元芳。 虺文忠从榻上站起来,走到元芳身旁,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李元芳冷冷地道:“该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了。”说着,他一伸手将那黑影的蒙面黑布揭掉。令人惊讶得目瞪口呆的是,地上躺着的竟是小梅! 李元芳倒抽一口冷气:“是你!”小梅缓缓抬起头来,突然呕出一口鲜血。虺文忠冷冷地道:“她就是血灵!元芳,你可能有所不知,血灵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孪生姐妹。上一次在山谷中,我就是吃了她们的大亏,才身中剧毒。” 元芳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虺文忠道:“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血灵竟然会是小梅。” 李元芳猛地抬起头:“小梅现正跟随在大人身旁,一旦她出手加害,以四大军头之力无法与之抗衡!” 虺文忠听说,登时紧张起来:“小梅随狄大人去了太子宫?” 李元芳道:“正是。” 虺文忠道:“元芳,我们要立刻赶到太子宫,向大人禀告,晚了后果不堪设想!” 李元芳点头道:“先将她捆绑起来,收于后园之内,我二人立刻赶到太子宫!” 太子宫偏殿上,狄公仰天长叹一声:“我终于明白了,此事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巨大的圈套。首先是桓斌利用自己千牛卫大将军的身份,暗中探查,终于侦知了袁天罡被关押在白马寺中。他将消息传到‘蛇灵’总坛,萧清芳便立刻行动起来,第一步,就是小梅……” 小梅冷笑一声:“不错,当时,青阳客栈出现了显儿留下的蛇形标记,这令我大吃一惊。我立刻将此事报告了萧清芳,她要我暗中与李元芳见面,故意将白马寺之事透露出去,以引起你的注意。” 小梅得意地大笑一声,接着道:“果然,李元芳中计,赶回洛阳将此事禀告给你。而你呢,经过一番分析,最终将焦点锁定在白马寺和闪灵的身上。而此时,桓斌则安排闪灵和我进入寺中相机行刺……”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个在白马寺中刺驾的第三人是你?” 小梅道:“不错。没想到吧?其实,我们根本没有打算杀死武则天,只是为了令她心存疑惧,从而将老主人袁天罡转出白马寺,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暗中下手截夺。” 狄公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 小梅道:“是的。果然,一切都照着我们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往下进行。桓斌,下面的故事就由你来给聪明的狄大人讲讲吧。” 狄公的目光望向桓斌。桓斌一脸得意之色:“刺驾的当天晚上,武则天就派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来到白马寺中,将老主人袁天罡提走。而我呢,则率二十二堂的下属,扮作千牛卫在半路等候……” 这是一段短短的峡谷,黄胜彦率内卫飞马而来。忽然一声号角,峡谷两侧伏兵四起,桓斌率千牛卫拦住了去路。黄胜彦猛地勒住战马,向对面望去。桓斌催马来到他面前:“黄将军,这么晚了到白马寺有何贵干呀?” 黄胜彦皱了皱眉头:“我道是谁,原来是桓大将军。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桓斌道:“刺驾之事尚未了结,本将军率千牛卫在此设伏,严查过往之人。” 黄胜彦道:“难道你连内卫也要查吗?” 桓斌笑了笑:“本将不敢,只是要问一问黄将军是来做什么的?” 黄胜彦道:“我奉圣谕率内卫到白马寺中公干。行了吗,大将军?” 桓斌点了点头:“黄将军请吧。” 黄胜彦冲身后一挥手,内卫们催动囚车缓缓向前开去,对面的千牛卫向两旁一闪,让开了一条路。黄胜彦看了桓斌一眼:“好了,大将军,告辞了。” 桓斌点点头:“黄将军请便。” 黄胜彦一提马向前走去,眼看着他的马与桓斌擦肩而过这一刹那,桓斌突然出手,将黄胜彦的人头砍落。早就蓄势待发的“千牛卫”们一声呐喊将内卫围在了中央。 桓斌看着狄公,不无讽刺地道:“这就是事情的整个过程。” 狄公长叹一声:“我说内卫们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原来他们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袭杀的!” 桓斌微笑道:“是的。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竟能在那种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完全依靠推理找到了案发的第一现场;勘破了白马寺中的地牢,发现了老主人的身份,真可算得上是神乎其技啊!” 狄公笑了笑道:“这一点是你们没有想到的。” 小梅道:“不错。本来,我们只是想引你去灭掉萧清芳……” 狄公一惊道:“哦,这是为什么?” 小梅诡谲地笑了笑:“不要着急,我们还有的是时间,这一点会有人给你解释的。” “你们恐怕已经没有时间了。”殿中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 桓斌和小梅猛吃一惊,抬起头来,眼前陡地一花,两个人站在了他们的面前:正是李元芳和虺文忠! 狄公又惊又喜:“元芳,文忠,你们来了?” 李元芳点点头:“大人,我们来了。” 小梅望着虺文忠张口结舌地道:“你、你不是一直昏迷吗?” 虺文忠冷笑一声:“那当然是个障眼法,是我和狄大人给你们使的障眼法。否则,你那个杀手妹妹会上钩吗?” 小梅倒抽了一口冷气,颤抖着道:“她在哪儿?” 李元芳冷冷地道:“她已经倒在了我们手中。现在,你是跪下受缚呢,还是要我动手?” 小梅的脸色变了:“你、你们杀了她?” “当然没有!”殿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所有人一惊,举目向门外望去。“砰”的一声,大门打开,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竟是鲁成,后面跟着被打成重伤的黑衣小梅。 李元芳登时惊呆了:“你、你没有受伤?!” 黑衣小梅冷笑一声。李元芳猛地扭过头,目光如电望向身旁的虺文忠。一丝狞笑浮现在虺文忠的脸上:“是的,我并没有打伤她。” 李元芳猛吃一惊,身体刚一动,但高手相争怎能差这半秒的时间,虺文忠已经出手了,他的两指在元芳肋下一戳,元芳登时半身酸麻,手脚立刻僵住了。 狄公不禁一声惊叫,指着虺文忠道:“你、你也是‘蛇灵’的卧底……” 虺文忠走到他的面前,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是的。狄大人,今天夜里,令你感到吃惊的事情似乎是多了一点。” 说着,他缓步走到小慧面前,微笑道:“小慧,你好吗?”小慧深情地望着他,点了点头,轻声道:“你瘦了。”虺文忠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总算有出头之日了。”小慧的眼中含着泪水,轻轻点了点头。 虺文忠的目光望向了狄公:“至少这一点我并没有欺骗你,我和小慧都是李姓宗嗣,全家被武逆所杀,多少年来,我们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狄公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虺文忠笑了笑道:“好了,不提往事了。说说现在吧,我知道,这一切都令你感到不可思议,不过没有关系,你放心,我们会让你一一明白的。因为,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早已精心策划好的。如此精妙绝化的设计,如果不让你明白,那岂不是明珠暗投?不要说你会死不瞑目,我们的心中也不会舒服的。” 一旁的鲁成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他:“你究竟是谁?” 鲁成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微笑道:“狄仁杰聪颖过人,推理如神,难道真的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 狄公静静地望着他,猛地,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道:“袁天罡没有死,这一点我早就应该想到!” “鲁成”微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我才是真正的袁天罡。”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总坛中的那个死者……” “鲁成”笑了笑:“当然是鲁成!” 狄公惊呆了。“鲁成”慢慢伸出手,从自己的脸上揭下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了真面目,果然与总坛中的死者“袁天罡”长得一模一样。 狄公长叹一声,闭上双眼:“我狄仁杰还从没有如此失败过。为什么,为什么?” 袁天罡笑了笑:“因为,你的对手是袁天罡!” 狄公猛地睁开双眼。袁天罡道:“让我们从头说起吧。十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两本上古的历书,里面详细记载着洛河的天候水文,当时我并没有把它当回事。然而,回到家中仔细研读之下,却发现书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狄公略带紧张而又急切地问道:“什么秘密?” 袁天罡并没有注意到狄公的表情变化,他笑了笑道:“洛河西通瀔水,南连漕渠,北接运河,水文情况极为复杂。书中记载了上古年间洛河出现的十几次可怕的泛滥,于是我按照书中记载的当时天候,以历法之数进行推演,发现,那并不是洪水泛滥,而是洛河水受日食或月食的影响而引发的巨大暗涌。” 狄公一惊:“暗涌?” 袁天罡道:“正是。按照书中记载每一次暗涌的时间,都是日食或月食发生之时。” 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日食?” 袁天罡点了点头:“当时,我得到这个结论以后,便详加推算,终于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论,那就是十年之后,将会有日食发生。得到这个结论后,我非常震惊,对于洛阳来说,日食就意味着暗涌,那将是天地间积蕴的一股神秘力量!” 狄公道:“这暗涌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天罡道:“我将它称作‘洛河神异’。记得昨天你还问起了这件事情。” 狄公道:“不错,我是听皇帝在白马寺中对我提起的。” 袁天罡点点头:“暗涌是在可怕的天候下形成的水文灾难。一旦暗涌爆发,洛河两旁的堤岸就会被彻底撕裂,河水倒灌纵溢将两岸的街道民房全部吞噬!” 狄公大惊:“这暗涌有如此巨大的威力?” 袁天罡道:“正是。这是自然之数,无法避免。当时我破解了这个秘密之后就想,如果能将暗涌善加诱导,使它不向两岸延展,将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一个点上,那么它一定会形成摧枯拉朽、拔山起岳的巨大冲击力,不管什么东西在它的面前,都会土崩瓦解!那么,如果将这股巨力用于武则天身上,她会怎么样呢?” 狄公的脸色变了,他抬起头来:“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将地点选择在太子宫!” 袁天罡道:“哦,为什么?” 狄公道:“那是因为,太子宫与洛水和上阳宫之间的距离都是最近的。你在宫中挖掘荷塘与洛河相连,并在荷塘中放置闸口,使洛河水平时不能进入到荷花池中;然而,一旦暗涌来到,水量骤然加大,闸口便自行升起,使暗涌冲入荷花池内,以摧枯拉朽之力撞破荷塘四壁,进入隧道之中,沿隧道直奔上阳宫麟德殿下而去\_网。此时,正是大朝时间,麟德殿倒塌,将皇帝及所有大臣埋于地下。于是你们便用那些易容过的太子、阁臣将大周的天下偷梁换柱,窃取到你的手中。好一个如意的算盘呵!” 袁天罡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你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像你这样的人如果能为我所用,我袁天罡何愁大事不成啊!” 狄公笑了笑:“这里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只要求部下将隧道挖至谦义坊,而不延伸到上阳宫麟德殿之下呢?” 袁天罡笑了:“那是我精心计算过的,谦义坊与上阳宫之间只有一街之隔,以暗涌之力来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冲毁那段壁垒阻隔而进入上阳宫地下。因此,我们完全不需要将隧道修到麟德殿下。否则,既费时费力,又容易暴露,使计划功亏一篑。” 狄公点了点头道:“今天我才彻底明白了,原来所谓的‘洛河异事’竟然是这样的!” 袁天罡点点头:“是的。在地牢中,我用了十年的时间计算暗涌发生的准确日期和时刻,以及如何以力学之理引导这股巨力,不让它分散到别处,只集中于一点,直袭上阳宫麟德殿,将麟德殿、武则天和朝中所有大臣一起埋葬!终于,我想到了这个办法,真可以说是夺天地之造化!” 狄公问道:“这个秘密萧清芳也知道吧。” 袁天罡点了点头:“是的。她之所以还肯花费力气将我救出,就是想从我口中得知‘洛河神异’的准确时间。” 狄公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而且,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萧清芳一定很早就开始筹备此事,从小慧率人潜入洛阳,伺机勾引太子,取而代之,到二十二堂按部就班开进太子宫展开工事,这一切都说明,她对此事已是蓄谋已久,只是不知暗涌的准确日期和时刻。” 袁天罡道:“非常正确。在我入狱这十年之中萧清芳的权力欲急速膨胀,当桓斌和小梅将我从白马寺中救出时,便将这一点告诉了我。而虺文忠对她就更加不满,早就欲除之后快!” 狄公道:“于是,一个引我前往大杨山,消灭萧清芳的计划就诞生了!” 袁天罡点头:“一点不错。你知道,在这十年之中,萧清芳在‘蛇灵’中的势力飞速发展,早已远非我所能及,想要除掉她谈何容易!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到了你。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将萧清芳除掉,那就只有你狄仁杰了!” 狄公苦笑道:“我一辈子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竟会成为杀人工具。” 袁天罡道:“是的,你确实是我的杀人工具,而且,是一件很不错的工具。这时,一个计划慢慢酝酿而成,我先到柳州住下,命鲁成易容之后去替我对付萧清芳,而我则可以在暗中指挥这个计划。首先,萧清芳最信任的就是血灵,而血灵是一对孪生姐妹,就是小梅和小凤,她们俩是我从小带大的,对我绝对忠心耿耿。萧清芳派她们二人到你身旁卧底,这正中了我的下怀,于是我将计就计,暗中命小梅将‘蛇灵’总坛的状况对你详细言明,而后引你率军来到大杨山中,彻底摧毁萧清芳的老巢。果然,你中计了,率大军来到山中拔除蛇穴,摧毁了总坛陀罗地。”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不认为事情也可以这样说吗,那就是这件事本来正是我要做的!” 袁天罡略带嘲弄地笑了笑:“当然可以,如果你觉得这样说能让你心里好过一些的话。” 狄公道:“与小梅引我前往大杨山同时进行的,是你开始安排第二路卧底之人——虺文忠。” 说着,他的目光望向虺文忠,虺文忠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狄公并没有理睬他,继续道:“当时,你们定是通过大杨山中的蛇穴,得知元芳和如燕已到。于是,便精心安排了虺文忠与萧清芳及假袁天罡的决裂。虺文忠与二位血灵在萧清芳面前合演了一出中毒的闹剧,而后随着你的指引,逃入元芳和如燕居住的小庙,被这二人救下,顺理成章地埋好了这第二条暗线。” 虺文忠冷冷地道:“精确的分析,只是稍微晚了点儿。” 狄公笑了笑:“难怪当时元芳曾对我说起了一件事情:你中毒后脸色紫黑躺在山顶小院里,如燕替你把了把脉,说是脉象很平实,也许是因为你功力深厚的缘故。过后,元芳和如燕对我说起此事,我当时就觉得非常奇怪,中毒之人怎么会脉象平实?从那时起,我开始怀疑虺文忠。” 虺文忠冷笑道:“现在,你好像忽然变得比任何人都聪明了。” 狄公笑了笑对袁天罡道:“我记得那天夜里,元芳、如燕和虺文忠应该是在你居住的那个蛇穴中过的夜吧。” 袁天罡点头道:“正是。那天夜里,李元芳和如燕来到了蛇穴,我故意帮他们找到解毒用的药材,而在协助他们扶起虺文忠时,我将一张小纸条塞到他的手里,那上面写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狄公惊讶地“哦”了一声。袁天罡接着道:“这件事完成后,我便将他们指引到总坛陀罗地。” 狄公点点头:“本来,你的算盘是,只要将如燕留下,虺文忠便能够顺利地卧底在我身旁。而李元芳太难对付,因此必须下手除掉,于是你暗中跟到了陀罗地,亲自指挥……” 如燕被关闭在陀罗镇的客房中。忽然房屋一阵摇动,房顶喷射出一道道白烟,眨眼间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如燕只觉头晕目眩,身体不停地晃动着倒在了地上。 “咔”的一声,随着封闭门、窗的铁板开启,房门打开了。一双脚缓缓走过来,地上躺着的虺文忠突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袁天罡站在他面前:“立刻动手,除掉李元芳!”虺文忠道:“放心吧,万无一失!” 狄公接着道:“这样,在陀罗镇上,元芳遇到了那个身穿‘蝮蛇’衣服的神秘杀手。其实,那个杀手不是别人,就是你虺文忠。你之所以身穿‘蝮蛇’的衣服,不过是为了分散李元芳的注意力,令其无法猜测到你的真实身份。” 虺文忠得意地道:“一点儿也不错。” 狄公点了点头:“于是,你二人在街道上展开激战,元芳故意中招倒地,可你却认为自己杀死了他,便从杂货店中走机关进入地牢。然后,你快速来到关押你和如燕的石牢,脱去‘蝮蛇’的衣服,走进石\_网牢躺在地上。”狄公的目光望向虺文忠道,“我说的没错吧?” 虺文忠道:“没错。” 狄公继续道:“你们可能没有想到,这条道我也曾走过。因此,当我听到元芳说起镇上的那个神秘杀手时,便立刻联想到了这件事,当然,随之也想到了你。” 虺文忠讥讽地道:“你可真是诸葛亮,只不过是事后的!” 小梅等人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狄公并不介意,他对袁天罡道:“本来,在这个计划里,你并没有打算自己露面,直接面对我。但正是由于虺文忠过于自大轻敌,没能杀死李元芳,这才使你的计划不得不中途改变。” 袁天罡点点头:“不错。文忠没有杀死李元芳,而萧清芳手下的那些蠢蛋竟将李元芳抬进了总坛,致使他盯住了我。我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变换策略,决定亲自协助你们消灭萧清芳,并且,自己也进入到你的伞翼之下,得以更直接地了解你们的动向,指挥行动。这个主意一打定,我就答应李元芳,帮助你们击破‘蛇灵’总坛。” 狄公点点头:“总坛被攻破,这是你想看到的,但你不想看到的是萧清芳落在我的手中。因为,她一旦被俘说出‘洛河神异’的机密,你们便大势去矣。” 袁天罡点点头:“不错。萧清芳必须死!然而当时,我们在总坛的人手却不够。” 狄公道:“是的。当时两个血灵只到了小梅一人,而她又恰恰跟在我的身旁无法脱身。虺文忠则装作中毒的样子,更无法主动行动,但情势紧急迫在眉睫,万般无奈之下,你只得暗令虺文忠动手……” 狄公一行向祭坛外走去。鲁成走过虺文忠身旁时,冲他使了个眼色,虺文忠微微点了点头。转眼之间,所有人都离开了,祭坛又恢复了宁静。虺文忠对杨方、仁阔道:“二位将军,请你们过来一下,我有话说。” 二人赶忙走过来。猛地,虺文忠的手闪电般从身下抽了出来,寒光一闪,杨方、仁阔倒在血泊中。几名守卫的军士大吃一惊,正要叫喊,虺文忠身形如电飞快地将他们干掉了。 狄公道:“我的推断没错吧?” 虺文忠点点头:“不错。” 狄公继续道:“于是,你便潜入通道之内寻找萧清芳的踪迹……” 通道中,萧清芳一伸手拔下肩头的羽箭:“想不到总坛就这样被毁了,真是祸起萧墙啊!鲁成、小梅,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们!” 黑衣人掏出金创药为她敷在伤口上,萧清芳疼得身体连连抽动。忽然,前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黑衣人一惊:“有人。”萧清芳迅速站起身来。一条人影缓缓走来,正是虺文忠。萧清芳一声惊叫:“是你!”寒光闪过,她的咽喉裂开了一个洞,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身旁的几名黑衣人也立时倒在了血泊中。 狄公望着虺文忠道:“我说得不错吧?” 虺文忠道:“不错,说得很对。” 狄公道:“你回到祭坛后,为怕我追查杀害杨方、仁阔的凶手,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便使出了苦肉计,你坐到杨方的尸身旁,举起刀向自己的左胸刺去。” 虺文忠点点头:“你的推测完全正确。” 狄公道:“你这苦肉计果然管用,将大家所有怀疑的焦点都引离了你这个最该怀疑之人的身上。然而,回到客店后,当我详加验看尸身,便立刻觉得非常奇怪:以杨方、仁阔的武功来说,绝不可能在全神戒备的状况下被人割断喉咙,而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因此我断定,下手之人定是个熟人。” 虺文忠冷笑一声,调侃道:“你现在才断定是不是有些晚了?狄阁老,说句心里话,我真佩服你的口才,竟能将惨败说得像大获全胜一般津津有味!” 狄公笑了笑道:“其实,胜败本来就没有根本的界限,时而此,时而彼,所以,你千万不要将胜利看成是一成不变的。” 虺文忠一愣:“什么意思?” 狄公道:“没什么,只是随便说说。” 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袁天罡:“其实我知道,那天夜里,在陀罗镇的客店中,血灵小凤去找虺文忠是奉你之命前去和他联络,只不过被狄春撞破,这才假戏真做,装出想刺杀他的样子……” 夜,客房内。小凤站在榻旁:“老主人让我告诉你,一切小心在意,最近不能再出手了!” 虺文忠点了点头:“这苦肉计用完,我也没法动手了。你上复老主人,让他放心……”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人一惊,虺文忠低声道:“用刀刺我,快……” 说着,他闭上双目,小凤举起掌中的匕首。“砰”的一声巨响,门开了,狄春猛冲进来。小凤转过身形。狄春一声惊叫:“快来人,有刺客!” 狄公的目光望向虺文忠:“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吗?” 虺文忠感到诧异:“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狄公笑了笑:“只是猜测。” 虺文忠嘲笑道:“猜得倒是很准确,不过,你现在猜这些还有什么用处呢?” 狄公道:“没什么,只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 小梅冷冷地道:“很准确,就是太晚了!” 狄公笑了笑,没说话。袁天罡道:“至于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狄公点了点头:“是呀。还有,就是萧清芳最关心的问题,‘洛河神异’到底是哪一天?” 袁天罡笑了:“放心,你一定能够看到,就在明日辰时三刻,日食便会来临。接踵而来的便是可怕的暗涌,到那时宫廷倒灌,神庙崩摧,武氏和李唐的天下便彻底终结了!而你,狄大人,从现在起,你便要待在这里,直到此事结束,因为,你和太子是我们的护身符!”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袁天罡道:“你知道,得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才很不容易,我希望你能辅佐我成就大事。” 狄公看了他一眼:“你?” 袁天罡淡然一笑:“怎么?” 狄公一声冷笑:“你也配吗!” 袁天罡登时愣住了。虺文忠冷冷地道:“狄仁杰,现在这种情势下,恐怕还轮不到你这阶下囚发威吧?” 狄公没有理他,目光望向袁天罡:“你们的故事很动听。现在你们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袁天罡愣住了:“什么意思?” 狄公笑了笑,缓缓走到小梅跟前:“从你死而复活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蛇灵’在我身旁的卧底!” 小梅冷笑一声:“是吗?那你可真聪明。”说着,她走到小凤身旁,拉住她的手略带嘲弄地道:“那就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知道的吧。” 狄公冷笑一声:“第一,青阳客栈是你秘密开设的,不光是为了要见如燕,还要秘密约见虺文忠这些所谓的好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小梅得意地道:“一点儿都没错。” 狄公道:“那么,既然你死了,这个青阳客栈为什么还会保留?而且持续那么长的时间?第二,我刚到客栈,那里就发生了杀人命案,而且,死者恰恰又是我最关心的‘蛇灵’成员,这种巧合的几率几乎是零。第三,你们杀死那两个‘蛇灵’下属后,为什么不逃离客栈,却还像没事人一样,悠闲地住在那里,似乎是专门等候官府和我前来查案?第四,也是你最致命的一点……” 小梅冷笑一声道:“哦,是什么?” 狄公道:“就是那张画着蛇形标记的草纸……” 夜,青阳客栈吴祥房中,闷柜的门开着,一柄短剑夹在杂乱码放的衣物中,短剑下面是一张纸条。狄公拿起短剑仔细地看了看,放在一旁,又拿起了那张纸条,轻轻展开,他登时愣住了。纸上绘着一对小蛇,头对着头作说话状。狄公倒吸了一口冷气,旁边的狄春轻声问道:“老爷,这是什么?” 狄公道:“这就是如燕和小梅约见的蛇形标记。” 狄公道:“这件蠢事彻底暴露了你的身份。据你所说,那张纸是两个前来寻找你踪迹的‘蛇灵’下属带来的。请问你,吴祥将这二人杀死之后,为什么不将这张随时可以暴露你身份的草纸销毁?你们‘蛇灵’中人不是最讲清理现场、销毁证据吗?怎么会犯如此低级、愚蠢的错误?继而,我明白了,这根本不是错误,这张纸就是为了故意要让我看到,从而将你引出。” 小梅的脸色有些变了,半晌,她冷笑一声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不过聊以自慰罢了。” 桓斌嘲笑道:“狄大人从来没有栽过这么大的跟斗,这是在为自己找回面子。” 袁天罡一摆手制止他们,他缓缓走到狄公面前道:“狄大人,我刚刚说的话,希望你能够好好考虑考虑。今日之后,武周的朝廷便不复存在,一切都由我们来重新创造。这可是天赐良机,如果你能辅佐我成就大业,那你就是开国元勋,裂土封疆,岂是你现在一个区区内史可比?” 狄公发出一阵大笑:“袁天罡,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不明白,兀自做着什么‘千秋大业’的美梦,真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像尔等这般阴险恶佞、歹毒残暴的恶贼,人若不除,天必除之!你竟还在此大言不惭,狂言什么成就大业,裂土封疆,真真是恬不知耻,可笑之极!尔以为苍天之下,可容逆贼乎!”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每一句似乎都捅进了袁天罡的心窝子,他的脸色霎时间变得非常难看,冷冷地道:“狄仁杰,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老夫好言相劝,你却恶语相加,我看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实话告诉你,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狄公冷笑道:“昨天夜里,你在屋中烧毁了一批术算用的图纸吧?” 此言一出,对袁天罡无异是一个晴天霹雳,他登时惊呆了:“你、你怎么会知道?” 狄公冷冷地道:“当然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袁天罡故作镇定道:“哦,我倒想听一听。” 狄公道:“还记得昨夜我们关于‘洛河异事’的一番对话吗?你说那两本历书叙述的都是洛河附近的天候水文。老主人对洛河非常熟悉,当年,洛河惊现八卦图就是他通过天候推算出六月二十二日那天洛河底将有巨大漩涡出现,这才置石碑于河内,令举世皆惊。” 袁天罡点头道“是”。 狄公冷冷地道:“洛河惊现八卦碑的真相,只有皇帝和袁天罡知道。当年,你率人在洛水河畔炮制此事后,所有参与之人,不是都被你杀死灭口了吗?可昨天夜里,此事竟通过一个下人之口说了出来,而且说得竟是那么轻松、随意,似乎是自己所为一般。于是,我命狄春监视你的房中,果然在今天清晨,找到了那些灰烬。从这时起,我就知道你不是鲁成,而是真正的袁天罡!” 袁天罡猛吃一惊,连退两步。良久,他笑了,笑声越来越大,继而变为狂笑:“好,说得好!既然你如此聪明,已经推断出了一切,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会变成了我的阶下囚?” 狄公一声冷笑:“你以为我真的会落入你的圈套?你以为就凭你们那一点雕虫小技,便可骗我狄某这双眼睛?实话告诉你们,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到了!” 话音未落,殿外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袁天罡大惊失色,向桓斌道:“怎么回事?” 桓斌惊恐地摇摇头:“不知道啊,难道是千牛卫?” 狄公不紧不慢地道:“我来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吧,这是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率主力攻破太子宫,诛杀逆党的声音!” 袁天罡倒抽一口凉气,连退两步:“你说什么?” 桓斌强自镇静道:“老、老主人,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去看看!”说着,他飞奔出殿。 狄公的目光从袁天罡、小梅、小凤、虺文忠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众人的面色极为紧张,侧耳倾听着窗外的动静。 狄公的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冷笑。“砰”的一声殿门打开了,桓斌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肩头插着一支羽箭;袁天罡、虺文忠、小梅、小慧快步迎上前去,扶住了他惊问道:“桓斌,到底怎么回事?” 桓斌带着哭腔喊道:“老主人,真的,真的是右威卫主力,完、咱们的人,全、全完了!” 袁天罡一声惊叫,猛地转身望着狄公:“你、你……” 狄公声色不动,冷冷地道:“袁天罡,今日狄某之所以孤身犯险,设此巧局,就是为了要摸清‘洛河神异’之谜和它的具体日期。果然,你们得意之下无所顾忌,将机密对本阁和盘托出。事到如今,你们还想全身而退?做梦!你们的末日已经到了!” 袁天罡连退几步,突然狞笑起来:“可你和太子还在我的手里!文忠、小梅,将他们拿下!” 虺文忠和小梅缓缓拔出兵刃,向狄公走来。狄公仰天大笑:“可笑你们这些狂妄自大,自作聪明的蠢货,事到如今居然还不明白!” 虺文忠和小梅停住了脚步:“你什么意思?” 狄公一声大喝:“动手!”话音未落,小梅身后寒光一闪,长长的剑尖从她前心穿透出来,鲜血登时喷涌而出。所有人发出一片惊呼。 小梅不敢相信已经发生的事情,低下头看了看胸前的剑尖,又慢慢转过头去:剑柄竟然拿在孪生妹妹小凤的手中。 小凤冷冷地看着她:“千万别以为自己聪明,否则会付出代价!” 所有人都惊呆了,殿里静得能够听到呼吸之声。小梅张大着嘴,目光充满惊疑之色:“你、你不是,小、小凤……” “小凤”道:“说对了,我不是小凤!”说着,她揭去脸上的人皮面具,竟是如燕!小梅望着如燕,张大了嘴,身体不停地抽搐着。 如燕冷冷地道:“怎么样,被骗的滋味好受吗?!”说着,她狠狠地将剑抽出来,小梅“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袁天罡等人发出一阵惊叫。 “噌”的一声,虺文忠钢刀出匣,直奔如燕。猛地脑后风响,虺文忠一惊回过头来,一柄单\_网刀快似流星般袭到他的脑后,他往前一蹿,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飞快地转过身来。一个人手持钢刀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李元芳! 虺文忠登时惊呆了:“你、你……” 李元芳冷笑一声:“就凭你这等宵小也配与我斗法!实话告诉你,我的袍服中衬着软甲,你那一指点在了甲胄之上!” 虺文忠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手有些颤抖了。李元芳冷冷地道:“现在才是真正的生死之战。看看,你是不是像自己在陀罗地吹嘘的那样厉害?” 虺文忠深吸了一口气,手缓缓将刀举了起来。元芳对如燕道:“保护大人和太子!”如燕快步走到狄公身旁。 猛地,袁天罡对殿内的黑衣人们一声大喝:“大家齐上,给我杀了他们!” 话音未落,地下隧道中传来一声巨响,地面上的暗门立时破碎,一队队右威卫敢死队,头裹红巾,手持大刀从隧道中冲了来,霎时间便将黑衣人分割包围,在大殿上战作一团。 袁天罡见势不妙,在桓斌的保护下向大门冲去。刚到门旁,只听“轰隆”一声,两扇大门直飞出去,王孝杰率领右威卫主力冲进偏殿。桓斌拔刀应战,几个回合,便被王孝杰手起刀落砍翻在地;众军一拥上前,刀枪齐下,这位声名显赫、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登时被戳得千疮百孔。 袁天罡浑身颤抖着向后退去,王孝杰一声大喝:“给我拿下!”众军一拥上前,将袁天罡掀翻在地,绳捆索绑。 王孝杰快步走到狄公面前:“大帅,您受惊了!” 狄公微笑道:“孝杰辛苦!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这条老命就让逆党们拿去了!” 王孝杰微笑道:“大帅对孝杰恩重如山,孝杰万死难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说着,他一挥手,卫队飞奔过来,将狄公和太子围在当中,护了起来。 太子李显长长地吐了口气:“哎哟,阁老,总算是安全了!” 殿内的战斗已接近尾声:黑衣人们死的死,伤的伤,其他见势不妙,纷纷缴械投降,被押出殿外。 王孝杰四下环顾着问狄公道:“大帅,元芳呢?” 狄公放眼一看,登时一惊:“刚刚还和虺文忠在殿中,怎么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王孝杰一声大喝:“来人,火速寻找李将军的踪迹,快!” 众军立刻行动起来。忽听得殿外发出一片喊声。狄公、如燕、王孝杰快步走出门去,一名军士指着殿顶对狄公道:“阁老,您看!”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上看去,只见李元芳和虺文忠静静地站在偏殿屋顶之上,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一阵风吹来,猛地,寒光疾闪,李元芳出手了,掌中刀快如奔雷,疾似闪电,虚如寒雾,实似铜墙,变化莫测,眨眼间便将虺文忠的身体裹挟起来。虺文忠的刀以快打快,快中带疾,与元芳的兵器有时碰上一两下,有时毫无声息,有时则发出一连串的碰撞声。 下面的人屏气凝息,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房顶上,二人飞快地转动,寒光化雾;雾紧跟着又成团状,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李元芳,哪个是虺文忠。 猛地,两柄刀发出一串清脆的碰撞声,一个身影向上直拔而起,飞到空中,正是李元芳;下面虺文忠纵身挥刀疾跃而来。眼见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李元芳的钢刀突然向下猛挥,虺文忠一惊赶忙挡架,“当”的一声,两口刀碰在了一起,元芳借一碰之力而起,空中掉头,与虺文忠登时成了脸对脸。虺文忠心头一滞,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对面寒光一闪,他只觉脖颈上一凉,立刻血光迸现,身体飞速地落了下来。 李元芳如影随形跟了下来。虺文忠双脚落地,脖颈上已全被鲜血染红,他的身体不停地晃动着。李元芳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这是为了杨方!” 虺文忠抬起头来,睁开迷离的眼睛。李元芳一声大喝,踏前一步,掌中刀闪电一般劈向虺文忠的脖颈,“砰”!虺文忠的脑袋在脖子上不停地飞转着。李元芳怒喝道:“这是为了仁阔!” 刀光闪烁,李元芳的刀幻起一片寒雾,厉声喝道:“这是为了所有被你杀害的无辜之人!”“砰”!虺文忠的身体四分五裂,疾飞出去。 李元芳深深吸了口气。狄公和如燕对视着,脸上露出微笑。 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忽然天际亮起一道闪电,雷声滚滚而来。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暗涌就要到了!元芳,我们立刻进宫面圣,疏散上阳宫中所有人!” 天空中乌云翻滚,电闪频频,伴随着一阵阵雷声。太阳出现了,乌云飞快地将太阳遮住,大地陷入一片黑暗。雷声越来越大了。洛水翻腾,泛起十几丈高的巨浪。 洛河河底,一个漩涡渐渐形成,越来越大,越来越快,猛地,漩涡破水而出,凝成了一座高达二十余丈的浪峰。转瞬之间,浪峰回落下去,变成了一道数十丈深的浪谷,漩涡在不停地转动着,越转越快,越转越急…… 太子宫后园内,水闸轰鸣着从荷塘中徐徐升起,越升越高。偏殿下隧道的石壁不停地晃动着,碎石如雨点一般落下。平地里一声巨响,石壁四散崩飞,一股大水奔腾而进,霎时间便将整个隧道充满,带着一阵阵咆哮向隧道深处狂奔而去。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麟德殿的地基塌陷,紧跟着大殿从中间裂成两半,顷刻之间墙倒屋塌,柱石迸溅,一转眼便陷入了地下。 观猎台上,武则天及朝中大臣望着下面麟德殿的景象,一个个目瞪口呆,惊诧不已。麟德殿终于伴随着最后一声轰鸣在地平线上消失了。 武则天深深吸了口气,她的嘴唇有些颤抖。良久,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望向狄公。狄公走到她身前轻声道:“陛下,太子获救,袁天罡成擒,‘蛇灵’属下二十二堂共两千余名逆党被一网打尽。现在臣可以这样说,邪恶的‘蛇灵’组织已经土崩瓦解,老臣不辱使命,向陛下缴旨。” 武则天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怀英啊,这一次,你彻底粉碎逆党的奸谋,不但救了朕的性命,更挽救了合朝大臣的性命,力挽狂澜于危殆之下,保住了我大周的江山社稷。如此大功,朕该怎么封赠呢?” 狄公低声道:“陛下,这一切都是臣使职当为,赏赐就不必了。以臣愚见,此事的真相最好不要公之于众,就让它变成你我君臣之间一个永远的秘密吧!” 武则天转过头来:“哦,这是为何?” 狄公道:“陛下明鉴,一旦将此事公开,必将由三法司开堂公审,而袁天罡是绝不会替陛下保守任何秘密的!到那时,什么洛河惊现八卦图等绝密之事,便会彻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臣以为,为了陛下的英名,为了社稷安定,此事当处以决绝,不可张扬自泄,以防后患!”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怀英所虑甚然,这一点朕倒是忽略了。”忽然,她转过身,望着狄公,脸上露出了微笑,“狄怀英不愧是狄怀英,胜不骄,败不馁,居安思危,忖度周全,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狄公笑了:“谢陛下赐臣封号。” 武则天一愣,继而明白了狄公的意思,发出了一阵会心的笑声:“不错,不错。‘老狐狸’这个封号你可以说是当之无愧。不过,这三个字,除了朕可以叫,其他人恐怕就没有这个胆量了。”狄公也笑了。 武则天低声道:“怀英,此事便由你全权处置!” 当夜,狄府后堂上,袁天罡静静地坐在榻上,脸上毫无表情。门声一响,狄公和李元芳走进来,元芳的手里托着一杯毒酒。 袁天罡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微笑:“是不是我的大限到了?” 狄公轻轻叹了口气,冲元芳摆了摆手。元芳将毒酒放在袁天罡面前。 袁天罡道:“就这样让我死,不是太便宜我了吗?” 狄公笑了笑:“你还是这样死去比较平静。你我平静,皇帝平静,天下平静。” 袁天罡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一番苦心。你是害怕,一旦我说出武则天的那些丑事,将会在朝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狄公道:“是的。此事只要传扬出去,朝中的拥唐派大臣定会以此为据逼皇帝还李唐神器;而皇帝是绝不会束手待毙的,定会以高压之法应之;到那时,争杀陡起,朝堂染血,天下不宁。” 袁天罡笑了笑:“不光如此,你最关心的恐怕是太子吧?只要朝内血腥一起,太子首当其冲,武则天定会将其废黜,立武氏宗族为嗣,你们的目的便难以达成了。” 狄公点点头:“你是个聪明人,只不过走错了路。我想,现在的这个结果,对你来说已经是最佳选择了。” 袁天罡徐徐点了点头:“其实,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狄公笑了笑道:“你错了。我们虽然想要恢复李唐之神器,但首先考虑到的是天下宁定,黎庶安危。而你们呢,不过是以光复大业当作你们窃国谋逆的幌子罢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阴险歹毒、滥杀无辜;更有甚者,竟不惜出卖国家利益,勾结外敌!所以,不管从哪一点上来讲,我们都是不同的!” 袁天罡望着狄公。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微笑道:“败在你的手中,我感到很光荣。”说着,他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狄公长叹一声,缓缓转过身去。 “啪”的一声,酒杯落地摔得粉碎,袁天罡的尸体倒卧在榻上。 狄公不无惋惜地低声道:“一代枭雄!” 李元芳道:“这样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了!” 狄公回过头,望向元芳,深邃的目光中隐含着一丝忧虑。李元芳奇怪地道:“大人,怎么了?” 狄公长长叹了口气:“元芳啊,你我恐怕要暂离朝阙了。” 李元芳愣住了:“大人,这、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长叹一声:“皇帝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她不会信任任何人,当然,对你我也不会例外。” 李元芳登时惊呆了:“您是说,她、她会……” 狄公笑了笑:“我们知道的太多了!” 武则天在上阳宫御花园里姗姗地走着,凝神思索,梁王武三思紧随其后。忽然,武则天停住脚步,沉吟道:“三思……” 武三思轻声道:“陛下,怎么了?” 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还记得洛河惊现八卦图的真相吗?” 武三思一惊,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您怎么想起这个?” 武则天摇了摇头:“此事已为狄怀英所知。” 武三思登时浑身一抖:“陛下,狄仁杰是拥唐大臣之首,让他得知此事,可大大的不妙啊!一旦他……” 武则天一摆手:“狄怀英对我忠心耿耿,这一点,我还是非常信任的。” 武三思道:“可是,他对李唐天下,对太子殿下更加忠心啊,陛下!” 武则天没有说话。有顷,她摇了摇头:“我相信狄怀英。从洛河暗涌那天他的表现看来,他并不欲将此事张扬出去。然而,他手下的那些人,李元芳、狄如燕……就很难讲了。” 武三思轻声道:“陛下,您想怎么办?” 武则天笑了笑道:“我并没有想怎么办,只是有些疑虑而已。” 武三思恶狠狠地道:“一念之仁,悔之莫及!”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正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一名力士飞奔而来:“陛下,张柬之大人在园外等候,说有要事启奏。” 武则天抬起头来:“哦,叫。”力士转身而去。 武则天和武三思对视了一眼。远处,张柬之快步走来,躬身道:“陛下。” 武则天道:“柬之,什么事如此紧要?” 张柬之一脸的茫然,他托起手中的奏折道:“今早,鸾台接到了狄仁杰大人的奏折,折中说他身染沉疴,不能勤劳公事,因此,请陛下恩准其辞去内史之职,乞骸骨,携家人及侄女如燕归田养老。” 武则天吃了一惊,目光望向身旁的武三思。张柬之继续道:“奏折中还说,他的部下李元芳因不忍与其分离,也向卫府辞去千牛卫中郎将之职,随其共赴田园。” 武则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轻声道:“老狐狸。” 张柬之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大为怪异。几日前我与狄公见面,他的身体还非常健硕,怎么会不到两天的工夫便身染沉疴。更奇怪的是,狄公身为宰辅,怎会因偶染疾恙,便向陛下乞骸骨归田养老?这里面定有蹊跷!” 武则天道:“柬之,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张柬之道:“陛下,狄公者梁柱之材,且权掌中书,更为陛下倚如腹心。朝中缺了他不仅会影响朝事的日常处置,更可虑者,恐怕还会引发党人之争。因此,陛下,臣以为不可准其归田!” 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转过身,踱了起来。张柬之赶忙跟上:“陛下……” 忽然,武则天停住脚步:“准奏。” 张柬之登时惊呆了:“什、什么?陛下,此事牵涉朝事安定,望陛下三思!” 武则天转过身来:“你以为朕想失去狄怀英吗?” 张柬之愣住了:“可、可……” 武则天长叹一声道:“他太了解朕了,他这是退而求朕心安呀!” 夜,狄公站在正堂上,静静地望着屋内熟悉的布置,那一桌一凳,一杯一盏,无不浸润着数十年的心血。而今却要离开了,一股伤感之情涌上心来,他的眼睛湿润了,长长叹了口气。门声一响,李元芳和如燕走进来,一见屋中的情形,二人对视一眼,发出一声轻叹。 狄公转过身来:“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吗?” 李元芳道:“都准备好了,大人,明日一早起行。”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二十年了,一旦离开,心中确实有些不忍呀!” 李元芳道:“大人,我终于明白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什么意思。” 狄公笑了笑:“元芳啊,为臣子者但求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这就足够了,至于个人的一些委屈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元芳点点头:“大人,我真是佩服您,心境永远如此平和,真是悲喜物外,大智大勇啊!” 狄公笑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元芳,明日起行要悄悄地走,万不要惊动任何人。” 元芳道:“请大人放心。” 早晨,露重天迷,洛阳城笼罩在浓浓的雾色中。几匹马押着一辆大车,悄悄开出了洛阳南门,正是狄公、元芳、如燕、狄春等人。 前面,便是送别的十里长亭。狄公对身后的元芳道:“元芳啊,你看到了吗,那里就是十里长亭,古往今来,多少送别,多少凄惶!想当年我送老师阎立本便是在这亭中。”元芳点了点头。 狄公长叹一声:“往事如烟呀,今日无事,你我索性到亭中凭吊一番如何?” 元芳道:“一切都随大人。”狄公点了点头,策马向长亭而去。 狄公、元芳来到亭前,翻身下了坐骑,缓步向长亭内走来。 亭内,有几个人坐在石桌前,不知在等候着谁。狄公和元芳一边闲叙,一边走过来。石桌前那几人闻听声响,转过头来——正是王孝杰、李楷固和权善才。狄公登时愣住了。 王孝杰大声道:“狄阁老来了!”话音未落,长亭深处走出了以太子李显为首的一班阁臣——张柬之、姚崇、苏定方、宋景、郝处俊,身后跟着各阁部和卫中的大臣、将军,黑压压的有百人之多。众人走到狄公面前,停住了脚步。 太子哽咽道:“阁老……” 泪水模糊了狄公的双眼,他抢上一步拉住太子的手:“殿下,有劳你了。” 说着,他抬起头,对太子身后的文武众臣高高拱手,颤声道:“我狄仁杰还能有各位倾心相知,千里送行,心中万分感激!谢谢了!”说着,他一个长揖拜了下去。 王孝杰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搀住了狄公。他已是满面泪水:“不管到什么时候,您永远是王孝杰心目中的大帅!” 狄公抬起一双泪眼,缓缓点了点头:“多谢孝杰深情厚谊,狄仁杰永记在心!” 王孝杰拉着元芳的手:“元芳,此去关山万里,如果大帅和你有什么需要,只要鸿雁托书,孝杰万死不辞!” 权善才、李楷固等一干将领拥了上来。权善才代表大家说道:“大帅,孝杰所言正是末将等的心声!” 狄公热泪滚滚连声道:“多谢!多谢!” 张柬之、姚崇等人走过来:“怀英兄,前路多艰,你多多珍重。” 狄公点点头:“朝中之事,就拜托诸位了。” 众人齐声道:“请阁老放心!” 狄公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微笑道:“各位,我们就此告别!一切珍重!” 众人齐声道:“狄公珍重!” 狄公双手一拱,转身向亭外走去。忽然亭外一声高喝:“圣上驾到!” 狄公立时收住脚步,目光望着身旁的李元芳,元芳吃惊地望着他。身后,大臣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武则天在随驾禁卫和力士的簇拥下快步走进亭中。狄公、李元芳率先跪倒,身后众臣黑压压地跪满了长亭。 武则天停住脚步,微笑道:“好啊,朝中半数以上的阁臣、将军们都到了。怀英,你任宰辅二十余载,能结下如此善缘真是难能可贵呀!” 狄公叩首道:“这都是众位大人、将军爱惜之情,臣不胜感激。” 武则天点了点头:“都起来吧。”狄公及众人站起身来。 武则天道:“怀英啊,知道朕为什么来吗?” 狄公一惊:“臣不知。” 武则天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朕来送一送你。” 狄公愣住了:“陛下……” 武则天点点头:“你什么都不用说,朕的心里都明白。怀英啊,你的心里一定在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八个字吧?” 狄公一惊赶忙跪下:“臣万死不敢有此念头,望陛下明察。” 武则天道:“起来,起来。不要这么紧张。”狄公站起身来。 武则天长长地出了口气:“其实,即使你有这样的想法,朕也不会怪你。” 狄公哽咽道:“陛下言重了。” 武则天笑了笑:“昨夜,朕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像狄怀英这样的忠良,朕怎忍心让他就这样凄凄惶惶地离开!”狄公抬起头来。 武则天道:“于是,朕做出了一个决定。” 说着,她徐徐走到张柬之面前,沉吟片刻道:“柬之,传朕旨意,狄怀英虽然已辞去内史之职,但不允其归田……” 狄公一惊,抬起头来:“陛下?……” 武则天继续道:“朕要效法太宗皇帝与宰辅李靖之故事,旨诣狄怀英以原职致仕,以备咨询。” 张柬之心中大喜,说道:“臣遵旨。” 狄公惊呆了:“陛下,臣既已离去,怎能再以原职致仕,这岂不是鸠占鹊巢,闭塞大臣晋升之路?请陛下收回成命!” 武则天摆了摆手道:“朕亲自为怀英选了一个休养之所——江州。” 狄公轻轻咽了口唾沫,低声道:“谢陛下天恩。” 武则天笑道:“江州物阜民丰,人杰地灵,是个静养的好去处呀。柬之,你即刻传旨,第一,原狄怀英麾下千牛卫仍奉旨卫护其安全,随其前往江州;第二,命吏部前往江州传谕,狄怀英在江州的一切用度开销,均由国库出给。” 张柬之应道:“是。” 狄公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陛下天恩,臣受之有愧。” 武则天长叹一声:“这句话正是朕想对你说的。朝事纷杂,朕不得不如此处置,难得你深解朕意,自己提出,想来你也是能够理解的。” 泪水再一次从狄公的眼中滚落下来,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武则天转过身,目光望向李元芳道:“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情意难舍,实堪怜悯,虽准其辞去千牛卫中郎将之职,然,念其忠勤国事,屡立奇勋,特进为检校千牛卫大将军,随侍狄公。此旨谕达吏部,不必再行请奏。” 李元芳惊喜之下,跪倒谢恩。众臣齐齐跪倒,万岁之声震动长亭。 武则天拉住狄公的手,老泪纵横:“怀英,你我君臣便要分别了。你一切珍重。” 狄公道:“陛下自己珍重。” 武则天徐徐点了点头,转身向长亭外走去。狄公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旭日东升,金黄色的阳光洒进十里长亭。 血色江州楔子已是深夜,江州驿馆内一片寂静。只有二进院落的一间客房内还亮着灯火。里面隐隐传出了说话声。屋内的灯光将两个对面而坐的人影投在了窗上。 猛地,一个人站起身来,惊恐地喊道:“是你!” 另一人缓缓站起,压低声音道:“不错,黄文越,你做梦也没有想到,事隔十年,我还会回来找你吧!” 那个被称作黄文越的人一声惊叫,跳起身向屋外冲去。身后的人拿起一件东西,狠狠向黄文越的后脑砸去,“砰”的一声巨响。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良久,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留着三绺短须的中年人满头鲜血,瞳孔散乱,站在门前,他的身体摇晃着,“砰”的一声,重重倒在门槛上。 一柄带血的铁锥重重地落在地上,脚从尸身上横跨过去,快步离开房间,转眼间便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_网 清晨,江州刺史府属下的三班衙捕将驿馆团团围住。客房门前,中年人的尸体倒卧在房门前,双眼翻白,嘴张得大大的,早已死去多时。江州刺史温开站在尸体前,静静地望着,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仔细地验看着尸身。 尸身的后脑裂开了一个大洞,鲜血已经凝固。 温开缓缓站起身来对旁边的江州司马葛斌轻声道:“这不是五平县县令黄文越吗?” 葛斌点了点头:“正是,他于十日前任满回到江州,卑职命有司安排其住到驿馆之中,待申命结束后,便上奏吏部另行差遣,谁料到竟会出这种事……”-网 温开缓缓点了点头,走进屋中。 房内一切如常,温开四下观察着,问身后的馆丞道:“昨夜听到什么声音了吗?”*网 馆丞道:“昨晚是小人值夜,大约二更时分,好像听到房中有争吵之声,但很快就停止了。” 温开点了点头:“还有呢?”馆丞摇了摇头:“别的就没有了。”温开道:“昨夜有人来找过黄大人吗?”馆丞想了想道:“好像有一个穿黑斗篷的人来过,但没看清楚他的脸。”温开深吸了一口气,对司马葛斌道:“命仵作前来验尸。封闭驿馆,立刻调查!”第一章 狄仁杰计慑平南侯浔阳江畔,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和煦的阳光铺洒在浔阳江面上,微风习习吹来,水面上波光荡漾。夹江峭壁旁,一条狭窄的栈道蜿蜒向江边伸展。 江畔的碎石滩旁停泊着一条渔船,舟尾的红泥火炉冒着淡淡的轻烟,一个村姑用力摇扇,催燃炭火,炉上的茶壶嘴里吐着袅袅水汽。舟头,一位身披蓑衣的老翁独坐垂钓。 栈道上,清脆的铃声由远而近,一头青驴转过山弯缓缓而来,驴上坐着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后面跟着挑担的书童。主仆二人走到渔舟之侧,中年人勒住坐骑,高声问那钓叟道:“老人家,请问到五平县城是走这条路吗?” 钓叟回过头来,推起斗笠,正是狄仁杰。他微笑道:“由此向北十里,便是五平县城。” 中年人道了谢,主仆二人沿栈道向北而去。 “叔父!”身后传来如燕的叫声,一身村姑打扮的如燕端着茶碗从船尾走来:“茶好了。” 狄公笑呵呵地接过茶碗,连喝两大口,擦了擦胡子道:“嗯,茶好,水好,就是烹茶的手艺稍微差了点儿。” 如燕笑道:“得了吧,叔父,您老人家就凑合点儿吧。打早起出城到现在,您老钓了一上午,连条鱼影儿也没见着,害得我们白白陪您在这儿待了几个时辰。我看您这手艺还不如我呢!” 狄公哈哈大笑。忽然,水中的浮漂猛地一动。狄公站起来:“哎,有大鱼!元芳,快来!” 李元芳手拿着两沓宣纸从舱内奔出来,喊道:“别急,别急!大人,先溜再拉,别让鱼脱了钩!” 狄公沉住气,拉动手中的渔竿溜了起来。“啪”!一条大鱼蹿出水面,溅了狄公和如燕一身水。李元芳急忙将手中的宣纸扔在地上,抢上一步拉住钓竿,使劲往上拽着。狄公看着地上的宣纸心疼地喊道:“哎哟,元芳,我的诗!” 元芳笑道:“先别管诗了,把鱼拉上来再说!”说着,他双膀一较力,“砰”的一声,大鱼破水而出,重重地落在甲板上。狄公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将鱼按住,欣喜地道:“嘿,这条大鱼,怕不得有十来斤重!” 李元芳笑道:“大人,咱们来江州一年多了,天天外出垂钓,您这诗是写了不少,可鱼没钓上几条。今儿个可算是收获甚丰啊!” 狄公道:“哎,赶快把我那诗捡起来,别弄湿了!” 如燕笑道:“反正都是诗(湿),湿就湿了吧!” 三人哈哈大笑。猛地,山崖上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紧接着响起了男人们的呼喝之声。三人一愣,抬起头来看:江畔之侧的山崖上,一个女子飞奔到崖边,停住脚步,绝望地四下里看着。身后,几名身穿仆役服色的男人叫喊着扑过来。狄公等三人惊讶地望着山崖上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女子狠狠一咬牙,纵身跳下悬崖,“扑通”落入水中。山崖上,仆役们嘶声喊道:“快、快下去!”说着,转身向山下奔来。 狄公对元芳道:“元芳,快、快救人!”元芳伸手抄起竹篙在水下一点,渔舟飞快地驶向女子落水之处。如燕挽起裤腿儿道:“我下去!”纵身一跃撺入水中,不一刻便将那女子托出水面,元芳马上伸手将她拉上渔舟。 狄公蹲下身,拉过女子的手腕,摸了摸脉搏。如燕道:“叔父,她不会死了吧?” 狄公抬起头道:“不要紧,是让水给冲得闭住气了!如燕,你来按压她的胸部,将积水排出来。” 如燕迅速蹲下身,挤压着女子的胸部。猛地,女子一声大叫呛出了几口水,缓缓睁开眼睛。如燕道:“醒了,醒了!” 忽然,江畔传来一阵叫喊:“哎,弄船的,把船驶过来!”那群恶仆飞跑到江畔碎石滩上,不停地冲狄公等人挥手。一人高叫道:“听到没有,快把船上的小娘儿们交出来,否则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狄公、李元芳不屑地冷笑一声,未予理睬。那女子挣扎着爬起来:“求、求求你们,救救我,千万别把我交到他们的手上!” 如燕赶忙安慰道:“你放心吧,不会的。” 一名恶仆手持钢刀高声叫骂:“你们他娘混账王八蛋,竟然连侯爷的人都敢抢,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吧!赶快把船摇过来!” 李元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双手握成拳头,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理他们,走吧。” 元芳哼了一声,抄起竹篙轻轻一点,船头转向,朝江心方向驶去。岸上的恶仆们叫骂连连,却无可奈何。船上,那女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如燕道:“谢谢你们。” 如燕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道:“锦娘。” 如燕笑道:“锦娘,这名字好听得紧。” 狄公蹲下身问道:“刚刚追赶你的那些恶仆是什么人?” 锦娘道:“是、是平南侯府的人。” 狄公问道:“平南侯府?” 锦娘答道:“正是。” 狄公道:“他们为什么要追赶你?” 锦娘抬起头看了看狄公,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啊,没、没什么。” 狄公见她吞吞吐吐,心里感到有些奇怪。 平南侯府庭院中,丫鬟、仆妇往来穿梭。正堂上,平南侯薛青麟焦躁不安地徘徊着。门“砰”的一声打开,率人在江边追逐锦娘的恶奴冲了进来,惊慌地道:“侯爷!” 薛青麟急切地问道:“杜二,锦娘呢?” 恶奴杜二道:“被、被人救走了!” 薛青麟一把揪住杜二胸前的衣襟厉声喝道:“什么?救走了?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杜二道:“我率人追赶锦娘到江边,这丫头见我们追得紧,竟然不顾死活跳下悬崖,被江面上几个使船的渔夫救起。我们连声喝骂让他们交人,可他们竟然毫不理睬,径自将船划走了。” 薛青麟勃然大怒,一扬手狠狠地给了杜二一记耳光:“真是他娘的一群废物,连个小小的女人和几个渔夫也对付不了,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杜二捂着脸道:“侯爷,谁、谁想到锦娘会、会跳崖,等我们赶到江边,那些渔夫已将锦娘救起。我们连唬带吓,说出咱平南侯府的名头,可那几个人理都不理,撑起船掉头而去,那、那小的们也没办法呀!”-网 薛青麟咬牙切齿地道:“哪里来的渔夫竟敢和我作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杜二,你马上带人到县里,命县衙捕快全体出动查找渔夫和锦娘的下落。找不回锦娘,我他妈活剐了你!快去!”说着,他狠狠一搡,把杜二摔出门去。杜二连滚带爬,抱头鼠窜,向外逃去。 正堂外,一个女人伏在窗前望着里面,堂内,薛青麟焦躁地徘徊着。女人轻轻直起身,踌躇了片刻,蹑手蹑脚地向后院走去。 鼓槌猛击着县衙门前的堂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大门轰然打开,几名衙役冲出来,厉声喝道:“是何人击鼓?” 击鼓的老汉慌忙放下手里的鼓槌,“扑通”跪倒在地高声喊道:“冤枉啊!冤枉!求县令大人做主!” 衙役们一声吆喝,架起老汉快步走进衙去。公堂上,堂鼓阵阵。三班衙役拖着水火棍,边说边聊,散兵游勇般地从四方聚来,站在堂下。县丞快步走出来,坐在公案后。下站的衙役们还在说笑着,县丞狠狠地拍了几下惊堂木,连喊了几个“肃静!”,衙役们这才停止了说笑。 县丞高声喝道:“将击鼓之人带上堂来!” 几名衙役架着那位老汉快步上堂,老汉跪倒在地,连爬两步哭喊道:“大人,求您做主啊!” 县丞道:“有何冤屈,当堂讲来。” 老汉哭道:“小人是小蒲村儿的村民吴四,因欠平南侯府债务,一年前,侯府家丁将小人之女锦娘强抢进府为婢。昨夜二更时分,锦娘逃了回来,说平南侯看上了她,欲行非礼之事,她拼死挣扎,这才逃出虎口。正说话间,侯府的家丁赶来,硬生生地将锦娘抢走,小老儿与他们理论,却遭无端毒打!大人,求您做主啊!” 县丞道:“吴四,你女儿锦娘,既身在侯府为婢,就应顺从主人,怎可私自逃回家中,这也难怪侯府的人会来寻找。” 吴四道:“可、可大人,那平南侯要强霸小女呀!难道,这、这也要顺从?她为保贞洁逃离侯府,怎能说是私自逃回?大人……请您做主啊!” 县丞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当然了,平南侯如此做法是、是有些欠妥,啊——可是……” 吴四叩下头去:“求大人秉公执法,救出小女锦娘!” 县丞为难地道:“吴四啊,你看看,县令黄文越大人刚刚离任,新县令还没有到,我这县丞是个勉强凑数的,做不了主啊。这样,等新县令来了,你再到公堂鸣冤,也许,他有办法。” 老汉登时愣住了:“大人,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怎么,衙门不管?” 县丞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只是个县丞,做不了主。而且,吴老儿,我劝你一句,沾上平南侯府,你就忍了吧。不就是抢了你的女儿,打了你一顿吗?够便宜的了!你要是再告,兴许连老命都得搭进去。赶快回家去吧!” 老汉瞠目结舌:“什、什么,难道,抢了我的女儿就、就白抢了?” 县丞刚要说话,忽听衙外响起一阵叫喊。县丞一惊抬起头来。侯府的几名恶仆手持钢刀冲进公堂,为首的正是杜二。他大步走到公案前一把将县丞拽了起来:“黄大人呢?” 县丞赶忙道:“怎么,尊价不知,黄大人已离任,离开五平了!” 杜二指着县丞的鼻子道:“知道我们是谁吗?” 县丞赔笑道:“是,是。几位是平南侯府的大管家。” 杜二喝道:“告诉你,我不管黄文越在不在,你立刻出差给我将小蒲村的锦娘抓捕到案!” 县丞一惊,目光望向下面的老汉。老汉腾地跳起身来:“你、你们把我的女儿怎么样了?” 杜二一回头:“嘿,你这老不死的,跑这儿来了,我说到处找不着你呢!”说着,他一个箭步蹿过去,一把抓住老汉的脖领,“你女儿呢?” 老汉哆里哆嗦地道:“不、不是被你们抓去了吗?” 杜二一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放你娘的狗屁!这臭娘们昨天夜里趁我们不注意逃出了侯府,今天早晨跳进浔阳江,被几个使船的给救走了。你说,她现在是不是回你们家了!” 老汉道:“没、没有……” 杜二怒骂道:“你这老棺材瓤子,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是不肯说实话的!”说着,他狠狠一把将老汉推倒在地,对身旁的恶仆们喊道,“给我打!” 喽啰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可怜那老汉来回翻滚,不停地求饶。县丞赶忙走过来:“哎,这位尊价,这里是公堂,请各位住手。” 杜二一瞪眼,凶神恶煞一般:“公堂怎么了!惹恼了咱们侯爷,让你他妈这破公堂变成灵堂!”他扭头对手下喝道,“给我狠狠地打!” 县丞气不打一处来,冲四周的衙役们一挥手。几名衙役上前两步,杜二冷笑一声:“我看看你们谁敢上前,啊?你们的家不都在五平吗,动了侯府的人,别说你们几个小王八蛋囫囵不了,就是你们的家人,也别想逃!” 衙役们停住脚步,胆怯地低下了头。杜二一把抓住县丞的脖领子:“你这个老东西,敢跟大爷来这一套,是不是活腻味了!” 县丞吓得浑身发抖,赶忙作揖道:“尊价,尊价,别动粗,别动粗!各位,这里好歹是公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离任的黄县令分上,请你们住手!” 杜二哼了一声,狠狠一把将他推开:“这他妈还像句人话。黄县令是我们侯爷的朋友,罢了,看在他的面子上,弟兄们住手!” 恶仆们停住手脚。地上的吴四不停地捯着气儿,七窍之中冒出了鲜血。 杜二指着县丞的鼻子道:“我告诉你啊,明天这个时候交不出锦娘,我拆了你这狗窝!”说着,他一挥手,率一众恶仆威风凛凛地走出门去。 县丞长出了一口气,整了整歪斜的冠戴对周围的衙役们道:“混账东西,愣着干吗,看看老头怎么样了!” 衙役们赶忙上前,扶起老汉,探了探鼻息,一人颤声道:“县丞大人,老头子死了!” 县丞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吴四呀吴四,好话对你说尽,你就是不肯听。现在怎么样?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来,收尸!” 五平县城里,人流熙来攘往。狄公、元芳、如燕提着捕获的大鱼,说笑着走进一家饭店。小二赶忙迎上:“哟,狄先生,您来了。” 狄公笑着将手中大鱼向前一伸:“怎么样,这是我今天在江里钓上来的!”身后的元芳和如燕不禁莞尔。 店小二笑道:“嘿,这鱼可真够大的,怕不下十多斤重。我说狄先生,您是把鱼精钓上来了!” 狄公哈哈大笑:“好了,好了,你没说我把龙王钓上来就算嘴下留情了。快,将鱼做了给我们端上桌来!” 小二接过鱼:“得了!”说着,快步向后厨跑去。 狄公三人拣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小二跑前跑后端酒上菜。狄公笑道:“今天真说得上是收获甚丰,钓了条大鱼,救了个落水之人。啊,到江州一年了,天天过得都是平淡无奇,只有今日还有些意思。” 如燕道:“那个锦娘煞是奇怪,下船之后连个谢都没说一声,扭头就跑,好像怕见着鬼似的。” 狄公道:“不错,这个丫头定是有难言之隐。还记得吗,在船上,她提到了平南侯府。” 如燕点了点头:“是的,可再问,她就不肯说了。叔父,听说这个平南侯府在五平可霸道得紧呀。” 狄公点点头:“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未曾亲见。” 如燕道:“叔父,这个平南侯到底是什么来历?” 狄公笑了笑:“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平南侯名叫薛青麟,本是太宗朝勇将薛万彻之孙。” 元芳一惊:“薛万彻?” 狄公点头:“正是。” 元芳道:“听说薛万彻有万夫不当之勇。玄武门之变前,他投靠在建成太子麾下,后来才被太宗收留。” 狄公道:“正是。二十年前,这个薛青麟依靠祖荫也不过就是个三等轻车都尉,世居江州。然而,当时的一件大冤案却令其平步青云。” 元芳问:“什么大冤案?” 狄公长叹一声:“那是越王李贞兵败之后,当时薛青麟寄居在江州的黄国公李霭门下,他写密信投入铜匦,诬告黄国公曾与越王暗中勾结,密谋反叛。” 李元芳重重地一捶桌子:“这个卑鄙小人!”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黄国公李霭是太宗皇帝的侄子,先帝的堂兄弟,为人谦和有礼,谨言慎行,从不仗势欺人,在江州的威望极高。当时,皇帝初登大宝,根基不稳,对李氏宗嗣本就心存戒惧,一闻此事,登时大怒,未及详查便派遣内卫赶赴江州,将黄国公一家捕入京城,满门抄斩,由此又连坐了近百名李氏后裔。这桩惨案是继越王之乱后,对李姓家族展开的最大一次清洗。至此,李姓后人几乎被诛灭殆尽!” 李元芳长长地叹了口气。狄公接着道:“而薛青麟也因为这次诬告,得宠于帝前。圣上亲自下诏嘉奖,赐其侯爵,世袭罔替。就这样,薛青麟便踩着李氏宗嗣的鲜血,坐上了平南侯的椅子。” 如燕恨恨地道:“这种人肯定不得好死!” 狄公叹了口气道:“此事已过去二十余载,记得当时我正任大理寺卿,亲眼目睹了屠杀黄国公家人的全过程,真是惨不可言,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啊!” 元芳点了点头:“皇帝杀人如麻,我看这一辈子,她的心里肯定难以平安了。” 狄公道:“皇帝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她不采取断然行动,地位便很难保全。可恨的是薛青麟这些乱臣贼子,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实为恶中之首!” 三人正说着,店小二端着鱼汤快步走来,笑道:“狄先生,您钓的鱼精来了!” 狄公哈哈大笑:“好,放下吧。”小二放下鱼汤退了下去。 狄公笑道:“来吧,尝尝我钓的这条鱼精。”元芳和如燕笑着举起筷子。 正是正午时分,小蒲村炊烟袅袅,只有吴四家门前冷冷清清的。一条娇小的人影飞快地闪进门来,正是锦娘。屋内凳倒桌翻,一片凌乱。她一见这般情形,登时愣住了,轻轻叫了声:“爹。”没有回答。她掀开东偏房的门帘,偏房内空空荡荡,没有吴四的影子。锦娘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在了炕上。 忽然屋外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锦娘一惊,跳起身一把抓起门边的锄头,藏身在偏房门侧。门帘掀开了,一个老太太走了进来,锦娘一愣,放下手中的锄头轻声道:“胡大娘。” 老太太一惊:“锦娘,你、你回来了?” 锦娘点点头。老太太道:“刚刚我听到这边有声,这才过来看看。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锦娘道:“逃回来的。大娘,我爹呢?” 老太太摇摇头:“他一早就跑到衙门告状去了。” 锦娘大惊:“什么,他、他到县城去告状了?” 老太太点点头:“是呀。” 锦娘狠狠一跺脚:“坏了!哎呀,他、他可真糊涂,我跟他说过,千万别离开家!” 老太太道:“他刚走没多久,平南侯府那帮天杀的就来了,把这儿翻了个底朝天。” 锦娘道:“不行,我得去找他!” 老太太一把拉住她:“好孩子,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平南侯府的那群畜生到处找你,万一被他们发现,你就完了。先到我家躲躲,你爹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锦娘急道:“不行啊,大娘,您不知道,那个黄县令和平南侯府穿一条裤子,万一他们把我爹……哎呀,我得赶快去!” 老太太嘱咐道:“孩子,你可千万要小心呀!” 锦娘道:“您放心吧。”说着,她快步奔出门去。 县城饭店内,狄公三人边吃边聊。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狄公抬起头来,栈道上问路的那主仆二人,快步走进门来。中年人一见狄公,一愣,随后笑道:“老人家不是那位江中钓叟吗?” 狄公微笑着点点头:“先生乃是栈道之中行色匆匆之人。” 中年人笑了:“小可林永忠,敢问老人家贵姓?” 狄公笑了笑:“姓狄,狄怀英。” 中年人躬身道:“领教了。” 狄公道:“一日之内两次相遇,可谓有缘呀。先生如不嫌弃便请同桌用膳如何?” 中年人推辞道:“萍水相逢怎敢叨扰老丈。” 狄公微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先生言重了。” 中年人道:“老丈说的是,那小可就不客气了。”说着,他快步走到桌旁,元芳、如燕赶忙给他腾出座位。 小二端上碗筷打趣道:“这位先生,您可是赶上了,狄先生今儿个刚刚钓了一条鱼精。” 林永忠一愣:“鱼精?”周围众人发出一阵大笑。林永忠这才明白,是个玩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狄公道:“请。”林永忠不再客套,举箸夹菜。 狄公仔细地打量着他,平静高雅而略带沧桑的面颊,细长干枯的右手,三段锦圆领袍。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林永忠抬起头来道:“老人家,您谈吐高雅,落落大方,以永忠看来,定然不会是个普通的渔人。” 狄公道:“哦,倒要请教?” 林永忠放下筷子道:“从气质谈吐判断,老人家定是一位渔中大隐,高雅名士。” 元芳、如燕对视一眼,露出了笑容。狄公笑道:“先生过奖了。山野匹夫怎敢当‘名士’二字。我看先生也并不是个寻常的行路之人吧?” 林永忠笑了:“就请老人家猜上一猜,权当耍子。” 狄公微笑着打量了他一番道:“眉含英气,品相端方,定是大家之子。” 林永忠一愣:“哦?大家之子?”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上可至王侯之家,下不低将相之门。” 林永忠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狄公道:“怎么,老朽说得不对?” 林永忠道:“小可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怎说得上‘大家’二字,就连‘中人’也谈不上啊。” 狄公笑了笑道:“看来,老朽一上来便猜错了。” 林永忠道:“老人家继续说吧,小可洗耳恭听。” 狄公点了点头:“手形长而干枯,右手食指头处稍稍凹陷,中指平滑,无名指关节处凸大,说明这是一双常年握笔的手。你身上穿的是江州产三段锦制成的圆领袍。一般情况下,在本朝,没有功名之人大多穿着斜领袍,而有功名之人,按制必须服圆领锦袍。因此,你定有功名在身。从面部特征看来,你的年龄大约在四十一二岁。因此,从年齿、服色到你的气质和手部特征综合判断,先生定是一名进士,天授元年及第,所中在三十名之后。” 林永忠瞪大了双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狄公微笑道:“怎么,老朽又猜错了?” 林永忠深吸了一口气:“不,不,一点没错。小可四十二岁,天授元年进士及第,中在第三十五名。老人家,你、你怎么会知道?” 元芳面带微笑,看了看身旁的如燕,如燕也听傻了。 狄公对着林永忠道:“从你的年齿和手部特征推断,你定是经过多年苦功才金榜得中,按照常理推断,你参考之时的年纪应为三十岁左右,也就是十二年前的天授元年,而天授之前三年与之后两年朝廷都没有开科,因此,你必定是天授元年的进士。” 林永忠点点头:“那老人家是怎么知道我中在三十名之后?” 狄公道:“这个就要从本朝的科举之制说起了。春秋之闱祖有定制,中在前三十名的进士由皇帝亲擢在阁部及州内行走;三十名之后的进士,由吏部遣至各县内听用。而你身为县令,当然是中在三十名之后,因而由吏部遣到江州任职。” 林永忠钦佩之色溢于言表,结结巴巴地道:“您、您怎么知道我是县令?” 狄公笑了:“你身着三段锦所制圆领袍,而三段锦则多为江州附近县一级官吏使用,因此我断定你必然是县令的身份。听说五平令黄文越离任,因此,我想你必定是接任之人。” 林永忠目瞪口呆地望着狄公,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怎么样,林县令,老朽说得还算准确吧?” 林永忠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老先生真乃神人是也,林永忠万分钦佩!” 狄公赶忙搀起了他:“林先生多礼了,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快快请坐。” 林永忠徐徐坐下道:“老先生身在山野,怎么对朝中规制如此熟悉?” 元芳和如燕笑了起来:“好了,林先生,快吃吧,菜都凉了。” 林永忠赶忙道:“啊,好,好。” 正在此时,街上一阵大乱,狄公等人抬头向街道上望去。几个平南侯府的恶仆,晃着膀子像螃蟹一样走在街道中央,行人纷纷闪避。李元芳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登时沉下来。狄公对他使了使眼色,元芳扭过头去。 一众恶奴走到饭店门前,其中一人像是发现了什么,赶忙将为首的恶仆拉到一旁,向饭店内的狄公等人连指带说。那恶仆双眉一扬:“是他们?”那人点了点头:“没错!”恶仆重重地哼了一声,大步向饭店里走去。 小二见他走来,赶忙迎上,赔笑道:“哟,杜爷,您来了!” 恶仆一把将小二推开,径直走到狄公等人的桌前,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桌上的杯盘碗盏连同那“鱼精”一道,翻倒在地上,满地狼藉。 狄公等四人一惊,跳起身来;店中客人大惊失色,纷纷外逃;店小二远远地站着不敢过来。恶仆指着狄公的鼻子道:“你们这帮王八蛋,竟敢虎口夺食,救走了那个小娘儿们!还认得老爷吗?” 李元芳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他慢慢走了过来,狄公对他摆了摆手,元芳收住了脚步。恶仆一指狄公:“他奶奶的,说,你们把锦娘藏哪儿了?” 狄公笑了笑,对恶仆道:“她已经走了。” 恶仆的脸一横,喝道:“到哪去了?” 狄公冷笑一声:“你有必要知道吗?” 恶仆恶狠狠地道:“你这个老东西,大爷现在好好跟你说话,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赶快说出锦娘的下落,大爷我发发慈悲饶了你的狗命。否则,你就赶快买口棺材准备丧事吧!” “你放肆!”林永忠一声大喝。恶仆看了他一眼,恶言恶语地说道:“哪来的兔儿相公,好大的声音!怎么着,你也想和爷爷说话!” 林永忠冷冷地道:“一个小小的奴才,张口老爷,闭口老爷,你以为自己是谁!身为婢仆,自应谦和下人,恭谨忍让。尔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横行坊里,霸道街市,你仗的是谁的势?” 恶仆一脸的不屑,冷笑道:“说出来,能把你的小命吓掉半条!平南侯,听说过吗?” 林永忠道:“当然听说过。平南侯薛青麟身为朝廷勋爵,自应以身作则,遵纪守法,想不到,他竟然纵仆乱市,横行乡里。这种人当以重法裁之,以儆效尤!” “啪”!恶仆抡圆了胳膊给了林永忠一记耳光:“你说什么?” 林永忠猛地抬起头,狄公一把把他拉到身后,随后对那奴才厉声喝道:“你这侯府的恶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当街行凶,无视法纪!你真的以为这个世上没有人治得了你?你真的以为自己就能够横行霸道,鱼肉百姓?实话告诉你,今日你犯到我狄某手中,就是你们的末日到了!” 恶仆一脸鄙夷之色,仰着脖子大笑:“好,骂得好!老杂种,这样吧,我给你两条路:第一,就在这儿让弟兄们把你打死;第二,你把这地上的菜舔干净,说出锦娘的下落,我放你一条生路。”身后的恶仆们发出一阵哄笑。 狄公冷笑一声,点了点头:“我也给你两条路:第一,将这里收拾干净,向店家赔偿损坏之物,而后向狄某及林先生磕头赔罪。” 恶仆“哈”地笑了出来。身后的恶奴们一拥而上。恶仆对他们一摆手笑道:“我还想听听他给我的第二条路。” 狄公冷冷地道:“第二条路就不太好看了。我要将你拿到县中治罪!” 恶仆一阵狂笑,对身后众人道:“你们听到了吗,啊,他要将我拿到县中治罪!” 恶奴们哄笑起来。那恶仆慢慢走到狄公面前,一伸手抓住了狄公胸前的衣服。“啪”!狄公将他的手打落,冷冷地道:“你知道吗,你这一抓便已经将自己送进了衙门!” 恶仆骂道:“老杂种,我先把你送到阴曹地府!”说着,他抡起拳头狠狠向狄公打来。“砰”!旁边伸过了一只手,钢钳一般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拳头,正是李元芳。 恶仆疼得龇牙咧嘴:“哎,你、你……”李元芳轻轻一搡,恶仆连退几步,背靠在门框上。他惊呆了,但嘴还很硬,“小子,你他妈是什么人,敢动爷爷!” 李元芳慢慢走到他的面前道:“我已经很生气了,所以,不要再激怒我。否则,你的下场会很难堪!” 恶仆咽了口唾沫:“你、你敢动侯府的人,我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元芳道:“别说这些废话了!刚才狄先生说的,你应该听到了吧。希望你能够照做。” 恶仆望着李元芳,眼中露出了凶光,猛地狠狠一拳向元芳面门打来。人影一闪,耳郭中只听得“咔嚓”一声,恶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右手已被折断了,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滚落下来。所有人都傻了眼,店中一片寂静;本来喧嚣的街道上,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来往行人停住脚步,探头探脑地向店内张望。那恶仆疼得浑身发抖,上下牙关不停地击打着。 李元芳冷冷地道:“现在,你准备按照狄先生的吩咐做了吗?” 那恶仆还要嘴硬,举起左手指着元芳道:“你、你他妈的,有种就把老子的左手也打断……” 李元芳望着他,猛地,闪电般伸出手来。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又是“咔嚓”一声,恶仆的左手也被折断了。他再次发出一阵惨叫,脸色煞白,浑身不停地颤抖着。李元芳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再说一遍,立刻将这里打扫干净,向两位先生磕头赔罪!” 恶仆腾地跳起来嘶声喊道:“弟兄们,上,给我宰了他!”身后的恶奴们一拥而上。 元芳身后人影一闪,正是如燕。她如闪电一般掠到店外,手脚连措,恶奴们还没有来得及冲进店内,便已号叫着跌倒在地,翻滚啼号。屋内那恶仆傻了眼,浑身不停地哆嗦着。 李元芳走到他身前道:“我已说了第二遍。知道吗,这就说明,我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所以,你最好不要让我说第三遍。否则,我发誓,要把你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挂在这店门前!”说着,他的双手缓缓张开,眼中滑过一道寒光。 恶仆嘴唇颤抖,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狄公和林永忠面前,连连磕头:“二位先生,我该死!我不是人!是小的瞎了狗眼,不识好歹。您别跟小的一般见识,饶、饶小的一命!” 狄公和林永忠对视了一眼,冷冷地道:“色厉内荏,欺善怕恶,一副恶奴的嘴脸!” 恶仆磕头如捣:“是,是!小的不是人,不是人,您大人大量……” 狄公道:“好了,爬起来吧!”恶仆哆嗦着爬起来,偷偷看了元芳一眼。 李元芳道:“我记得,刚刚狄先生所说,除了磕头赔罪之外,还有别的吧!” 恶仆连忙道:“是,是。”他转过头对外面喝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呀,快进来,把这儿打扫干净!” 店外的恶奴们挣扎着爬起身,跑进店来,七手八脚地将翻倒的桌椅板凳扶了起来。店小二赶忙跑过来道:“几位爷爷,不敢劳你们大驾,小人自己来!” 一名恶奴道:“得了兄弟,还是我们来吧,要不然,那位大爷能饶了我们吗?” 小二只得停住手,由着恶奴们将屋内摔碎的盘碗和地上的残菜打扫干净。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恶仆,恶仆会意,赶忙道:“快,过来一个,从我怀里掏银子,赔给店主。” 一个恶奴跑过来,从他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道:“头儿,太多了吧?” 恶仆骂道:“多、多你娘的嘴,还不放在桌上!”那人赶忙将银两放在桌子上。恶仆鞠了个躬道,“几位大爷,您看这样行了吗?” 狄公冷冷地道:“元芳,将这恶奴带到县中治罪!” 元芳道:“是。” 恶仆一咧嘴:“哎哟,还没完呀,我今儿出门没挑日子!” 李元芳大步走过来,一把拎起恶仆的衣领,向外走去。狄公转过身,望着身旁的一众恶奴道:“尔等今后再敢为非作歹,欺压良善,此贼就是你们的标榜!” 恶奴们连声道:“是,是。再也不敢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希望你们说到做到。回去告诉薛青麟,让他小心行事,再敢造次,我绝不会放过他!” 恶奴唯唯道:“是,是。” 狄公一挥手,一众恶奴便如同是从鬼门关上放回来一般,抱头鼠窜,一溜烟地逃出店外。 狄公对林永忠道:“走,去县衙。”林永忠点了点头。二人快步走出店去。 街道上的人们望着狄公一行的背影,交头接耳议论开来。店小二快步走出来,对狄公喊道:“狄先生,您、您可要小心呀!” 狄公微笑着拱了拱手。店小二看了看手中的银两,长长地吐了口气。身旁的人问道:“哎,这狄先生是什么人呀,怎么敢惹平南侯府?” 店小二道:“他是最近半年才到咱们五平的,常来我们店里,嘻嘻哈哈,挺和气的人,真想不到……” 另一人道:“嘿,今天算是给咱们五平人出了口恶气!” 先前问话的那人道:“嗨,咱们五平人就是太老实了,谁受了他们的欺负也不敢说话,只能忍气吞声。再加上原来的那个县令黄文越与他们一个鼻子眼出气,五平老百姓哪还有活路!” 周围的群众不约而同地附和道:“这话说对了,他们连官府都不怕,能怕咱小老百姓!”“没错。好歹黄文越那个王八县令滚蛋了!”“哎,但愿新来的县令能是个清官哟。”“您就别想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大家议论着渐渐散去。 吴四的尸体横陈在县衙大门前,被正午的阳光暴晒着,周围空无一人。一双脚走近来,正是锦娘。吴四的尸身仰面朝天,双眼睁得很大,脸上满是血污。锦娘停住了脚步,没有眼泪,没有哭声;她紧咬嘴唇,目光中闪烁着仇恨的火焰。良久,她缓缓蹲下身,为吴四合上了双眼,轻声道:“爹,爹,你怎么这么傻啊,这衙门是他们平南侯家的呀!你、你怎么自己找上门来!你为什么这么傻呀!” 突然她一声撕心裂肺地嚎哭,猛扑在吴四的尸身上。不远处,李元芳、如燕押着恶仆快步走来,一见这情形,登时停住了脚步。身旁的恶仆脸色变了,他偷偷地看了元芳一眼。 元芳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如燕。如燕轻声道:“那不是锦娘吗?”元芳点了点头。身后,狄公、林永忠快步走了过来:“元芳,怎么了?” 李元芳指了指县衙门前。大门前,锦娘抚尸痛哭。狄公愣住了,他看了如燕一眼,轻轻一努嘴,如燕点点头快步走过去。林永忠轻声道:“老人家,咱们也过去看看吧。”狄公点了点头,二人向县衙门前走去。 李元芳转头望向身旁的恶仆,那恶仆登时脸如死灰,轻轻咳嗽了一声对元芳道:“大爷,看在小人服软认错的份儿上,您是不是放小人一马,就、就别到衙门了。” 李元芳喝道:“少废话,过去!”说着,狠狠在他的背上一推,杜二踉跄两步,向前冲去。 锦娘止住了哭,慢慢抬起头来;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紧紧咬着牙关站起身来。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轻轻拉住了她。锦娘转过头,身后是如燕。如燕轻声道:“锦娘,怎么了?”锦娘泪如雨下:“他们杀了我爹!” 如燕一惊。锦娘突然脑袋一扬,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县衙门前,一把抓起鼓槌拼命地敲了起来,霎时间鼓声如雷。后面,狄公、林永忠跟上来。狄公吃惊地问道:“如燕,怎么回事?” 如燕道:“她说衙门杀了她爹!” 狄公一惊,目光望向林永忠,林永忠深深地吸了口气。 县衙大门轰然打开,两名衙役冲出来,大声喝道:“是何人击鼓?” 锦娘道:“小女子鸣冤!” 两名衙役看了她一眼:“你是何人?” 锦娘一指地上的吴四嘶声喊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死我爹?” 两名衙役一愣,一人道:“你、你是锦娘?” 锦娘道:“正是。” 那人叹了口气,同情地道:“听我说,赶快跑,平南侯府的人正在找你!” 锦娘咬牙切齿地道:“我知道!我问你们,为什么要杀我爹?” 那衙役回头看了看衙里低声道:“你爹不是我们打死的。你就别多问了,快走吧!” 锦娘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我爹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什么要杀死他?” 衙役怒道:“你真是不知好歹,再不走就把你抓起来送到平南侯府,他们正愁找不到你呢!” 锦娘猛扑过去,边打边喊:“你们这帮天杀的!和平南侯府一起打死我爹,我跟你们拼了!” 一名衙役一把扭住了她厉声喝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女子,好心放你一条生路,你却还在此死缠烂打!” 另一人道:“别废话了,把她抓进去,等平南侯的人来了交给他们,咱们就脱了干系。走!”二人拗住锦娘向衙门走去。 “住手!”身后传来一声大喝。两名衙役一惊,抬起头来。林永忠大步走上前来,一指锦娘:“此女身犯何罪,尔等为何要将她抓进县衙?” 一名衙役皱了皱眉道:“你是何人?” 林永忠一声大吼:“回答我的问题!” 衙役一惊,觉得此人有些来头,答道:“她、她得罪了平南侯府。” 林永忠的嘴唇颤抖着:“得罪了平南侯府就要被抓起来?这五平县衙是朝廷所治,还是平南侯所治?” 两名衙役登时语塞,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狄公缓缓走上前来,指着地下的吴四道:“此人因何而死?” 衙役咽了口唾沫:“他、他……哎我说,你们都是哪一路的神仙,跑到这儿来多管闲事!啊,我们平常受平南侯府的气还不够,还得听你们在这儿啰唣!给我滚,要不然,把你们也抓起来!” 狄公踏上一步,指着衙役的鼻子厉声喝道:“我把你这大胆的皂隶!我等法犯哪桩,律犯哪条?你身为公门中人,竟枉顾律法,光天化日之下以恶言威胁,真真是枉披了这身官衣!” 衙役见来势汹汹,只管一步步向后退着:“你、你……” 狄公厉声道:“我来问你,锦娘身犯何罪?她的父亲身犯何罪,竟致惨死衙前?锦娘不过是伤痛父亡,击鼓询问,可尔等竟不问曲直情由,不知抚慰怜恤,却倒行逆施,枉顾国法,替平南侯府为奴,竟将被害之人索拿进衙,真是狼心狗肺,禽兽不如!今日,在这县衙门前,你们说出道理还罢了,否则,我便要将尔等身送法曹,重刑处置!” 这一番话义正词严,铿锵有声,直惊得两名衙役哑口无言,不住地后退着。 “是谁在县衙门前放此狂言呀?”门里传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县丞带着几名捕快走了出来。 狄公双眉一扬:“是我!” 县丞上下打量了狄公一番:“你是何人?” 狄公冷冷地道:“凡人。” 县丞道:“何处凡人,竟敢大闹县衙?” 狄公踏上一步:“路见不平,仗义执言!” 县丞一声冷笑:“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管不好是要惹祸上身的!” 狄公一声长笑,正颜厉色道:“天下人管天下事。狄某如怕惹祸上身,今天就不会来了!” 县丞被噎得红头涨脸:“你!” 狄公冲身后一摆手,李元芳押着恶仆大步走来,停在县丞面前。县丞登时发出一声惊呼:“你、你……” 恶仆低下了头。狄公道:“此贼横行街市,无故行凶,被我等擒获,县丞大人,今天你就给草民们一个公道吧!” 县丞咽了口唾沫,看了看恶仆,胆怯地道:“他、他是怎样的横行街市,无故行凶?” 狄公看了恶仆一眼道:“你自己说吧!” 恶仆看了看县丞,又看了看狄公,脸上露出了狞笑:“县丞大人,我们平南侯府的人做事一向规矩,怎么会无故行凶?” 狄公猛地回过头,两眼严厉地望着他;元芳的眼中射出怒火,他的身体一动,被狄公以眼色制止。县丞道:“哦,那此人为何如此说?” 恶仆大言不惭地道:“小的率人在街上行走,与这一干人相遇。他见我们不顺眼,便命手下上前寻衅,小的百般退让,可他们却下了毒手。您看,将小人打的两只手都折断了!” 县丞抬起头来,望向狄公:“怎么样,你听见了吗?” 狄公冷冷地道:“听见了。我还听见了你心中的胆怯与懦弱!听见了一个丧尽天良的官吏内心在颤抖!我来问你,此贼平素横行坊里,鱼肉百姓,难道你真的不知?平南侯府在这五平县中抢男霸女,无恶不作,难道你真的不晓?你身为县丞,食君之禄,遇此不平之事,竟然这般混淆是非,助纣为虐,心中难道就没有丝毫的愧意!” 县丞低下头去,他看到来者不善,心里有些发虚。恶仆忽然一声大叫:“县丞大人,求您为小的做主!”说着,他向前一蹿脱离了李元芳的掌握,冲到县丞身旁喊道,“你还不命衙役将他们抓起来!快呀!” 县丞猛地抬起头,犹豫着。那恶仆急了,一声怪叫:“你他妈混蛋,还不下令!” 县丞一咬牙,大喝一声:“来呀,将这一干人等给我拿下!”衙役们高声答应着冲上来。 狄公一声怒喝:“谁敢造次!” 这一声怒吼神威凛凛,众衙役一惊,停住了脚步。狄公走到县丞面前,猛地抡起手臂,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县丞登时惊呆了,所有人都傻了。 狄公怒骂道:“你这畜生!身为县丞,食君禄,受官俸,堂堂朝廷七品,竟然丧尽天良,卑躬屈膝,以一县官力协助恶贼,为非作歹,残害治下百姓,真是猪狗不如!像这样的人岂能站于我天朝县衙之下,牧养我大周王民!” 林永忠怒喝道:“像这等龌龊小人,怎能委之以民,真是将我江州官吏的脸面丧失殆尽!” 县丞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水,委屈地说道:“难道我愿意受这样的侮辱?难道我愿意做缩头乌龟吗?!”他回过头来,望向恶仆,“他叫杜二,是平南侯府的管家,平日里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真可以说是恶贯满盈,罪该万死!” 那恶仆愣住了:“你、你、你敢骂我?” 县丞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望向狄公:“不错,这些我都知道。你们想让我怎么办?啊,要我把他抓起来?!好!”他一声大喝,“来人,将这无恶不作的侯府恶奴与我拿下!” 周围的衙役们身体动了动,可没有一个敢上前。那恶仆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冷笑。县丞转过身对狄公道:“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五平县的衙役!” 狄公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身旁的林永忠。林永忠倒抽了一口冷气。 县丞含泪道:“你们说得对,我懦弱,我无能,我胆怯。可,是我一个人这样吗?这就是黄文越治下的五平!这里早就不是朝廷归治,这里是平南侯府的天下!” 狄公长叹一声。县丞指着那恶仆道:“你们都看到了,今天我得罪了他,明天我那一家老小就会在这县城内消失。”说着,他轻轻揩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林永忠走到县丞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压死的公文,递到他的手里。县丞一愣,伸手接了过来。林永忠道:“打开看看。” 县丞撕开公封,展开一看,登时惊呆了:“您、您、您就是新任五平县令林永忠大人?” 此言一出,全场惊呆,恶仆呆若木鸡。林永忠点点头道:“我就是林永忠。” 县丞赶忙跪倒在地,叩头道:“卑职不知县令大人驾到,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林永忠伸手将他搀起:“如果明天你一家真的被杀,那么相信我,尸体中也一定会有我!” 县丞霍地抬起头来,眼中噙着泪水:“大人!” 林永忠点了点头:“起来,都起来。”众人站起身来。 林永忠的目光望向那恶仆。恶仆冷笑一声道:“林县令,我奉劝你一句,在五平县做官得罪了平南侯府,是长久不了的!” 狄公不屑地道:“哦,是吗?我今天倒要看看,这平南侯府是怎样的强凶霸道,以至于一个恶奴竟敢威胁朝廷的县令!” 恶仆狞笑道:“不信你们就试一试。你们今天抓了我,明天就得跪着把我送出衙门!” 狄公道:“好,那你就等着吧!”他对林永忠使了个眼色,林永忠点了点头,快步走到吴四的尸体前问县丞道:“这老汉是怎么死的?” 县丞长叹一声道:“今天晌午,平南侯府的家奴杜二率人闯进公堂,勒令县衙出差抓捕小蒲村的锦娘。卑职还未及问明缘由,这恶奴便看到了前来告状的吴四,他立时命恶仆们拳打脚踢,卑职苦劝之下,这干恶奴才悻悻而去。他们走后,衙役们上前查看,这老汉吴四已经七窍流血而亡。” 狄公的目光望向恶仆:“杜二,就是他?” 县丞点点头:“就是他!” 恶仆冷笑一声,扭过头去。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杀死这老汉的凶手原来是你!” 恶仆有恃无恐地道:“不错,是我!”李元芳眼冒火花,双手攥成拳头。 狄公道:“县丞大人,人既已死,为何不用棺椁盛殓,而要将尸体暴晒于天光之下,这是何道理?” 县丞惭愧地道:“这杜二临走时威胁说,如果明天午时交不出锦娘,就、就要拆毁县衙。是我无能,畏怕平南侯府的势力,因此命人将老汉的尸体放在衙外,引锦娘前来!” 林永忠轻轻叹了一口气,狄公的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猛地,一直沉默着的锦娘扑上前来,狠狠一口咬在杜二的脖子上,鲜血立时流下来,杜二一声惨叫。如燕赶忙上前将锦娘拉开。 杜二捂着脖子叫道:“你、你他妈这个臭娘儿们,早晚有一天让你死在我手里!” “啪”!如燕狠狠一掌打在杜二的脸上,血登时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 杜二怒道:“你、你他……” “啪”!又是一记耳光,杜二原地转了一圈倒在地上。他望着如燕,吓得心惊肉跳,向后抽了抽身子。如燕缓缓走到他身前,一伸手捏住他的脖颈,“咯”的一声,杜二的舌头吐了出来,双眼翻白。 狄公道:“如燕,放开他。” 如燕松开了手道:“叔父,这等恶贼还留他做甚?既然县里的衙役们不敢动手,就让小女送他回家吧。” 杜二一脸恐惧之色,但还要犟嘴:“你、你敢在衙门行凶!” 如燕笑了笑道:“连你这种鼠辈都可以在县衙里公然打死告状之人,那就说明这五平县是大周律法管不到的地方,因此,我杀了你也就是很平常的事了。你说呢?” 她的话阴森森的透着杀机,杜二不禁浑身一抖,不敢再犟嘴了。 狄公道:“如燕,照顾锦娘。”如燕站起来,将锦娘扶到了一旁。 林永忠回过身,望着衙役们,沉重地道:“听到了吗?我们堂堂五平县公门,竟让百姓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还有什么脸站在这块匾下!我们还有什么脸身穿这件官衣呀!”衙役们一个个羞愧地低下了头。 林永忠长叹一声,痛心地道:“连平南侯府的一个小小家奴都敢公然闯入县衙公堂,打死告状之人,这里还是不是我大周朝廷归治?这五平县,还在王化之下吗?” 突然,县丞踏上一步高声喊道:“弟兄们,咱们不能再这样窝囊了!我们越害怕,他们就越猖狂!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大家都会身受其害!” 衙役们抬起头来,望着林永忠和县丞。林永忠高声道:“如果你们还是血性男儿,那就随我上前,将这杀人害命的歹徒拿下,送进大牢!”说着,他大步向杜二走去。 县丞一声高喊:“弟兄们,大家一齐上啊!”说着,他也向杜二奔去。 瞬间的寂静。猛地,衙役们一声呐喊冲上前去。杜二惊恐地向后退缩,衙役们在林永忠和县丞的带领下,将恶贼杜二抹肩头拢二臂拗在了地上。林永忠一声令下:“送进大牢!” 林永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狄公长长地吐了一口闷气。林永忠快步走到狄公身旁道:“老人家,谢谢你。”然后,他转向元芳和如燕,“多谢你们。” 狄公道:“林县令,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想,薛青麟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林永忠点了点头:“我已经想到了。老人家请放心,我会率领合县衙役与他周旋。” 狄公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以为衙役们真的已经打消了恐惧吗?”林永忠一愣,抬起头来。狄公道,“只有杀掉了薛青麟的锐气,才会使大家真正地从恐惧当中解脱出来!” 林永忠道:“依您之见,怎样才能杀掉他的锐气?” 狄公笑了笑:“扬刀立威!” 林永忠愣住了:“扬刀立威?” 狄公徐徐点点头,沉吟片刻道:“林县令,你立刻命衙役关闭县衙大门,任谁敲打都不许开启。” 林永忠不解地道:“可,这是何意呀?” 狄公微笑道:“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林永忠点点头,快步向后堂走去。狄公冲元芳招了招手,元芳赶忙凑过来,狄公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元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好,我马上就去!” 狄公道:“我们做好圈套,只待此贼上钩!” 平南侯薛青麟在堂上焦躁地徘徊着。一双脚慢慢走近,薛青麟腾地转过身来。身后站着一位美貌的女子,手里端着茶碗。薛青麟皱了皱眉道:“小云,你走路怎么像蛇一样,没有一点儿声音?” 小云哼了一声道:“走路声音大,你嫌烦;声音小,你又说像蛇。你干脆把我的腿锯掉算了!”说着,她重重地将茶碗往桌上一撂,转身向外走去。 薛青麟赶忙拉住她:“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我心里有点烦。” 小云哼了一声:“不就为了那个锦娘吗?跑就跑了吧,干吗非要去追,还值得生那么大的气!” 薛青麟尴尬地笑了笑道:“我、我这心里,只是有些放不下她。” 小云冷笑一声:“记得当时你和我也是这样说的吧。” 薛青麟轻轻干咳了一声:“小云,你这是何必,老夫老妻了。” 小云笑了笑:“你有多少个老妻呀?算上我十个。如果再加上锦娘,那就是十一个了。我真不明白,对女人,你什么时候有个够啊!” 薛青麟笑了,他搂住小云轻声道:“你知道,我对你是最好的,只要有你在,别的女人都无所谓!” 小云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头:“你呀,天上的麻雀都能让你骗下来。” 薛青麟笑道:“好了,你去吧。” 小云点了点头,快步向后堂走去。薛青麟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伸手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将茶水泼在地上。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恶奴撞进门来喊道:“侯爷!” 薛青麟急切地问:“怎么样?锦娘找到了?” 恶奴哭丧着脸道:“还锦娘呢,小的们差点儿连命都没了!” 薛青麟一惊:“什么?” 恶奴道:“哎呀,别提了,我们从县衙出来,杜管家带着我们几个满城寻找锦娘和那几个渔夫的踪影。中午时分,我们在城中柳荫街的一家饭店里找到了他们……” 薛青麟急道:“快点儿说,后来呢?” 恶奴道:“后来,双方动起手来。没想到他们那里边有两个硬点子,伸手就把杜管家的双手给打折了……” 薛青麟猛吃一惊:“什么?” 恶奴道:“是呀,小的们上前相救,想不到又出来个女的,身手更是了得,三下两下,便将小的们打得满地乱爬。” 薛青麟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道:“一群废物!” 恶奴哭丧着脸道:“最后,他们把杜管家押去县衙,把小的们放了回来,还、还让我给您传话,说别犯到他手里,否则,否则……” 薛青麟一声怒吼:“否则什么?” 恶奴道:“否则,绝不会放过你!” 薛青麟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道:“锦娘呢,锦娘在哪里?” 恶奴颤抖着道:“没、没看见锦娘。小的想来,定是被他们藏了起来!” 猛地,薛青麟一声咆哮:“那几个人现在何处?” 恶奴挣扎着爬起身道:“在、在县衙!” 薛青麟大步走到墙边,伸手摘下墙上的单刀,咬牙切齿地道:“今天,侯爷要大开杀戒!”他转身对恶奴道,“带齐人手,去县衙!” 县衙二堂上,锦娘呆坐在榻上,脸上毫无表情,一双眼睛呆愣愣地望着窗外。如燕端着茶碗走进来,看到锦娘的模样,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将茶碗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轻声道:“锦娘,想什么呢?” 锦娘笑了笑,没有回答,良久,一滴泪水缓缓滚落下来。如燕坐在她身旁,伸出手搂住她的肩膀,轻声道:“知道吗,我也是没爹没娘,在遇到叔父之前,一直是孤苦伶仃。” 锦娘回过头来,“哇”的一声,一头扎进如燕的怀里,失声痛哭。如燕的眼圈也红了,她轻轻拍着锦娘的背问道:“你多大了?” 锦娘抽咽着道:“十九岁。” 如燕轻声道:“我叫如燕,今年二十五岁。锦娘,要是你不嫌弃,从今往后就把我当作你的姐姐吧。” 锦娘抬起一双泪眼,轻轻点了点头:“如燕姐。” 如燕笑了:“姐姐我别的不会,可要说能把人家越劝越难过,那是最拿手了。” 锦娘一愣,“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如燕道:“好了,好了,笑了就好,笑一笑,十年少。你这么个小美人儿,怎么能老哭丧着脸呀。” 锦娘不好意思地道:“姐姐,你说什么呀?” 如燕道:“还不好意思。你本来就是个美人儿,难怪平南侯看上了你。” 锦娘咬牙切齿地道:“我发誓,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薛青麟,为我爹报仇!” 如燕一把搂住了她:“好了,别发狠了。你以为杀人那么容易,是说杀就杀的?” 锦娘扭过头,目光望向了她:“如燕姐,你杀过人吗?” 如燕愣住了,半晌才苦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对杀人这么感兴趣?” 锦娘长叹一声道:“如燕姐,我真羡慕你,一身好武艺,谁都不怕,我要是有你这两下子,该有多好啊。” 如燕笑了笑:“那有什么好?一个姑娘家整天打呀杀的,连我自己都觉得烦。锦娘,你们到底怎么得罪了平南侯府,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锦娘叹了口气道:“小妹是平南侯府的侍婢,只因平南侯薛青麟见我长得有几分姿色,便硬要强霸为妾,小妹这才冒死逃出侯府。” 如燕点点头,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个畜生,早晚会遭报应的!” 锦娘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要报仇!” 如燕拉起她的手拍了拍道:“好了,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斗得过那些恶人。放心吧,既然我叔父管了这件事,他就一定会替你做主。” 锦娘望着如燕好奇地道:“如燕姐,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如燕笑道:“问吧。” 锦娘道:“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如燕愣了片刻,笑道:“我们,是、是闲人。” 锦娘失笑道:“闲人?” 如燕道:“不折不扣的闲人。” 锦娘摇摇头:“我能看得出,你们不是普通人。” 如燕笑了:“你这小丫头,真是个鬼精灵。好了,不要管我们是什么人,你只要知道姐姐会替你做主,这就足够了。” 锦娘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若有所思。 县衙的大门紧闭着。忽然街道尽头响起一阵马蹄声,薛青麟率领一干打手、家丁气势汹汹地冲到县衙大门前。他翻身下马,冲后面一挥手,两名恶奴奔到大门前,狠狠地拍打着门环高声喊道:“开门!开门!” 没有回答,衙门里也没有任何声响。恶奴回过头道:“侯爷,他们害怕了,把门都插上了!” 薛青麟冷冷地哼了一声:“现在才知道害怕,太晚了!再叫!” 两名恶奴恶声恶气地高叫道:“他娘的,你们这帮缩头乌龟,快把这丧门给老子打开,否则,爷爷杀将进去,你们他妈一个都别想活!” 仍然没有声音。薛青麟一声大喝:“把门给我砸开!” 那恶奴一惊,轻声道:“侯爷,擅砸县衙大门,这、这可是造反之罪呀!咱们……” 薛青麟怒喝道:“怕什么!我倒想看看,谁敢定我造反之罪。将大门砸开!” 身后的打手、恶奴们一声大吼,蜂拥上前,连砸带踹,县衙大门“轰隆”一声被砸开了。“噌啷”!薛青麟拔出钢刀,在一众打手的簇拥下大步走进门,向着公堂而去。 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人坐在公案之后静静地看书,正是狄公。薛青麟皱了皱眉,冷冷地道:“你是何人,竟敢擅踞县公之位?” 狄公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冷冷地道:“你是何人,竟敢率领恶奴撞破县衙大门,私闯公堂?” 薛青麟一愣,骂道:“他奶奶的,这五平县中你还是第一个敢跟我这样讲话的人!老东西,你仗的是谁的势?” 狄公冷笑一声:“你一个小小的平南侯,秩不过四品,食邑仅止千户,竟敢如此为非作歹,你仗的又是谁的势!” 薛青麟气得脸色铁青,他紧了紧手中的钢刀,刚想说话,身后的恶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侯爷,这就是那个救走锦娘、打伤杜管家的渔夫。” 薛青麟双眉一扬:“哦?”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狄公道,“原来那个抢走锦娘的渔夫就是你!” 狄公冷笑一声道:“这个‘抢’字用得不太恰当,应该说你们才是‘抢’,而我们是‘救’。” 薛青麟一阵冷笑:“老东西,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你一个小小的渔夫,竟敢冒踞公堂,私扮县官,单凭这一点,本侯就要让你粉身碎骨!识相点赶快交出锦娘;牙迸半个不字,立刻就要你死在侯爷的刀下!” 狄公缓缓站起来走到薛青麟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道:“薛青麟,你一无实官之秩,二则未入朝堂,是谁赋予你的权力可以占据公堂发号施令?嗯?是谁赋予你的权力可以强占民女,鱼肉百姓?是谁赋予你的权力可以残杀我大周治下的百姓?难道就凭你二十年前构陷黄国公一家,就凭你踩踏着李氏宗族的鲜血坐上的这个龌龊的平南侯之位!” 薛青麟一声惊叫:“你、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狄公冷笑一声:“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公道自在人心,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劝你悬崖勒马,从善如流,否则,一旦天威将临,你悔之晚矣!” 薛青麟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他一声怒吼:“你这老贼,我宰了你!”说着,他举起掌中钢刀,向狄公头顶狠狠劈来。 “啪”!一件东西飞过来,正正地砸在他的手腕上,薛青麟只觉得一阵剧痛,掌中刀脱手飞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人影一闪,“啪!啪!啪!啪!”四记耳光在他的脸上爆响,薛青麟只觉头昏眼花,身体重重地向后摔去;身后的恶奴们一阵惊叫,赶忙上前扶住了他。 薛青麟吃惊地抬起头来,面前站着一个人,冷冷地望着他,正是李元芳。薛青麟伸手摸了摸被打得红肿的脸颊,颤抖着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李元芳一字一顿地道:“打你的人!” 薛青麟咽了口唾沫,猛地向后跳开两步,对身后的恶奴们喊道:“给我上,宰了他们!” 恶奴、打手一声应喝冲上前来。就在此时,堂后传来一声暴喝,张环、李朗、齐虎、潘越、肖豹、沈韬六大军头,率一众便衣护卫飞奔上堂,顷刻之间,堂上人影晃动。这些护卫本都是千牛卫府常年跟随狄公的卫士,因狄公以闲官致仕这才身着便服,可以说都是身经百战,侯府恶奴岂是他们的对手。但只见卫士们如虎入羊群一般转眼间便将一众恶奴打得东倒西歪,哭爹喊娘。 薛青麟惊得脸如土色,失魂落魄地连连后退。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不屑的微笑。薛青麟身旁的恶奴胆怯地道:“侯爷,撤吧,我看事情不妙啊!” 薛青麟咽了口唾沫道:“撤,撤!” 话音未落,公堂外一声呐喊,林永忠和县丞率一众衙役捕快飞奔上堂,拦住了薛青麟等人的去路。受尽屈辱的衙役们此时精神大振,高呼酣斗,刹那间,便将冲在前面的几个恶奴打翻在地,把企图逃走的薛青麟团团围住。 林永忠一声大喝:“你们这班造反作乱、私闯县衙的恶贼,立即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一众恶奴已被千牛卫和衙役们打得屁滚尿流,一听此言,立刻扔下手中的武器,纷纷跪倒在地。 狄公、李元芳、林永忠大步向薛青麟走来。此时的薛青麟早已失去了刚才的威风,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你、你们,你们竟敢围攻本侯,难道是、是要造反不成……” 林永忠踏上一步,一声断喝:“给我住口!你这为非作歹的奸侯,今日就是你的末日到了!” 薛青麟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谁?” 林永忠一声冷笑:“本县乃新任五平令林永忠!” 薛青麟猛吃一惊:“什么,你、你就是林永忠?!” 林永忠道:“不错,正是本县!薛青麟,你身为侯爵,朝廷勋略,本应以身作则,遵纪守法,造福乡梓。可谁想到,尔强凶霸道,祸乱一方,怂恿恶奴,杀人害命。这还不算,今日竟然私率家甲杀进县衙,公然作乱!而今被本县所围,竟还在此大言不惭,反诬本县造反,真真是罪大恶极,万死难恕!本县就要具折进京,参奏你造反作乱的大逆之罪!” 薛青麟冷汗顺着额角滚落下来。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中了狄公和林永忠的圈套。 林永忠望着他冷笑一声道:“来人,将这一干造反作乱的逆贼拿下!” 千牛卫和衙役捕快们暴雷也似答应着,一拥而上,将跪在地上的恶奴们绳捆索绑。此时,薛青麟方才明白过来,再不服软自己便难逃此劫。他赶忙踏上一步:“林县令且慢!” 林永忠道:“哦,薛侯爷还有话说?” 薛青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软语相求道:“林县令,本侯一时不察,误听谗言造次行事,还望大人看在本乡本土的份儿上海量宽容,薛青麟在此给大人赔罪。”说着,他躬身一揖。 林永忠轻轻哼了一声,刚要说话,身旁的狄公冲他摆了摆手。林永忠一愣。 狄公说话了:“林县令,既然薛侯爷知错能改,认罪赔情,我看此次之事就到此为止吧。”林永忠愣住了,他不解地望着狄公。 薛青麟赶忙道:“是啊,是啊,林大人,今后,青麟定当约束下人遵纪守法,这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望大人宽宥则个。” 林永忠深吸了一口气,身旁的狄公又冲他使了个眼色。林永忠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本县也不便再说什么。然而,有两件事本县要即行处置,要侯爷知悉。” 薛青麟道:“大人请讲。” 林永忠道:“第一,乃是锦娘之事,请侯爷立刻写下赦书,还锦娘自由之身,今后绝不能再欺凌侮辱,挟恨报复。” 薛青麟一惊,抬起头来,犹豫着:“这……” 林永忠把脸一沉:“这有什么困难吗?” 薛青麟一咬牙:“也罢,就依林县令。” 林永忠道:“第二,侯府管家杜二,罪大恶极,不仅当街殴打本县,更有甚者,竟率家奴擅闯公堂,威胁县丞,而后竟然丧心病狂,指使恶奴打死告状之人吴四,而今,已被押入牢中!为平民愤,本县要将此贼当堂判死!” 薛青麟紧咬牙关,挤出一丝笑容:“应该,应该!” 林永忠一声大喝:“将杜二押上堂来!” 堂后脚步声响,几名衙役押着杜二大步上堂。这杜二兀自不知死到临头,见到薛青麟喜上眉梢,高喊道:“侯爷,这群王八蛋将小的私自关押,求侯爷做主!” 薛青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扭过头去。杜二登时愣住了:“侯爷……” 林永忠大步走到他的面前,冷冷地道:“记得刚才你还说起,今天将你抓进来,明天跪着把你送出去,是吗?” 杜二已看出大事不妙,转向薛青麟,结结巴巴地道:“侯爷,救、救我……” 薛青麟腾地转过头来一声大喝:“你这恶奴,打着本侯的旗号,在县中为非作歹,杀人害命,真是罪不容诛!请县令大人不必迟疑,立刻将此贼正法!” 杜二登时吓得魂不附体:“什、什么,侯爷,侯爷,我对您忠心耿耿啊,侯爷!” 林永忠一摆手,厉声喝道:“拖出去斩了!” 衙役们高声答应,将杜二拖出堂去,杜二歇斯底里骂不绝口:“薛青麟,你他妈不是人,老子为你做尽了缺德事,现在你竟然见死不救,你、你他妈不得好死!” 薛青麟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林永忠一声大喝:“斩!”堂外,衙役们飞起一脚将杜二踢倒在地,手起刀落,杜二人头落地。 堂内一片寂静。所有恶奴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有的不禁颤抖起来。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微笑。林永忠对县丞道:“明日将此贼首级悬于城门,张贴告示,以泄民愤!” 县丞高声答道:“是!”林永忠看了薛青麟一眼道:“将这一干家奴放开!”衙役们将家奴们的绑绳松开。 林永忠道:“薛侯爷,今日若不是看在这位狄先生的面上,本县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薛青麟连说了几个“是”。林永忠道:“自即日起,五平县复归朝廷治下,再不是你平南侯府的天下!今后,请你约束家人,小心行事!” 薛青麟连忙道:“这是当然。这是当然。请林县令放心。” 林永忠点了点头:“你们走吧。”薛青麟冲恶奴们挥了挥手,一行人灰头土脸地跑出县衙。 县丞和衙役们互望着,不知是谁首先发出了一声欢呼,霎时间,欢呼声响彻县衙之内。狄公、李元芳、林永忠相视而笑。 县衙大门外,薛青麟回过头,恶狠狠地望着里面,咬牙切齿地道:“等着吧,咱们没完!” 一个恶奴低声道:“侯爷,这林县令可真够狠的,您算是遇着对手了。” 薛青麟回过身,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废物,不说话你会死呀!走!”他翻身上马,一众家奴垂头丧气地尾随而去。 公堂内,林永忠率县丞及一众衙捕齐齐跪倒,高声道:“五平县令林永忠率合衙属役,叩谢狄先生鼎力相助之德!”众人齐声喊道:“谢狄先生!” 狄公赶忙将林永忠搀起来笑道:“好了,好了,起来,都起来!”众人站起身来。 狄公拍了拍林永忠的肩膀,微笑道:“林县令不畏强暴,为五平百姓挺身而出,这也令老朽万分钦敬!” 林永忠道:“永忠惭愧,若不是老先生运筹帷幄,方才的情形殊难预料。” 狄公笑了:“走,我们到后面去看看锦娘。”林永忠点了点头,几人向后堂走去。 林永忠道:“老人家,我终于明白了,您为什么要让我关闭县衙的大门。” 狄公点了点头笑道:“薛青麟私率家甲,攻破县衙,这就是造反。不论说到哪里,他都难逃干系。” 林永忠微笑道:“从在饭店中惩戒恶奴杜二之时起,您就已经想好了后面发生的一切。我说得不错吧?” 狄公点点头:“正是。薛青麟本就是称霸一方的诸侯,前任五平县令黄文越更是对其俯首帖耳,卑躬屈膝,这就致使他更加的不可一世,十分嚣张。我故意纵放他手下的恶奴回去报信。而他呢,本就没有将县衙放在眼中,当然更不会将我们这几个渔夫放在心上。因此,我料定,他得知此事,定然难抑心头怒火,必会率打手前来要人;而且,以他乖张的性格来说,肯定会不计后果将衙门砸开。果然一切均如所料。” 林永忠钦佩地道:“这才有了后面的扬刀立威。” 狄公道:“是呀,对付薛青麟这种人,不单单要有胆量,还要有谋略,否则,非但无法杀掉他的嚣张气焰,反会陷自己于被动之中。” 林永忠由衷地道:“老人家,永忠对您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中。我真难以想象,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狄公笑了笑道:“等时候到了,你就会明白的。” 林永忠点了点头,迟疑片刻道:“老人家,有件事永忠十分不解,想在老人家面前请教。” 狄公微笑道:“你是想问,既然抓住了薛青麟的把柄,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将其参倒,反而要放他一马,是吗?” 林永忠点点头:“正是。” 狄公笑了笑,目光望向李元芳:“元芳啊,你说呢?” 李元芳道:“仅凭今日之事,想要参倒薛青麟是不可能的。” 林永忠愣住了:“却是为何?” 李元芳道:“林大人,你是正七品县令,要参奏一个四品侯,奏折首先要到达州刺史手中,而后再层层上递至中书门下,需要近两个月的时间。而薛青麟就不同了,他的奏折可直达天听,以此贼的为人定会先下手为强,将此事抢先奏报,而且,我敢肯定是轻描淡写,承认个错误。于是,在你的奏折尚未到阁部之前,皇帝的圣谕便已经传至五平,内容不过是劝诫一番,要其下不为例等一番官样文章。阁部接到你的奏折时,皇帝已将此事处置完毕,阁臣便不会再将此事奏达天子,于是奏折留中,此事只能不了了之了。” 林永忠仔细地思忖着李元芳的话,茅塞顿开,点头道:“我说在此之前,遇到类似之事,结果总是不了了之,原来是这样!” 李元芳道:“所以,每年天子才要亲点几位阁部重臣任黜置使下至各道州县,查察吏治。” 林永忠看着元芳,有些奇怪地道:“元芳兄,这些事情,你是怎么会知道的?” 李元芳笑了笑:“不过是听说而已。” 林永忠点了点头。狄公道:“林县令,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阻止你的原因。薛青麟在朝中的根子很深,尤其是与梁王武三思的关系非同寻常,想扳倒他,现在还不是时机。” 林永忠点点头。狄公道:“如今,我们的目的是杀掉薛青麟的锐气,只要做到这一点,就可以说大功告成,至于其他的只能徐图后进。” 林永忠恨恨地道:“只是太便宜这恶贼了!”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一眼,露出了笑容,他拍了拍林永忠的肩膀:“放心吧,皇帝会知道的。” 林永忠一愣:“哦?您的意思是……” 狄公笑了笑:“不可说,不可说呀。” 第二章 五平县频暴杀吏案五平县衙后堂上,如燕和锦娘坐在榻上说着话,狄公三人走进来,锦娘赶忙站起来,盈盈跪倒:“小女锦娘叩谢县令大人、狄老先生救命大恩!”\_网 狄公道:“快起来,快起来。锦娘啊,杀你父亲的凶手,那个侯府恶奴杜二已被林大人处斩,现在你可以安心了。” 泪水从锦娘的眼中滚落下来,她轻轻抽咽着。狄公长叹一声道:“孩子,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锦娘摇摇头:“我不知道。爹死了,只剩下我一个,我、我……” 如燕赶忙道:“叔父,刚才我和锦娘认了姐妹,我看就让她先到咱们家中住下吧。” 狄公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林永忠,林永忠道:“老人家,此事由锦娘而起,以我看来,恐怕薛青麟不会那么轻易罢手,万一他明的不行来暗的,我们就更难提防了。如燕姑娘所说倒不失为一条权宜之策,先让锦娘在您家中住下,等事态平息后再做区处。” 狄公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只是不知锦娘意下如何啊?” 锦娘赶忙跪下:“我愿意。” 如燕将她扶起来:“好了,好了,别动不动就跪,快起来。” 狄公微笑道:“好啊,自从我收了如燕以后,家中的人丁越来越兴旺了啊!”大家笑了起来。 薛青麟静静地坐在榻上沉思着,一名师爷模样的人走进来,薛青麟腾地站起来,急煎煎地问道:“怎么样?查到了吗?” 师爷轻声道:“查到了,那个老头子姓狄,是半年前来到五平县的,现住在专诸巷内。” 薛青麟点了点头:“锦娘呢?” 师爷道:“和姓狄的在一起。” 薛青麟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这个姓狄的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为什么硬要替锦娘出头呢?” 师爷小声道:“侯爷,您想怎么办?要不要调寨中的弟兄下来,干掉他们!” 薛青麟摇头:“今日之事我就算有了个大把柄落在林永忠手里,因此,往后一定要小心谨慎,绝不可贸然行事。否则,我们的处境会非常不妙,皇帝正愁找不到机会除掉我们呢。而且,我看那姓狄的气度不凡,今日在公堂之上竟张口便说出了我的官秩和食邑,还说到当年黄国公李霭之事。你想一想,这些是一般人能够知道的吗?” 师爷倒抽了一口凉气,点了点头。薛青麟道:“因此,目前我们只能蛰伏待机,暂避锋芒。张义,你下去要严厉约束府内人众,最近一段时间绝不可出去惹是生非!” 张义道:“是。可侯爷,锦娘呢,锦娘怎么办?” 薛青麟道:“当然要把她夺回来!但是,在此之前,必须先摸清这个姓狄的身份。这样吧,你马上以我的名义写下书信,派人投到洛阳梁王府,请武三思大人替我查一查,这个狄某究竟是何出处。一旦此事弄清,什么林永忠,什么姓狄的,都叫他死在薛某的手中!” 张义道:“好,我马上去办。” 薛青麟道:“还有,你立刻下去安排,命人日夜监视姓狄的住处,只要发现锦娘出府,立刻向我禀报。”张义点了点头,转身奔出门去。 脚步声响,小云端着茶走来。薛青麟微笑道:“小云,怎么又是你亲自端茶。” 小云笑道:“我稀罕你呗。”说着,她将茶碗递到薛青麟手中。薛青麟笑了笑,将茶碗放在桌上,搂住小云轻声道:“这几天忙得紧,也没得空好好陪陪你。” 小云笑道:“得了吧,忙得紧?是为那个锦娘吧。新人上了床,老人丢过墙。等你把锦娘弄到手,还不得把我小云扔到-网职不知大人驾到,误延迎迓,望大人恕卑职不恭之罪。” 温开道:“是本州来得唐突,怎能怪罪林县令。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谢大人。”林永忠叩首起身道,“刺史大人,夤夜驾临卑职治所,不知有何训教?” 温开四下看了看低声道:“你这五平县中有一位姓狄的老先生,你可知道他住在哪里?” 林永忠一愣:“姓狄……” 温开点点头:“此人身材魁伟,极有威严。” 林永忠连连点头:“大人,知道,卑职知道这位老先生,今天我们还在一起……” 温开脸现喜色:“太好了,太好了!你立刻引我前去。” 林永忠奇怪道:“怎么,大人要见他?” 温开道:“正是。” 林永忠道:“大人封疆之臣,怎能劳动?这样吧,便由卑职前去,将老先生请到县衙相见便是了。” 温开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本州一定要亲自前去。”林永忠愣住了。 五平县狄府是一座三进的院落。初更时分,府中一片寂静。第一进院落的书房里亮着灯火,狄公伏案疾书,毛笔飞快地画在纸上,发出沙沙地轻响。良久,他大笔一收,长长舒了口气,抬起头来。 门声一响,狄春快步走进来:“老爷,您叫我?” 狄公点了点头,搁下笔,将奏折合起,交到狄春手上:“六百里加急,送往神都,面交张柬之大人,请他立即转呈皇帝!” 狄春道:“是。我马上就动身。” 狄公道:“记住,快去快回!” 狄春道:“老爷放心。”说着,他将奏折揣进怀里,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缓缓踱了起来。 后院,正房的门打开了,如燕走出来,回手带上房门,向前一进院落走去。忽然她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发现东厢房中还亮着灯,烛火将一个娇小的身影投在窗纱上。如燕沉吟片刻,转身向东厢房走去。 锦娘坐在桌旁,静静地想着什么。如燕敲门进来,锦娘赶忙起身叫了声“如燕姐”。 如燕微笑道:“锦娘,这么晚了还不睡呀?” 锦娘笑了笑:“睡不着。” 如燕问:“是不是住这房子不太习惯?” 锦娘道:“也许吧,我由小到大,从没有一个人住过这么大的屋子。” 如燕道:“要不要我来陪你?” 锦娘赶忙道:“啊,不用了。” 如燕笑道:“需要什么就叫我,我就住在你旁边。” 锦娘点了点头,拉住如燕的手道:“如燕姐,你对我真好。”说着,她的眼圈红了。 如燕轻轻拍了拍她的脸笑道:“好了,小美人儿,早点儿休息,啊。” 锦娘点了点头。如燕快步走出门去。锦娘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狄公徐徐踱着,静静地思索。如燕走进来,一见这情景,伸了伸舌头,缓缓向堂外退去。狄公抬起头道:“如燕呀,进来吧。” 如燕返回堂内。狄公问:“怎么样,锦娘安顿好了吧?” 如燕点点头:“我将她安排在后院的东厢房了,离我近一点。” 狄公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刚刚失去亲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可怜呀,你要好好照顾。” 如燕道:“您就放心吧。” 狄公点了点头。如燕看了他一眼,踌躇着道:“叔父,您发现没有,锦娘这孩子似乎、似乎有些奇怪。” 狄公回过头:“哦?” 如燕道:“她小小年纪,却总是显得心事重重。好像、好像心里藏着什么事情。” 狄公没有说话,慢慢踱了起来。如燕继续道:“而且,而且……” 狄公停住脚步:“你想说什么?” 如燕笑了笑道:“也许是我多虑了。” 狄公转过身来:“说吧,没有人会责怪你。” 如燕道:“据锦娘所说,昨夜,薛青麟要对其强行非礼,她抵死不从,这才逃出平南侯府,回到家中。” 狄公点点头:“不错。” 如燕道:“叔父请想,平南侯薛青麟是何等的强凶霸道,手下恶奴更是如狼似虎。像锦娘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怎么能够逃出这些恶贼的魔掌?此事颇有些不可思议呀。”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好啊,如燕,真想不到你对事情竟能有如此细致的判断和分析。看来,这一年多来你的长进不小啊!” 如燕笑了:“您早就想到了,是吧?” 狄公点点头:“是呀。你进门之前,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不过是诸多疑问中的一个。” 如燕一惊:“您是说,还有其他的?” 狄公道:“刚才你的问题提得好啊。这样吧,我也给你提个问题。” 如燕道:“叔父请讲。” 狄公道:“我们姑且这样说,锦娘是由于一个侥幸的原因,这才能够逃出薛青麟和恶奴们的魔掌。那么在她逃出平南侯府以后,第一个选择会是奔向哪里呢?” 如燕愣住了:“第一个选择?” 狄公点了点头:“我换一种问法。如果你是锦娘,侥幸逃出侯府之后,会去哪儿?” 如燕沉吟着。狄公道:“不要思考,说你直接的想法。” 如燕道:“我会跑到深山里藏起来,让侯府的人找不到我,等事情平静了再回家。” 狄公笑了:“非常正确,这就是第一选择。可是,锦娘呢?” 如燕似乎有些明白了:“她选择了逃回家中……” 狄公道:“是的。据她所说,自己逃离侯府以后,便直接回到了小蒲村的家中。” 如燕道:“正是。” 狄公道:“这难道不是一种最不合理的举动吗?如燕,我再给你提个问题,还是要你直接的想法。” 如燕点点头。狄公道:“如果你是薛青麟手下的恶奴,奉命去抓捕锦娘,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如燕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锦娘家。” 狄公问:“为什么?” 如燕道:“因为我并不知锦娘逃到了哪里,所以,只能先到她的家中,守住其家,挟持其父,一旦锦娘露面,即行抓捕。” 狄公点点头:“非常好。这一贷一偿,就是逃亡之人和抓捕之人截然不同的想法。因此,逃亡之人的第一选择,绝不是回家,而是像你刚刚所说的那样,先找个地方藏匿起来,等风头过后,再偷偷潜回探望。” 如燕点头:“不错。” 狄公道:“再有,逃回家中,不但自己无法脱身,还会为老父带来无穷的灾祸。我想,锦娘绝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那么,她为什么要做此有悖常理之事呢?” 如燕道:“这一点确实很奇怪。” 狄公道:“此其怪一也。其二,据她所说,当天夜里,恶奴们便追到她的家中,将她强行抓走,是吗?” 如燕道:“正是。” 狄公道:“那么,这里面便产生了两个疑问:第一,就是你刚刚提出的那个问题,她是怎样第二次从恶奴们手中逃脱的?如果说她逃出侯府是侥幸所致,那么,这第二次逃走就绝不可能再是侥幸。” 如燕深吸了一口气:“不错。” 狄公道:“第二,她所说的时间和空间上都有差距。今天,我们在江边救人已是巳时左右。如果说锦娘是夜里逃脱了恶奴们的掌握,怎么会在第二天巳时才跑到江边。如此算来,她岂不是跑了三四个时辰?五平是个临江的县城,从小蒲村到江边,步行连半个时辰都用不了,她怎么会跑了那么长的时间?而且,不要说人,就是马,如此连续奔跑也会累垮的。” 如燕一怔:“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 狄公道:“你说得很对,锦娘这个小丫头不简单呀。她的身上,定然隐藏着什么秘密。” 话音未落,李元芳快步走进来:“大人,您看谁来了!” 狄公一愣,抬起头来。温开和林永忠快步走进门来。狄公赶忙迎上前去,笑呵呵地道:“是你们呀。” 身后的如燕惊喜地叫道:“温大人,你怎么来了?” 温开紧走两步,双膝跪倒叩下头去:“学生温开,叩见先生。一别半年,先生身体清健,是开之幸,江州之幸。” 林永忠看得目瞪口呆,登时显得手足无措。他连忙屈膝欲跪,被一旁的李元芳笑着拉住了。林永忠回过头来,一脸茫然不解之色。 狄公将温开搀起来:“快快请起。贤契呀,你怎么有空来五平探望老夫啊?” 温开笑道:“先生学究天人,学生此行,一来是探望先生,二来是有事求教。” 狄公道:“哦?” 温开的目光望向林永忠:“这位林县令,就不需学生介绍了。” 狄公微笑道:“我二人是忘年之交,今日便联手杀了杀那奸侯薛青麟的嚣张之气。” 温开点点头:“实不相瞒,五平县令黄文越与平南侯沆瀣一气,为害一方,此事,学生早有耳闻,也曾多次向吏部奏呈,然均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此次,黄文越卸任,候补县令中竟没有一个愿意前来五平任职。” 狄公道:“哦,却是为何?” 温开道:“一来五平地处偏僻,二来平南侯薛青麟凶狠强横,大家心有所忌。只有这位林县令胆色过人,他本为归随县令,却宁愿放弃富庶之地,前来五平,整饬吏治民生,实为可敬。” 狄公赞赏地道:“永忠者,忠正耿直,疾恶如仇,实为官中上品!温开呀,我为你江州还有这样的官吏感到自豪,更感到欣慰啊。” 林永忠诚惶诚恐地道:“老人家谬赞,永忠愧不敢当。” 温开笑道:“林县令,先生平时极少赞许人,这几句话可以说是对你最大的鼓励了。” 林永忠道:“永忠惭愧。” 温开道:“林县令,有些事我要和先生单独谈谈,你先回去吧。” 林永忠躬身道:“是。” 狄公道:“元芳,替我送送林县令。” 元芳道:“是。”二人谦让着走出门去。 狄公微笑道:“贤契,我们到正堂叙话吧。”说着,二人向正堂走去。 李元芳和林永忠快步走出书房。林永忠回头看了看堂里,低声问道:“元芳兄,狄老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呀,怎么,连堂堂刺史大人都要跪他?” 李元芳笑了:“林县令,待时候到了,先生会亲口告诉你的。” 林永忠笑着摇了摇头:“实不相瞒,你们几位是我这一生中见过最难以捉摸的人了。” 狄公、温开和如燕穿过花园的回廊,向正堂走来。身后,李元芳快步赶上来:“大人,已将林县令送出府去了。” 狄公点点头对温开道:“温开呀,刚才你说有事求教,是什么事呀?” 温开道:“阁老,江州馆驿发生了一宗命案,蹊跷诡异,毫无头绪。正好李将军和如燕姑娘都在,也请你们帮我参详参详。” 狄公道:“哦,江州馆驿?那此案定然是与卸任的官员有关了。” 温开倒吸了一口凉气,由衷地道:“您真是神了,一开口就猜了个八-网 再说那狄府正堂上,狄公问温开道:“你是说黄文越的后脑被重物砸碎?” 温开点头:“正是。全身只有这一处伤痕,想是他夺门而逃,被凶手用重物击中后脑而亡。” 狄公点点头:“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温开摇了摇头:“驿丞说,晚上曾经有一个穿黑斗篷的人来馆驿找他,但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 狄公道:“在黄文越随身的行李中,发现了什么?” 温开伸手入怀,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这是在黄文越随身行囊中发现的一张银票,票据是江州城中最大的紫云银号开出的。” 狄公伸手接过来,不由得惊道:“好家伙,五十万两!” 温开道:“数目惊人啊!” 狄公道:“一个小小的县令在任内竟狂敛五十万金,五平百姓的生计之艰,由此可知!” 温开点点头道:“以卑职想来,这定是黄文越伙同薛青麟搜刮的民脂民膏。” 狄公哼了一声:“这等赃官真是死有余辜!” 温开长叹一声:“薛青麟权势熏天,更有皇帝和朝中的大佬们撑腰,因此,地方官吏趋炎附势、助纣为虐、掠夺生民,中饱私囊也就不足为怪了。” 狄公点点头道:“温开,这个黄文越平时有没有仇家?” 温开沉吟道:“黄文越做了十年五平县令,与平南侯薛青麟狼狈为奸,巧取豪夺,搅扰地方,以卑职想来,仇家定然是有的。然而,究竟是谁,为了什么样的动机做下此案,却无从寻找端倪。”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踱了起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忽然,狄公停住脚步轻声道:“薛青麟……” 温开道:“阁老,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道:“黄文越与薛青麟的关系如此密切,也许,从薛青麟的身上,可以得到一些端倪。” 温开一愣:“哦?” 狄公问:“温开,这个黄文越是什么出身?” 温开道:“哦,近几日,卑职查看了黄文越的所有官档,此人并非进士出身,为五平县令之前吏部也没有任何记录。” 狄公抬起头来:“哦?这怎么可能?” 温开道:“他是十年以前黄国公李霭谋逆案后,由一介平民直擢为五平县令的。” 狄公双眉一扬:“黄国公案?” 温开点了点头:“正是。”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温开问道:“阁老,这与黄文越的死有关系吗?” 狄公转过身来:“现在还不好说。但以我多年断案的经验来判断,此案不简单啊。” 此时,平南侯府一片寂静,只有正堂还亮着灯。一条黑影掠到正堂门外,正是小云。她飞快地贴到窗旁,点破窗纸,向堂内望去。正堂内,薛青麟坐在榻上,手拿一封书信专心地看着;有顷,他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小云的眼睛亮了起来,紧张地望着薛青麟。薛青麟将信纸折好,放进怀中,站起身,吹灭风灯,快步向大门走来。站在正堂外的小云纵身而起,跃上了屋檐。 “吱呀”一声,正堂门打开,薛青麟探出头朝左右看了看,而后快步走出,回手轻轻掩上房门,向后进院落走去。小云从房梁上纵身跳下,尾随薛青麟而去。 后堂内未燃烛火,一片漆黑。薛青麟快步走进来,回手插上房门。小云轻轻一纵来到窗下,透过窗纱向里面望去。只见薛青麟将书架上的书搬下来,打开暗室的门走了进去,“咯”的一声,暗室门关闭。小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腾身而起,几个起落,眨眼之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吱呀”,后堂的门打开了,薛青麟站在门前,望着小云隐去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晨曦微露,东方现出鱼肚白。狄公在花园中散步,边走边沉思着。忽然,一条人影从太湖石旁闪过,径奔后院而去。狄公抬起头来,人影转眼间便消失了。狄公沉吟片刻,随后跟了过去。 狄公快步走进后院,只见人影一闪,进了锦娘的房间。狄公收住脚,静静地思索着。身后如燕走过来:“叔父,您这么早就到后院来了?” 狄公轻轻嘘了一声,如燕愣住了。狄公朝锦娘的房间努了努嘴,如燕登时明白了,她点了点头,快步向锦娘房间走去。狄公转身走出后院。 如燕来到锦娘房门前,门开着一道小缝,里面隐隐传来一阵水声。如燕也不敲门,径自推门进去。房内,锦娘正在洗脸,听到门声,她一惊,抬起头来。如燕站在门前。锦娘赶忙将脸半转过去:“如燕姐,这么早啊。” 如燕慢慢走进来:“锦娘,你的脸怎么了?” 锦娘一惊,支吾着道:“啊、啊,没什么。” 如燕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的脸轻轻扭了过来:右脸颊上有一块青紫色的淤血。如燕吃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锦娘笑道:“嗨,别提了,早上起来到花园里去玩儿,脚下一滑,头撞在太湖石上。哎,真倒霉。” 如燕道:“是撞的?” 锦娘道:“是、是呀。” 如燕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锦娘面前的脸盆。盆中的水很混浊,沉淀着泥沙。如燕抬起头,望着锦娘的身上,只见她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和干草。如燕问:“锦娘,你的身上怎么这么脏啊?” 锦娘道:“刚才摔的呗。” 如燕笑了笑:“以后小心点儿。” 锦娘点点头:“如燕姐,你起得这么早?” 如燕看了她一眼,语中有音地道:“心里有事,睡不着啊。再说,你不是起得比我还早吗?” 锦娘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我也睡不着。” 如燕道:“好了,赶快换换衣服,我让人给你送早饭来。”说着,她快步走出门去。锦娘长长地吐了口气。 狄公缓缓向正堂走去,如燕快步追了上来,对狄公道:“非常奇怪,她的右侧脸颊上有一块淤血,据她所说是撞在了太湖石上。但我看不像,那是重物击打所致。” 狄公抬起头来:“哦?” 如燕道:“还有,她的脸上、身上都沾满尘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狄公点了点头:“这个小丫头有些意思。我想,她逃出平南侯府肯定是另有原因。” 如燕点头:“我也这么想。” 狄公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你这个当姐姐的,该好好照顾她呀。” 如燕会意道:“请叔父放心。” 狄公道:“你记住,绝不要惊动她。现在,一切都是悬疑,还没到收网的时候。” 如燕道:“我明白。” “阁老!”身后,温开快步走来。 如燕对狄公道:“那我先去了。”狄公点了点头,如燕与迎面而来的温开打了个招呼,快步向后院走去。 狄公微笑道:“贤契呀,昨晚休息得可好啊?” 温开道:“多谢阁老,李将军安排得非常周到。” 狄公道:“自江州一别,你我也有半年未曾相见了。” 温开道:“是呀,‘蛇灵’案后,卑职右迁江州刺史,与您天各一方。闲暇之时,常常追思在柳州和大杨山时的情景,心中甚为怀念。所幸者天降奇事,您竟奉圣谕到江州休养,使开能够再次聆听您的教诲,实在是幸甚至哉。” 狄公笑了:“我哪有什么教诲给你,不过是些往日的经验,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只怕你还会嫌烦哩。” 温开赶忙道:“卑职岂敢,您的话句句金石,温开得益匪浅。此次黄文越案,卑职特来求教,想起又能再见阁老,心中倍感欣喜。这一次我一定要多住几日,还望阁老能够不吝接纳呀。” 狄公笑道:“好,好啊。你刺史大人光降寒舍,我这山野之人岂敢不纳。而且,我狄仁杰在江州的一切用度都由你刺史府公出,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哟!” 说着,他大笑起来。温开也笑了。狄公道:“你尽管住下,不必匆忙。我想黄文越这件案子绝不会是单孑孤立,想必还有下文。” 温开愣住了:“哦,您的意思是?” 狄公道:“黄文越与薛青麟过从甚密,他在江州被杀;无独有偶,这几天平南侯府也热闹得紧,这中间恐怕不会没有关联!”温开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顶官轿飞奔而来,停在狄府门前。林永忠从轿中走下来,三脚两步向府内奔去。狄公和温开正边说话边向正堂走去,身后传来林永忠急促地呼喊:“刺史大人,狄老先生!” 二人一愣,回过头来。林永忠飞步奔到跟前道:“昨夜,城中平阳客栈发生一宗命案,死者身份不明,但据店小二说,此人是从江州来的。卑职率人勘察现场,在死者的身上找到了这个。”说着,他将手里的一块小木牌递了过去。 温开赶忙接过,仔细地看了看,吃惊地道:“这、这是刺史府的出入令牌呀!”说着,他将木牌递到狄公手中。狄公接过看了看,点了点头。 林永忠道:“大人,卑职以为,死者有可能是江州刺史府的公人,您和狄老先生是不是去看一看?” 温开一惊,望着狄公,狄公点了点头。 平阳客栈已被三班衙捕团团包围,气氛异常紧张。客房内,葛斌的尸体倒卧在门前,周围的地面染满了鲜血。狄公、温开、林永忠、李元芳一行走进屋中。 狄公的一双鹰眼四下扫视着:屋内窗户紧闭,床榻桌椅安放良好,没有丝毫打斗过的迹象。狄公收回目光,望向地上的尸体。温开和林永忠立即将尸身翻过来。温开突然一声惊叫:“葛斌!” 狄公一惊,赶忙道:“怎么,这个人你认识?” 温开的身体微微颤抖,点了点头:“此人便是江州司马葛斌!” 所有人一听,登时惊呆了。林永忠脱口惊呼道:“他、他是司马大人?” 温开点头:“我说这死者身上怎么会有刺史府的令牌。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葛斌怎么会在五平……”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江州司马,官秩四品,可以说是封疆大吏,竟会死在这小小的客栈之中,这内中的缘由耐人寻味啊!”说着,他蹲下身仔细地验看葛斌的伤口,良久才道,“是被钝器击中后脑而亡。” 温开道:“与黄文越一模一样!” 狄公抬起头来:“哦?”温开道:“是的。后脑被重物击碎,连尸体的倒向都是一致的。” 狄公点点头道:“元芳,你来看一看。” 李元芳快步走过来,仔细验看着伤口,半晌,他抬起头来想了想道:“大人,应该是铁锥一类的凶器。凶手不会武功,但却是天生神力,这一点,从他的发力就能够看得出。”说着,他比划着道,“凶手定是藏在死者背后,高高举起铁锥,死者要逃,凶手抡动铁锥狠狠地砸了下去。” 狄公点点头:“不错,看屋中的位置,应该是这样的。” 李元芳道:“如果凶手是习武之人或是职业杀手,则根本不会使用如此笨重的武器,更不会发出这样的拙力。您知道,脑袋是身体最坚硬的部分,因此,专业杀手杀人,是绝不会选择头部的。” 狄公道:“不错。”李元芳接着道:“而这个凶手所用的武器笨重无比,至少在五十到八十斤之间,而且,是用尽全力狠狠砸下,这才致使死者的后脑深深凹陷。以此推断,凶手绝非职业杀手,也不是习武之人。但此人力大无穷,一柄七八十斤的铁锥,普通人连提起来都很困难,就更不用说将之作为武器了!”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四下巡视了一遍道:“昨夜,店里是何人值宿?” 店小二赶忙跑过来:“是小的。” 狄公问:“昨夜店门是何时关闭的?” 店小二道:“亥时关闭。” 狄公道:“死者是何时回店?” 店小二道:“子时左右,是小人给他开的门。” 狄公点点头:“在这之前,还有什么人来过?” 店小二想了想道:“大约戌时三刻,有个穿黑斗篷的人来到店中,要找这位葛先生。” 狄公猛地抬起头,目光望向温开。温开倒吸一口凉气道:“黄文越被杀之前,馆丞也曾说过,看到了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前来找他。” 狄公问:“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店小二道:“他身穿的斗篷风帽很长,看不见脸。小人告诉他葛先生没在,他不相信;小人没办法,只能带他到楼上去看,房门锁着,他这才离开了。” 狄公道:“你是说他离开了?” 店小二道:“正是。” 狄公沉思了片刻,道:“死者是子时左右回到店中?” 店小二道:“是,大约是子时二刻吧。” 狄公道:“他回来后,你听到房中有什么动静?” 店小二想了想道:“没有。” 狄公道:“好了,你去吧。”店小二退了出去。 狄公环顾四周,慢慢地道:“昨天夜里葛斌回到房中,凶手已在屋内等候了。” 林永忠道:“可先生,刚刚小二说那个穿黑斗篷的人离开了呀。” 狄公笑了笑:“应该说,凶手不是一个人。” 温开、林永忠惊呆了:“什么?” 狄公道:“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狄公将他的推断描绘了一遍—— 深夜,平阳客栈中静悄悄的,小二趴在柜台上打盹儿。黑斗篷走到柜台前,轻轻咳嗽了一声,小二一惊抬起头来:“客官,您是住店,还是找人?” 黑斗篷道:“从江州来的葛先生住在哪个房间?” 小二道:“天字第一号。葛先生现在不在。” 黑斗篷道:“胡说。” 小二道:“真的不在。” 黑斗篷道:“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你便是欺骗于我。” 小二道:“好,好,我带您去他的房间,您跟我来。”说着,他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带着黑斗篷向楼上走去。店门外人影一闪,另一个黑斗篷手拿铁锥飞快地蹿进店内,转眼间便躲藏在黑暗之中。 小二带着黑斗篷走下楼来,道:“您看,他是不是不在?” 黑斗篷不再说话,快步走出店去。小二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门边,上板打烊。此时,潜进店里的另一个黑斗篷从黑暗中飞步而出,经由小二身后,轻轻地走上楼去。 狄公道:“凶手上演了这样一出双簧,使自己安然地潜入了葛斌的房间。”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无懈可击,应该说是唯一的一种解释。” 温开道:“事情原来是这样。” 林永忠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狄公道:“葛斌回到房中,点燃桌上的风灯,黑斗篷从身后出现,以铁锥重击他的后脑,立时致其死命。” 温开道:“先生,可、可葛斌为什么要到五平来呢?” 狄公道:“当然与黄文越之死有关。而且,我敢断言,他一定是来见薛青麟的。” 温开吃了一惊:“哦?可、可先生,说黄文越与薛青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点可以肯定;而葛斌却不同,他并不认得薛青麟呀。” 狄公笑了:“温开呀,你的结论下得太早了。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如果说黄文越之死代表本案的开始,那么,葛斌的死绝不意味着结束。” 温开愣住了。狄公道:“永忠,你立刻撒出手下的衙役捕快,遍查全城各家饭店、客栈,只要查到有薛青麟或者葛斌的消息,立刻回报。” 林永忠道:“好。” 狄公道:“温开,你马上命人回江州,取来十年内所有的官档和籍史,我想,从那里面会找到一些我们想知道的东西。” 平南侯府正堂上,薛青麟与师爷张义低声说着话。张义道:“侯爷,给洛阳梁王的书信已经派人发出,想不日即有回报。” 薛青麟点点头:“好,姓狄的那边有什么动静?” 张义道:“监视的弟兄们说,昨夜林永忠引着一个人进了狄府。过了一会儿,林永忠回到县里,那个人就留宿在姓狄的家中。” 薛青麟问:“哦?那锦娘呢?” 张义道:“没有看见她出来。” 薛青麟深吸一口气道:“锦娘的事要尽快解决,否则,大事不妙!张义呀,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张义一惊:“哦?” 薛青麟道:“现在还说不好,只是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哦,对了,昨夜吩咐你的那件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张义道:“请侯爷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薛青麟点点头:“好极了!看来我们很快便知分晓。” 后堂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薛青麟冲张义使了个眼色,张义快步走出堂去。小云带着两名丫鬟走进来,丫鬟将茶碗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小云走到薛青麟身旁,搂住他撒娇道:“昨天夜里又到哪儿风流快活去了?” 薛青麟微笑着站起身道:“来了几个朋友,大家聊一聊。” 小云撇了撇嘴:“才怪。” 薛青麟笑道:“真的,不骗你。” 小云问道:“那个锦娘怎么样了?” 薛青麟长叹一声:“跑了。” 小云笑道:“没想到逐年打雁,却让雁啄了眼。你这个风流薛小侯从没想到过,也会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吧!” 薛青麟无奈地笑了。小云道:“你对她那么好,谁想到最后还是跑了。” 薛青麟笑着拍了拍小云的脸蛋,轻声道:“还是你好。从今以后,我就只有你一个女人。” 小云笑道:“算了吧你,说这等不着边际的话,也就是哄我高兴罢了。你薛青麟要是没有女人,就不是你了。” 薛青麟一把将小云搂进怀里,轻轻吻了一下道:“我答应你,不管有多少女人,你永远是第一。” 小云笑出声来,一把推开薛青麟:“行了吧,净说好听的,你不把我扔了,我就烧高香了。” 张义走进来,小声道:“侯爷,冯万春、张贤拱和吴顺三位先生求见。” 薛青麟一愣。小云道:“我走了,你忙吧。”薛青麟点了点头。小云快步向后堂走去。 门声一响,昨天夜里悦来客栈中另外三个人快步走了进来,脸色异常惊慌。薛青麟迎上前来:“大哥,怎么了?” 冯万春轻声道:“葛斌昨天夜里被人杀了!” 薛青麟一声惊叫:“什么?” 冯万春道:“刚刚我们到平阳客栈,发现客栈已被公门中人所围,细问之下才知道,葛斌被杀了!” 薛青麟倒抽了一口凉气,连退两步。冯万春道:“先是六弟黄文越,现在又是四弟葛斌。老五,我们的处境不妙啊!看来,这一次他们是有备而来。” 薛青麟牙关一咬:“大哥,我让张义陪你们立刻赶回客栈,收拾好行囊,搬到我这里来。我就不相信,凭小弟在五平县的势力,会怕了这些孤魂野鬼!” 冯万春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但是五弟,事不宜迟,一定要尽快找出他们,否则,你我寝食难安呀!” 薛青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放心吧,很快便有分晓!” 繁华的洛阳城,城关高耸,雉堞连云。街道上人流川涌,喧嚣异常。一骑马飞奔着冲进南门,马上的正是狄春。他高声呼喝:“闪!闪!”街道上的行人纷纷向两旁闪避,狄春狂鞭坐骑,绝尘而去,转眼便到了门下省正堂(鸾台)。 张柬之正坐在公案后。狄春快步走进堂内,双膝跪倒:“张阁老。” 张柬之一惊,站起身快步走到狄春跟前,将他搀起来:“狄春,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狄公出了什么事情?” 狄春笑道:“阁老请放心,我们老爷一切安好。” 张柬之舒了口气:“看你这急匆匆的样子,是不是狄公有事交办?” 狄春笑道:“难怪老爷常说张阁老是他的知己,果真不差,一猜便中。”说着,他从身上的招文袋中拿出一封信和一份奏折递了过去:“这封书信是给您的;这份奏折老爷请您代为转呈皇帝。” 张柬之接过书信,拆开看了一遍,点了点头:“好,我马上进宫。” 上阳宫御书房里,武则天坐在龙书案后,静静地翻阅着奏章。一名女官快步走进来禀道:“陛下,梁王殿下现在殿外候旨。” 武则天点了点头道:“叫他进来。”女官高声传旨:“有请梁王殿下!” 武则天长长吁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腕。脚步声响起,武三思快步走进殿内:“陛下。” 武则天“嗯”了一声:“三思,有什么事吗?” 武三思顿了顿道:“啊,昨日吏部接到江州刺史温开的官塘,原五平县令黄文越离任后,在馆驿中被杀。” 武则天道:“哦?五平县令?” 武三思点点头:“正是。” 武则天徐徐站起身道:“案子破了吗?” 武三思道:“还没有。” 武则天走下龙陛,来到武三思跟前,停住脚步,双目静静地望着他。武三思的脸色显得有些不大自然,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武则天笑了笑,漫声道:“此事由吏部会同地方官员处置也就是了,似乎不必上呈朕知吧。” 武三思赶忙道:“啊,是,是呀。不过,臣想,黄文越堂堂县尊,朝廷七品,如此离奇死去,颇为不同寻常。” 武则天问道:“那你的意思呢?” 武三思道:“臣以为,朝中当派遣阁臣宰辅前往江州,处置此事。” 武则天慢慢转过身来:“有这个必要吗?” 武三思想了想道:“陛下,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则天道:“说吧。” 武三思道:“十年前,黄国公李霭谋逆一案,想来陛下还记得吧?” 武则天的双眉猛地一扬:“当然记得。怎么?” 武三思道:“这个五平县令黄文越,就是曾为此案出过大力之人呀!” 武则天一惊:“哦?” 武三思压低声音道:“正是。这个黄文越一非进士出身,二非鸿辞之士,以布衣的身份一跃而晋为县尊,就是因为黄国公案的缘故。”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缓缓踱了起来:“三思,你究竟想说什么?” 武三思轻声道:“陛下,以臣看来,黄文越之死不简单啊!” 武则天问:“什么意思?” 武三思道:“此案会不会是那些李氏余孽兴风作浪,又起波澜,挟私怨,而仇杀黄文越?” 武则天停住脚步,静静地思索着,良久,点了点头道:“那么,以你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武三思道:“刚刚臣已经说过了,派重臣前往江州查察此案。” 武则天道:“何人为宜?” 武三思看了看武则天的脸色,轻声道:“狄仁杰去朝也有一年了吧……” 武则天猛地抬起头来。武三思道:“有一位朋友刚从江州治下的五平县回来,他说,在县中看到了一个人,似乎,似乎……” 武则天的目光电一般望向他:“似乎什么?” 武三思道:“似乎是狄仁杰。”他仔细地观察着武则天的表情。 武则天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想不到,你竟会关怀起狄怀英来了,也真可算得是奇事一件。” 武三思一脸尴尬,说道:“啊,臣只是以为,狄公素以断案著称,如果此案由他负责处置,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武则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向前走去。武三思惴惴不安地随后跟上。武则天道:“三思啊,如果朕所记不错的话,今天的太阳应该还是从东方升起的吧?” 武三思愣住了:“啊,陛下的意思是?” 武则天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望着武三思道:“举荐狄怀英的话,竟从你的口中说出,朕是不是听错了?” 武三思大为狼狈,自我解嘲道:“陛下,臣不过是效春秋祁奚之故事。” 武则天笑了笑:“祁黄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可以说是旷世经典,千古美谈。可你所效恐怕不是祁奚,而是楚王啊!” 武三思听罢,登时大惊失色:“陛下,此言是从何说起呀?” 武则天冷笑一声道:“周天子有九鼎,楚王问之,其意不在周王之鼎,而在天下呀!” 武三思惶恐不已:“陛下,臣万死不敢如此造次,请陛下明察!” 武则天冷冷地道:“假黄文越之事,问狄怀英下落。哼,内藏奸诈,其心可诛!” “扑通”一声,武三思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陛下,臣不敢。臣不敢!” 武则天重重地哼了一声道:“狄怀英奉命致仕,回并州休养,怎么会出现在五平县?” 武三思道:“是,是。臣谰言多口,望陛下恕罪。” 武则天道:“起来吧。” 武三思颤抖着站起身来。武则天道:“今后做事,要老老实实,不要动不动就耍这等妇人之智。明白吗?” 武三思连说了几个“是”。武则天道:“你说一位朋友看到了狄怀英,这位朋友是谁呀?” 武三思支吾着:“啊,是,是……” 武则天道:“是薛青麟吧?” 武三思暗吃一惊,抬起头来。武则天的目光异常冷峻:“嗯?朕说得不错吧?” 武三思颤抖着,轻声道:“正、正是。平南侯薛青麟与闲居五平县的一位狄姓老者发生了一些纠扰,因此请臣代为打听此人的出处。” 武则天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身为宰辅,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平南侯,在天子面前行奸使诈,巧言试探,其中不会是有什么隐情吧?” 武三思吓得再一次跪倒在地:“是臣糊涂!平南侯薛青麟命人传书微臣,请臣无论如何要帮忙查问,因此,臣才做下如此混妄之事。求陛下恕罪!” 武则天厉声道:“这个薛青麟越发的不知天高地厚了!倚仗朕对他的宠信,骄横跋扈,搅扰地方。江州的几任刺史多曾具表参奏,朕都念其勋劳,下旨宽免。想不到而今竟变本加厉,妄干朝事,真真是岂有此理!” 武三思轻声道:“陛下,臣也是看在薛青麟曾有大功于朝廷,这才答应帮忙的。” 武则天一挥手厉声道:“你是在替薛青麟邀功吗?” 武三思连忙叩头:“臣不敢!” 武则天冷冷地道:“当年黄国公案后,薛青麟由一个区区轻车都尉,一跃而晋为侯爵,这是多么大的恩典!说什么有大功于朕,难道这是他居功自傲的资本吗?哼,不要说一个小小的薛青麟,当年的宰辅裴寂,大将军程务挺、赵怀义怎么样,哪个不是有大功于朝,还不是一一为朕所诛?” 武三思不敢再说了:“是,是。陛下所言极是。” 武则天哼了一声:“朕听闻薛青麟曾对人讲起,说手中有一绝密,可上挟天子,下镇地方。可有此事?” 武三思一惊,赶忙道:“臣想,他还不至于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吧。” 武则天冷笑一声道:“好了,你就不用替他遮掩了,朕知道,你们是莫逆之交。” 武三思吓得连连躬身:“陛下明鉴,此事臣毫不知情。”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有机会给这个薛青麟提个醒,要他小心行事,否则,一旦天威降临,那便是灭顶之灾!” 武三思连连道:“是,是。” 武则天冷哼一声:“三思,朕看来,你与薛青麟往从过密,似乎也不太妥当,你要谨慎为是!” 武三思吓得汗流浃背,连声道:“是,是。臣知己过,望陛下宽宥。” 武则天道:“好了,你去吧。” 话音刚落,一名力士飞跑而来:“陛下,张阁老有要事求见。” 武则天点了点头:“叫。” 武三思赶忙道:“陛下,那臣就告退了。”武则天瞥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武三思碰了一鼻子的灰,如蒙大赦一般,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武则天摇头叹道:“蛇鼠之性,难成大器!” 张柬之快步走来,低声道:“陛下,狄公从五平发来奏折。” 武则天猛地转过身:“哦,呈上来。” 张柬之赶忙将奏折呈上。武则天打开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狄怀英不负朕望,果然了得呀!” 张柬之轻声道:“陛下,半年前狄公奉谕由江州前往五平,就是为了这个平南侯薛青麟?” 武则天轻轻嘘了一声。张柬之连忙噤声。武则天看了看周围的力士、女官道:“尔等退下。”众人赶忙退出殿外。 武则天望着手中的奏折,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抬起头来问道:“薛青麟手中到底有什么呢?不可贸然行事……” 张柬之奇怪地道:“陛下,您说什么?” 武则天一惊,赶忙道:“啊,没什么……”她沉吟了片刻,随后快步走到龙书案后,提起笔,“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夜色降临,五平狄府正堂上亮着灯火,坐榻、桌椅上摆满了一摞摞旧档。狄公、李元芳、温开率江州属僚仔细地查阅着,堂内回响着一阵阵“哗哗”的翻页之声。 忽然李元芳道:“大人,您看这个。”说着,他拿着一本旧档快步走过来,“这是刺史府封存的十年前的秘密官档,这一页便是有关黄文越的。” 狄公将旧档接过来,仔细阅读着,渐渐地脸上露出了微笑:“果真如此!” 温开走过来:“先生,您有什么发现?” 狄公道:“记得吗?前天你说起黄文越被杀案时,我就曾经断言,此案定与薛青麟有着紧密的关联。” 温开点点头:“不错,我记得。” 狄公拍了拍手里的秘档:“据这份秘档记载,十年前薛青麟投书构陷黄国公一家,这个黄文越便是帮凶。” 温开吃了一惊,赶忙接过秘档看了一遍,心里登时豁然开朗:“我说黄文越怎么会从一个毫无功名的布衣,一跃晋为五平县令,原来竟然是这样!” 狄公点了点头:“档案中说,黄文越协助薛青麟搜集黄国公谋逆的伪证,事成之后,由当时的宰辅武三思单阁签批,皇帝亲旨,跃进为七品县令。” 温开道:“我记得昨天您还曾说到,葛斌之死也与平南侯薛青麟有关?” 狄公道:“嗯,以我的推断,葛斌的情况定然与黄文越相同。” 温开一惊:“哦?” 话音未落,一名书记官激动地喊道:“找到了!刺史大人,找到了!”书记官手捧一份档案快步走过来,“刺史大人,这是州府十年前封存的葛斌秘档,上面也提到了黄国公谋逆一案。” 温开大吃一惊,赶忙伸手接过,很快地看了一遍,立时惊得目瞪口呆。李元芳急切地道:“这上面怎么说?” 温开望着狄公:“先生,又被您言中了!这上面说,葛斌原本是江州城中的渔商,与薛青麟是莫逆之交。黄国公案时,此人曾七进刺史府,向当时的江州刺史封曾言投递黄国公李霭谋反的证据。此案之后,他也同黄文越一样,由梁王单签,圣上亲旨,为江州法曹,正七品下的官秩。” 狄公点了点头:“看来,我的推断完全正确,两个死者果然都与黄国公案和薛青麟有关!” 温开深深地吸了口气道:“真想不到,葛斌竟然也是构陷黄国公的帮凶!” 狄公沉思着,缓缓踱了起来:“黄文越、葛斌都是十年前构陷黄国公的帮凶。事隔十年,两人先后被一个神秘的刺客锥击而亡,此案当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李元芳走到狄公身后低声道:“大人,我想那个神秘的刺客定是黄国公李霭的后人。” 温开凑到狄公近前压低声音道:“学生也是这么看。十年前的那桩冤案,以平南侯薛青麟为主谋,黄文越、葛斌从之,因而,与黄国公李霭一家结下了深仇大怨。当时黄国公一家十五岁以上的男丁被全部处死,其他人发配岭南为奴。十年后的今天,黄国公的后人们长大成人,寻仇至此,先杀了黄文越。葛斌闻讯后非常惊慌,前来五平县找薛青麟商议对策,没想到凶手尾随而至,将其杀死在客栈之中。先生,看来,这个凶手的最终目的是薛青麟。” 狄公仍然徐徐地踱着步,没有回答。李元芳道:“不错,温大人所言极是。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黄、葛二人同样牵涉十年前的旧案,又一前一后,被同一个凶手,以同一种手段杀死。” 狄公停住脚步:“看来,目前这是最合理的一种解释,但却还不能说就是此案的结果。” 李元芳问:“哦,为什么?” 狄公道:“这里面有一个问题需要澄清,那就是黄国公李霭是不是留有后人。” 李元芳愣住了,目光望向温开。温开道:“先生,这一点如何澄清?” 狄公摇摇头:“很难呀。你们可能都知道,发配到岭南的李姓宗嗣,都被皇帝赐虺姓,注销宗族家谱,编入朝廷的流人籍中,因此,很难查到究竟谁才是黄国公的后人。而且,岭南乃瘴疠之地,流人死于役所者十之八九;这些人死后便被草草掩埋,不立碑,不造册,而且年深日久。因此,我们即使要查也无从得知这些李姓宗嗣孰死孰生。” 温开点点头:“不错,这一点学生也是知道的。” 李元芳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狄公摇了摇头:“我之所以说目前还无法定案便是缘于此。还有,你们想到没有,黄国公的冤案自江州始,波及大江南北,牵涉了所有李姓宗嗣。这样一宗巨案岂是薛青麟、黄文越、葛斌三个小人物如此轻易便能作成?” 李元芳倒吸了一口凉气:“您的意思是?” 狄公道:“首先,薛青麟在朝中定有靠山。其次,他的手下定然不止黄文越和葛斌这两个帮凶。” 温开猛吃一惊:“先生,您的意思是,江州还有类似葛斌、黄文越这样的官员存在?” 狄公笑了笑:“而今,事情尚不明朗,我不过是推断而已。” 温开忐忑不安地道:“如果真如先生所说,那、那这些人岂不都身处危险之中?” 狄公点头:“温开,看来,我们的追查不能仅限于黄文越和葛斌这两个人身上。这样,你命僚属遍查所有江州官吏的旧档,看看还有什么发现。” 温开点头,快步走到属下官员们身旁,低声吩咐起来。狄公长长地吁了口气,转身与李元芳对视了一眼。李元芳轻声道:“大人,看来这里的水很深呀!”狄公点了点头。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永忠飞奔而入。狄公上前一步:“怎么样,永忠,有什么发现?” 林永忠道:“县衙的捕快们奉令遍查全城的旅店、客栈,果然如老先生所料,悦来客栈的店伙计告诉捕快,昨天夜里薛青麟、葛斌与另外三人曾在店里会面。” 狄公道:“哦,还有另外三人?” 林永忠道:“正是。” 温开倒抽了一口凉气,望着狄公。狄公沉思了片刻道:“走,到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已被五平县三班衙捕团团围住。狄公一行飞奔而至,翻身下马,快步向店内走去。店小二陪同狄公、李元芳、温开、林永忠等人走进一间客房。屋内的方桌前,摆着五张椅子。小二道:“就是这间房子。” 狄公四下巡视着。温开问小二:“当时房中就是这个情形?” 小二点点头:“正是。薛侯爷走后,小的害怕他老人家还会回来,因此,吩咐店里的伙计,房中的一切都不要乱动。” 温开点点头。狄公道:“他们一共有五个人?” 小二回道:“正是。三个人先到,薛侯爷和另外一人是最后来的。” 狄公道:“看到了吧,我刚才说过,薛青麟的帮凶绝不止黄、葛二人。” 温开由衷地道:“此案的每一步都被先生事先说中,真是神乎其技啊!” 李元芳轻声道:“另外三个人会是谁呢?” 狄公道:“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三个人定与葛斌一般,乃是江州大吏。” 温开倒吸了一口凉气。 深夜,平南侯府一片寂静,只有东厢房还亮着灯。冯万春、张贤拱、吴顺三人坐立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吴顺腾地站起身道:“怎么还没有动静?” 冯万春道:“少安毋躁。我相信五弟,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吴顺冷笑一声:“有办法,我看不见得吧。” 冯万春愣住了:“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顺道:“大哥,难道你不知道,老五一直将咱们几人视为眼中钉,我们一日不死,他的秘密就有可能泄露出去。” 冯万春惊呆了:“老三,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顺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道:“大哥,您想想有没有这种可能,六弟黄文越和四弟葛斌是老五所杀?” 冯万春一声惊叫:“什么?” 张贤拱站起来,走到他身旁轻声道:“大哥,小弟也早有此虑。您想一想,在昨夜会面之前,我们已在五平县中住了三天,大家都安然无恙。可恰恰是在昨天夜里与老五见面之后,葛斌被杀死在客栈之中,这难道不可疑吗?” 冯万春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老五离开悦来客店后,暗暗潜进葛斌的住所,将他杀掉?” 张贤拱道:“难道不是吗?时间、空间完全吻合。您再想一想,我们来到五平之事是绝对保密的,除了老五,还有谁会知道?” 冯万春的脸色有些变了。张贤拱接着道:“而今,老五将我三人关进侯府之中,一旦他起了歹心,那咱们可就是羊入虎口啊!因此,依小弟看来,咱们还是尽早离开侯府为妙。” 冯万春摇头道:“不,这不可能!老五这个人我了解,虽然心胸有些狭窄,但断不会做这等绝情绝义之事!” 吴顺道:“十年不见,他现在的想法,您还会知道吗?” 冯万春沉吟着道:“以二位贤弟之见呢?” 张贤拱轻声道:“不辞而别。” 冯万春思索良久,低声道:“不。我看还是待今晚的结果明了之后,明日我们再赶回江州。” 张贤拱长叹一声:“大哥,今晚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们都中了老五的圈套,您想一想整个事情的经过,还不明白吗?如果黄国公真有后人前来寻仇,为什么一定要等到老六黄文越离任后才动手?” 冯万春道:“二弟,如果六弟是老五所杀,他为什么不在五平下手,而要等六弟卸任来到江州,那岂不是白费了很多力气?” 吴顺道:“大哥,您糊涂啊!首先,如果六弟死在五平任上,我们立刻就会想到一定是老五做的手脚。第二,老五之所以在江州动手杀死六弟,就是为了要让我们觉得是黄国公的后人前来寻仇,惊慌之下,我等定会前来五平找他商议对策,而他在这里做好了一切准备,将我们一网打尽,从此便再无后顾之忧。所以,大哥,如果说今晚有结果的话,那结果就是,我三人被他杀死在侯府之中!” 冯万春摇摇头:“我不相信五弟会做这种事。” 张贤拱无奈地道:“既然大哥不信,小弟也不便强求。大哥愿意在此等候,悉听尊便。我二人就不陪您了。” 冯万春急了:“你们……” 吴顺道:“二哥所言极是。待到二更末,我二人便潜出侯府,连夜赶回江州。”冯万春长长地叹了口气。厢房外,一条黑影静静地听着屋内三人的对话。此人正是薛青麟的师爷张义。他深吸一口气,四下里看了看,转身飞奔而去。第三章 狄公领旨查察侯府夜,狄府正堂上,狄公正与刺使温开分析黄文越、葛斌两宗命案的涉嫌人。狄公听了温开说出参与悦来客栈会面的其他三人的姓名,猛地抬起头来:“冯万春、张贤拱、吴顺!” 温开道:“正是。冯万春是江州长史,张贤拱和吴顺分别是江州法曹和银曹。刚才僚属们在秘档中查到,这三人也是十年前黄国公案后由布衣直跃为七品官秩,与葛斌、黄文越的情形完全一样。” 狄公道:“看来,悦来客栈中另外三人就是他们!” 温开道:“这一点已可以肯定。” 狄公道:“温开,你立刻传令五平县令林永忠,发动县中所有衙捕,遍查全城所有旅店、客栈,一定要找到他们!” 温开道:“是!”说着,他转身奔出门去。 狄公深深吸了口气,看了看李元芳,轻声道:“这三个人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此时,江边埠头,几盏渔火在风中摇曳,江水拍击着崖岸,埠头旁停靠着七八条渔船。静夜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两骑马飞奔而至,马上乘客正是张贤拱和吴顺。二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埠头旁高声问道:“有使夜船的吗?” 中间一条渔船上传来了一个声音:“去哪儿呀?” 张贤拱道:“江州。” 一个头戴斗笠的渔父从舱内钻出来,走到甲板上问道:“明早走行不行?” 张贤拱道:“有急事,必须连夜返回,请大哥莫嫌劳顿。” 渔夫想了想道:“纹银十两。” 张贤拱笑了,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了过去:“川资奉上!” 渔父接过,仔细看了看,而后道:“二位客官,请上船吧!”说着,将跳板搭到埠头上。张贤拱、吴顺顺跳板走上船去。渔父收起跳板,撑动渔船,驶入黑沉沉的夜色之中。 张贤拱和吴顺坐在舱里的小桌旁,边饮茶边低声说着话。忽然,船尾的摇橹声停止了,张贤拱抬起头问:“这船怎么停了?”吴顺高声问道:“船家,为何停船?”没有回答。张贤拱看了一眼吴顺,说道:“我去看看。”说着,他站起身,向舱外走去。 甲板上,一个黑影提着一柄铁锥,走动着。张贤拱从船舱内走出来,喊道:“船家,船家!”船尾没有人。张贤拱愣住了。背后,黑斗篷高高举起铁锥。张贤拱觉得事有蹊跷,颤抖着转过身,黑斗篷的铁锥已经重重地落了下来,“砰”的一声巨响,鲜血喷射而出,张贤拱的尸体摔倒在甲板上。 吴顺听到声音,站起来,伸手抄起船内的一条短棍向船尾走去。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铁锥从天而降,船篷四散碎裂,迸飞出去。吴顺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鲜血从后脑缓缓淌下,接着,尸体重重倒地。 船尾人影一闪,那位撑船的渔父站起来,摘下头戴的斗笠,正是张义。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在他对面的黑斗篷慢慢转过身去,人们无法看清他的面目。 狄府正堂上只剩下了狄公一人,他边踱步边沉思着。李元芳推门进来,狄公抬起头来:“元芳啊,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呀。” 李元芳道:“睡不着啊。”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在想这件案子?” 元芳点了点头:“是啊。大人,自打我跟随在您的身边,多少年来风风雨雨,见过的大案小案不计其数,可这一次的五平案却令我第一次感到有些困惑。” 狄公道:“哦,说来听听。” 元芳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桩案子,令人感到非常别扭。” 狄公笑了:“别扭?这个词用得有些意思,嗯,说来听听。”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道:“在这之前,不管是幽州使团案、湖州蜜蜂案、洛阳无头将军案,还是两年前的崇州‘蛇灵’案,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蹊跷诡异,极尽复杂变幻之能事。然而我却从没有产生过困惑,因为,我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凶狠的敌人,而不是……” 狄公抬起头来:“不是什么?” 李元芳长叹一声道:“自从五平案发后,我时时感受到一种不平。那些本应使人同情的受害者,现在却一个个都是阴险歹毒、强凶残暴的恶棍。从死在江州的黄文越,到五平身亡的葛斌,这些人都是罪恶累累的无耻小人。这么说吧,如果我不是朝廷的将军,而是快意恩仇的江湖豪侠,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将这些恶贼除掉!” 狄公叹了口气,徐徐点了点头。李元芳苦笑道:“我真不知道,是非在这里到底代表了什么。正义用在这些人的身上是不是被彻底歪曲了?” 狄公道:“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也能够感觉到你的表现。在‘蛇灵’大案中推理如神、独闯蛇穴的李将军在这桩案子里却很少发表意见。” 李元芳轻叹一声,点了点头。狄公道:“元芳啊,我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这桩案子破获出来,恐怕会令你我都大吃一惊。” 元芳一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道:“不要觉得这是桩小案,可内中的曲直情由,却并不比我以往破获的那些大案简单。千万不要以为我们已经接近了真相。就目前的情形来看,我们所知的,连皮毛都谈不上啊!” 元芳茫然:“大人,此案不是已经很清晰了吗,黄国公的后人为报家仇杀死了那些构陷无辜的恶贼。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解释葛斌和黄文越之死?” 狄公摇摇头:“元芳啊,你被情绪所左右,判断已经出现了偏差。” 元芳一愣。狄公笑了笑:“我可以这样说,小小的五平县城中,集合了多股势力。” 李元芳吃惊地道:“多股势力?” 狄公点头:“是呀,虽然目前我还说不清这些势力都代表着哪一方,但是,我已经从几天的案发之中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锦娘、神秘的刺客、薛青麟以及那几位江州的大吏,每个人身后都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而且,我敢断言,这秘密绝不是那些官档中所记载的。那些都是如浮云一般的往事啊。” 李元芳愕然,深深地吸了口气。 清晨,晨曦微露,江畔埠头前围满了看热闹的渔人,大家叽叽喳喳议论不停。一条渔船横斜在水中,船头甲板上染满了血迹。五平县衙的衙役、捕快已将埠头团团包围,县令林永忠神情严峻地望着地上横卧着的张贤拱和吴顺的尸体。 猛地,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传来衙役高声喝喊:“让开!让开!”围观的渔人们两下分开,让出了一条路。林永忠抬起头来,只见远处狄公、温开、李元芳纵马飞驰而来,他赶忙迎上前去。狄公三人翻身下马,快步走来:“林县令,怎么回事?” 林永忠道:“今晨接到江边渔民报案,在江中发现一条无主的渔船,船上有两具尸体。” 狄公道:“哦?尸体呢?” 林永忠一指埠头:“就在那儿。” 狄公三人快步走到尸身旁。温开蓦地一声惊叫:“张贤拱、吴顺!” 狄公一惊:“是他们?” 温开点头:“正是,先生,这二人便是江州法曹张贤拱和银曹吴顺!” 狄公蹲下身仔细地验看尸体:两具死尸的脑后裂开了一个大洞,血迹已经凝固。狄公道:“与黄文越、葛斌一样,被铁锥砸碎后脑而亡。看来那个神秘的黑斗篷再一次出手了!” 温开颤声道:“江州刺史府下的司马、法曹、银曹竟都在五平被杀,这、这让学生怎么向吏部交代!” 林永忠长叹一声道:“刺史大人,真想不到,卑职到任仅仅三天,就接连发生了三起如此恶性的凶案,而且死者都是州衙大吏!看来,卑职这个五平县令算是做到头了。” 狄公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道:“林县令,现场是怎么样的?” 林永忠道:“啊,两具尸身,一在船头,一在船尾,船篷爆裂,想来是为凶手击碎。您看,船就在那儿。” 说着,他伸手一指,狄公的目光向埠头旁一条横斜着的渔船望去,果然如林永忠所说。狄公道:“走,到船上看一看。”说着,他快步向埠头走去。 狄公在李元芳的搀扶下走上船来。船头的甲板上染满了血迹,埠头上的林永忠道:“死者吴顺就躺在此处!” 狄公点头,一双鹰眼四下搜寻着。船头甲板上斑驳的血迹中,一双血脚印跳入眼帘。狄公赶忙蹲下,仔细地看着。脚印面向船尾,混在血迹当中,不细看很难发现。李元芳轻声道:“这应该是凶手的脚印。” 狄公点了点头,顺着脚印的朝向朝前望去;良久,他慢慢站起来,向船舱内走去。船舱的顶棚已经碎裂,舱内翻倒的小桌旁,又是一只血脚印。狄公一愣,静静地看着。这脚印从船舱一直延伸至船尾,狄公顺着脚印向船尾走去。船尾的甲板上血迹模糊,脚印至此而止。 狄公直起身来,静静地思索着,半晌才道:“凶手是两个人。” 李元芳一愣:“哦?” 狄公道:“你没有发现,船头甲板上的脚印,与这里的脚印从脚形到大小都不一样吗?” 元芳一愣,赶忙仔细地看着:“不错,这双脚印大一些。” 狄公点了点头:“这应该就是那个黑斗篷留下的。他先在船尾击杀了张贤拱,而后闯入舱内,砸碎顶棚,将意欲逃走的吴顺杀死在船头。” 李元芳点头:“看情形,应该是这样。那另一个凶手又是谁?” 狄公沉吟着道:“定是黑斗篷的帮凶,此人扮作船夫将张、吴二人诱上船来。黑斗篷则早已藏身于此,待船行到江心,黑斗篷突然出现,将这二人杀死。” 李元芳道:“以卑职想来,张贤拱、吴顺定是要连夜赶回江州,这才深更半夜来到埠头;而黑斗篷与另外一人则提前侦知了这二人的动向,化装潜伏,守株待兔。” 狄公道:“非常准确。有一个问题,张贤拱和吴顺为什么如此急迫,以至于竟要深夜雇船赶回江州呢?” 李元芳沉思着。狄公继续道:“还有,在悦来客店中我们发现了五张椅子,据秘档调查的结果显示,应该还有江州长史冯万春与他们在一起,可为什么只发现了张、吴二人的尸体,却不见冯万春的踪迹呢?” 李元芳道:“冯万春会不会留在了五平?” 狄公沉吟着道:“这就怪了,冯万春、张贤拱、吴顺、葛斌四人一同前来五平见薛青麟,按情理讲,该当是同去同回。尤其是葛斌被杀以后,这三人感到危险的存在,更不应该分头行动。而今,葛斌、张贤拱、吴顺被杀,却独独没有了冯万春的下落,这不奇怪吗?” 李元芳点头:“有道理。” 狄公想了许久,缓缓地道:“前天,县衙的捕快全城调查发现,确实有四个从江州来的客人分别住在城里的四家客栈中,用的都是化名,其中一人便是已经死去的葛斌。以此推断,另外三人就应该是冯万春、张贤拱和吴顺。” 李元芳点点头:“不错。这些人倒也奇怪,为什么不住在一起,而要分住在四家客栈之中呢?”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个问题问得好啊。这四人是因黄文越被杀一事赶来五平面见薛青麟,却不住进侯府,而分住在四家客栈。你想一想,这里面有什么奥妙?” 李元芳沉思着,忽然抬起头来道:“难道他们对薛青麟也并不信任?”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你的话说,只有这一种解释。他们虽然在恐惧之下前来寻找薛青麟商议对策,却并不信任这位朋友。因此,他们选择了分别住在四家客栈,只要有一人出事,其余三人便可闻风而逃。”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道:“捕快们在调查中还发现,这四人是来到五平三天以后才与薛青麟见面的,这就更加印证了我们的推断。而且,被调查的客栈老板对捕快们说,昨天上午,这三个人同时退掉了房间,离开客栈,而张贤拱和吴顺却是昨天夜里才被人杀死在船上的。那么中间的这一段时间,这三个人在哪里呢?” 李元芳沉思着,忽然道:“平南侯府!”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葛斌被杀,令这三人感到万分惊惧,对神秘刺客的恐惧,胜过了对薛青麟的提防之心。为了自身的安全,他们最终决定搬进侯府。” 李元芳道:“如此说来,张贤拱和吴顺,应该是从侯府出来,直接来到埠头雇船赶回江州。” 狄公道:“不错。他们也许是想起了什么,也许是发现了什么,也许与薛青麟发生了口角,这才致使二人要连夜返回。” 李元芳道:“这么说,冯万春应该还留在平南侯府中。” 狄公点点头道:“元芳,将船头船尾的两个脚印完整地拓下来,这对我们辨认凶手的身份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李元芳点了点头,快步向船头走去。狄公站在船尾静静地观察着这条渔船,搜寻着一切蛛丝马迹。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船帮旁的甲板上。他走过去,仔细观察着。甲板上方微微有些凸起,狄公蹲下去,用手在凸起处重重一按,“砰”!甲板竟然掀了起来。狄公发出一声惊呼,船头的李元芳快步走过来:“大人,怎么了?” 狄公一指甲板:“你看!” 李元芳惊讶地道:“是个活舱!我下去看看。”说着,他纵身跳了进去,半蹲着向活舱里望去。 狄公问道:“里面有什么?” 李元芳从下面递上一个鱼篓,狄公伸手接过,仔细看了看,放在甲板上。忽然,元芳“咦”了一声,狄公赶忙道:“有什么发现?” 元芳道:“这里有一件衣服。”说着,他将衣服扔了上来。 狄公捡起,抖开,是一件丝质的圆领袍,做工和衣料都非常讲究。狄公望着手中的袍服,陷入了沉思。 李元芳从活舱里跳上来,一看狄公手中的圆领袍不禁叹道:“好讲究的袍服啊!” 狄公点了点头:“难道这就是刺客之物?” 李元芳道:“可,他为什么要将这袍服扔在船上?” 狄公沉吟道:“也许是匆忙之间,忘记带走了。” 李元芳狐疑地看了狄公一眼,欲言又止。埠头上传来温开的喊声:“先生,有什么发现吗?”狄公抬起头来。 平南侯府正堂上,薛青麟坐在榻上喝茶。一名家奴飞奔而来:“侯爷!江州刺史温开、五平县令林永忠,还有那个姓狄的老头子现在府外,说有要事求见侯爷。” 薛青麟一惊:“什么?刺史大人来了?” 家奴道:“正是。” 薛青麟沉吟半晌道:“有请。”他冲张义摆了摆手,张义快步退下。薛青麟站起身,迎出门去。 狄公、温开、林永忠在一名管家的引领下快步向正堂走来;对面,薛青麟快步迎上,拱手道:“刺史大人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 温开赶忙还礼道:“数年不见,侯爷身体清健,开实为欣幸之致。” 薛青麟对林永忠和狄公拱手道:“林县令,狄先生,别来无恙。” 林永忠淡淡一笑,还礼道:“承侯爷记挂,永忠安好。” 狄公微笑拱手:“薛侯爷多礼,老朽不敢当。” 薛青麟道:“几位请。”说着,拱手揖客。狄公一行走进正堂,分宾主落座。 薛青麟微笑道:“刺史大人前来五平,怎么不事先通告薛某一声,我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呀。” 温开道:“本来是前来探望老师狄先生……” 薛青麟一惊,目光望向狄公:“怎么,这位狄先生是刺史大人的恩师?” 温开道:“正是。” 薛青麟赶忙欠身道:“失敬。” 狄公微笑道:“不敢。” 温开叹了口气:“薛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造访实为有要案相询。” 薛青麟道:“哦?不知是何要案,竟惊动了刺史大人?” 温开道:“数日之前,原五平县令黄文越在江州馆驿被杀。” 薛青麟假意吃惊道:“什么,黄县令被杀?” 狄公和林永忠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丝冷笑。温开道:“是呀。本州前赴五平,即是要就此案求教老师狄先生。不想,五平县中竟连发血案,死者都是州衙大吏。” 薛青麟道:“哦?有这等事?” 狄公静静地观察着他脸部的表情。温开轻叹一声道:“前天夜里,江州司马葛斌被杀死在平阳客栈房中。昨夜,江州法曹张贤拱、银曹吴顺又在回江州的夜船上被害……” 薛青麟发出一声惊呼:“什么,这、这三位大人都死在五平?” 狄公望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是呀。而今,我们已经确认,杀死这几位大人的是同一个凶手。此人身穿黑色斗篷,手执铁锥,杀人的手法非常简单,以掌中铁锥击人后脑。” 薛青麟倒抽一口冷气,缓缓点了点头。狄公的目光落在薛青麟身着的圆领袍上,这是一件丝质袍服,从衣服的质料到做工都非常考究。狄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薛侯,黄文越大人是薛侯的朋友,这一点为众人所知。” 薛青麟点了点头:“是呀,黄县令为人忠厚,施政公允平和,实为难得的好县令呀!” 林永忠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狄公道:“今日我三人造访侯府,是想问一问,除了黄县令外,另外三位死者,与侯爷相熟吗?” 薛青麟心中一怔,赶忙道:“哦,本侯只是听见过这三位大人的名字,却并不相识。”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薛侯爷,此案错综复杂,涉及十年前黄国公谋逆一案……” 薛青麟一惊,抬起头来。狄公仔细地观察着他脸部的表情,意味深长地道:“薛侯爷可要小心啊!” 薛青麟的脸色变了:“啊,这是当然,不劳先生提醒。” 狄公笑了笑道:“冯万春这个人,薛侯知道吗?” 薛青麟一惊:“啊,先生说的是江州长史冯大人?” 这一点点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狄公的眼睛,他点了点头道:“正是。” 薛青麟摇摇头:“本侯不认识。” 狄公道:“此次,与葛斌三人同赴江州的,还有这位冯大人。据县中悦来客栈的伙计讲,前天夜里,就是葛斌被杀的当天,侯爷曾与四位朋友在客栈中会面,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薛青麟的脸色陡变,他怫然起身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本侯说过并不认识这四位大人,难道还会谎言欺骗吗!” 狄公笑了笑:“老朽只是问一问,侯爷是不是曾在悦来客栈中与四位朋友见过面,可并没有说就是这四位大人呀!” 薛青麟愣住了,他这才领教了狄公的厉害。此时,势成骑虎,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他站在当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突然,他哼了一声道:“狄先生,本侯看在你是刺史大人的恩师的面上,这才对你礼敬有加。你身在山野,一无功名,二无出身,竟当着刺史大人和县令大人在座,直言诘责本侯,这有些不太得体吧?请你自重身份。” 狄公笑了:“侯爷何必如此动怒,老朽也不过就是随便问一问,得罪了。” 薛青麟哼了一声,坐在榻上。温开赶忙道:“薛侯,我们也是心急案情,这才直言相询,不周之处,望侯爷恕罪。” 薛青麟勉强笑了笑道:“大人言重了。” 林永忠站起来,拿起身旁的包袱,打开,从里面拿出了那件在船上发现的圆领袍,一把抖开道:“侯爷,这件丝质的圆领袍在这五平县中除了您,恐怕再无别人敢穿吧?” 薛青麟一愣,抬起头来。林永忠手里擎着袍服:“请侯爷仔细看看,这是不是您的衣物?” 薛青麟走过来仔细地看着。狄公悄悄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良久,薛青麟道:“这似乎是本侯之物,只是很多年都没有穿过了。林县令,此物是从何处得来?” 林永忠道:“是在张贤拱、吴顺二位大人死亡的现场发现的。” 此言一出,薛青麟猛地一惊:“什么?” 林永忠道:“正是。” 薛青麟的脸沉了下来:“林县令,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在怀疑本侯是杀人凶手?” 林永忠冷冷地道:“物证在此,刚刚侯爷也已承认这确是您的物事,恐怕开堂之时,要请侯爷到府了。” 薛青麟冷笑一声道:“就凭五平县衙一个小小的公堂,恐怕难以盛载我平南侯薛青麟上堂作供吧?” 林永忠义正词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薛青麟愤然道:“就凭这一件衣物,你就敢说本侯犯法?侯府广大,人役众多,谁都有可能偷盗本侯的衣物前去作奸犯科,林县令怎么就言辞凿凿指认于我?” 林永忠刚想说话,温开起身道:“并不是怀疑侯爷,只是此物为现场证物,林县令不过是询问罢了。” 薛青麟点了点头:“刺史大人之言最为有理。不错,这确是本侯之物。” 温开冲林永忠摆了摆手,林永忠将袍服收了起来。堂中出现了尴尬的寂静。狄公冲温开使了个眼色,温开赶忙起身道:“那就不耽搁薛侯了,本州告辞。” 薛青麟站起来道:“我送大人。” 狄公、温开、林永忠快步走出侯府大门。狄公笑道:“这一番敲山震虎,叫这位侯爷吃不下、睡不着,日子可难过了!” 温开笑道:“先生,我真佩服您,几句话就将薛青麟问得哑口无言,老羞成怒。” 林永忠也笑道:“先生一步步将他圈入彀中,可笑这厮竟丝毫没有察觉。” 狄公道:“林县令的一番巧诈,也令他捉襟见肘呀。” 林永忠笑道:“那还不是按照先生的吩咐。” 温开道:“你们两个唱红脸,我一个唱白脸,把个薛青麟折腾得漏洞百出。” 三人大笑起来。狄公道:“现在看起来,我们的判断完全正确。而且,还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冯万春一定在平南侯府里。” 林永忠道:“先生,您看,薛青鳞会不会就是那个杀死黄文越、葛斌等人的凶手?” 狄公沉吟着道:“这一点现在还不好说,但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温开,永忠,看来,我们要行动起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薛青麟送走了客人,回到正堂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静静地思索起来。张义从外面走进来,轻声道:“侯爷,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薛青麟道:“张义,我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呀。” 张义一惊:“哦?” 薛青麟道:“他们似乎知道冯万春、张贤拱、吴顺与我的关系。” 张义倒抽了一口凉气。薛青麟接着道:“今日在堂上,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软硬兼施,计诈并用,令我有些措手不及,恐怕是露出了一些破绽呀。而且,最奇怪的是,我的随身衣物怎么会出现在凶案现场?” 他的目光望向张义。张义轻声道:“难道又是小云?” 薛青麟猛然警醒,缓缓点了点头道:“看来,小云之事不能再拖了,要尽快解决!” 狄府后院,锦娘坐在石凳上静静地思索着。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如燕来到她的身后:“锦娘。” 锦娘一惊回过头来:“如燕姐。” 如燕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微笑道:“小美人儿,又想什么呢?” 锦娘赶忙否认:“啊,没、没想什么。” 如燕轻轻叹了口气,坐在她的对面:“锦娘啊,你为什么总是显得心事重重的?” 锦娘一愣:“没、没有啊。” 如燕伸手将她的脸轻轻转了过来,右脸颊的淤青仍在。如燕道:“这淤伤怎么还没好?” 锦娘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别管它了,乡下人磕磕碰碰是常事。” 如燕拉住她的手道:“锦娘,有什么事就对姐姐说,千万别憋在心里。最近这几天,我发现你好像有些神情恍惚,到底怎么了?” 锦娘勉强笑了笑道:“没、没有啊。如燕姐,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如燕望着她,许久,缓缓点了点头道:“那是最好。你知道,亲人为什么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重要的吗?” 锦娘愣住了。如燕道:“那是因为人都需要倾诉,更需要有人倾听。很多年以前,我也曾经像你一样,冷冰冰的只知道为非作歹,做些杀人的勾当。但是,在冰冷的表面背后,我是多么渴望有人能够关心我,爱护我;多么希望有个亲人,能将隐藏在内心的话对他倾诉!” 锦娘的眼圈红了,她轻轻点头。如燕叹了口气:“记住,我就是你的亲人。一个可以舍命保护你的亲人。” 泪水滚过锦娘的面颊:“我、我知道。我知道。”她哭出声来,猛地站起身,向自己的屋子跑去。 如燕望着她的背影,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叹息。 再说狄公告别了温开回到府邸,快步走进大门,李元芳迎上前来:“大人,怎么样?” 狄公微笑道:“收获甚丰!” 李元芳“哦”了一声,狄公冲他招招手,元芳过来,狄公附耳低声说了几句。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放心吧。” 狄公道:“记住,不可打草惊蛇。” 李元芳点头:“我去准备一下。”说罢,他快步向后面走去。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微笑。 “叔父!”身后传来如燕的叫声。狄公转过身来,笑呵呵地道:“如燕呀。” 如燕走到他身旁,压低声音道:“叔父,锦娘这孩子越发的不正常了。” 狄公道:“哦?”如燕道:“她每天能在院中呆坐上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嘴里不时地嘟嘟囔囔,我看情形有些不对头呀。” 狄公道:“这小丫头身上,定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只是我们目前还无法得知。如燕呀,而今五平连发血案,情势非常紧迫,锦娘的事我恐怕暂且顾不上了。这孩子就交给你了,记住,一定要细心,更要有耐心。” 如燕道:“您放心吧。” 狄公道:“还有,在我没有腾出手来处置此事之前,千万不要惊动她。”如燕点头。 暮色降临,侯府中灯火通明,家奴、仆役往来穿梭,热闹非常。一条人影闪电般从侯府外墙的树顶上疾飞而入,落在了后院正房的屋顶上,正是李元芳。他四下看了看,腾身空翻,双脚钩住屋檐上的梁柱,身体倒垂下来,向屋中望去。 这间正房是小云居住的所在,她正与小丫鬟低声说着什么。李元芳舔破窗纸向里面看去。小云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将手中的一张纸条递给面前的小丫鬟:“兰香,你立刻去,将纸条放在老地方。” 兰香点点头,小云叮嘱道:“千万要小心!” 兰香低声道:“放心吧,奶奶,也不是头一回了。” 小云点了点头:“去吧。” 兰香快步走到门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李元芳的脸上浮现起一丝疑云,他略一沉吟,腾身跃起,向正堂方向奔去。 正堂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薛青麟和张义快步走出来,停在门前。薛青麟低声道:“你马上去,照此安排不得有误!” 张义点了点头,转身向后面走去。薛青麟忽然又把他叫住:“等等!” 张义转身跑回来:“侯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薛青麟沉吟片刻道:“小云乖巧多智,你们行事一定要加上一万个小心,万不可打草惊蛇!” 张义点点头:“侯爷,您就放心吧。” 薛青麟道:“我到东跨院儿去看看,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禀告。”张义答应着转身离去。 正堂的屋顶上,李元芳匍匐着身子探头向下望着。下面的薛青麟快步向东跨院儿走去。李元芳飞身跳下屋顶,闪身躲在廊柱后面,待薛青麟转过屋角,这才尾随而去。东跨院儿中,冯万春在院内徐徐踱着。薛青麟快步走进来:“大哥!” 冯万春赶忙迎上去,低声道:“怎么样,老五,有什么动静?” 薛青麟长叹一声道:“大哥,有个坏消息。” 冯万春猛吃一惊:“老五,是不是二弟和三弟他们,被、被……” 薛青麟点点头道:“今天下午,刺史温开和五平县令林永忠来过了……” 冯万春一声惊呼:“什么,刺史大人在五平?” 薛青麟道:“正是。” 冯万春紧张地道:“不好,不好,我身为江州长史竟然私离汛地,一旦被他发现,那可大事不妙啊!” 薛青麟笑了笑:“你放心,他们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冯万春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哦,你说,老二和老三到底怎么了?” 薛青麟叹了口气道:“他们告诉我,昨夜,二哥和三哥被人杀死在返回江州的夜船上。” 冯万春倒吸了一口凉气,长叹一声道:“他们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终于惹来了杀身之祸啊!” 薛青麟狠狠地道:“这些李氏余孽,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冯万春咬牙切齿地道:“老五,一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否则,我们再无宁日!” 薛青麟道:“放心吧,一切我都安排好了。走,咱们进屋说话吧。”冯万春点了点头,二人快步向厢房内走去。 李元芳藏在院外的柳树上,静静地望着二人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许久,他腾身而起,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狄府正堂上,狄公望着手中的丝制圆领袍,静静思索了好久,长长地出了口气,放下袍服,拿起桌上的鞋样。李元芳走进来,回手关上房门:“大人。” 狄公抬起头来:“元芳,你回来了。怎么样,有何发现?” 李元芳点了点头,走到他面前低声道:“一切均如大人所料,冯万春果然在平南侯府中。” 狄公深吸一口气:“看来,今晨我们的推断完全正确。冯万春、张贤拱和吴顺三人因恐惧躲进了平南侯府之中。” 李元芳道:“大人,我还听到了薛青麟与冯万春的对话,薛青麟称冯万春为大哥,而冯万春则称薛青麟为老五。” 狄公猛地抬起头来:“哦?” 李元芳点了点头:“死去的张、吴二人,被冯万春称为二弟、三弟。而薛青麟说到葛斌和黄文越时又用了四哥和六弟的称谓。”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此看来,这六个人定是磕头换帖的异姓兄弟!” 李元芳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大人,奇怪呀,薛青麟贵胄出身,怎么会用这等江湖称谓?”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半晌才道:“这里面有文章啊。如果这六人是因黄国公之事才结交为友,就应算是官场朋友。官场上的朋友是绝不会用大哥、老五来称呼对方的,这倒有点儿像绿林豪杰所用。”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抬起头来:“还发现了什么?” 李元芳道:“大人,今日夜探侯府,我发现这府中所有的人都有些鬼鬼祟祟。” 狄公道:“哦?”李元芳道:“我潜进府中,先到了后院,发现正房中的一个女人,要丫鬟将一张纸条送出府去,行止非常诡异。看那女人的打扮,应该是薛青麟的夫人。” 狄公点了点头。李元芳接着道:“后来卑职来到正堂,发现薛青麟与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正密谋要对付一个叫小云的人。” 狄公问:“小云?” 李元芳道:“正是。” 狄公道:“平南侯府之中可是热闹得紧呀,各路诸侯,同床异梦,这可真应了‘侯门深似海’这句老话了。” 李元芳道:“大人,我真是佩服您啊。昨夜您才说过,这五平城里集合了多股势力,今天此话就应验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呀,我总有一种直觉,平南侯府就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吸黏连带,将各路人马齐集到五平。其实你仔细想一想,难道我们不是一股势力吗?” 李元芳愣住了:“我们?” 狄公笑了笑:“不错。” 李元芳道:“可大人,咱们并不是为了什么目的来到五平的,应该说是适逢其会啊。” 狄公摇了摇头:“你错了。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我们为什么会来到五平。” 李元芳莫名其妙:“为、为什么?” 狄公道:“那是因为皇帝要我们来这里。” 李元芳猛吃一惊。狄公道:“还记得半年前,我们在江州接到的那份圣旨吗?” 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记得,那是我一生中接到的最奇怪的一道旨意了。卑职到今天也不明白,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狄公道:“是呀。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圣意下达,我们几个都感到十分困惑。” 狄公忆起了当时的情况—— 江州狄府正堂上,狄公抬起头来:“臣狄仁杰接旨。” 对面的力士高颂道:“旨诣狄怀英,火速赶往江州治下五平县,多听,多看。钦此。” 狄公愣住了,他抬起头来,目光望向身旁的李元芳;李元芳也正不解地望着他。力士合上圣旨:“请阁老接旨。” 狄公赶忙道:“臣领旨谢恩。” 狄公抬起头来,望着元芳。李元芳点头:“不错,不错。可是,可是皇帝为什么要我们到五平来呢?” 狄公道:“当然是为了薛青麟。” 李元芳不解:“为了薛青麟?” 狄公点点头:“时至今日我才彻底明白,圣旨所说的‘多听多看’,指的就是平南侯薛青麟。” 李元芳明白了:“您是说圣上想对薛青麟下手?” 狄公道:“不是吗?否则,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派我们前来五平,而且,还要多听多看呢?”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道:“恐怕皇帝早就有意要处置这个平南侯啊。” 李元芳不解地道:“可是大人,据说平南侯薛青麟是皇帝驾前的红人呀。”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很多时候,事实真相并不像你所看到的那样简单。” 李元芳仿佛有些明白狄公的意思了:“大人,您的意思是说,这件案子当中另有蹊跷之处?” 狄公笑了笑:“元芳啊,你想一想,皇帝是一个何等雷厉风行之人,当年杀裴寂、处越王、灭李姓,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旨到人亡,再无拖延。可这一次呢,如果说她真的想要处置平南侯薛青麟,为何下旨如此谨慎,只用了‘多听多看’这四个字,而且,连平南侯的名字都未曾提及?还有,她又为何派遣我这样一个已经致仕的闲官来此查看,而不派朝中大员前来处置呢?” 李元芳还是没有明白过来,思忖了半晌苦笑道:“卑职有些糊涂了。” 狄公笑了:“我的意思是,皇帝如此审慎的态度,与她处理别的事情大相径庭,你没感到有些怪异吗?” 李元芳想着狄公的话,缓缓点了点头:“这么一说还真是的,如果皇帝想要处置薛青麟,直说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如此拐弯抹角呢?”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里面大有文章!五平的水很浑呀,除了我们能够看到的,水下恐怕还隐藏着更多的变数。” 李元芳茫然,问道:“大人,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狄公摇摇头道:“目前,我不过是个致仕的闲官,无权干预州县政案。万一莽撞行事,打草惊蛇,被薛青麟这奸贼抓住把柄,不但你我难逃干系,恐怕还会坏了皇帝的大事。因此,在圣意未明之前,我们绝不可轻举妄动。” 李元芳慢慢地点了点头。 夜,平南侯府上,薛青麟和张义急急地走进正堂。堂内站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见二人进来,赶忙迎上前去,叫了声“侯爷”。薛青麟急切地道:“怎么样,梁王有回信吗?” 管家点了点头,从身背的招文袋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来。薛青麟赶忙接过,撕去封皮,将信展开,飞快地看了一遍,突然一声惊叫:“是他!” 张义惊问:“侯爷,怎么了?” 薛青麟倒抽了一口凉气:“梁王在信中说,他前去探查姓狄的身份,却被皇帝臭骂了一顿。以他的推测,这个姓狄的老头儿,便是大名鼎鼎的狄仁杰!” 张义猛吃一惊:“什么,狄仁杰!就是那个断案如神的狄仁杰?” 薛青麟缓缓吐了口气:“狄仁杰身为朝中老凤,一代名臣,以判案著称。真是奇哉怪也,他怎么会在五平呢?” 张义沉声道:“侯爷,事情不妙啊,锦娘的事恐怕要尽快解决!” 薛青麟道:“从今日姓狄的表现来看,他并不知锦娘的秘密,这就说明,他与锦娘并不是同路之人。而且,现在他不过是个归田致仕的闲官,想管事也无从管起。” 张义警告道:“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旦他发现锦娘身藏的秘密,咱们可就被动了。所以,此事一定要快!” 薛青麟咬牙切齿地道:“先小云,后锦娘,我要将这一干遗党余孽一网打尽!” 晨曦微露,五平县城一片宁静。忽然城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千牛卫飞马冲进城门,向县衙驰去。 县衙公堂上,鼓声阵阵,林永忠率合衙属役静静地等候着。千牛卫将军快步走入堂中。林永忠率衙属齐齐跪倒:“卑职五平县令林永忠恭迎将军!” 千牛卫将军道:“贵县请起。” 林永忠站起身来:“不知将军光临贵县,有何公干?” 千牛卫将军道:“贵县,钦差大臣、江南西道黜置大使、内史狄仁杰大人已到五平,请贵县立刻安排迎接!” 林永忠猛吃一惊:“什么,狄阁老来到五平了?” 千牛卫将军点点头:“正是。” 林永忠额头上登时冒出汗珠:“卑职立即安排!” 与此同时,狄公和李元芳飞奔着进入狄府后堂,狄春快步迎上前来,叫了声“老爷”。狄公脸现喜色:“狄春,你回来了。有什么消息?” 狄春道:“钦差现在正堂,请老爷与李将军迎旨。”狄公吃了一惊,目光望向身旁的李元芳,轻声道:“来得好快呀!” 堂上站着一位承旨力士和十几名千牛卫。狄公和李元芳快步走进堂内。 力士踏前一步,高声道:“狄仁杰、李元芳接旨!” 狄公、李元芳双双跪倒:“臣恭候圣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力士将圣旨打开,高声宣道:“旨诣狄怀英,尔志虑忠纯,清心秉正,前虽因年迈致仕,然朕思虑甚然,不能自已。今特旨复尔内史职,并着江南西道黜置使。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随朝供养,然英武神勇,屡建奇勋,朕思其功,明其志,实为栋梁之器也。今特旨仍以原职入朝,随佐狄公。钦此!” 狄公、李元芳颔首道:“臣领旨谢恩!”二人再叩首,起身。 力士将圣旨交到狄公手中,而后从身旁千牛卫的托盘中,拿起两份文牒递了过来:“阁老,这是御笔亲批,吏部转发您与李将军复职的官诰。” 狄公赶忙接过交与李元芳。力士又从托盘中双手擎起一道圣旨道:“狄阁老,江州刺史府衙下僚属、五平县衙下僚属及钦差卫队专属,现在五平县衙恭候。这份圣旨,皇帝亲嘱,由您当堂宣读。” 狄公、李元芳双膝跪倒,接过圣旨,高举过头:“万岁,万岁,万万岁!” 力士将狄公扶起来,轻声道:“还有一份密旨。” 狄公一愣:“哦?”力士从怀中掏出一个黄色封套递了过去:“不必跪迎,拆看即是。” 狄公点了点头,双手接过,轻轻撕开封套,将信瓤取出,缓缓展开。李元芳赶忙退在一旁。狄公定睛向黄绢上望去,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平江立岭万千重,鸿雁南归发不同。 与卿一别候节气,愿邀仙府梦中游。 乾坤自有惊雷动,阴霾深处鬼神愁。 一代英良察忠骨,堪笑诸葛赞攸之。 狄公愣住了,徐徐抬起头来。力士道:“阁老,圣上严令臣等宣旨后立刻返回。咱家就此告辞。” 狄公道:“有劳了。元芳,代我送送力士。” 李元芳一伸手:“请。”二人及堂中千牛卫快步走了出去。 狄公对狄春道:“去将温大人请来。”狄春答应着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打开手中黄绢,又将武则天的诗看了一遍,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之色。李元芳快步走回大堂,笑道:“昨天夜里,我们还提到圣意未明,想不到今天圣旨就到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纳闷道:“圣上的旨意中没有任何暗示,而这份密诏中又只写着一首诗。其中究竟有什么深意?” 李元芳不解地问:“诗?”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你看看。” 元芳赶忙道:“大人,这是密诏,卑职看不太妥当吧。” 狄公笑了:“无妨。”说着,将密旨递了过去。元芳接过看了一遍,抬起头道:“这诗中似乎只是抒发了对大人的思念之意,称赞大人是郭攸之那样志虑忠纯之士,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狄公点头:“我也是觉得奇怪呀。以我对皇帝的了解,她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写下这样一首诗的。这里面有什么名堂呢……”他静静地思索着,有顷,他双手重重一击,“元芳,把密旨给我!” 李元芳赶忙将密旨递了过来,狄公仔细地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笑容:“圣意已明,我们可以行动了!” 李元芳一愣:“哦,大人,您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狄公道:“这是一首藏头类的诗体,但圣上害怕藏头书写太过明显,因而将自己要说的话,嵌进了诗体当中,你来看。”说着,他边念边指着黄绢上的字道: 平江立岭万千重,鸿雁南归发不同。 与卿一别候节气,愿邀仙府梦中游。 乾坤自有惊雷动,阴霾深处鬼神愁。 一代英良察忠骨,堪笑诸葛赞攸之。 李元芳一声惊呼:“平南侯府有鬼,察之!” 狄公呵呵大笑。李元芳也舒心地笑了:“终于盼到了!” 脚步声响,温开奔进堂中:“阁老!” 狄公将手中的圣旨递了过去,温开一愣,赶忙接过,打开看了一遍,登时脸现喜色:“太好了!” 平南侯府正堂前,一双脚在飞快地走着。正堂门“砰”地打开了,薛青麟快步走进来,站在堂上的刺史府掌固快步迎上:“是平南侯薛侯爷吧?” 薛青麟点头:“正是。” 掌固道:“卑职江州刺史府文院掌固立琛。” 薛青麟问:“有什么事吗?” 掌固将手中的文牒双手递过去:“刺史府官牒,请侯爷前往五平县衙迎接钦差大臣。” 薛青麟一惊:“什、什么?钦差大臣,在五平?” 掌固道:“正是。” 薛青麟打开官牒看了一遍,抬起头道:“这位钦差大臣怎么来得如此突然?” 掌固道:“这个卑职也不知道。只是奉文曹大人之命行事。” 薛青麟点了点头:“回复文曹大人,本侯马上就到!” 县衙门前,钦差卫队衣甲鲜明,严密把守县衙大门,引得五平县百姓纷纷前来观看,大家低声议论着:“怎么回事呀,这衙役们怎么换了衣服了。”“笨蛋,什么衙役呀,这是京城来的御林军。”“听说咱们五平来了钦差大臣了。”“我的天,钦差大臣?这回小五平可抖起来了!” 县衙公堂内,气氛异常紧张,江州及五平衙口的僚属等待着,心里惴惴不安。林永忠轻声问身旁的一位江州属僚:“李大人,狄阁老怎么来得如此突兀啊?” 李大人看了看四周轻声道:“我们是昨夜知道的,可到现在也没有见到狄大人。听说狄阁老早已到了五平。” 林永忠一惊:“什么,在五平?” 李大人轻声道:“狄阁老当世名臣,常听旁人提起,他处事非常严厉,咱们可得做好准备啊!”林永忠缓缓点了点头。 狄府正堂上,狄公已经穿戴停当。狄春热泪盈眶道:“终于又看到您穿上这件三品银青袍服了!” 狄公笑了,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民间、庙堂均是一般,不在乎穿什么样的衣服,在乎的是为官者这颗心啊!”狄春点点头。 与此同时,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也装束完毕。他重铠加身、纱笼冠顶、战袍重披,剑悬腰间,英姿勃勃地站在房中。如燕望着他,眼中流露出无限爱意:“这才像李元芳。” 元芳笑了:“难道我穿平民的衣服就不像?” 如燕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不管你是平民,还是大将军,在我眼里,永远都是李乖乖。” 元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乖乖?” 如燕笑道:“这是我给你起的名字。怎么样,好听吧?” 李元芳笑道:“像我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人,竟得到这么美丽的名字,亏你想得出。” 如燕给了他一拳:“快说好听。” 李元芳道:“好,好,好听,行了吧。” 如燕笑了起来。 张环、李朗、齐虎、潘越、沈韬、肖豹及一众千牛卫全部换上了戎装,站在院中静静地等候着。堂门打开,狄公、李元芳和温开快步走出来。狄公道:“去县衙!” 县衙门前已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忽然远处一声高喝:“钦差大人到!”百姓们纷纷闪开,让出了中间的大路。狄公一行飞马而至。大门前的钦差卫队齐齐跪倒:“叩见钦差大人!”狄公等人翻身下马,快步向县衙内走去。 围观的百姓中一人忽然喊道:“哎,那不是狄先生吗?”此人正是客栈中的那个店小二。狄公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微笑道:“小二哥,你好啊。” 店小二登时惊呆了:“狄、狄先生,真的是您!” 狄公笑道:“是呀,过几天赋闲下来,我再去吊上一条‘鱼精’,请你烹来尝鲜,啊。” 店小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猛地,他跳起身喊道:“大家磕头啊!”百姓们这才反应过来,齐齐跪倒:“草民叩见钦差大人!” 狄公笑道:“起来,快起来!” 公堂上,所有官员探头向衙外望去。脚步声响起,刺史温开快步奔了进来:“狄阁老已在门外,大家准备迎接。”话音未落,外面的钦差卫队发出暴雷也似高喝:“钦差大人驾到!” 温开率堂内三衙官属全体官员整顿衣衫,双膝跪倒:“恭迎钦差大人!” 狄公快步走进县衙,李元芳手托圣旨紧紧相随,二人来到公堂之上。温开高声道:“臣江州刺史温开,率州、县衙属,躬请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狄公拱手过头:“圣躬安!众位大人免礼,平身!” 温开率众僚叩谢后,站起身来。林永忠抬起头,恰巧狄公转过身来向公案走去,他猛吃一惊,竟然脱口喊道:“狄先生!” 温开赶忙提醒他:“林县令,不可造次!” 林永忠赶忙躬身谢道:“卑职无礼,钦差大人恕罪!” 狄公微笑道:“本阁在五平赋闲,多亏林县令关照。” 林永忠赶忙道:“卑职惭愧。” 狄公缓缓坐于公案之后,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众僚。忽然堂外传来一声高喝:“平南侯到!” 狄公抬头望去,只见平南侯薛青麟快步走上公堂,一撩袍襟,抬起头来,刚想说话,却看到了上座的狄公,登时惊得目瞪口呆:“你……” 狄公笑了笑:“怎么,薛侯爷,不认识了?昨天我们还见过面啊。” 薛青麟浑身一抖,冷汗登时从额头渗出,他赶忙双膝跪倒叩下头去:“薛青麟不知大人驾幸五平,接驾来迟,望乞恕、恕罪!” 狄公微笑道:“平南侯请起!” 薛青麟缓缓站起身来,震得魂不守舍,脑子一片混沌,竟傻愣愣地站在公堂中央,忘记应该退到一旁。狄公的目光望向身旁的李元芳,李元芳露出一丝冷笑。温开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薛侯爷,如此公然立于堂上太失礼了,还不一旁站下!” 薛青麟猛醒过来,赶忙躬身道:“青麟无礼,大人恕罪!” 狄公笑了笑:“薛侯罢了。”薛青麟赶忙退在一旁,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狄公一伸手指向身旁的李元芳:“这位是圣旨亲点随佐本阁的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众位见过!” 薛青麟又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众官躬身道:“大将军!” 元芳点了点头:“众位大人免礼!”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大将军,宣旨!” 李元芳高声喝道:“江州刺史府衙、五平县衙下僚众、平南侯薛青麟,恭迎圣谕!” 堂内众官在温开、薛青麟的导引下,齐齐跪倒高呼:“臣恭候圣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元芳将圣旨双手捧起,狄公接过,缓缓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来圣王治世赖有贤臣,周、召以降,有晏婴、百里奚、孙叔敖之属;汉有萧何、曹参往续。臣举则君正,天下治焉。朕思朝中,忧州县,道府吏治有所不谙,下衬条条无从得悉,乃至民生何若,闭塞于耳也。江南西道者,堪承国脉,位尤重焉,朕殊重之。因特擢内史狄仁杰为江南西道黜置大使,提调江州一切军政要务。代朕巡狩,体察民情,整饬吏治,便宜行事。所至之处如朕躬亲!钦此!’” 众官齐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狄公收起圣旨交与李元芳。众官再叩首,起身。 狄公缓缓坐于公案之后,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群僚:“诸位,本阁此次蒙圣恩,提点江南西道黜置使,乃为民生、吏治之事,为圣躬不安。”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薛青麟,“本阁久居五平,所见者,所听者,均是平南侯府不检自律,横凶霸道……”薛青麟一惊抬起头来。 狄公接着道:“前任县令黄文越无为影从,直成沆瀣之势,乃至百姓凄苦,境况堪忧。林县令,本阁言之不差吧?” 林永忠越步出班,躬身道:“大人深入民间,对五平之事早已了如指掌。大人所言极是,五平百姓苦于平南侯府迫害已非一日。” 薛青麟脸如土色,轻轻地干咳了一声。 狄公徐徐点了点头道:“薛青麟,你身为朝廷四品勋爵,对此有何说法?” 薛青麟出班道:“大人,侯府之内确实有些不法之徒,打着平南侯府的旗号为非作歹。可如果说五平百姓因此而境遇凄苦,恐怕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狄公一声冷笑:“言过其实?侯府恶奴杜二,将民女锦娘逼得走投无路,跳江自尽,这是言过其实?”薛青麟惊恐地抬起头来。 狄公继续道:“还是这个杜二率你府中恶奴公然闯入县衙公堂,打死告状的老汉吴四,这也是言过其实?” 薛青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江州官吏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呼声:“在公堂上擅杀人命,这、这还了得!”“这是明摆的践踏律法!” 薛青麟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大、大人……” 狄公冷冷地道:“仍然是你平南侯府的管家杜二,强凶霸道,恣意使气,无故搅扰街市,冲入饭店殴打正在用膳的林永忠县令,这也是言过其实吗?” 下站众官气愤地道:“一个小小的奴才竟敢殴打朝廷七品县令,这五平还是不是王化之下!”“薛侯爷,侯府作恶竟到如此地步,公恐难辞其咎吧!”“不错,今日堂上当着黜置使大人,请侯爷给江州官吏一个说法吧。” 薛青麟一见犯了众怒,登时慌乱起来,赶忙拱手道:“众位大人,众位大人,那个恶奴杜二,已被正法。” 狄公冷笑一声:“杜二正法,那薛侯爷你呢?” 薛青麟一惊抬起头来。狄公道:“你率恶奴手持钢刀,公然击破县衙大门,杀上公堂,这也是言过其实吗?” 轰的一声,下站众僚炸了窝。“大人,这是公然造反呀!”“林县令,为何不塘报刺史大人!”“钦差大人,平南侯府如此劣迹斑斑,请大人具折进京,替江州主持公道!”众官由说变喊,由喊变叫,群情异常激愤。 薛青麟惊恐万状,如芒刺在背,对狄公连连作揖:“大人,大人,小侯处事欠妥,上次已就此事向林县令赔罪,求大人宽恕则个。” 狄公摆了摆手,众官的声音渐渐平息。薛青麟伸手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惶惧地望着四周,只见众官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在看着他。 狄公轻轻哼了一声:“薛青麟,今日你平南侯府的恶行,暴于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有何话说?” 薛青麟道:“是,是,大人说得是,小侯定当整顿侯府,小心行事。” 狄公发出一阵冷笑:“整顿侯府?就不劳薛侯大驾了。林县令!” 林永忠踏上一步:“卑职在!” 狄公道:“自即日起,废除平南侯府在五平的一切特权,侯府占地者要还地于民;侵物者,还物到人;冤讼者严加审理,务使五平归治承平!” 林永忠道:“是!” 薛青麟冷冷地道:“大人,本侯可是有圣上赐下的敕书,许薛某在五平的三项特进之权。大人虽代天巡牧,恐怕也无权夺旨吧?” 狄公一声冷笑:“记得昨日在你府中,你曾要本阁自重身份。今日,这句话便还在了你的身上。本阁有‘便宜行事’圣旨在此,不要说夺了你的特敕,就是砍下你的脑袋,也是在情在理!不服的话尽管具折进京,看看圣上会怎样答复!” 薛青麟气往上冲,脖子一挺道:“本侯可是有大功于圣上!” 狄公冷笑一声:“说得好!你不妨把这句话写进奏折之中,或由本阁代转圣上也可以。薛青麟,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将本阁派至五平!” 薛青麟暗吃一惊,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威风不再。狄公道:“实话告诉你,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四品侯,就是亲王元宿,狄某也绝不姑息!自即日起,立刻交出侯府所有田契,及商戎账目,以供钦差专属查察。如敢违抗,那就不是夺你特敕了,那将是灭顶之灾!” 薛青麟连退两步,身体开始发抖。狄公的双目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本阁的话,你听到了吗?” 薛青麟气焰全消;他被彻底击垮了,“扑通”跪倒在地,叩下头去:“谨遵钧命!” 林永忠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狄公道:“林县令,照此执行,不得有误!” 林永忠高声答道:“是!卑职即刻办理!”说罢,转身奔出公堂。 狄公冷冷地看了薛青麟一眼道:“起来,一旁站下!”薛青麟垂头丧气地站起来,退立一旁。 狄公道:“温大人。” 温开越步出班:“卑职在!” 狄公道:“为何不见江州长史冯万春呀?” 薛青麟猛吃一惊,抬起头来。温开微笑道:“回大人,冯万春私离汛地,不知其踪。听说好像是在五平。”说着,他的目光望向薛青麟,薛青麟赶忙低下头去。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重重哼了一声:“江州长史,位在四品,竟私自离任,真是岂有此理!温大人,你即命僚属多方查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着,他的目光望向薛青麟,只见薛青麟的身体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五平县城门旁,贴着一张巨大的安民告示,众百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一人道:“哎,这告示上说的是真的?”后面有人喊道:“上面说的什么呀?”那人转过头来冲外面的人喊道:“告示上说,凡从前被平南侯府掠夺过财产、田地或者人口的,凡是曾被侯府以冤狱迫害过的五平百姓,立即前往县衙造册,待勘察之后,退还财物,平反冤案!” 人群高兴得奔走相告:“咱们五平终于盼着一位青天大老爷呀!”“受了平南侯府多少气,今天总算是有地方出了!”“黄文越那个王八蛋跟平南侯蛇鼠一窝,没少祸害咱们老百姓!你们说,五平人谁家跟侯府没有过冤屈!”“弟兄们,走啊,到衙门告状去!” 人群轰的一声向县衙的方向奔去。县衙门前摆着长长的一溜儿桌案,数十名县衙僚属坐在桌案后连记带画。桌前排起了长龙,数百名五平百姓排队鸣冤,远处还不断有人朝这边赶来。县令林永忠在县丞的陪同下走出衙外,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县丞道:“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咱五平人能有扳倒平南侯的一天。大人,您真是了不起!” 林永忠道:“那是遇到了狄阁老啊。” 县丞点了点头。突然百姓中有人喊道:“哎,那就是咱五平的新任县令林大人呀!” 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林永忠,林永忠一愣。忽听有人喊道:“弟兄们,咱们跪下,谢谢青天大老爷替咱们申冤!”霎时间,数百名百姓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林永忠的眼睛湿润了,他快步走出衙门喊道:“起来,大家请起来!”百姓们站起身来。林永忠拱手道:“乡亲们,我林永忠在此保证,今后五平绝不会再和从前一样,如若食言,人神共弃!” 狄府花园里,狄公、李元芳边走边说着。李元芳道:“大人,今日您在公堂之上敲山震虎,直接说出了冯万春之事,我想薛青麟定会有所举动。” 狄公点点头:“是啊。我之所以这样做,其实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元芳啊,今夜你恐怕还要辛苦一趟。” 李元芳道:“卑职想来,今天夜里平南侯府定会非常热闹。大人,我总有一种预感,不知道对不对。” 狄公道:“你说。” 李元芳道:“我总觉得,那个杀死黄文越、葛斌的凶手就是平南侯薛青麟。从船上找到的衣物,到薛青麟的种种表现,这个判断都令我感觉到是最合理的。” 狄公抬起头来:“哦?为什么?” 李元芳道:“您想一想,张吴二人是直接从侯府前往埠头,除了薛青麟还有谁会知道这二人深夜离开?还有就是在案发现场找到的圆领袍,那本就是薛青麟之物。” 狄公道:“那,动机呢?薛青麟与张、吴、葛、黄是磕头的兄弟,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把兄弟?” 李元芳道:“卑职以为,这内中必然另有隐情。” 狄公沉吟道:“刚刚你提到那件圆领袍。元芳,你想一想,从江州馆驿,到五平县城,这个神秘的黑斗篷作案后,没有在现场留下过任何线索。可为什么这一次,他出现了如此巨大的疏漏,竟将自己身穿的袍服落在船上?还有,这个刺客每次行凶都是将一件宽大的黑色套头斗篷披在外面,那么,他又有什么必要将自己里面穿的袍服脱掉呢?” 李元芳点点头:“有道理。”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元芳啊,此案恐怕是另有蹊跷之处啊!我看,还是待你今晚二探侯府之后,咱们再作判断吧。” 李元芳点点头。身后,温开快步走了过来,叫声“阁老”。狄公微笑道:“温开,怎么样?” 温开笑道:“现在的薛青麟乖得就像只小猫。刚才专属的人来报,他已将所有的田契和账目都交到了衙门。” 狄公哼了一声:“这等鱼肉百姓的恶贼,若不是考虑到本案还有些情形需着落在他的身上,本阁今日便要将其绳之以法。” “叔父!”身后传来如燕的叫声。狄公三人转过身去。如燕飞跑而来,脸色异常惊慌,轻声道:“锦娘不见了!” 狄公猛吃一惊:“什么?” 如燕道:“我找遍她的房中和府里都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沉吟半晌道:“如燕,你仔细想一想,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哪里?” 如燕静静地思索着。猛地,她抬起头来。第四章 青衣人血洗平南府却说锦娘在小蒲村自己家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细软什物扔得满天满地。忽然她大叫一声,将手里的枕头狠狠砸在窗上。她的双唇颤抖着,缓缓跪倒在地,低声抽泣起来。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锦娘一惊,回过头来,见如燕站在身旁,不禁一愣:“如、如燕姐……” 如燕问道:“你在找什么?” 锦娘神色慌张地道:“啊,没、没找什么,随便翻翻。” 如燕叹了口气:“锦娘,你回家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锦娘望着她,脸色慢慢沉下来:“我回家是自己的事情,有什么必要和你说?” 如燕笑了笑:“我怕你会出事。” 锦娘凄然一笑:“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出事呀!” 如燕愣住了,半晌才道:“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锦娘苦笑一下,摇摇头:“一切都白费了。” 如燕问:“你到底在找什么?” 锦娘一声狂叫:“别再问了!” 如燕一惊,没有说话。锦娘轻声抽咽起来,良久才道:“如燕姐,对不起。” 如燕笑了笑:“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锦娘站起来,望着如燕:“如燕姐,有句话我能问问你吗?” 如燕道:“说吧。” 锦娘道:“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如燕笑了:“因为我关心你。” 锦娘轻轻叹了口气,慢腾腾地说道:“我很感激你们救了我的命,这让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温暖。可我也能够看得出来,从一开始你们就在怀疑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被人怀疑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所以,如燕姐,请你不要怪我,我不会回去了。” 如燕沉默了,许久才道:“没关系,如果你不愿意回去,那我就在这里陪你。” 锦娘喊道:“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为什么不能让我自己安静一下?我求求你,你走吧!” 如燕笑了笑,平静地道:“我不会走的。” “扑通”一声,锦娘跪倒在地,号啕大哭。如燕望着她,脸有怜悯之色,最后,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既然你对我那么反感,那我就走吧。”说着,她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锦娘忽然又哭着说道:“如燕姐,你、你别走!” 如燕转过身来:“改主意了?” 锦娘站起身,一声大叫扑进了如燕的怀里,痛哭失声。如燕的眼圈红了,轻轻拍打着锦娘的后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锦娘边哭边说:“如燕姐,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如燕道:“你不用对得起我,只要对得起自己就够了。” 锦娘停止哭泣:“如燕姐,我跟你回去。” 薛青麟在堂上焦虑不安地徘徊着。张义走进来,薛青麟问准备得怎么样了,张义答道:“放心吧,都安排好了,只要她一动,必中圈套。” 薛青麟点点头,长叹一声,颓然坐在榻上:“真想不到,姓狄的竟然会是钦差大臣,真是天绝我呀!而今侯府被夺去特敕,今后在五平县中,我、我薛青麟还算得上什么呀!” 张义道:“侯爷,具折进京,请梁王奏他一本!” 薛青麟摇摇头:“你以为狄仁杰敢这么做是谁的意思?那就是皇上授意的!” 张义大惊失色:“什么?” 薛青麟长叹一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看来,皇帝早就想对我下手了。也怨我,前年在州城饮酒大醉说出了那封信的事情。桌上不知是谁将此言奏禀了皇上。” 张义道:“啊?侯爷,您怎么如此不小心呀!” 薛青麟道:“十年前,黄国公案后,圣上连连下旨,命我焚毁所有往来的书信。当时,我想也许哪一天犯了圣怒,我还可以此物要挟皇上,以为救命之用,因此,就将这封信留了下来。谁想到事隔十年,竟被锦娘盗走。一旦此信落入狄仁杰或者皇帝的手中,那我就彻底完了!” 张义小声问道:“侯爷,现在怎么办?” 薛青麟深吸了一口气:“今天狄仁杰在堂上还提到了冯万春,现在他已经察觉到冯万春、张贤拱等人与我的关系。如果冯万春落入他的手中,那事情就更糟糕了……”他沉思着,忽然眼前一亮,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想整死我,没那么容易,狄仁杰还不了解,我薛青麟不是池中之物!就这么办!” 张义问:“有办法了?” 薛青麟得意地道:“嗯,我想到了一条妙计,以小云为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所有的事情都办了,给他狄仁杰来个茫无头绪,无从下手!” 张义道:“哦?”薛青麟冲他招了招手,张义附耳上前,薛青麟低语了几句,张义脸上露出了微笑。 狄府锦娘房间里,桌上点着一盏孤灯。锦娘木然不动,呆呆地发愣,半晌,一滴泪水滚落下来。 正堂内,狄公缓缓踱着。如燕走进来,叫了声“叔父”。狄公抬头问:“锦娘找到了吗?” 如燕点了点头:“找到了,现已回到房中。” 狄公问:“她去了哪里?” 如燕道:“她偷偷跑回小蒲村的家中,在家里不停地翻找,见到我来,又哭又叫。叔父,我真有些担心呀。” 狄公道:“这孩子已经不堪重负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疯掉的。” 如燕长叹一声:“我就是担心这个。” 狄公道:“锦娘是个谜啊。她一定是多股势力中的一支,然而她代表着谁呢……” 如燕道:“叔父,现在怎么办?” 狄公沉吟片刻道:“现在不管她做什么,你都不要阻止,只是在暗中观察、保护。也许这样会令她心中的重荷减轻一些,而我们也能够发现一些端倪。”如燕点点头。 夜静风清,平南侯府上,小云在房间里焦急地徘徊着。门声一响,小丫鬟兰香快步走进来。小云赶忙迎上前去:“怎么样?” 兰香低声道:“回来了。”小云问:“茶呢?”兰香道:“准备好了。”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小云冲丫鬟一摆手,小丫鬟快步向后堂走去。 薛青麟快步走了进来,小云笑着迎过去:“真不容易,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 薛青麟笑道:“你怎么还没睡呀?” 小云笑道:“等你呢。”说着,她替薛青麟除掉外袍,“这两天你可真是忙得紧啊!” 薛青麟坐在榻上:“是呀,从江州来了几个朋友,你都见过的,不能不应酬啊。我不在家,你忙些什么呀?” 小云笑道:“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薛青麟道:“两样都说说。” 小云道:“假话就是想你;真话呢,就是无聊。” 薛青麟哈哈大笑:“说得好!”说着,他将小云一把揽进怀中。 后堂传来脚步声,小丫鬟端着茶走进来,小云赶忙接过,递到薛青麟手中。薛青麟接过茶碗。小云紧张地注视着他。薛青麟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小云轻轻松了口气。 夜色渐深,府中一片寂静。一条黑影闪电般掠过正堂向后院奔去。 月光透过窗棂花洒进来,薛青麟和小云斜卧榻上已经睡熟。蜡台上的红烛已燃到尽头,发出“啪”的一声爆响。小云的眼睛猛地睁开了,四下看了看,慢慢坐起身来,轻轻推了推身旁的薛青麟:“青麟,青麟。”薛青麟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小云披衣而起,快步走出房去。 后堂的门紧闭着。一条黑影飞掠而至,正是小云。她飞快地掩到堂门前,伸手轻轻推了推,里面上了门插。小云回手从背后抽出一柄短刀,从门缝内插了进去,轻轻一撬,“咔”,门打开了,她迅速闪了进去。 后堂外,李元芳蹲在柳树上,静静地望着下面小云的背影。小云回身关闭房门,快步走到书架前,将第七个书架中间一层的书籍搬下,启动暗钮。一声轻响,墙上的暗门打开了,小云纵身掠了进去,暗门自动关闭。 小云缓缓走进暗室,掀起墙上的山水画,露出画后隐藏的暗门,她伸手按动墙边的红色按钮。暗室门“啪”地弹开了,一道寒光疾射而出,直奔小云面门而来。小云猛吃一惊,身体后仰,一枚铁蒺藜从面门上方疾飞而过,钉入了对面的墙上。 小云定了定神,定睛向暗阁内望去,只见里面放着一封书信。小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伸手轻轻拿起信,去掉封皮将信展开,她惊呆了。信上写着:“你的死期到了!” 突然,暗阁内壁“砰”的一声四散迸飞,紧接着,寒芒亮闪,一蓬短镞疾射而出。小云的身体倒跃而起,空中翻腾,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她的双脚刚刚落地,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墙壁上打开了一个方孔,一支袖箭已到眼前,小云扭身闪避,躲过了头部和前胸,却没能躲过左肩。小云一咬牙,伸手将袖箭拔出,鲜血立时涌出。她迅速跑到暗室门前启动机关,打开暗室门,冲入后堂。堂中灯火通明,薛青麟、冯万春、张义率一众家奴已将后堂团团围住,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她。小云倒抽了一口凉气,连退几步。 后窗外,“刷”的一声轻响,李元芳的身体从房檐上倒垂下来,他舔破窗纸向堂中望去,见堂内的气氛异常紧张,小云肩头不停地涌出鲜血,“当啷”一声,手中的短刀落在地上,她的身体晃了晃。 薛青麟看了一下冯万春,脸上露出狞笑。他慢慢走到小云面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扬起来,恶狠狠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云面无惧色,看了他一眼道:“你说呢?” 薛青麟冷笑一声,放开了她,左手从背后缓缓伸了出来,手上拿着小云每天为他送茶用的那只茶碗:“你以为我真的喝下了这碗里的茶水?” 小云长叹一声,闭上眼睛。薛青麟道:“我一直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每次喝了你给我端来的茶,我总会立刻感到困倦,而且,有时竟能睡上一个对时。起初,我并没有怀疑茶中有鬼,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让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有天晚上,我躲在暗处观察,看到你正在将一小撮白色的药末儿放入茶内,轻轻搅拌。” 小云供认不讳:“没错!” 薛青麟喘了口气,接着道:“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委身于我,潜进侯府,定有所图。为了查清你真正的目的和身份,我对此事一直隐忍不言,只是暗中观察。我发现,你对这座后堂很感兴趣,没事就会到这里转上一转。于是,我故意让你发现后堂中的暗门,你果然中计,屡屡潜入,而你的行踪则早已被暗中蛰伏的张义看在了眼里。今日,你落在本侯的手里,我劝你实话实说,还能够落个全尸。否则,我定会让你尝尽诸般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云道:“自从我进入这侯府之内,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怨只怨我自己疏忽大意,未加提防,这才误中了你的奸计,事已至此,不必多言,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薛青麟望着她冷冷地道:“你在找什么?” 小云冷笑一声道:“这一点你的心里最清楚,那是一件能够让你抄家灭门的东西!” 薛青麟冷冷地道:“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一定是黄国公逆党的余孽吧?” 小云重重地哼了一声:“亏你还有脸提起黄国公。薛青麟,你这见利忘义、卖主求荣的恶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尔肉!” 薛青麟笑了,他走到小云面前:“你有种!小云,既然你能够在我的茶碗之中下迷药,为什么不干脆将我毒死呢?” 小云冷笑一声道:“薛青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薛青麟道:“我洗耳恭听。” 小云道:“你知道,十年前你写给皇上的那封诬告信,害死了多少李姓宗嗣吗?” 薛青麟笑了笑:“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 小云道:“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三千余人!你想一想,我会让你就这样容易地死掉吗?说句实话,每一个发配到岭南的李姓后人,对你薛青麟都有食肉寝皮之恨!可惜我小云无能,无法报家族大仇。姓薛的,你记住,我死后就是变成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薛青麟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冯万春:“果然是李氏余孽。” 冯万春走上前来,一把揪住小云的头发,恶狠狠地道:“那个杀死黄文越和葛斌的刺客,是你的同伙吧?” 小云抬起头来:“什么刺客?” 冯万春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你这个臭娘儿们,死到临头还在这里装疯卖傻!快说,那个刺客是谁?现在哪里?” 小云看了看冯万春,慢慢闭上了眼睛。冯万春一声怒骂,挥拳便打。猛地,小云的眼睛睁开了,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冯万春的小腹上,冯万春一声惨叫,身体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门上。 薛青麟一声吆喝,家奴们冲上前来。小云身负重伤,已无还手之力,只几下,便被恶奴们打倒在地,绳捆索绑。 薛青麟吩咐道:“将她暂押暗室之中!”恶奴们高声答应着,将小云押进暗室。 薛青麟扶起倒在地上的冯万春道:“大哥,你还好吧?” 冯万春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臭女人!五弟,我敢肯定,那个杀害四弟和六弟的凶手,定是她的同谋!” 薛青麟笑了笑道:“大哥,您先不要着急,小云已落入咱们的彀中,难道还怕刺客跑了?”冯万春点了点头。 薛青麟道:“小弟要好好思忖一番,定下一个万全之策。您放心,我一定会将那个杀害四哥和六弟的凶手生擒活拿!” 冯万春问:“要愚兄做什么?” 薛青麟笑道:“您先回去休息吧。如果需要,小弟会派人请您前来商议的。” 冯万春点点头。薛青麟对身旁的家奴道:“送大老爷回房安歇。”家奴答应着与冯万春走出门去。薛青麟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浮起一丝得意的冷笑。 后窗外,李元芳静静地望着堂中的情形。家奴们都撤了出去,堂中只剩下薛青麟和张义,二人低声说着什么。李元芳沉吟片刻,腾身而起,跃在空中,双脚连蹬瓦顶,消失在夜色中。 后堂内,张义轻声道:“侯爷,您看小云会不会与锦娘是一伙的?” 薛青麟摇摇头:“绝不可能!否则,她怎会不知锦娘已将书信盗走。”*网 张义点头。薛青麟道:“而今,最重要的便是要尽快摸清小云一伙的底细。” 张义道:“侯爷,她是黄国公逆党余孽,这一点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薛青麟摇摇头道:“我指的并不是她的身份。小云阴潜进府,伺机盗书,不难看出,在整个事件中她不过是个小角色。她的背后肯定还有更厉害的人物在暗中操纵,因此,现在我们要做的,便是挖出幕后主使人,将他们一网打尽!而后……”他露出一丝笑容。 张义问:“侯爷,下面您想怎么办?” 薛青麟缓缓踱了起来,张义注视着他。良久,薛青麟停住脚步:“小云身旁的那个小丫鬟兰香怎么样了?” 张义道:“我已命人将她扣押在房中。” 薛青麟点头道:“此事恐怕还要着落在她的身上。” 小丫鬟兰香被五花大绑,捆在座椅之上。周围,几名恶奴虎视眈眈地盯视着她。薛青麟和张义走进来,薛青麟摆了摆手:“放开她。” 恶奴赶忙上前,将兰香的绑缚解开。薛青麟慢慢走到她的面前:“我知道,你是小云的手下。我还知道,你们的背后还有主谋。” 兰香惊恐地望着他。薛青麟道:“说吧,那个幕后主使是什么人?” 兰香颤抖着道:“我、我、我不知道。” 薛青麟笑了,一伸手从身旁的恶奴身上拔出一柄钢刀,放在小丫鬟的脸上:“不要让我生气,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兰香“扑通”跪倒在地:“侯爷,婢子真的不知。婢子只是个下人,怎么会知道主人们的事情!” 张义冷冷地道:“前几天,我亲眼看到你深夜从角门溜出,你做什么去了?” 兰香道:“那是奶奶让婢子替她传递消息。” 薛青麟一愣:“哦?” 兰香连连叩头:“婢子所言句句是实,求侯爷开恩,饶婢子性命。” 薛青麟沉吟片刻道:“你起来吧。” 兰香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薛青麟问:“你是如何替你奶奶传递消息的?” 兰香道:“每次,奶奶写好纸条,婢子潜出府去,将纸条放在江畔兰心亭的石桌下面。” 薛青麟双眉一扬:“兰心亭?” 张义道:“就在浔阳江畔的石滩上面。” 薛青麟点了点头,对兰香道:“看你不是主谋之人,侯爷便不难为你。这样吧,我写一张字条,你立刻送往江畔的兰心亭。” 兰香连连答应:“是,是。”薛青麟与张义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微笑。 小云被推进了暗室,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肩头的鲜血仍然不停地涌出。她用牙齿将左肩伤口处的衣服撕开,而后低头咬住衣摆,用力撕下长长一条,在嘴和牙的配合下,艰难地用布条将伤口勒紧,血流立时减缓。她的肩头上,赫然刺着一朵青色的梅花。 李元芳回到狄府,将刚才在侯府刺探到的情况讲了一番。狄公猛地抬起头问道:“小云!” 李元芳点了点头:“正是,她是薛青麟的夫人,听口气好像是黄国公的后人,两年前潜入侯府,似乎是要找一件什么重要的物事。” 狄公双眉一扬:“哦?找一件重要的物事?” 李元芳点点头:“听他们的对话,好像是的。” 狄公缓缓踱了起来,喃喃地道:“她要找的,与锦娘要找的,会不会是同一件东西呢?” 李元芳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道:“啊,没什么,想到了一些别的。元芳,这个情况非常重要,有助于我们对整个事件的判断。你继续说吧。” 李元芳道:“本来,我想出手相救,可转念一想,而今局势尚不明朗,还是不要打草惊蛇。” 狄公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绝不能意气用事,破坏大局。”他沉思良久,抬起头来,“元芳,明日你三探平南侯府。” 李元芳答应:“是!” 兰心亭立于江边的石滩之上。风吹过,江水拍击着滩上的碎石,发出一阵阵轰鸣。一条娇小的身影沿栈道飞奔而来,转眼间便到了亭中,正是那个小丫鬟。她四下看了看,将手中的纸条放在石桌脚下,而后快步地走出亭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江风吹来,悬挂在亭子中央的灯笼晃动起来,昏黄的光线散乱地摇动着,突然,一条黑影在摇曳的灯光中缓缓升了起来。正是神秘的刺客——黑斗篷。 他慢步走进亭中,俯身从石桌下取出纸条,打开。纸条上写着:“信已到手,明日午夜兰心亭中。”落款“小云”。黑斗篷发出一阵阴冷的笑声。 次日清晨,五平县衙门前,百姓们排起了一条长龙。林永忠亲率县衙属役发还侯府侵占的财物及田契。狄公、李元芳和温开率卫队缓缓开过来。林永忠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撩袍欲跪,被狄公一把拉住:“好了,好了,永忠,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拘礼了。怎么,你这位县令大人亲自上阵呀。” 林永忠道:“大人,您看看,这都是被平南侯府欺诈过的五平百姓,情形真是令人发指啊!” 狄公点点头,沉重地道:“小小的五平,就因为出了个平南侯,竟使百姓遭受如此劫难,不知皇帝看到会作何感想。” 林永忠道:“大人,昨日您的钦差大令一下,可真是大快人心啊!五平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狄公微笑道:“他们应该感谢你这位青天大老爷呀。” 林永忠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自永忠一到五平,就蒙大人指点,这一桩桩一件件,还不都是大人之功!” 李元芳笑道:“林县令勤劳公事,深受百姓爱戴。温大人,你手下有这等好官,也算得上是江州之幸了。” 温开大笑道:“大将军说得好,温开深有同感。” 几句赞扬话说得林永忠不好意思了,他赶忙道:“庶务繁忙,卑职就不陪各位大人了!” 狄公道:“快去忙吧。”林永忠躬身一礼,疾步而去。 平南侯府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变得异常沉寂。东厢房内,冯万春坐在榻上沉思着。薛青麟快步走进来,回手关闭了房门:“大哥。” 冯万春赶忙站起来:“老五,怎么样,想出办法对付这帮恶贼了吗?” 薛青麟点头,低声道:“小弟已定下巧计,引诱杀害四哥和六弟的凶手上钩,今夜在江畔的兰心亭中,我就要让他们以血还血!” 冯万春双掌狠狠一击:“太好了!需要愚兄做些什么?” 薛青麟道:“大哥,狄仁杰可能已经发现您身在五平……” 冯万春一声惊叫:“什么?” 薛青麟道:“因此您绝不能露面,就待在府中静候佳音吧。此事一过,马上返回江州。” 冯万春点点头,转身踱了起来。薛青麟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薛青麟、张义率一众侯府家奴快步向后堂奔来。暗室中灯火昏暗,小云静静地靠墙而坐。“砰”的一声暗室门打开,薛青麟等人走了进来。小云抬起头,薛青麟狞笑道:“小云,今天夜里,所有的恩怨都会了结,你也就彻底解脱了。” 小云冷笑一声:“说得不错,我当然会解脱,可你却永远不能!” 薛青麟一摆手,张义快步走上前来,将一个黑布头罩套在小云头上,一众家奴扑上前来,将她拖起身,拉出门外。 夜阑人静,江水拍打着滩上的碎石,发出“哗哗”的响声;碎石滩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不远处兰心亭中悬挂的那盏孤灯发出昏黄的光亮。江风吹来,带起一阵呼哨。滩上的巨石后缓缓走出两个人——小云和张义。张义压低声音道:“慢慢地走到兰心亭中,背向栈道而坐,不许动,不许回头,也不许出声,否则,立刻射死你!听明白了吗?” 小云看了他一眼:“你们这是枉费心机,我的人绝不会上当!” 张义道:“少废话,过去!”说着,狠狠地一把将她推了出去,小云踉跄几步,向兰心亭走去。张义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吐了口气,转身隐没在巨石之后。 兰心亭中,灯笼在微风中摇曳着。小云缓缓向亭子走来,她的目光紧张地四下搜寻着。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小云走进亭子,背对栈道坐在亭中央的石凳上。 碎石滩上的巨石后,隐藏着数十名手持钢刀和弓箭的侯府家奴。弓箭手们箭已在弦,箭镞在月光下发出蓝瘆瘆的光芒,箭头直指亭中的小云。离亭最近的一块大石后,张义静静地观察着。他轻声问身旁的家奴道:“什么时候了?”家奴低声道:“已是初更头了。”张义点了点头。 平南侯府中非常安静,连犬吠都听不到一声。一条黑影飞也似的掠过正堂的屋顶,向东厢房奔去,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东厢房内,冯万春如笼中困兽,在屋里不停地徘徊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冯万春一个箭步奔到门前,打开房门,一名仆役站在门前道:“大老爷,您的茶。” 冯万春失望地点了点头:“放下吧。”仆役将茶碗放在桌上。冯万春问道:“你们侯爷回来了吗?”仆役道:“还没有。”冯万春道:“好了,你去吧。” 仆役快步走了出去,带上房门。门外响起更漏之声,已是初更,冯万春长叹一声,重重地坐在了榻上。 屋外,一双脚在慢慢地走着;明月当空,一个穿着套头黑斗篷的身影投在院墙上,影子慢慢地移动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很快便消失了。 黑斗篷手提铁锥,如鬼魅一般闪进东厢院中。 小云静静地坐在兰心亭里,她的神色非常紧张,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碎石滩上,张义焦急地望着亭中,轻声道:“怎么还没有动静?” 身后的家奴轻声道:“不会走漏风声吧?”张义没好气地道:“放屁,事前只有侯爷和我知道,谁会走漏风声!”家奴赶忙道:“小的多嘴。” 忽然,身后的家奴轻声道:“师爷,您看那边!”张义抬起头顺家奴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远远的栈道上出现了一条黑影。张义轻声喝道:“准备!” 远处的人影向亭子走来,小云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深深地吸了口气。人影在距离亭子十几丈的地方停住。躲在巨石后的张义道:“怎么不走了!”家奴轻声道:“放箭吧,射死他!”张义道:“不可鲁莽,再等一等。” 小云的神色异常紧张,她用余光斜睨着身后的人影;人影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地望着她。冷汗从小云的额角滚落下来,她的脑袋微微动了动,示意身后的人赶快逃走。身后的人影却慢慢抬起手来,将手指放进口中,猛地,他嘬唇发出一声呼哨。小云倒吸了一口凉气。 远远的栈道上,十几条人影飞奔而来。张义紧张地注视着亭中的动静。那人影迅速接近兰心亭。张义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举起手来轻声道:“只要他们进入亭中,立刻放箭!” 那十几个人已奔到亭前。平地一阵大风吹起,小云不顾一切地跳起身喊道:“快跑,有埋伏!”随着这一声高喊,“砰”的一声,亭中央悬挂的灯笼突然炸裂,四周登时一片漆黑。 侯府东厢房的门“砰”地打开了,冯万春猛吃一惊,向门外望去。月光将一条人影投进房中,冯万春脸现喜色,三脚两步跑过去:“老五……” 门前站着一个身穿套头黑斗篷的人,手里握着一柄铁锥。冯万春惊恐地道:“你、你是谁?” 黑斗篷慢慢举起掌中的铁锥,冯万春一声惊叫,转身向屋内跑去。黑斗篷的铁锥已重重地落了下来,“砰”!狠狠砸在他的后背上。冯万春一声惨叫,口喷鲜血,身体飞出去好几尺,摔在地上。他挣扎着向前爬,黑斗篷走到他的面前。冯万春口吐鲜血,断断续续地道:“你、你、你究、究竟是谁?” 黑斗篷发出一阵阴冷的笑声:“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要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这就足够了!” 冯万春慢慢地抬起头来,迷离的目光望着黑斗篷,他的眼睛登时一亮:“你、你,是你!果然是你!” 黑斗篷望着他,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真想不到,你竟然能够听出我的声音。” 冯万春惊恐地望着他:“你、你好狠……” 黑斗篷一伸手揭下头戴的风帽,竟是薛青麟!他冷冷地道:“我是不想让你伤心,才穿上了这套衣服;既然你已经听出了我的声音,那就不必再隐瞒了。” 一口鲜血从冯万春的口中喷了出来:“你、你,为、为什么?” 薛青麟道:“在这十年当中,我时时感到心惊肉跳,你们几个活在人世间实在是太危险了!对于我来说,你们永远都是个威胁;一旦有一天你们将十年前我们做的那桩事情说出去,那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冯万春连连咳嗽。薛青麟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了。大哥,你好好的去吧,每逢祭日,兄弟会给你上炷香的。”说着,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铁锥。 冯万春连咳两声,又喷出了几口鲜血。薛青麟眼露凶光,掌中铁锥高擎:“你去吧!”猛地屋外响起了一声大叫:“来人呀,有刺客!” 薛青麟一惊,放下铁锥,向屋外望去。脚步声杂沓,家奴们吆喝着冲进东跨院儿中。薛青麟脱下黑斗篷扔在地上,快步奔出门去,回手带上房门。房门外,一众家奴手持钢刀飞奔而来,见薛青麟站在东厢房门前,登时停住脚步:“侯爷,您、您回来了?” 薛青麟嗯了一声,不耐烦地道:“哪里有刺客?” 家奴一愣:“啊,怎么,侯爷没看见?” 薛青麟道:“看见什么?” 家奴道:“刺客呀?” 薛青麟恼怒地道:“这里只有我和大老爷两个人,哪里来的刺客?” 家奴也傻了:“可、可,小的们听到有人高喊‘有刺客’,这才进来瞧瞧。” 薛青麟一愣:“怎么,不是你们喊的?” 家奴面面相觑:“不、不是呀。是院子里有人喊叫。” 薛青麟一惊:“什么,院子里?” 家奴道:“正是。” 薛青麟四下看了看道:“好了,我与大老爷在此叙话,尔等再也不要进来啰唣,明白吗!” 家奴连声道“是,是”,赶忙退出院外。 薛青麟转身推门走进屋子,迅速关闭房门。眼前的情景令他目瞪口呆——地上的冯万春已经不翼而飞!薛青麟倒抽了一口凉气,目光四下里搜索着。屋内门窗紧闭。他快步走到刚才冯万春倒地之处,只见一道血迹直拖到后窗前;薛青麟一个箭步冲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果然,血迹延伸到窗外的花园里。薛青麟猛地转过身来,一声大吼:“来人呀!” 外面没有回应。薛青麟冲到门前,拉开房门高声喊道:“快来人,有刺客!” 仍然没有回应。薛青麟狂叫着冲出院子。几名家奴站在院门前,探头探脑地向里面望着。一人道:“又是谁呀?”另一人道:“不知道啊,要不要进去看看?”那人道:“还进去呐?刚刚就挨了一顿臭骂,再进去还不得打板子!走吧。” 话音未落,薛青麟飞步冲出来:“该死的奴才,没听见本侯叫喊吗?你们为什么不进去?!” 家奴傻了:“刚才侯爷吩咐的,要小的不准进去啰唣……” 薛青麟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你们他妈一群废物,大老爷让刺客给劫走了!赶快给我搜!” 家奴们一声答应,府中登时大乱。薛青麟喘了口粗气,目光望向黑沉沉的天际。 兰心亭周围和碎石滩上躺着一片片尸体。蓝瘆瘆的月光洒落下来,江水发出阵阵低吟,使这个恐怖之夜,更增添了几分迷离惨淡的气氛。 静夜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栈道上,几骑马飞奔而来,转眼便来到了兰心亭前。正是薛青麟一伙。他翻身下马,身后的家奴挑起灯笼,几人快步向亭子走来。亭中,横七竖八地躺卧着的十几具尸身,全是侯府家奴的打扮。薛青麟面对此情此景,倒抽了一口凉气;身后的家奴颤声道:“侯爷,全、全是咱们的人。” 薛青麟吐了口唾沫,愣愣地望向碎石滩。碎石滩上一片漆黑。几名家奴提着灯笼赶忙奔过来,薛青麟在家奴们的引领下快步向滩头走去。突然身旁的家奴发出一声惶恐地惊叫,薛青麟立即收住脚步,定睛一看,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 地上,倒卧着数十具侯府家奴的尸体,鲜血将滩头染红,刀枪弓箭散落满地。薛青麟的手有些颤抖了,他轻声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身后的几名家奴举起灯笼缓缓走进死人堆里,仔细地查看着。薛青麟的脸色惨白,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忽然,一名家奴喊道:“侯爷,您看!”薛青麟惊得跳了起来,飞步奔了过去。家奴将一个人从死人堆里拽了出来,灯笼照在脸上,正是张义。薛青麟一声惊叫,赶忙蹲下身去:只见张义的左肩头钉着两支弩箭,胸前裂开了几条大口子,鲜血还在汩汩涌出。薛青麟一把从家奴手里夺过灯笼,向张义的脸上照去,脸上染满了鲜血。 薛青麟的嘴唇颤抖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忽然,张义的眼睛微微动了动。薛青麟惊叫道:“他还没有死!”他一把抱起张义连摇带晃:“张义,张义,你醒醒!你醒醒!” 半晌,张义的双眼慢慢地睁开了,他轻声道:“侯、侯爷……” 薛青麟急切地道:“张义,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张义断断续续地道:“他、他、他们早有准备。我们,中了、中了埋伏……” 薛青麟喊道:“他们是什么人?”张义望着他,张了张嘴,头一歪,昏死过去。 薛青麟狠狠将他的身体往地上一扔,厉声吼道:“废物,都是废物!” 狄府正堂,门声一响,李元芳快步走进来,狄公赶忙迎上来:“元芳,怎么样?” 李元芳道:“果然是薛青麟!” 狄公双眉一扬:“你亲眼看到的?” 李元芳点头:“正是。卑职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冯万春倒在他的铁锥之下。” 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气:“真的是他?怪哉。” 李元芳愣住了:“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摇摇头道:“冯万春呢?” 李元芳道:“身受重伤,我已将他带回府中。” 狄公道:“走,去看看。” 说着,二人来到狄府偏房。冯万春浑身是血,静静地卧在榻上。张环、李朗站在一旁守卫。李元芳一指榻上:“这就是冯万春。” 狄公走到榻前,看了看冯万春的面色,而后伸手搭了搭他的脉搏道:“心脉震损,以致吐血不止,伤得很重啊。元芳,当时的情形是怎么样的?” 李元芳道:“当时,卑职正在侯府查看,忽听东厢房方向传来一声大叫,我当即纵身而起,向东厢奔去。东厢房的门大开着,薛青麟缓缓举起手中的铁锥。我急中生智,高喊‘快来人,有刺客!’纵身跳上了房顶。家奴们高叫着冲进院中。薛青麟一惊,放下铁锥,脱去黑斗篷,飞步出门,回手带上了房门。趁他在门外训斥家奴的当儿,我蹿进屋子,一把抱起冯万春扛在肩上,纵身飞出窗外。” 狄公点了点头,缓缓踱了起来,口中喃喃地道:“他为什么处心积虑,大费周章,一定要除掉这几个异姓兄弟呢?” 李元芳道:“以卑职看来,薛青麟与冯万春等人之间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狄公停住脚步,目光望向榻上的冯万春:“一定要救活他,否则,此事永无大白之日!” 深夜,宁静的县城街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轰鸣,几匹马呼啸着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薛青麟,他大声吆喝,狂鞭坐骑,马队迅速穿过街道,到达平南府邸。 平南侯府大门敞开着,几具家奴的尸身映入眼帘,死状极其恐怖:有的咽喉被割开,尸体半搭在门槛上;有的胸前裂开几寸长的口子,龇牙咧嘴,靠坐在墙旁……薛青麟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身体不禁颤抖起来。身后的一名家奴哆里哆嗦地道:“侯、侯、侯爷,这、这是怎么……” “闭嘴!”薛青麟一声大吼,拔出腰间钢刀慢慢向府内走去。第一进院落中,一片凄厉肃杀的情景:侯府家奴的死尸遍布院中,鲜血染红了地面。薛青麟慢慢地走在死尸堆中,上下牙关不住地击打起来,发出一阵“格格”地响声。在他身后,几名家丁抬着张义跟随着他向正堂走去。 正堂上,凳倒桌翻,一片狼藉,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各个角落,有的被砍死在窗台上;有的被钢刀钉在墙上;还有一些尸体的头颅卡在隔扇中,脖颈上淌着鲜血,情景惨不堪言。薛青麟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是谁?是谁!!”他歇斯底里地狂吼着,将身后的家奴吓得浑身乱颤。他挥舞着钢刀,对着空中厉声叫喊着:“你们是谁?有种的给我出来,出来!” 薛青麟气急败坏地奔到后堂门口,只见后堂的门大开着,门前横着几具家奴的尸体。堂内,桌碎椅裂,书架翻倒,书籍狼藉一地;暗门敞开,露出了里面的暗室。 薛青麟如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地上。几名家奴快步走进门来,其中一人轻声道:“侯爷,现在怎么办?报、报官吧。” 薛青麟跳起身来,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报你娘的官,你怕老子不死呀!” 家奴捂着脸,吓得赶忙后退几步。薛青麟恶狠狠地盯着他,半晌,眼中凶光渐敛,长叹一声道:“你们去看看,府中还有没有活着的人。” 家奴们答应了一声,小跑着奔出后堂。薛青麟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思索着。 家奴缓缓向冯万春所住的东厢房走去,进得屋里,忽听“砰”的一声,门关闭了,家奴一声惊叫,寒光一闪,一柄钢刀插进了他的心脏。 薛青麟闻声,纵身向东厢房奔去,冲进房中,登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一名家奴的尸体被钢刀钉在门上,双眼瞪得奇大,仿佛要从眼眶里飞将出来。薛青麟转过身来,惊恐地四下看着。屋内空空荡荡,四周一片寂静。 他轻轻咽了口唾沫,紧了紧手中的钢刀。蓦地,后堂方向又传来一声惨叫。薛青麟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飞奔而去。 后堂门前,一名家奴摇摇晃晃地向前跑着,口中“嗬嗬”怪叫着。薛青麟迎面飞奔而来:“怎么了?”家奴停住脚步,抬起头来。薛青麟这才看清,家奴的胸前插着一柄钢刀,身体晃动着。薛青麟倒抽了一口凉气,颤声问道:“是,是谁?” 家奴断断续续地道:“是,是,啊……”没等把话说完,“砰”的一声身体摔倒在地。薛青麟跳起身来对着空中狂叫道:“你是谁?你是谁?有种的站到侯爷面前!我要宰了你!宰了你!!” 又一声惨叫从正堂传来。薛青麟歇斯底里地狂吼一声,从死去家奴的尸体上拔出钢刀,向正堂冲去。一名家奴直挺挺地立在正堂的屏风前,胸前裂开一个血洞,鲜血狂喷出来。薛青麟疯也似的冲进门来,他的瞳孔散乱,口中发出一阵阵怪叫,掌中的钢刀在那名重伤的家奴身上狂劈乱砍,霎时间鲜血四溅,家奴的尸体“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薛青麟狂叫着:“出来,出来!我薛青麟是侯爷,谁也不怕,谁也不怕!我是侯爷,皇帝亲封的侯爷……”他一边喊叫,一边毫无目的地狂抡钢刀,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活像魔鬼在跳舞。 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踉跄了几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嘴里喃喃地道:“我、我、我薛青麟是侯、侯爷……” 一双脚徐徐走到他的面前。薛青麟抬起头来,猛地一声惊叫:“是你!” 城中一座不大的院落里,几名黑衣人怀抱钢刀静静地守卫着。正房亮着灯,小云已梳洗完毕,换上了一件青色的袍服,左臂吊着绷带。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一个身着青袍的蒙面人大步走进来,小云赶忙站起身:“统领。” 青袍人冲身后的黑衣人一摆手,众人退出房外,关上了门。青袍人走到小云面前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小云道:“放心吧,我没事。” 青袍人道:“今夜,我率人扫荡了平南侯府,搜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那封信。” 小云一惊:“什么,扫荡侯府?” 青袍人点点头:“是呀。若不是你的身份暴露,我也不会行此下策。” 小云长叹一声道:“是属下无能,卧底两年,竟未能完成任务,请统领责罚。” 青袍人摆了摆手道:“好了,这也不能怪你。看来,那封信并不在薛青麟手中。” 小云道:“我也这么想。在侯府两年时间,所有的地方都查过,最后才发现了那间暗室。我两次潜入,找遍了暗室中各个角落,却没有发现丝毫踪迹。您知道,薛青麟是个极端自负而又多疑的人,如果信真的在他手里,我相信,他是绝不会将它藏于别处的。统领,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青袍人道:“你说吧。” 小云道:“这封信究竟存在不存在呀?” 青袍人沉吟片刻道:“这一点我也说不好,但上面说有,就得找到。” 小云道:“依我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掉薛青麟,此贼一死,信的事便不了了之。” 青袍人道:“解决薛青麟不是我们的问题,我们的任务是要尽快找到那封信,在此之前,薛青麟绝不能死。” 小云问:“为什么?” 青袍人道:“这还不明白,只要姓薛的活着,早晚有一天我们能够查到信的下落;可一旦他死了,线索便彻底断绝。找不到信,你想想上面能饶得了我们吗?” 小云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青袍人道:“小云,你再仔细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小云沉思了片刻,猛地惊呼道:“锦娘!” 青袍人紧张地道:“你是说那封信落入了锦娘的手中!” 小云道:“很有可能,否则,以薛青麟的身份和地位,一个小小的丫头,怎么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青袍人道:“这个锦娘现在何处?” 小云道:“不知道啊,据薛青麟说是逃走了。” 青袍人道:“不好!不好!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小云,事不宜迟,一定要尽快查出锦娘的下落!” 小云紧张地道:“统领,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一问。” 青袍人道:“你说!” 小云道:“你们怎么知道我落入了薛青麟的手中?” 青袍人顿了顿,奇怪地道:“不是你在兰心亭中留字,将薛青麟的计划告诉了我们吗?我这才连夜安排兰心亭和平南侯府两路并进呀。” 小云愣住了:“我?我留的字?” 青袍人问道:“难道不是吗?” 小云摇摇头:“昨天,我夜探后堂被薛青麟所擒,一直关押在暗室中,并不知道薛青麟的计划,更没有到兰心亭留字。” 青袍人惊呆了:“什么?那字条不是你留的?” 小云道:“当然不是。字条在哪儿?” 青袍人赶忙从怀里掏出纸条递过去,小云伸手接过来,看了一遍,登时倒抽一口凉气:“是谁?这张字条是谁留下的?” 青袍人一摆手道:“别的先不要管了,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锦娘!” 锦娘睡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她一声凄厉地叫喊,从床上弹起来,不停地喘着粗气,额角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有顷,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伸手揩去额头上的冷汗,翻身坐起,穿好衣服来到窗前,向外面望去。窗外一片寂静,远处传来了四更的梆铃声。锦娘走到门前,轻轻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四下看了看,飞快地向后角门奔去。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望着她。 狄府角门“吱呀”一声打开,锦娘闪了出来,回手关上门,转身向黑沉沉的夜色奔去。院墙的阴影中,两个家奴打扮的人露出头来,其中一人轻声道:“跟上。”话音未落,黑暗中人影一闪,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抓住两名家奴的头狠狠一撞,“砰”的一声,二人双眼翻白,登时昏死过去,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如燕从黑暗中走出来,她看了看锦娘奔去的方向,纵身尾随而去。 夜色已深,县衙门前一片静寂。一条黑影从远处的街角飞奔而至,来到衙外的矮墙旁,正是锦娘。她喘了几口气,跳起身,扒住墙头,吃力地翻了上去,跳进县衙。不远处一棵大树上,如燕静静地望着她;她略一沉吟,身形疾纵,如大鸟一般掠进县衙之内。 锦娘轻轻推开县衙停尸房里的窗户,纵身跳了进去。房内一片漆黑,吴四的尸身躺在尸床之上。她从怀里掏出火折点着,快步走到吴四的尸体旁,在尸身上翻找起来。房外,如燕缓缓直起身,透过窗户微开的小缝向里面望着她。 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说话之声,两名巡更的衙役手提灯笼正走过来,如燕纵身而起,攀在房檐之下。忽然其中一人拉了拉身旁的同伴,向停尸房内指了指。停尸房内隐隐亮着一点火光。二人蹑手蹑脚地向停尸房走来。房檐上的如燕倒垂下来,向房内望去,锦娘还在翻找。此时,两名衙役已来到门前,一人从腰间解下钥匙。如燕当即从怀中掏出一枚钢锥镖,手腕一抖,“啪”!锦娘手中的火折被钢镖击灭,锦娘猛吃一惊。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轻轻的开锁之声。锦娘大惊,俯身钻进尸床下。“吱呀”,房门打开,两名衙役挑着灯笼慢慢走进来,四下寻找着。锦娘躲在暗处,紧张地望着二人。 “没有人啊。” “可,刚才明明看到里面有火光的。” “兄弟,别、别是闹鬼吧!” “你别吓唬我啊!” “这可真是邪了。我说,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叫人。” 床下的锦娘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只听另一个道:“那、那你可快点儿回来!” 那衙役答应着奔出门去。守在此处的这个举起灯笼四下看着。就在他朝锦娘匍匐之处照来时,忽听一声冷笑。那衙役猛地停住脚步,颤声问道:“谁?”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响了起来:“我。” 衙役一声惊叫,颤声道:“你、你是谁?” “啪”的一声,手中的灯笼灭了。衙役吓得像受惊的兔子一般,一蹦三尺高冲出门去,口中狂喊着:“闹鬼了,快来人呀!闹鬼了!” 锦娘松了口气,急忙爬起来,飞快地奔出门去。如燕在房檐上望着锦娘的背影,脸上露出了笑容。远处,衙役们呼喝着朝停尸房奔来。如燕腾身而起,跃上房顶,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 林永忠正在县衙正堂上。忽然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叫喊声,他抬起头来,侧耳倾听着。一名衙役推门冲进来:“大人!” 林永忠一惊,站起身来:“出什么事了?” 衙役道:“停、停尸房闹鬼了!” 林永忠愣住了:“闹鬼?” 衙役道:“有人亲眼看到!” 林永忠道:“走,去看看!” 狄府偏房,冯万春静静地躺在榻上,脸色非常安详。狄公坐在榻旁为他诊脉。李元芳关切地问:“大人,怎么样?”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嗯,性命已无大碍。”他站起身嘱咐张环,“你们要悉心卫护,有事立刻向我禀告。” 张环应道:“是。”狄公对元芳道:“我们走吧。”二人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看了元芳一眼道:“元芳,你对此案有什么看法?” 李元芳沉吟片刻道:“卑职以为应该可以定案了。” 狄公道:“说说你的想法。”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从今晚卑职在平南侯府中亲眼目睹薛青麟击杀冯万春之举来看,已经可以定论,发生在江州馆驿的黄文越被杀案、五平平阳客栈葛斌被杀案,以及江中渔舟上的张、吴被杀案,凶手并非黄国公李霭的后人,而是平南侯薛青麟。” 狄公道:“据现在我们所掌握的证据来看,确实可以这样讲。” 元芳道:“黄文越、葛斌等人与薛青麟的关系极为特殊,他们都是十年前构陷黄国公的元凶巨恶,而薛青麟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欲将这五人除去。于是,他暗入江州,潜入馆驿先下手除掉了黄文越,为的是引冯万春四人来到五平。而他则在这里巧布机关,将这四人一一除去。作案过程中,他巧借十年前黄国公的冤案,欲将我们引向歧途。” 狄公点点头:“一切都若合符节,似乎是无懈可击。” 李元芳道:“现在需要弄清的,就是薛青麟的动机。他究竟为了什么原因,才会设此毒计。看来,这件事,只有等冯万春苏醒后,才能问出根由。” 狄公沉思着,没有说话,良久才道:“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吗?” 李元芳一愣:“您说什么?” 狄公道:“你亲眼看到了薛青麟身穿黑斗篷,以铁锥击杀冯万春,因此,断定薛青麟就是连环血案的凶手。” 李元芳点点头:“不错。” 狄公道:“不管从道理、情理还是法理上讲这都是没有错的。因此,我只能问你,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吗?” 李元芳道:“您的意思是……”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眼睛也会欺骗你。” 李元芳愣住了:“可,大人,如果连自己亲眼见到的事情都不相信,我们还能相信什么呢?” 狄公笑了笑,伸手指了指李元芳的胸口:“当然是心,只有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判断才是正确的。” 李元芳似懂非懂地望着他。狄公道:“在这之前,我们已经多次谈到过五平县中的多股势力。” 李元芳点头:“是的。” 狄公道:“那么你想一想,这几次血案有没有可能是几股势力同时交汇于一点时,发生了重合呢?” 李元芳苦苦思考着狄公的话,许久才道:“您的意思是,凶手很可能不是一个人?” 狄公点头。李元芳道:“虽然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却没任何其他的佐证,也没有迹象显现啊。” 狄公笑了笑道:“这也只不过是一种推断,结果还得让事实来说话。”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刷”的一声,二人一惊回过头来,一条黑影闪电般从房顶上飞掠而来,李元芳马上侧身挡在狄公身前。黑影双脚落地,转过身来,正是如燕。 李元芳松了口气笑道:“是你呀。哎,如此深夜你蹿高纵低的,这是在做什么,练功啊?” 如燕笑道:“大半夜练功,你是不是觉得我脑子坏了。” 狄公问:“看来,锦娘又有行动了,是吗?” 如燕一愣,竖起大拇指:“您真是神了,闻声而知秋至。不错,刚刚锦娘偷偷潜进了县衙之中。” 狄公一愣:“县衙?” 如燕道:“正是。她跑到县衙的停尸房中,在父亲吴四的尸身上不停地翻找。” 狄公道:“哦?” 如燕道:“从昨天下午的小蒲村,到今天夜里的停尸房,她都在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我真想不出,她到底在找什么?” 李元芳道:“锦娘现在何处?” 如燕道:“已经回到房中了。哦,对了,我还抓到了两个监视锦娘的侯府家丁。” 狄公一愣:“哦?” 如燕道:“现已交与张环、李朗收押。” 狄公点了点头,沉吟着道:“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与平南侯府有关,这是巧合,是偶然,还是……” 李元芳道:“记得您曾经说过,世间之事,真正的偶然是很少的。” 狄公的目光望向他:“不错。我想锦娘与江州、五平连发的血案,定然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只是现在我们还无法将之勾连起来。” 元芳和如燕对视了一眼,点点头。狄公长叹一声:“你们看到了吧,而今的五平,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表面平静,水下却涌动着巨大的暗流,因此,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元芳,我们必须马上行动起来。你立刻命张环、李郎率千牛卫,持钦差大令将薛青麟拘传到府!” 李元芳道:“是!” 狄公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一切都要从他的身上入手。” 五平县衙公堂上,鼓声一阵紧似一阵。三班衙捕、钦差卫队迅速在公堂内外排开队形,安堂棍和“威武”之声响彻夜空。狄公、李元芳、温开、林永忠快步走上公堂。狄公缓缓坐于公案之后,李元芳站立其侧,温开、林永忠列于堂首。 脚步声骤然响起,张环、李朗手持钦差大令飞奔而来,躬身道:“大人!” 狄公问:“薛青麟何在?” 张环抬起头来,满面茫然之色:“卑职等奉大人钧令,拘传平南侯薛青麟到府,然卑职率人赶到,发现侯府已被人血洗,上下四百余口全部身亡!” 狄公大惊失色,站起身来:“什么?”http:// 温开、林永忠发出一声惊叫。李元芳急促地问道:“薛青麟呢?” 张环道:“被杀死在后堂的暗室之中。”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缓缓坐在了椅子上。张环道:“卑职已命钦差卫队将平南侯府团团围住,请大人前往查察!” 狄公霍地站起身来:“摆驾平南侯府!” 如燕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见锦娘正拥着被子坐在榻上,静静地望着她。如燕走到她身前小声道:“一个人睡觉害怕了?” 锦娘摇摇头:“从九岁起,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如燕姐,人在不知道害怕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 如燕缓缓坐在榻上,轻轻摇了摇头。锦娘道:“是说不出的孤独。” 如燕愣住了。锦娘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你问吧,只要是我能够回答的,都会告诉你。” 如燕笑了笑,替她捋了捋额头的乱发:“我并没有什么要问你的。” 锦娘愣住了。如燕道:“可能你自己并不觉得,最近你的情形很糟糕,也很可怕。我只想告诉你,要好好休息,如果再这样下去,你会神经错乱的。” 锦娘叹了口气,点点头。如燕笑道:“今天,你就睡在我这儿吧,咱俩钻一个被窝。” 锦娘笑了,她一翻身躺下:“先占个好地方。”如燕也笑了。 夜已深,锦娘没有入睡,她在黯然落泪,如燕闭着眼睛假装睡着。 “如燕姐。”忽然锦娘叫道。如燕睁开眼睛,微笑道:“想说什么?” 锦娘道:“你说女人最羞耻的事情是什么?” 如燕“扑哧”笑了出来:“你这个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呀!” 锦娘望着她轻声道:“我是说真的。” 如燕愣住了,半晌才道:“其实,我这个人对贞节并不太在乎。但既然你问了这个问题,我恐怕只能回答你,在常人眼里,女人最羞耻的事情就是失去贞操。” 锦娘点了点头,泪水涌出了眼眶。如燕望着她不解地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锦娘擦了擦眼角边的泪水:“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失去了贞操,你会嫌弃我吗?” 如燕一惊,良久才道:“你、你在说些什么呀?” 锦娘凄凉地笑了笑道:“记得上次你问我是怎么逃出侯府的,对吗?” 如燕点头道:“嗯。” 锦娘道:“我根本不是逃出侯府,而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如燕翻身坐起来:“哦?你不是说薛青麟要强行非礼,你抵死不从,这才逃了出来吗?” 锦娘笑了笑:“骗你的。早在几个月前,我就把自己的身体送给薛青麟了。” 如燕惊呆了:“你、你说什么?” 锦娘深深吸了口气:“是的。其实,薛青麟对我很好。” 如燕问道:“可、可这是为什么?” 锦娘苦笑道:“当然有目的,但这一点我不能告诉你。” 如燕点点头:“我理解。” 锦娘轻声道:“你知道,一个女人出卖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感觉吗?” 如燕拉住锦娘的手。泪水涌出了锦娘的双眼:“如燕姐,你知道现在我最想做的是什么吗?” 如燕摇头。锦娘道:“死。可是,偏偏我不能死,因为,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说着,她哭出声来。 如燕一把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锦娘抽咽着道:“刚到你们身边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么温暖,那么快乐,真好啊。如燕姐,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连死的念头都打消了,我想,如果能够永远和你们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如燕轻声道:“好了,锦娘,不说这些了。” 锦娘抬起一双泪眼:“如燕姐,我答应你,等事情结束,在我死之前,一定会把所有的都告诉你。” 如燕点了点头,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傻丫头,你不能死,你还年轻呢……”说着,一行泪水从眼中滚落下来。第五章 争密信血染五平城狄公率领众官员火速赶到平南侯府,东方已经破晓。 侯府内,钦差卫队在六大军头的率领下,进进出出,清理现场。县丞指挥县里的衙役将尸体一具具搬出,码放在正堂门前。 后堂暗室中,薛青麟身披黑色套头斗篷,坐在椅子上,双唇微张,嘴角渗出一缕鲜血,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到死都不相信,恶运会如此突然地降临到自己身上。他的胸前插着一柄明晃晃的钢刀,脚边放着击伤冯万春用的那条铁锥。 狄公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吸了口气。身后,李元芳、温开、林永忠面面相觑。 狄公走到薛青麟的尸身前,仔细地验看着。他双手染满了鲜血,掌间有两条深深的刀口;胸前的伤口血迹已干;黑斗篷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血染的迹象。狄公弯下腰拾起地上的铁锥用手掂了掂,而后轻轻放在地上,转过身,对身后的元芳等人道:“他不是死在这里的。” 李元芳和温开、林永忠对视了一眼。狄公一指薛青麟染满鲜血的双手道:“凶手用刀刺入他胸口的一瞬间,薛青麟死死地抓住了刀刃,这才致使他的手上有两条刀口。在一般情况下,人死之后,肌肉骨节僵硬,抓住东西是不会松开的,然而现在,你们看到了,他的双手下垂,很明显,凶手是在别处将他杀死之后,才拖进暗室之中。” 三人点头。狄公走到薛青麟身后一指身上的黑斗篷道:“这件黑斗篷上干干净净,未染丝毫血迹,可以断定是薛青麟死后,凶手才给他穿在身上的。凶手这样做的原因非常明显,就是要让我们看到,那个屡屡出现于江州、五平的连环杀手黑斗篷,就是平南侯薛青麟。” 温开道:“大人,就李将军昨夜在侯府所见薛青麟锥击冯万春那一幕来说,这一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 李元芳点点头:“卑职也是这么想。” 狄公笑了笑,没有回答,沉吟了片刻,而后道:“永忠,命人将薛青麟的尸身运往我的下处。” 林永忠躬身答道:“是。”说着,快步走出暗室。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我们走吧。”狄公四人快步走进后堂,屋内桌翻椅裂,榻倒柜斜,一片狼藉。狄公静静地观望着,半晌,他走到翻倒的卧榻前仔细地看了看,奇怪地摇了摇头。 李元芳走到他身旁道:“大人,您发现了什么?” 狄公看了他一眼,说道:“这卧榻甚是怪异。” 李元芳纳闷,看了看面前翻倒的卧榻,怎么看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刚想说话,狄公道:“走,到别处去看看。”说着,快步走出后堂。 东跨院儿里,几名衙役将尸体搬入院中,整齐地码放在东厢房门前。狄公四人快步走进来。李元芳道:“这就是冯万春居住的东厢房。”狄公点了点头。 房内也是凳倒桌翻,凌乱不堪。狄公四下巡视着,一双鹰眼不停地搜索着蛛丝马迹:翻倒的椅子、翻倒的桌案、翻倒的卧榻……狄公快步走到卧榻前仔细地观看着。李元芳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他身旁轻声道:“大人,您好像对卧榻很感兴趣?” 狄公直起身来,目光望着他:“怎么,你没有觉得这些榻都很奇怪吗?” 李元芳愣住了,看了看身旁的温开。温开道:“阁老,榻有什么奇怪?” 狄公回头看了看屋内的情形问道:“这屋内为何会凳倒桌翻,如此凌乱?” 温开道:“想是因为曾经发生过激战,将桌椅撞倒。” 狄公点点头:“不错。如果说桌椅板凳这些小件物事有可能被撞倒,那么这张如此沉重的卧榻怎么会倒翻过来?” 温开愣住了。狄公道:“这样一张巨榻,就是撞也顶多是将其撞歪,怎么会彻底地翻转过来呢?而且,刚刚你们都看到了,正堂和后堂也是如此情形。元芳啊,不是我对这些卧榻感兴趣,而是血洗侯府的人对之情有独钟啊!” 李元芳点头:“不错,这些卧榻绝不是被人撞翻的,而是特意将它倒转过来。” 狄公道:“能够看得出,血洗侯府的绝不可能是一两个江湖人物,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这样一支队伍,怎么可能在杀人之余莫名其妙地将卧榻倒转呢?”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走到四脚朝天的桌前道:“刚刚我仔细地看过府中那些翻倒的桌椅,有的是因为打斗致其倒碎,可有的则是和那些卧榻同样的情况,是被人特意翻转过来的。比如说,我面前这张桌子,你们想一想,这屋中的人要怎么打,才能将这样一张桌子撞得四脚朝天呢?” 李元芳走到桌前,轻轻地比划了几下,摇了摇头:“确实不太可能。如果说是撞击所致,这桌子顶多会侧翻于地,而不会如此四脚朝天;而且,看这屋里的光景,似乎只有房门前死过一人,其他的地方并没有战斗过的痕迹。” 狄公笑了:“非常准确。可以说这间房中的桌椅卧榻,全部是被人故意翻倒的!” 温开纳闷,问道:“可、可这是为什么?” 李元芳道:“只有一种解释,他们在找东西。” 温开愣住了:“找、找东西?” 狄公轻轻拍了拍元芳的肩膀:“一语中的!” 温开奇怪地道:“可,他们在找什么呢?” 狄公的目光望向李元芳:“小云在找什么?” 李元芳猛地一惊:“您是说,这些血洗侯府的人是小云的同党?” 狄公道:“走吧,我们到小云的房里去看一看,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那里定然是一切如常。” 说着,狄公三人大步走进小云的房间。屋内果然一切如常,没有任何打斗过的迹象,桌椅卧榻整整齐齐地摆设在原地,就连桌上的茶碗摆件也没有动过!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李元芳惊讶不置,望了望温开道:“真、真如大人所料!” 狄公道:“小云是他们的同伙,阴潜侯府之中作为内应,因此,她的房间是不必搜查的。所以,这里才是另一番景象。” 温开仰头长叹道:“阁老,您真是神人也!” 狄公笑了笑:“我早就说过,世上没有神人,一切正确的结论都是通过细致的观察和精谨分析得来的。”温开点了点头。 狄公四下看了看小云的房间:“现在我们已经可以肯定,血洗侯府者乃是小云的同党,目的很清楚,救出小云、查找藏于府中的一件重要物事。” 李元芳点头:“不错,这一点可以确定了。” 狄公的目光望向李元芳:“元芳,前天夜里,你夜探侯府,看到了小云被抓的全过程。” 李元芳道:“不错。” 狄公道:“记得你曾对我说起过……”他把元芳所见的情景向众人重述了一遍—— 夜,侯府后堂。薛青麟走到小云面前:“小云,既然你能够在我的茶碗中下入迷药,为什么不干脆将我毒死呢?” 小云冷笑一声道:“薛青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薛青麟道:“我洗耳恭听。” 小云道:“你知道,十年前你写给皇上的那封诬告信,害死了多少李姓宗嗣吗?” 薛青麟笑了笑:“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 小云道:“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三千余人!你想一想,我会让你就这样容易地死掉吗?” 狄公说完,问元芳:“是这样的吗?” 李元芳道:“正是。” 狄公点点头:“如此说来,此案便产生了两个疑问:第一,如果说小云真的是李氏后人,潜进侯府寻找那件重要物事是为了报仇,那么此事就奇怪了,你们亲眼所见,这些人具有何等强大的攻击能力,他们有什么必要一定要依靠一件物事才得以报家族大仇呢?” 李元芳看了一眼温开,说道:“不错。就这些人的攻击能力来看,只有‘蛇灵’组织才可与之相匹。” 温开点头:“正是,我也正好想到了‘蛇灵’。” 狄公道:“歼灭‘蛇灵’的战役,你二人都亲身参与。你们想一想,如果把小云一伙换成萧清芳手下的‘蛇灵’,想要杀掉一个小小的薛青麟来报仇,真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二人点头:“这一点毋庸置疑。” 狄公道:“好。接下来是第二个疑问,如果真如小云所说,他们不愿意让薛青麟如此轻易地死掉,却为什么要行此血洗侯府,杀掉薛青麟之举?” 李元芳道:“也许是因为小云被擒,身份暴露,他们才万不得已而行此下策。” 温开点头:“有道理。” 狄公笑了:“那么,既然大仇已报,他们为什么还要东翻西找,寻找那件物事呢?” 李元芳、温开语塞。良久,李元芳才道:“此事确实有些说不通啊。” 狄公道:“其实,只要你换一种想法,便可以说通。” 李元芳一惊:“哦?请大人明示。” 狄公道:“那就是,血洗侯府和杀害薛青麟的是两路人马。” 李元芳登时惊呆了:“两路人马?” 狄公点了点头:“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如果说小云一伙是李姓宗嗣,他们来到五平也绝不仅仅是为了报仇这一件事;这些人之所以要留下薛青麟的性命,定然另有深意。因此,昨夜他们血洗侯府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查找那件重要物事。我敢断言,当时,薛青麟一定不在府中。” 李元芳愕然,望着旁边的温开;温开目瞪口呆地听着。 狄公道:“待小云一伙离开后,那个真正的凶手才悄悄潜进来;待薛青麟回府,这才下手将其除掉。” 李元芳仔细地想着狄公的话,半晌才道:“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而且,那个凶手怎么会知道小云一伙血洗了侯府?” 狄公道:“这里面定然还有隐情。” 话音未落,林永忠飞奔进门报告:“大人!在正堂内找到了一个幸存者。” 狄公双眉一扬:“哦?”林永忠道:“衙役们以为是死尸将他抬出门去,不料此人竟发出了声音。” 狄公道:“走,去看看!” 正堂门前,张义浑身浴血躺在担架上。狄公四人快步赶来,林永忠一指地上的张义道:“就是他。” 元芳道:“大人,我夜探侯府时曾多次见过此人,好像是薛青麟的师爷或者管家。” 狄公点了点头,蹲下身,手放在张义的鼻端探了探:“嗯,还活着,立刻施救!”衙役们答应着抬起担架向府门外跑去。 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环飞奔而来:“大人!刚刚弟兄们搜查侯府后花园发现了一个地窖,打开一看,里面藏着几十名丫鬟、妇孺,还有薛青麟的几位夫人。” 狄公一惊,抬起头来:“哦?” 张环道:“那些妇人说昨夜薛青麟离开侯府之后……” 狄公问:“昨夜,薛青麟曾离开侯府?” 张环点了点头:“正是。”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李元芳和温开不约而同地道:“薛青麟真的不在府中!” 狄公道:“张环,你继续说吧。” 张环道:“他走后,来了一群黑衣人,将府中的家奴全部杀死,将老弱妇孺、丫鬟仆婢捆绑后押进地窖。” 狄公点头道:“看来,这些人还不是滥杀无辜之辈。” 身后的温开道:“大人,我真服了,一切都如大人所说。” 狄公笑道:“永忠,侯府中的妇孺就交给你来处置。”林永忠答道:“是。” 府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捕快班头飞奔而来:“大人,大人!” 狄公赶忙迎上前去:“怎么了?” 捕快气喘吁吁地道:“江畔兰心亭及附近碎石滩上发现了数十具平南侯府家奴的尸体!” 狄公猛吃一惊:“哦?”李元芳、温开、林永忠登时惊呆了。 狄公道:“走,到兰心亭!” 锦娘百无聊赖地在后园中闲逛,时而低头凝思,时而摇头叹息。如燕迎面走过来:“锦娘。”锦娘抬起头来:“如燕姐。” 如燕笑道:“这么早就起来了?” 锦娘拉起她的手臂:“睡不着。如燕姐,我能求你个事儿吗?” 如燕道:“小丫头,嘴还挺甜,说吧。” 锦娘道:“整日待在府中,实在是太闷了,你能不能陪我上街转转。” 如燕一愣,没有回答。锦娘长叹一声,松开手臂:“不行就算了,反正也无所谓。” 如燕沉吟片刻道:“好,我陪你去。” 锦娘一把搂住了她:“如燕姐,你真好。” 如燕笑道:“陪你上街就好,不陪你肯定就是不好了。” 锦娘笑道:“都好,你是我亲姐姐。” 正是巳时,买卖开张,店铺下板,人流不息,街上一片热闹喧嚣。几个头戴斗笠的渔人,肩挑鱼篓,高声叫卖。奇怪的是,这些人似乎并不想真正卖鱼,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走在中间的一个轻轻推起头戴的斗笠,正是小云。她四下里扫视了一遍,轻声道:“大家的眼睛都放亮着点儿,给我看仔细了!”周围的几人轻声答应。 前面就是狄公、林永忠初次见面的那个紫阳饭店。店小二下了门板,正在收拾屋中的杂物,偶一抬头,看到了小云等人,赶忙跑出店门喊道:“哎,卖鱼的,来来,到这边来!” 小云一愣,四下看了看。店小二道:“看什么呢,叫你呢!” 小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扮成了渔姑的模样,她赶忙跑过去:“哎,怎么着,您买鱼?” 店小二笑道:“哪有你们这么卖鱼的,走街中间,要不是我眼尖,哪看得见呀!” 小云笑道:“嗨,刚出来做买卖,不熟,您多包涵。您要鱼呀?” 店小二道:“是呀,你这鱼什么价钱?” 小云愣住了,良久才道:“啊,啊,您看着给。” 店小二笑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我说一文钱一斤,你能答应吗?哟,这不是如燕姑娘吗!”店小二忽然朝前面喊了起来。 小云一愣,扭回头去,只见远远的如燕和锦娘溜达溜达朝这边走来。小云心头猛地一喜,冲身旁几个渔人一努嘴,几人缓缓散了开来。 店小二对小云道:“哎,你等我会儿啊。”小云点点头。店小二一溜儿小跑朝如燕奔去,“如燕姑娘!” 如燕笑道:“小二哥,最近生意可好?” 小二故意苦着脸道:“狄先生不来光顾了,也没有‘鱼精’,您说我这生意能好得了吗?” 如燕哈哈大笑:“你还记得‘鱼精’的事儿。” 小二也笑道:“嘿,真没想到,狄先生愣是钦差大臣,可真神了嘿!那天他老人家在县衙门口,当着所有五平人拍小的肩膀,还说下回让小的给他烹鱼吃。嘿,打那儿以后啊,我这店里头算是热闹了,从早到晚不闲着,吃饭都得排队,您说神了没有,每个客人都要吃鱼。” 如燕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啊,你生意兴隆,回去我一定要告诉叔父,你最少得请我们白吃一顿。” 小二道:“哎哟,这可没问题。钦差大臣要是光临小店,那是给小的脸,别说一顿,吃穷了小的都愿意。” 如燕和锦娘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三人边说边走到了店门前。小云紧张地望着锦娘,手徐徐伸进怀里,身后的几个渔人慢慢地围上来。小二还在和如燕不停地唠叨着。 小云率人围上来,忽然她收住脚步,目光望着如燕腿旁暗鞘里的短刀。她轻轻一摆手,后面的人立即站住。恰在此时,如燕回过头来,小云赶忙迎上一步道:“小二哥,这鱼您倒是买不买呀?” 小二道:“买,买,你急什么呀?如燕姑娘,这么着吧,今儿中午您就别走了。您也瞧见了,鱼现成的,我给您好好做一顿,怎么样?” 如燕笑道:“今儿可不成。这样吧,小二哥,我给你留个字儿,你做好了鱼给我送家去。” 店小二道:“得嘞,您真给面子!柜台上有纸笔。” 如燕和锦娘快步走进店里。小二对小云道:“你给我挑最新鲜的鱼,头尾不蹦跶都不行。” 小云笑道:“您自个挑。”说着,将鱼篓递给小二,眼睛向店内望去。 如燕和锦娘快步走出店外,对小二道:“小二哥,条子给您留在柜上了。” 店小二:“齐了,您就请便吧。” 如燕笑道:“那就多谢了,我们走了。”小二连连作揖。如燕与锦娘二人缓缓向前面走去。 小云望着二人的背影,拔腿要走。小二道:“哎,你上哪儿去,鱼还没挑完呢。” 小云一愣,转过头去,眼见着如燕和锦娘拐过了街角,小云急了:“行了,行了,鱼送给你了!”说着,率一众属下尾随而去。 小二看了看手里的鱼篓,目瞪口呆地道:“嘿,这可真邪了,天上掉馅儿饼!”说着,他捧起鱼篓走到柜台前,拿起如燕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跟上卖鱼的。” 小二登时吃了一惊,扔下鱼篓转身追出门去。 远远的,县衙门前仍在发放侯府欠退之物,非常热闹。如燕和锦娘沿街道缓缓走来,锦娘忽然道:“哎,如燕姐,那位救过我性命的林县令在衙门里吗?” 如燕摇摇头:“不知道。” 锦娘道:“咱们过去问问吧,我想当面叩谢他的救命之恩。” 如燕点了点头:“好啊,走。”说着,二人快步朝县衙门前走来。 身后,小云率几名属下远远地跟踪着,其中一人低声道:“云姑娘,动手吧。” 小云摇了摇头:“锦娘身旁那个女的是个高手,一击不成,我们会很被动。这样,你们先回去,我一个人跟踪,只要找到她们的下处,就有办法。”身后的几名属下点点头,慢慢散了开去。 如燕和锦娘快步走到衙门口,锦娘上前问守门的衙役:“上下,请问林永忠林大人在衙内吗?”衙役道:“啊,不在,和钦差大人出去办案了。” 锦娘失望地“哦”了一声,怏怏不快地转过身来。如燕笑道:“傻丫头,这也用得着不高兴。要找林县令还不容易,哪天他再到府中办事,我告诉你,不就行了。”锦娘笑了,点点头。如燕道,“行了,也转够了,咱们回去吧。”锦娘点头,二人向狄府方向而去。 身后,小云快步跟上来,假意看衙前的热闹,眼睛却瞟着如燕和锦娘的背影。 狄公等赶到江畔碎石滩。李元芳从侯府家奴的尸身上拔下一支羽箭,仔细地看着。远处,温开、林永忠率千牛卫和县中衙捕四下搜索。狄公问:“元芳,有什么发现?” 李元芳一脸神秘,轻声道:“大人,这箭是军中专用的!” 狄公猛吃一惊:“军中专用?” 李元芳点点头,拿起箭道:“您看,此箭名叫双钩轻羽箭,箭头处有两个小铁钩。这种箭专用于左右卫、左右威卫、左右龙武卫、左右鹰扬卫、左右豹韬卫、左右羽林卫这皇帝十二卫的军中。千牛卫也佩发这种箭支。”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道:“有没有可能散落民间?” 李元芳摇摇头道:“您知道,军中所用箭支要求很高,而且,非常昂贵,由专门的箭械局负责打造,绝不可能散落到民间!” 狄公点了点头道:“看这滩上的情形,定然又是小云一伙的杰作。” 李元芳低声道:“难道说他们是军中之人?” 狄公沉吟良久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元芳,命他们清理现场,我们立即返回。”李元芳道:“是。” 小云将白天发现的锦娘下落报告了头领。青袍人猛地抬起头来:“什么,她在钦差大人的府里?” 小云点点头:“正是。幸亏白天在街上我们没有莽撞行事。” 青袍人一听,连连摇头:“不好,不好!而今薛青麟已死,锦娘又落入狄仁杰手中,我们的处境已经非常被动了!一旦再让锦娘逃脱,密信便不知所踪,到那时上峰怪罪下来,你我会死无葬身之地呀!” 小云浑身一抖,轻声道:“统领,您说锦娘会不会将信交给狄仁杰?” 青袍人皱起眉头静静地思索着,良久才道:“看目前的情形,应该还没有。然而,势成骑虎,现在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时不我与呀,因此,锦娘的事一定要快,迟则生变!” 小云点点头:“要不,今夜我率人暗进狄府,将锦娘劫出来!” 青袍人道:“绝不能在狄府动手!” 小云不知所措。青袍人深吸一口气道:“此事我要好好想一想,谋定而后动,否则,很难逃过狄仁杰的眼睛。” 夜静更深,狄府花园里,薛青麟的尸体躺在床上。狄公站在床前,身旁的狄春递过在张、吴凶案现场船尾拓下的鞋样,狄公接了过来,在薛青麟的脚上比了比,大小正合适。狄公又从尸床旁拿起那柄铁锥,在手里掂了掂,良久,他长长吐了口气。 李元芳快步走来:“大人,下午我们让侯府中的几个丫鬟辨认了那个幸存者。他叫张义,是平南侯薛青麟的贴身师爷。” 狄公抬起头来:“哦?” 李元芳道:“刚才李朗来报,说张义已经苏醒过来。”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太好了!” “叔父!”身后传来如燕的叫声,狄公和李元芳转过身来。狄公抬起头来:“是不是锦娘又有什么动静?” 如燕长叹一声道:“那天我们的怀疑已经得到了证实,她根本不是因为薛青麟强行非礼而逃出侯府。早在几个月之前,她便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将自己的贞操交到了薛青麟这个恶棍的手中。” 狄公和李元芳二人面面相觑。如燕继续道:“可怜的孩子,昨晚说起这件事哭得像泪人儿一样。” 狄公道:“看来,她也和小云一样,是潜入侯府的卧底,只不过这二人是各为其主。以我的判断,她们所要找的应该是同一件东西。”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抬起头来:“元芳,我们去见见张义,可能从他的口中能得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偏房里,张义躺在榻上,大睁着双眼想着什么。狄公和李元芳快步进来,张义挣扎着欠起身。李元芳道:“这位就是钦差大人。” 张义赶忙道:“谢大人救命之恩!”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张义,你是侯府的师爷?” 张义道:“正是。” 狄公道:“薛青麟被杀之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张义低下头道:“是,刚才那位张环将军已经告诉小人了。” 狄公点了点头:“平南侯薛青麟平日为非作歹,欺压良善,劣迹斑斑,即使他不死,恐怕也难逃恢恢法网。你作为他的师爷,恐怕也没少协助他做那些暗昧欺心之事吧?” 张义低下了头。狄公道:“而今,你既大难不死就该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将侯府隐恶从实道来,否则,一旦处之以律,尔便是死路一条。” 张义抬起头来:“是,是。小人一定实话实说。” 狄公道:“我来问你,昨夜发生在侯府之中的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义道:“回大人的话,昨夜小的不在侯府之中,是后来被薛侯爷救回去的。” 狄公点点头:“当时你率人在碎石滩埋伏,对吗?” 张义一惊:“啊……正是。” 狄公道:“昨夜碎石滩上发生了什么事?” 张义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人,我们夫人小云的事情您都知道吧?” 狄公点点头。张义道:“您可能也知道,她们是黄国公的后人,被擒之后,薛侯爷欲以她为引,诱幕后主使之人上钩。于是,他命小云的丫鬟兰香到兰心亭传信,信中以小云的口气说,已经找到了那封信,约在第二天午夜到兰心亭见面。”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第二天午夜,你便将小云置于亭中为饵,自己率府中家丁四下埋伏。而薛青麟则是先留在府内,下手除掉冯万春,而后再赶往兰心亭与你会合。” 张义猛吃一惊:“大人,这件事您也知道?”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张义长叹一声:“侯爷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可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夜,兰心亭中平地一阵大风吹起,小云不顾一切地跳起身喊道:“快跑,有埋伏!”“砰”!亭中央悬挂的灯笼炸裂,四周登时一片漆黑。张义的手狠狠向下一挥,一阵羽箭的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亭中的小云和那十几人纷纷中箭倒地。张义一挥手,弓弦之声停止,他扭头对身后的家奴道:“走,去看看!”说着,他伸手拔出腰刀,率十几名家奴向兰心亭奔去。 张义率人走进兰心亭,只见地上躺满了黑衣人的尸身,小云的尸体伏在石桌上。他伸手抓住小云的头发,猛地,小云的头一昂,身体倒蹿,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张义的胸前。张义一声惨叫,口中喷血,身体飞出亭外。家奴们大惊,一拥而上。说时迟,那时快,地上的死尸纷纷疾跃而起,寒光闪烁,霎时间亭中血光四射,家奴们号叫着倒在地上。 亭外的张义挣扎着爬起来,对碎石滩上的家奴们高叫着:“放箭,放箭!” 话音未落,江面传来一阵海螺的鸣叫。紧接着,数十条类似滑水板一样的东西自江面飞驶而来,滑板之上,站立着黑衣弓箭手。霎时间,羽箭破空之声响成一片,碎石滩上的家奴们惨叫着纷纷倒下。 张义说完长叹一声:“事情就是这样,太可怕了,小人从来没有见过速度如此之快的杀手。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我带的七八十人便全部被杀,小人也身受重伤。” 狄公与李元芳对视了一眼道:“看来这些黄国公的后人不简单呀。” 张义道:“真没想到,这些李氏余党竟有如此强大的实力!早知如此,我们侯爷恐怕也不会定下这样一条计策。哎,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连他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了!” 狄公点点头:“张义呀,你将小云进府的前后情形,详详细细地说与本阁。” 张义道:“是。大人,这个小云是两年前嫁入侯府的,很得我们侯爷的欢心。可半年前,侯爷忽然对我说小云经常在他的茶中下迷药,命我暗察究竟。小的奉命跟踪,发现她经常趁侯爷熟睡之际,暗察府中的各间房舍。” 狄公问:“她想找什么?” 张义道:“后来小人才从侯爷的口中得知,她在找一封密信。” 狄公和元芳对视了一眼:“什么密信?” 张义道:“据侯爷所说,那是一封皇帝写给他的信,具体是什么内容,就不清楚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关于这封信,薛青麟还提到过什么?” 张义想了想道:“前几天,侯爷曾说十年前黄国公案后,皇帝曾经下旨严令他将信焚毁,可他为了日后救命才将那封信留了下来。” 狄公问道:“救命?你说他是为了保命才将那封密信留下?” 张义点头道:“侯爷是这么说的。” 狄公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张义道:“他说,两年前在州城吃醉酒,将此事说了出去,被人密奏皇上。他似乎很害怕那封信落入皇帝手中,据他说只要皇上看到那封信,他就是抄家灭门之罪。”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望向李元芳。李元芳道:“那封信现在何处?” 张义道:“小人不知。” 狄公望着他,发出一阵冷笑:“张义,我劝你实话实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义道:“小、小人真的不知。” 狄公冷冷地道:“那好吧,我来给你提个醒,锦娘逃出侯府,带走了什么?” 张义不禁一惊,踌躇了片刻,长叹一声道:“也罢,既然大人什么都知道,那小的也就不必隐瞒了。不错,确实是锦娘将那封信盗走了。” 狄公看了一眼元芳道:“果然如此!” 张义愣住了:“原来大人是在诈我。” 狄公冷冷地道:“我还是那句话,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尚可开脱,否则,天威降临,你便是死路一条!” 张义赶忙道:“是,是。” 狄公问:“锦娘是如何将那封信盗走的?” 张义道:“我听管家杜二说起,她用酒将侯爷灌醉,而后潜入后堂暗室之中,从暗阁里取走了那封信。” 狄公问:“具体经过是怎样的?” 张义苦笑道:“大人,小的虽是师爷,但并不是任何事都管;这件事是管家杜二经办的,小人所知的也仅止这些了。” 狄公望着他,许久,点了点头道:“好吧,对锦娘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义道:“锦娘是一年前侯爷从小蒲村硬抢进府的,本想纳为侍妾,却因夫人小云的搅闹而作罢。但是,自从她进府之后,侯爷天天与她一起厮混,真没想到,锦娘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狄公与李元芳对视一眼道:“薛青麟与冯万春、张贤拱等人是什么关系?” 张义道:“侯爷对此事讳莫如深,从不提起。若不是此次冯万春四人前来五平,我们根本不知侯爷还有这四位朋友。” 狄公道:“杀死黄文越、葛斌、张贤拱和吴顺的,是不是薛青麟?” 张义望着他,长叹一声道:“反正侯爷也死了,我就说实话吧。是的,就是他。” 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他是怎样动手的?” 张义道:“大人,小的要是说了实话,能不能免小人一死?” 狄公点点头:“只要你老实交代,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张义一咬牙:“那我就实话实说了。黄文越、葛斌、张贤拱和吴顺这四宗血案,都是我们侯爷亲自所为,而且,小人一直从旁协助。” 狄公惊呆了:“哦?” 张义点点头:“正是。我记得,杀黄文越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趁着夜色,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缓缓走进江州馆驿,馆丞赶忙迎上:“这位先生,您找谁?” 黑斗篷道:“我想求见原五平县令黄文越大人。” 馆丞道:“请您跟我来。”二人向院内走去。 黑影一闪,薛青麟披着一件同样的黑斗篷快步潜了进来,他四下看了看,将风帽戴在头上,手提铁锥,向后院奔去。 馆丞敲响了房门,“吱呀”一声,黄文越露出头来:“有事吗?” 馆丞道:“黄大人,有人找。”说完,他转身回前院去了。 黄文越看了看黑斗篷:“你是何人?” 黑斗篷伸手揭下风帽,正是张义,黄文越一愣:“张义,是你呀,怎么穿得如此奇怪?” 张义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侯爷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黄文越接过信。 张义道:“那小的就告辞了。”说着,他戴上风帽快步离去。黄文越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 张义道:“小人走后,侯爷下手将黄文越杀死。” 狄公道:“如此说来,那个在平阳客栈中引走店小二,使刺客潜入店中的另一个黑斗篷,以及在返回江州的夜船之上,假扮渔夫,诱张、吴上船之人就都是你了。” 张义猛吃一惊:“大人,这些,您、您怎么会知道?” 狄公一摆手:“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我来问你,薛青麟为什么要杀掉这五位拜把兄弟?” 张义道:“小人只知道,十年前他们六个人共同做过一件什么事情,我们侯爷一直担心另外五人会将他的秘密泄露出去,因此,才要杀人灭口。但具体是什么事情,小的就不知道了。”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与李元芳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转身走出偏房。有顷,狄公叹了口气道:“元芳,看来这一次你是正确的,那个神秘的刺客黑斗篷确实是薛青麟。” 李元芳点了点头:“大人,我们在张贤拱和吴顺死亡现场的船头还拓下了一个鞋印,让狄春拿来给他比上一比,以为佐证。” 狄公摇头道:“不必了,张义之言应该不差。今夜他所说的,很有价值。首先我们可以确定那个在江州和五平连犯血案、而至今悬而未决的杀手——黑斗篷,就是薛青麟;其次,我们确定了,小云和锦娘共同寻找的那件重要物事,乃是一封密信;第三,我们知道了,锦娘已将这封密信盗走。” 李元芳道:“依照大人前日所说,五平城内隐藏着多股势力的推论,小云一伙肯定应该算得上是其中之一;而锦娘则代表了另外一股势力。” 狄公徐徐点了点头:“她代表的这股势力,虽然不像小云一伙那么强大,但这些人行事精谨缜密,不露丝毫破绽,迄今为止,除锦娘外,他们尚未露出任何马脚。所以,这些人不容小视呀!” 李元芳道:“而今,我们已经发现的两股势力,竟同时指向了这封密信,可见此物在本案中的作用啊!” 狄公微笑着道:“你说得非常正确,这封密信才应该说是本案的真正核心,我们一定要找到它。” 李元芳道:“大人,按照刚刚张义所说,那封密信就应该在锦娘手中啊。” 狄公摇了摇头:“从近日锦娘的表现来看,恐怕这封信并没有在她身上。” 李元芳一愣:“哦,何以见得?” 狄公道:“你想一想,如果信真的在她身上,她还会屡屡出府,四下寻找吗?” 李元芳吃惊道:“大人,您是说锦娘这几天的异常举动,是在找那封信?” 狄公道:“难道不是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会令她如此焦虑呢?可她明明已将密信盗出侯府,怎么会……”狄公沉思起来。忽然他抬起头来,“元芳,明日我们到小蒲村走上一趟。”李元芳点点头。 小蒲村吴四家门前,“吱呀”一声,柴扉打开,狄公和李元芳身着便服走进来。二人四下看着:这是一明两暗三间房舍的小院,正房的门大开着,里面传出了声响。狄公和李元芳吃了一惊,快步走到门边向房内望去,只见一位老大娘,正在收拾着屋内桌上、地上凌乱散落的东西。 狄公叫了声“老人家”,老大娘一惊,回过头来:“啊,先生,你们找谁?” 狄公道:“我们是县衙里的县尉,到这里来了解一些情况。” 老大娘吃了一惊,赶忙双膝跪倒:“老婆子给大人磕头。” 狄公赶忙将她搀起:“起来,快起来。”老大娘站起身来。 狄公道:“这里不是吴四的家吗?” 老大娘道:“正是。” 狄公问:“那,您是吴四的什么人?” 老大娘道:“老婆子娘家姓胡,是吴四家的近邻。从前,吴四鳏寡孤独,我们这些街坊邻里轮着番地照顾他。” 狄公一愣:“鳏寡孤独?他不是有女儿锦娘吗?” 老大娘道:“嗨,锦娘不是吴四亲生的。” 狄公登时一惊,目光望向身旁的李元芳。李元芳目瞪口呆道:“您是说,锦娘不是吴四的亲生女儿?” 老大娘:“是呀。两年多前,我也是像今天这样,替吴四看屋子……” 胡大娘抖着围裙快步走出院子,回手带上了柴扉\_网。她一回头,地上坐着一个人,蓬头垢面,正是锦娘。胡大娘问道:“姑娘,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呀?” 锦娘哀求:“大娘,可怜可怜吧,我好几天没吃饭了,能不能给口吃的……” 胡大娘蹲下身,望着她道:“你叫什么?” 锦娘道:“我、我叫锦娘。” 胡大娘道:“你等着,我给你拿去。” 胡大娘道:“后来,吴四回来,看见锦娘非常喜欢,自己又无儿无女,便求我们几个找人立保,将小锦娘收做了女儿。” 狄公道:“原来是这样。那锦娘又是怎么到得平南侯府呢?” 胡大娘长叹一声道:“哎,大人,您知道,我们小蒲村离平南侯府最近,侯府那些天杀的进进出出都要经过这里。” 狄公点了点头。胡大娘道:“一年前,我和锦娘正在井边洗衣服,忽然村里有人喊:‘大虫来了!’井边的姑娘们赶紧四散逃开,只有锦娘没有动。我叫她快躲起来,锦娘道她又没犯法,为什么要躲?眨眼之间,薛青麟已经奔到眼前,一看锦娘生得漂亮,便起了歹心,吩咐杜管家和那些仗势欺人的狗奴才们把锦娘连拉带拽,拖上马带走了。” 狄公点点头。胡大娘长叹一声道:“也怨锦娘,逞强好胜,不知厉害,就这么被薛青麟这个畜生抓进了府里。吴四一听说就赶忙到侯府要人,却被臭打了一顿,抬了回来。自此,锦娘就住在侯府之中,听说给那个不得好死的侯爷做丫鬟。” 狄公道:“那,锦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胡大娘道:“那是十多天前的一个夜里,老吴四突然跑到我家,说锦娘回来了,要我帮着弄点吃的……” 胡大娘端着粥走进来:“锦娘,你怎么回来了?” 锦娘道:“我是逃回来的。爹,您赶快收拾东西,咱们马上离开!” 吴四点了点头,飞跑进屋。胡大娘吃惊地道:“怎么,你们要走?” 锦娘拉住大娘的手道:“大娘,在这里是活不下去了。我们走后,家里的一切,就求您多照应了。”胡大娘点点头。 吴四从里面走出来:“锦娘,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走!往哪儿走啊!”外面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杜二率几名家奴站在门前。 锦娘登时惊呆了,她一把拉住了吴四的手臂。杜二走进房内:“锦娘,侯爷待你天高地厚之恩,你为什么要私自逃离侯府?” 锦娘胆怯地道:“我、我是想回来看看我爹。” 杜二冷笑一声道:“看看你爹?看你爹还用得着收拾行李?” 锦娘登时语塞,良久,她看了看杜二笑道:“好吧,我跟你回去,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侯爷。” 杜二冷笑道:“这怎么可能?” 锦娘冷冷地道:“我记得,昨夜睡前,侯爷曾对我说起,后面的账上亏空了几千两银子,他怀疑和你有点关系。” 杜二的脸色立时变了:“什、什么……” 锦娘道:“想不想让我在侯爷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呀?” 杜二想了想道:“也罢,你跟我回府,我不告诉侯爷。” 锦娘将包袱往吴四的手里一塞道:“爹,我去了。” 吴四道:“锦娘,你、你不能回去呀!” 锦娘轻声道:“我会回来的。”说着,她走了出去。 胡大娘长叹一声:“第二天早上,吴四对我说他要上县衙告状,没想到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到了下午,锦娘偷偷地跑了回来。我告诉她她爹到县衙告状去了,她一跺脚说‘坏了!’就追到衙门。打那儿再也没有了她的音讯。大人,这爷俩可真冤呀,现在平南侯府完了,您可得替他们做主啊!”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大娘,您放心吧。” 紫阳饭店的店小二手托鱼盘站在狄府大门外,与守门的千牛卫争吵着。店小二道:“哎,我说,真的是如燕姑娘要我来送鱼的。” 千牛卫问:“你刚刚说有她手写的字条,在哪里呀?” 小二道:“我、我、我没带来!” 千牛卫道:“那你就回去取吧。” 店小二一跺脚急道:“嘿,你这人怎么这么啊。要不这么着,你将如燕姑娘给我请来,当面对质,我要是瞎说,你打我板子!” 千牛卫道:“那不行,没看见我在值哨吗,哪有工夫替你通禀!” 店小二重重地哼了一声:“行,你是大爷。耽误了大事,看你是大爷,还是你的屁股是大爷!”说着,他悻悻地转身而去。 “等等!”门里传来一声喊喝。小二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如燕已走到大门前。店小二道:“如燕姑娘,我来给您送鱼,可这位不让我进;我请他代为通禀,他也不去,您说气人不气人!” 如燕道:“小二哥,你别生气,委屈你了。” 说着,她的目光望向了门前的千牛卫:“你是自己向这位小二哥赔罪呢,还是要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们军头张环?” 千牛卫赶忙点头哈腰道:“小二哥,对不住啊。” 如燕道:“今后,你们要小心在意,误了大事,小心你们的屁股开花!” 几名千牛卫惶恐地躬身道:“是,是。” 如燕对小二道:“小二哥,你随我来吧。” 店小二道:“是,是。”说着,他手托鱼盘昂首挺胸地从几名千牛卫面前走了过去。 如燕领着小二来到花园的石桌前,小二将鱼盘放下,从底下抽出了一张纸递了过来。如燕接过,打开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拍了拍小二的肩膀道:“真有你的。” 小二笑道:“您交办的事,咱敢不办好吗?” 如燕从怀里拿出两锭大银放在小二的手中:“拿着,算我请你喝酒。” 小二赶忙将银子放在石桌上:“这、这怎么行啊!您的钱我不能收。这么着,如燕姑娘,您要是真想谢我,那就什么时候您光顾我们小店吃顿饭,对小的来说,这就是最大的赏赐了。您看怎么样?” 如燕笑了:“好,我答应!白吃饭我最愿意了!” 小二也笑了:“好哩,那我就随时恭候了。” 如燕点了点头。小二:“齐了,小的告退!”说着,他转身向花园外走去。 如燕端着鱼盘走进屋子:“吃鱼喽。”锦娘赶忙站起来笑道:“那个店小二还真把鱼给送来了?” 如燕点了点头:“来,快趁热吃。” 锦娘道:“如燕姐,咱们一起吧。” 如燕笑了:“那是当然。”说着,她从背后拿出两双筷子。 外面有人敲门,如燕打开门,狄春站在门口。如燕笑道:“狄春呀,你是不是也闻到鱼汤的味道了?” 狄春笑了:“小的哪能这么馋呀,就是闻到了也得假装没闻见呀。不过要是有富余给小的留点儿也行。”说着,他看了鱼盘一眼。 如燕和锦娘笑了起来。狄春道:“小姐,林县令来找老爷,我告诉他老爷出去了。但您昨天不是对我说起,只要林大人到府,就来告诉您吗。” 如燕一拍脑门:“对呀。锦娘,你不是要叩谢林大人吗,这不来了,快走。” 锦娘大喜:“太好了!”说着,站起来随如燕和狄春走出门去。 林永忠坐在正堂上的椅子里,喝着茶。如燕带着锦娘走进来:“林县令。” 林永忠赶忙站起身:“如燕姑娘。” 如燕笑道:“咱们的锦娘昨日特意到县中求见,要拜谢你救命大恩呀。” 林永忠一愣,赶忙道:“不敢,不敢,这都是永忠应该做的。” 锦娘缓缓走上前来,盈盈跪倒:“民女锦娘拜谢大人救命之恩!”说着,她叩下头去。 林永忠赶忙上前搀扶:“快起来,快起来!怎么样,锦娘,在这里一切都好吧。” 锦娘点了点头:“非常好,狄老爷和如燕姐待民女就像亲人一样。”说着,她甜甜地看了如燕一眼。 这夜,县城的一座小院里,站着几名怀抱钢刀的黑衣人;正房内亮着灯,青袍人焦急地徘徊着,小云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青袍人蓦地停住脚步:“不能再等了,就算孤注一掷也要试一试!” 小云道:“那狄仁杰怎么办?” 青袍人道:“顾不得这许多了,就算是鱼死网破也要尽快找到密信的下落!” 一条黑影由院外飞掠进来,从守卫的黑衣人头顶飘过,落在了房顶之上,正是如燕。她机警地四下望了望,伸手轻轻揭开房瓦,向屋内看去。下面,青袍人和小云在说着什么。如燕慢慢俯低身子,将耳朵凑近,静静地听着。 此时,狄公在正堂内缓缓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李元芳端着茶走进来,将托盘轻轻放在桌案上。狄公抬起头来:“元芳,据今日小蒲村那位老人的讲述来分析,锦娘是两年前才来到小蒲村的,而且,她的目的定然与小云相同,就是伺机进入侯府,盗取密信。” 李元芳点头道:“而且,无独有偶,这两个人选择的方式都是一样的。” 狄公道:“不错,刚才我仔细地想过了,锦娘逃出侯府的情形一定是这样的……” 晚饭过后,锦娘扶着烂醉如泥的薛青麟走进房卧中,将他放在榻上。薛青麟满嘴喷着酒气道:“锦娘,早晚有一天,我把你扶正,啊,你放、放心,你就是我薛青麟的夫人……” 他一把将锦娘搂在怀里,锦娘厌恶地挣扎起来道:“好了,好了,你快睡吧。”说着,替他除去了外袍。薛青麟含混地嘟囔了几句,一翻身睡了过去。 后堂的门打开了,锦娘闪了进来,回手关门。她快步走到书架前,启动按钮,打开了暗室的门,走了进去,用手掀起山水画,露出了背后的小暗门。她一按墙旁的红色小钮,“咔”的一声,小暗门打开。暗阁里堆着一些账本,锦娘飞快地翻找起来,忽然,一封发旧的黄色封套映入眼帘,锦娘赶忙拿了起来。 杜二提着灯笼摇摇晃晃地走在后院之中,忽然,一条黑影飞快地向角门奔去。杜二一愣,沉吟片刻,吹熄了灯笼,悄悄地尾随而去。角门“吱呀”一声开了,锦娘四下看了看,转身闪了出去,角门随后轻轻关闭。不远处的太湖石后,杜二露出头来,他一脸的狐疑之色。 狄公道:“锦娘盗走书信回到家中,本来是想携养父吴四逃离小蒲村的,可没想到被杜二堵在家中。锦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回到侯府。然而那封信他放到了哪里了呢?” 李元芳抬起头来:“交给了吴四!” 狄公脸上露出了微笑:“只有这一种解释。当时,杜二来得突然,锦娘没有时间自己将信转移,于是趁杜二不经意的当儿,将这封信偷偷塞进吴四衣服,因为当时杜二还不知道有这封信。” 李元芳道:“有这种可能。” 狄公接着道:“锦娘将信交给吴四,自己跟着杜二回到府中。杜二果然遵守诺言,并没有将她逃离侯府之事告诉薛青麟,可没想到其他人将此事告发了。薛青麟是一个非常多疑的人,一听此事,他立刻想到了那封信,一查之下,信果然不见了。于是,薛青麟将锦娘关起来,严刑拷打逼问信的下落。这一点从救锦娘那天,她身上伤痕累累可以看出。” 李元芳点了点头:“不错。” 狄公道:“面对严刑,锦娘抵死不说,并想法逃出了侯府。薛青麟发现后派人随后追赶,这才有了第二天巳时,锦娘投江,我们将她救起之事。” 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毫无破绽,可以说是唯一的一种解释。” 狄公道:“那么,第一个问题产生了,锦娘一个弱小女子,又身无武功,她怎么逃出了薛青麟的魔掌?” 李元芳沉思了片刻:“大人,有没有这种可能:侯府之中暗伏着他们的内线,趁薛青麟不备,将锦娘放走?”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与我所想一致。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李元芳道:“而今,小云一伙血洗侯府,除张义外,所有家人全部被杀,想查出这一点太难了。” 狄公点点头:“好,我们暂且将此事放下。第二个问题,那封被盗的书信在哪里?” 李元芳沉吟片刻道:“不在小蒲村吴四的家中,便藏在吴四的身上。” 狄公双手一击:“非常准确。吴四家中锦娘已去过两趟,显然没有收获;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信在吴四的尸身之上。这也就是为什么锦娘要夤夜潜入县衙停尸房,在吴四身上不停翻找的原因。” 李元芳一击额头:“对呀!” 狄公道:“第三个问题,小云一伙也同样是在寻找这封密信,你想想,当他们得知信在锦娘手中,会怎么样呢?” 李元芳道:“我明白了。” 狄公长长吁了口气:“我们的机会已经来了。” 话音未落,如燕快步走进来,狄公二人赶忙迎上去:“如燕,有什么动静?” 如燕微笑道:“我找到了小云一伙的落脚之处。” 狄公又惊又喜:“哦?” 如燕将店小二送情报的事情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最后道:“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狄公和李元芳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狄公道:“好啊,如燕,你竟然连紫阳客栈中的小二哥都发动起来了。” 如燕道:“当时,我必须伴在锦娘身旁,无暇抽身。一发现情形不对,我立刻想到要小二去跟踪他们,一来小二是平常百姓,不容易引起对方的注意;第二,他对城中的道路非常熟悉。果然,小二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狄公笑道:“好,好啊,如燕你做得好啊,你这位锦娘的保护神,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元芳,我们刚刚还说到了此事,现在他们就要行动了。” 李元芳点头:“大人,这倒是省去了我们很多麻烦。” 狄公道:“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们已经沉不住气了,所以,我们要将计就计。” 如燕问:“叔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狄公沉吟片刻,冲如燕招了招手,附耳轻声说了几句,如燕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准备。” 说着,快步走出后堂。狄公对元芳道:“立刻起驾,前往县衙停尸房!” 李元芳:“是!” 锦娘坐在自己房间里沉思,眼角旁挂着泪水。如燕进来,锦娘擦了擦泪水,叫了声“如燕姐”。如燕点了点头,走到她身旁轻声问道:“又怎么了?” 锦娘道:“没、没什么,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如燕姐,你说人死后,那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如燕坐在她身旁:“这是怎么了,又提起死。” 锦娘长叹一声:“我在想,另一个世界可能没有仇恨,没有报复,大家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也许,我还能见到我娘哩。”说着,她竟笑了出来。 如燕轻轻拉起她的手:“锦娘,人的一辈子有时候会做一些无奈的事情,但那不是自己的选择,是命运,是命运的安排。” 锦娘缓缓点了点头。如燕道:“在遇到叔父和元芳之前,我曾经是一个冷血杀手,令人闻风丧胆。” 锦娘惊呆了:“你、你是冷血杀手?” 如燕点点头。锦娘惊讶地问:“可、可你现在为什么这么好。有很多时候,我觉得你不光像我姐姐,还、还像我妈妈。” 如燕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可当时,我也曾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很悲哀,想到一生可能都要生活在仇杀和鲜血之中,真是非常绝望。然而,命运却做了奇巧的安排,让我遇到了他们,从那以后,我才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正义。于是,我做了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背叛了将我抚养成人的大姐,毅然走进了他们的生活。那时,我突然感到一切都不同了,那些久违的、平时不敢提及的人性善的一面,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我身上。那种感觉真好啊!所以,现在我非常满足,不管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至少我已经找回自己了。” 锦娘望着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燕道:“你知道,死是最简单的,一了百了;活着才是最大的勇气。” 锦娘长叹一声:“可我和你不同。如燕姐,你知道吗,自从卖身给薛青麟,我时时会觉得自己非常肮脏,肮脏得连自己都无法忍受。”说着,她轻轻抽咽起来。 如燕双手捧着她的脸道:“好了,锦娘,答应我,今天我们不说死的事情,好吗?”锦娘点点头。 如燕笑道:“我要请你帮一个忙。你就是要死,也等你帮完我的忙后再死,怎么样?” 锦娘“扑哧”一笑:“如燕姐,你说吧,只要你开口,不管什么忙我都愿意帮,死了也不在乎。” 如燕笑道:“又说死。”锦娘吐了吐舌头。 狄公、李元芳、林永忠和一班衙役走进县衙门停尸房。吴四的尸身躺在尸床上,狄公走到尸身前,说道:“搜!” 李元芳在尸身上搜索了好一阵,失望地抬起头来,向对面的狄公缓缓摇了摇头:“大人,已经搜了几遍,没有。” 狄公走到吴四的尸身前,静静地思索着。林永忠一头雾水地道:“大人,您在找什么?” 狄公回过头道:“一封信。” 林永忠问:“信?”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一封很重要的信。”他的目光在吴四尸身上不停地扫视着,忽然停在了吴四的脚上。他轻声问道,“元芳,鞋子查过了吧?” 元芳点了点头:“查过几遍了,里面什么也没有。” 狄公走到吴四的脚边,伸手将他左脚的鞋褪下,仔细地验看。这是一双很平常的百纳底布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狄公将鞋放在一边,又将吴四右脚上的鞋褪下,伸手向里面摸去,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鞋窠内底处稍稍有些凸起,他轻轻一撕,“嚓”的一声,一片鞋垫被扯了出来。 李元芳、林永忠一惊,赶忙凑上来。狄公手拿布鞋向里面看着,良久,缓缓摇了摇头。李元芳失望地叹了口气。 狄公望着手中的布鞋垫,又看了看鞋窠内,缓缓地道:“这层鞋垫本来是缝在鞋窠内的,我想吴四定然是把密信藏在了这里面。” 李元芳一惊:“哦?您的意思是,有人将信取走了?” 狄公思索了半晌点头道:“你看看这鞋窠之内。” 李元芳凑过来,向鞋窠里一看,果然,鞋底帮旁露出了被利器划断的白色小线头。李元芳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被人用利器划开的!” 狄公点了点头:“这就说明,有人潜入停尸房,从吴四的鞋中取走了那封信。” 李元芳道:“是谁?锦娘?” 狄公摇摇头:“绝不是。你还记得吗,锦娘二次回到小蒲村的家中,是夜探停尸房的第二天上午。” 李元芳点点头:“不错。” 狄公道:“这就说明,她在停尸房中并没有找到那封信,这才在第二天跑回家里查找。”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的目光望向林永忠:“永忠啊,最近,县衙内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林永忠想了想道:“哦,对了,前天夜里,衙役们说停尸房闹鬼,卑职率人前来查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狄公徐徐点了点头,眼睛望向李元芳:“永忠所说是锦娘夜探的那个晚上。” 李元芳道:“算时间,正好是前天夜里。” 狄公道:“永忠,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异常?” 林永忠摇摇头:“没有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第六章 武皇构陷阴谋大白狄府后院内,更深夜静,一条人影飞也似地向锦娘住的厢房奔去。锦娘躺在榻上,已经睡熟。月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将人影投在她的身上。锦娘猛地睁开眼睛,寒光一闪,短刀已顶在了她的咽喉,锦娘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云站在榻前,冷冷地望着锦娘。锦娘一声低呼:“是你!” 小云道:“听好,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说,信在哪儿?” 锦娘道:“什么信?” 小云手中的刀一紧,鲜血登时从锦娘的脖颈上流下来:“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探听你们的秘密。但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们要那封信不过是想报仇。现在薛青麟已死,信对你们来说还有用吗?” 锦娘望着她道:“你不也是一样吗?” 小云摇了摇头:“那封信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此,锦娘,我奉劝你一句,不要逼我!你知道吗,一旦我们的人认起真来,你们会死得很惨,薛青麟就是很好的榜样。说吧,信在哪儿?” 锦娘摇摇头:“信不在我身上。” 小云双眉一扬:“哦?” 锦娘道:“当时杜二将我抓回侯府,我将信交给了我爹吴四。” 小云一愣:“吴四?他现在何处?” 锦娘叹了口气:“他已经死了,尸体在县衙停尸房里。” 小云缓缓收起短刀:“如果你敢骗我,我饶不了你!” 夜色深沉,县衙前一片寂静。忽然一声呼哨,数十名黑衣人飞奔而至,为首的正是小云。她打了个手势,众人纵身而起,跃进县衙之内。 与此同时,狄公正在狄府正堂上焦急地徘徊着。李元芳冲进来:“大人,他们行动了!”狄公脸上露出了微笑。不一刻,一辆马车轰鸣着穿过县城街道冲入黑沉沉的夜色之中…… 县衙小院内,黑衣人们怀抱钢刀,警惕地守卫着。忽然门外响起一阵车轮碾地之声,紧接着脚步声响起,青袍人飞奔进院,快步向正房走去。 正房中央躺着吴四的尸身,小云和几个黑衣人不停地翻找着。青袍人快步走进来:“小云,怎么样,找到了吗?” 小云摇摇头:“搜了几遍,身上什么也没有。看来,我们让锦娘给骗了!” 青袍人倒抽了一口凉气,静静地思索着,忽然说道:“不对呀,这个锦娘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她现在已经不需要这封信了。而且,在我们血洗侯府之后,这些人应该已经很清楚我们的能力。她为什么要为了这样一件已经没有用的东西,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呢?” 小云道:“我也觉得非常奇怪。”青袍人静静地思索着。 小院门前,一名黑衣人站在马车旁,警惕地四下望着。突然黑暗中伸出一双手,将他的脖子轻轻一挫,“咯”的一声轻响,黑衣人倒在了地上。张环从黑暗中跳出来,朝远处一挥手。霎时间,数百名钦差卫队,一行行一列列,无声地掩了过来,转眼间便将小院团团围住。 忽然,正房里的青袍人抬起头来,眼流恐惧之色,一声惊叫:“不好,上当了!” 小云一惊:“什么?” 青袍人惊慌道:“小云,立刻传令属下人众马上撤出小院!”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号角声,紧接着喊杀声震天。屋内的人大惊,望向门外。一名黑衣人破门而入,惊恐万状地喊道:“统领,不好了,我们被钦差卫队团团包围了!”青袍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完了!” 院外,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照如白昼,千牛卫弓箭手箭搭弦上,对准小院之中。狄公、李元芳静静地站在门前。 院门打开了,十几名黑衣人快步走出来,将手中的钢刀扔在地上,而后转过身去。李元芳一挥手,沈韬、肖豹率卫士们一拥而上,将黑衣人拿下。狄公与元芳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二人迈步向院中走去。 房里的青袍人已镇静下来,他静静地站着,木然不动。小云在一旁紧张地谛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外传来千牛卫列队的口令。 门“吱呀”一声打开,狄公和李元芳慢慢地走进来。青袍人长叹一声,摘下了蒙面黑布,竟是温开! 狄公摇了摇头,痛心地道:“五年前的曾泰,今日的温开,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温开低下了头。狄公摆了摆手,外面的张环、李朗关闭了房门。狄公走到温开身前道:“你们是内卫吧?” 温开点头:“是的。卑职身领内卫府阁领之职。” 狄公道:“从你们血洗平南侯府、奇袭碎石滩之时,我就已经知道,你们绝不是什么黄国公的后人,而是内卫。”温开抬起头。 狄公:“你们的突袭能力,所用的双钩轻羽箭,都令我感到触目惊心。联想起皇帝的行为,我终于明白了,她之所以对平南侯薛青麟如此谨慎小心,是因为有一封密信还在薛青麟的手中。而且,皇上早在两年以前便已派遣内卫潜入五平。” 温开点点头:“阁老所言极是。” 狄公问道:“这封信到底牵涉了什么机密,竟令皇帝如此大动干戈?” 温开道:“这一点卑职也并不清楚。两年前,‘蛇灵’案破后,卑职叙功右迁江州刺史,到京中吏部申命,皇帝特召卑职进宫……” 观风殿上,温开抬起头来:“臣江州刺史温开,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抬起头来,目光望着下跪的温开道:“爱卿平身。” 温开再叩首起身。武则天微笑道:“此次,‘蛇灵’一案,你协助狄公击破逆党,功在朝廷,朕心甚慰。” 温开道:“全赖天子威灵,狄公指挥有方,臣不过是随马坠镫,略尽职责而已。” 武则天点点头:“朕记得你是证圣二年加入内卫的吧?” 温开答道:“是。” 武则天问道:“你知道,此次朕为何把你放到江州吗?” 温开一愣,摇摇头:“臣不知。” 武则天道:“江州治下的五平县,有一个平南侯薛青麟,强凶霸道,为害百姓,朕早有意除之。然,朕却有一桩心事未了,那就是十年前黄国公谋逆案时,朕曾经与薛青麟有几封书信往来。案子结束后,朕严令其将书信销毁,然而,此贼竟心怀不轨,暗中留下一封,企图以此要挟于朕。” 温开不禁吃了一惊。武则天道:“朕将你派到江州,就是为了暗中将密信找到,带出侯府,交还于朕。至于如何处置薛青麟,我会派朝中大员前往。” 温开躬身道:“是。” 武则天道:“你的一切需求,朕一概照准,明日到内卫府领旨便了。” 温开答道:“臣遵旨。” 武则天道:“记住,事关绝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悉!” 温开道:“微臣不敢!” 温开道:“就这样,卑职离京到江州赴任,不想甫一到任就知悉,您竟然也在江州。”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皇帝早已策划周详的:先将你我派至江州,待你盗出密信后,再就地重新起用我和元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薛青麟除掉!” 温开道:“皇帝正是这个意思。朝中大臣中以梁王为首,都是薛青麟的莫逆,此事一旦为这些人所知,势必要遇到阻力,因此,皇上才定下了此策。”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李元芳不解地道:“想除掉平南侯,就让我们直接动手不就行了吗?为什么偷偷摸摸地派内卫前来,行此盗窃之事?” 温开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狄公长叹一声道:“皇帝是害怕,如果派我们贸然整治薛青麟,那恶贼狗急跳墙,将信中的秘密公之于众,到那时,圣上威严扫地,不但难对朝中大臣,更难对天下百姓。” 温开点点头:“阁老说得对极了,这正是陛下的心思。” 狄公道:“这密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竟令圣上如此忧惧?” 温开道:“卑职也觉得纳闷,可事关天机,又不敢多问。有时,卑职甚至怀疑这密信是不是存在。” 狄公抬起头来,沉吟良久道:“密信是一定有的,而且我敢肯定,现在尚未离开五平。” 温开一惊:“哦?” 狄公点点头。温开道:“阁老,您了解皇帝的脾气,这两年多来,她屡屡查问此事。可您知道,在偌大的侯府之中要想找到一封十年前的密信,谈何容易?那简直是大海捞针啊!” 狄公点点头。温开道:“小云自两年前潜入侯府,几乎查遍了府中的每一个房间,最后终于找到了那间暗室。卑职兴奋之余不顾后果,给皇帝上了一份奏折,声言此事数日之内便可解决,谁想到却落入他人彀中!” 狄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说皇帝为何不等你们内卫盗出书信,便急于复我官职,查办薛青麟?原来是接到了你的密折!” 温开道:“正是。本来此事进行得非常顺利,小云盗出书信,大人便可以大刀阔斧地除掉薛青麟这个为害一方的恶贼。可谁知半道上杀出个锦娘,将书信盗走!如今势成骑虎,密信不知所终,卑职恐怕是难以向圣上复命了。” 狄公道:“看来,你如此处事也是情非得已,倒是本阁错怪你了。” 温开赶忙躬身道:“卑职不敢。” 狄公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封密信必须找到,否则,你我都难逃干系!” 温开点点头:“是呀,卑职也是这样想。” 狄公沉吟片刻,说道:“有几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温开道:“阁老请讲。” 狄公道:“据侯府的师爷张义说,薛青麟抓住小云之后,本想以此为饵,诱你们上钩,却反被你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你们是怎样得知小云被擒之事的?” 温开看了小云一眼道:“阁老,这就是小云。”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她。小云躬身道:“阁老。” 狄公点了点头。温开道:“此事确实是奇事一件。前天,我接到了小云留在兰心亭内的字条,上面说,她已落入薛青麟的手中,此贼正欲以她为引在兰心亭埋伏将我等全歼。卑职接到此信后,大为吃惊,这才做出了奇袭碎石滩、扫荡侯府的决定。”狄公点点头。 小云道:“可是阁老,那张字条并不是卑职留下的。” 狄公一惊:“哦?”李元芳诧异地道:“那,还会有谁?” 小云道:“不知道。当我看到统领手中的字条时,也着实大吃了一惊。” 狄公问道:“薛青麟是不是你们杀死的?” 温开道:“回阁老,在没有得到密信之前,卑职怎么能将他杀死?他活着至少还有人知道密信的下落;他死了,线索断绝,就全凭我们自己猜测。还是小云久在侯府,对里面的事情非常了解,这才想到了锦娘。”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李元芳钦佩地道:“大人,那天您在勘察侯府现场时就曾说过,定有两路人马先后涉及此案。现在看起来真的是这样。” 温开道:“李将军说得再对也没有了。那天在现场,您一说出这句话,卑职就打从心眼里佩服,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您可能想象不到,看到薛青麟被杀,卑职的心里是又急又气,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 狄公没有说话,缓缓踱了起来;忽然,他停住脚步转身道:“今日之事,大家要严守秘密。温开,你马上下令属下内卫停止一切行动!”温开道:“是。” 狄公的目光望着他:“你私率内卫扫荡侯府,已为律法不容!然本阁念及此事一来乃皇帝授意;二来你良知未泯,不曾滥杀无辜,\_网今日便网开一面,不予查究。今后尔要将功折罪,再不可行此暗昧之事!” 温开惶恐地躬身道:“阁老教训的是,温开糊涂。”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看来,真正操纵此案的竟然是以锦娘为代表的那股势力!” 李元芳轻声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轻声道:“难道是他!” 狄府偏房,张义静静地躺在榻上;月光洒落进来,他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忽然房外人影一闪,张义一惊欠起身来,低声问道:“谁?” 没有回答。张义踌躇了片刻,站起身,向房门走去。“刷”!一张纸条塞了进来,门外的人影一闪消失了。张义将纸条从门缝中拿下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到后院见面。锦娘。” 寂静的后花园里,一条黑影蹑足潜踪走了进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正是张义。花园后角的一片竹林里传来一声鸭叫,张义寻声走到竹林旁,轻声叫道:“锦娘,锦娘。” 竹林中传出一个低低的女声:“是张义叔吗?” 张义四下看了看,轻声道:“是我。” 竹林里发出“沙沙”的响声,狄公、李元芳、如燕大步走了出来。张义登时惊呆了,他张口结舌,望着眼前的三个人:“你、你们……” 狄公发出一阵冷笑:“真想不到,那个救锦娘逃出平南侯府,在兰心亭替换薛青麟留书,引来小云同党的人,竟然是你!” 张义连退两步,轻轻咽了口唾沫。狄公道:“怎么,不想说说吗?” 张义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 狄公道:“起初我并没有怀疑过你。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锦娘一个弱小的女子,无人帮助怎能只身逃出薛青麟的魔掌?但侯府被血洗,用元芳的话说,要想查出这个帮助锦娘的人,实在是太难了。然而,今天晚上我与小云等人的一番谈话,却让我想到了你。” 张义愣住了:“什么谈话?” 狄公道:“小云对我说,薛青麟本来要以她为饵,诱其同党前来,而后将他们一网打尽,是吗?” 张义点头:“不错。此事,我曾经对您提起过。” 狄公道:“是的。但是,小云的同党接到的纸条上却将薛青麟的部署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云的手下,于是才有了第二天夜里奇袭兰心亭和血洗平南侯府那一幕。试问,是谁有这样的能力,可以知道薛青麟的整个计划呢?” 张义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只有我。” 狄公道:“想到这一点之后,我马上提审了如燕抓到的那两个监视锦娘的侯府家奴……” 夜,狄府正堂。李元芳押着那两个家奴走进来,一声大喝:“跪下!”二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狄公道:“听好了,我只问一遍,只要有一字不实,立即推出斩首!” 二人道:“是,是。” 狄公问:“是谁派你们到这里来监视锦娘的?” 一个家奴道:“是,是师爷张义。” 狄公点头:“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家奴“吭哧”了两声,目光望向身边一人。狄公双眉一立:“怎么,不想说实话?元芳,拉出去砍了!”李元芳高声答应。 那家奴吓得一阵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说我全说!我们俩是师爷张义的心腹。他派我们到狄府外,说是监视锦娘,其实,是来保护她的。师爷对我们说,只要锦娘出府,就立刻跟上,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 狄公道:“听了两名家奴的话,我将前面的事情连贯起来想了一遍,于是,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锦娘在平南侯府中的保护者,就是你这位薛青麟最信任的贴身师爷张义!” 张义长叹一声道:“是的。您刚才说得一点不错,是我将锦娘救出侯府;也同样是我到兰心亭中换出了薛青麟那张字条,引小云的同党前来攻击。” 狄公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义道:“当然是为了杀死薛青麟!” 狄公双眉一扬:“哦?薛青麟是你杀死的?” 张义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在碎石滩上假装身受重伤,随薛青麟返回侯府。我在东跨院儿和后堂门前连杀了两名家奴,而后再一次潜入正堂……” 薛青麟狂吼着向正堂冲来,张义一转身躲进屏风后。薛青麟发疯般地冲进来,掌中的钢刀在一名重伤的家奴身上狂劈乱砍,霎时间鲜血四溅,家奴的尸体“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薛青麟对着空中狂叫着:“出来,出来!我薛青麟是侯爷,谁也不怕,谁也不怕!我是侯爷,皇帝亲封的侯爷……”他一边喊叫,一边毫无目的地狂抡钢刀。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踉跄了几步,“扑通”坐倒在地,嘴里喃喃地道:“我、我、我薛青麟是侯、侯爷……” 一双脚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薛青麟抬起头来,张义手持钢刀正冷冷地望着他。薛青麟发出一声惊叫:“是你!” 张义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狄公问道:“你命锦娘盗书,是为了什么?” 张义道:“当然是为了报仇!本来我想将书信盗出,暗地送往京城,只要皇帝看到这封书信,那薛青麟定然是抄家灭门。可没想到事情发生了变化,小云的介入,使我复仇的计划变得简单起来;他们替我清除了侯府中所有的恶奴,这才使我有机会最后手刃薛青麟。” 狄公问:“那封密信现在何处?” 张义道:“不知道。” 狄公厉声道:“我劝你实话实说!” 张义道:“真的不知,应该是在锦娘手中。” 狄公的目光望着他,良久才道:“你是黄国公的后人?” 张义苦笑道:“事已至此,大人就不必多问了。张义只求速死!” 狄公望着他,半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轻声道:“仇恨。” 他的目光望向身旁的元芳,点了点头。李元芳双掌连击,张环、李朗率千牛卫从黑暗中快步走来。狄公道:“暂押偏房之中。命卫士们好好对待,不可虐待刁难。” 张环道:“请大人放心。” 狄公点了点头,摆摆手。张环率卫士将张义押了下去。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浮现起一丝疑云。身旁的李元芳对如燕道:“真想不到,锦娘的幕后主使之人竟然会是他!” 如燕长叹一声,没有说话。狄公看了二人一眼,陷入了沉思。 如燕快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猛地,她停住脚步,飞快地转过身,灯光将一条悬空的人影投在锦娘房间的窗上。如燕一声惊叫,纵身来到房门前,飞起一脚将门踹开。锦娘的身体悬挂在房梁上,双脚乱蹬。 如燕腾身而起,短刀出鞘,“嚓”的一声将上吊的白绫割断,锦娘的身体跌落在地。如燕一把抱起她连声喊道:“锦娘,锦娘!你醒醒,醒醒啊!” 狄公、李元芳闻声冲进门来,登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如燕使劲摇晃着锦娘的身体,大声叫喊着;可锦娘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扶她坐直!”李元芳说道。 如燕赶忙将锦娘的身体扶直。李元芳来到她的背后,双掌一立,重重一击。“啊!”的一声,锦娘大喊出来。如燕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喜极而泣:“醒了,醒了!元芳,她醒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赶快将她抱到榻上。” 如燕赶忙抱起锦娘放到榻上。锦娘双目紧闭,不停地咳嗽。如燕抽咽道:“傻丫头,你、你这是何苦啊!” 狄公看了一眼元芳,长长地叹了口气。锦娘缓缓睁开眼睛,目中一片茫然。如燕轻声道:“锦娘。”锦娘回头看了她一眼,大叫:“啊,你、你是鬼,是鬼!”身子不住地往后退缩。 狄公走过来,微笑道:“锦娘,把手腕给我好吗?” 锦娘呆呆地望着他,良久,将手伸了过来。狄公的手指搭上锦娘的腕脉,他长叹一声:“三脉散乱,这是失心疯的症状。” 如燕惊呆了:“什么,她、她疯了?” 狄公点头:“至少目前看来,是的。” 如燕一把抓住狄公:“叔父,您能不能想想办法?她、她还小啊!”说着,泪水滚滚而下。 狄公心头酸楚,勉强点了点头:“好,我、我想想办法。”说着,他转身走出门去。 狄公心事重重的在前院的小径上踱着,李元芳走过来,轻声道:“大人,冯万春醒了。”狄公转过身:“哦?走,去看看!” 冯万春静静地坐在榻上,双眼望着房顶发呆,半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门声一响,狄公、元芳走进来。冯万春赶忙挣扎着爬起身。狄公道:“好了,你的伤还未痊愈,躺下吧。” 李元芳道:“这位就是狄仁杰,狄大人。” 冯万春道:“久闻狄公大名,卑职今日有幸得见……” 狄公笑道:“好了,就不要来这套官样文章了!” 冯万春的嗓子一哽,轻声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狄公道:“还是谢谢李将军吧。若不是他,你就死在薛青麟的锥下了!” 冯万春转向元芳:“多谢李将军。” 李元芳道:“救人之危,是我应该做的,冯大人不必客气。” 冯万春叹了口气,凄然一笑:“我的好五弟呀……”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了一眼,徐徐走到榻前坐下:“今天本阁前来探望,是想听你讲一个十年前的故事。” 冯万春苦笑着点了点头,长长地“唉”了一声:“该偿的就偿,该报的就报,该还的早晚要还!从前卑职并不懂这个道理,行奸使恶,还要用尽心机藏头隐尾,这才致有今日之灾。此次事后,卑职已经大彻大悟,您放心,我绝不会再有丝毫的隐瞒。” 狄公点了点头:“好。但愿你所说的,就是本阁想知道的事情。” 冯万春道:“恐怕我说出第一句话,您就会彻底惊呆的。你看到的薛青麟并不是真正的薛青麟,他的真名叫赵富才!” 狄公登时惊呆了,脱口道:“什么?”李元芳也傻了。 冯万春道:“十年前,浔阳江畔有五个水匪,结为异姓兄弟,这五人平日专靠截夺来往客船上的财物为生;劫财之后,杀人沉船,可以说是心狠手辣。这五个人便是我冯万春、吴顺、葛斌、赵富才、黄文越。赵富才就是现在的这个薛青麟。” 狄公倒吸了一口冷气。冯万春长叹一声道:“十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和老五赵富才巡哨,发现远远的来了两只大乌篷船,尤其是后面那只,吃水很深,好像有很多财物;船头上站着一男一女,像是一对夫妇。船驶进芦苇荡后,我俩突然自水中跃出,寒光连闪,将船头的一男一女斩落下水;随后冲进船舱,举刀将两条船上的大人小孩总共三十余口全部杀死。” 狄公的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他重重哼了一声。冯万春道:“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情景真是惨不忍睹。我们将船拖到荡子里,检查了抢得的财物。老五赵富才在船上发现了一个包裹……” 赵富才将手里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些金银之器。赵富才咧着嘴笑了:“大哥,您来看!” 冯万春跑过来一看,登时眉开眼笑。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绣着两条龙的黄色封套上,便拿起封套仔细端详:“这是什么东西?” 赵富才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道:“谁知道,扔了吧!” 冯万春一把拦住:“哎,别介,哪天拿到街上,找代写书信的先生看看!” 冯万春摇头叹息:“就是这个黄色封套,改变了我们后半生的命运!” 狄公有些明白了:“你是说那黄色封套上绣有两条赭色飞龙?” 冯万春道:“正是!几天以后,我们拿着从包袱里发现的身份文牒,和这个黄色封套来到街上,找了一个代写书信的先生……” 那先生正是张贤拱。他从赵富才手里接过身份文牒看了看道:“这是一份通关文牒,上面的名字叫薛青麟。” 赵富才将黄封套递过去:“您再给看看这个。” 张贤拱接过封套,定睛一看,登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前的四人道:“这东西,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 赵富才道:“让你看就看,管哪儿来的干吗?” 张贤拱打开封套拿出信看了一遍,立时脸色大变,他低声道:“几位,请你们随我到家来。” 冯万春继续道:“我们到了张贤拱家中,他这才对我们说起那信的内容。” 狄公急切地问道:“信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冯万春道:“这信是皇帝写给死去的薛青麟的,要他在江州罗织材料,构陷黄国公李霭,事成之后定有封赏。” 狄公不由得一声惊呼:“什么,构陷黄国公是皇帝授意的?” 冯万春点头。狄公的身体微微颤抖;李元芳惊得目瞪口呆。 冯万春道:“当时我们几个目不识丁,也不知道黄国公李霭是何许人,因此就没当回事。可张贤拱却说,这是一宗大富贵……” 冯万春等人听后面面相觑。赵富才问道:“我说张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大富贵?” 张贤拱微微一笑道:“看这份书信的意思,皇帝并没有见过这个薛青麟,只知道他是太宗旧将薛万彻的孙子。因此我们不妨谋划谋划,花些银两到江州城中去打听打听黄国公的事情,写上一份告密信,只要说他和越王勾结这就够了。而后,你们几位之中选出一人,扮作这个薛青麟,赶到洛阳,将信投入铜匦。一旦黄国公被灭,咱们的富贵荣华,岂是旁人可比!” 赵富才小声问道:“这、这能成吗?万一被人发现……” 张贤拱道:“老弟,你没听出来吗,皇帝并不需要真凭实据,只要告密信到了她老人家手中,黄国公就完了。到时候抄家灭门,认识薛青麟的人就都被杀掉了,谁还知道你是真是假呀?” 赵富才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了看冯万春道:“大哥,我看这主意能行。” 冯万春看了看另外几个人,大家点点头。 冯万春道:“就这样,我们六人带着告状信来到了京城,投入铜匦之中。果然,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我们居住的客栈中来了一个人……” 赵富才、冯万春等六人正在屋中说着什么,外面有人敲门,赵富才站起来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赵富才问道:“你找谁?” 那人道:“哪位是薛青麟?” 赵富才赶忙道:“我就是。” 武三思四下看了看,举起手里的一封告密信:“这信是你投入铜匦之中的吧?” 赵富才道:“正是。” 武三思道:“我们进屋说话吧。” 冯万春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才知道,来看我们的这个人,就是梁王武三思。” 狄公又是猛吃一惊:“是他?” 冯万春点点头:“武三思坐下以后,三言两语便识破了我们的身份……” 武三思腾地站起来:“你不是薛青麟,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屋中诸人登时傻了,只有赵富才笑了:“我说武大人,现在谁是薛青麟还重要吗?” 武三思一愣:“什么意思?” 赵富才道:“重要的是这封告密信呀!您看现在我有薛青麟的身份文牒,您就把我当作薛青麟不就成了吗?” 张贤拱也站起来,压低声音道:“是呀,武大人,到时候黄国公满门处斩,还能有谁认得薛青麟呢?而且,我们在这个薛青麟的包袱中发现了几札文记,上面提到了这件事,他说黄国公有大恩于他,他不能做此禽兽不如之事。” 武三思霍地抬起头来:“哦,他是这样说的?” 张贤拱转身走到床前,从包袱里拿出文札递了过去。武三思接过来看了一遍,倒抽了一口凉气:“看来,圣上是所托非人呀!” 他沉思了片刻,点点头:“你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既然这样,我就替你们担待了此事。”说着,他的目光望着赵富才,“自今日起,你的名字就叫薛青麟,不管走到哪里,只能使用这个名字,懂了吗?” 赵富才连连点头:“青麟明白。” 武三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嗯,孺子可教啊!青麟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赵富才不明白他掉的这几句书袋。以代写书信为生的张贤拱听得明白,赶忙道:“一切全靠大人提携!” 武三思哈哈大笑:“诸位请坐。” 几个人松了口气,坐在椅中。武三思道:“今天我来,主要是说一说这份告密信。” 冯万春道:“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们告密信应该怎样写,何处为轻,何处为重,并监督我们将信写好后,这才离开。” 狄公狠狠一拳擂在榻旁:“这个奸贼!” 冯万春长叹一声。狄公道:“刚刚你说,薛青麟在文札中提到他不愿参与构陷黄国公一事?” 冯万春点头:“正是。” 狄公对元芳道:“看来,这个薛青麟还是个有良知的人!” 冯万春尴尬地低下头去。狄公看了他一眼道:“好了,你继续说吧。” 冯万春道:“自此后,一场栽赃黄国公的阴谋便开始了。因薛青麟是假,他不敢公然露面,就由我们五个轮番到江州刺史府投状上告。而赵富才在京城得到武三思的指令后便暗往江州,指挥我等照令执行。果然,两个月后,黄国公满门抄斩。而那些认识薛青麟的人大多与真薛青麟一样,是黄国公的幕僚,因此也都随李霭被杀,这样,假薛青麟终于敢在人前露面了。这之后的事情您就都知道了。”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你们做水匪的时候,天天杀人吗?” 冯万春摇摇头:“当然不是。” 狄公问:“你们计算过没有,做水匪一共杀死了多少人?” 冯万春瞠目结舌:“这……” 狄公道:“一百,二百,还是三百……” 冯万春战战兢兢地道:“没、没有那么多……” 狄公点了点头:“是呀,没有那么多。可你们的一封告密信却杀死了三千李姓宗嗣。三千啊!” 冯万春面呈惭色,缓缓低下头。狄公深深吸了口气,强压心头的怒火道:“那后来呢?” 冯万春道:“后来我们六人都得了封赏。为保险起见,我们六人在龙王庙起誓,各享富贵,绝不往来,直到这次黄文越的死。” 狄公道:“你说的这些很重要。虽然我万分憎恨你们所做的一切,但今天,我必须要谢谢你,有勇气将这番话对本阁说出。” 冯万春抬起头来,嘴唇有些颤抖:“大人,黄国公案后,卑职心中的煎熬没有一刻停止,卑职……”他的喉头哽住了,黯然泪下,再说不出话。 狄公点点头:“是啊。这就说明你的心中还有一点良知。黄国公一案,牵涉之广,杀人之多,都是空前绝后的。你们几乎断送了李唐的江山啊!” 悔恨的泪水流过冯万春的面颊。狄公望着他,长叹一声道:“你的重伤未逾,还是好好休息吧。”说完,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出门去。 狄公走进花园,缓缓踱着,心情异常沉重。元芳轻声道:“真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狄公停住脚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构陷黄国公,竟然是皇帝主谋,这也难怪她为何对薛青麟如此忌惮了!身为君上,竟不顾尊严,低声下气,恳求臣子为其构陷他人,也难怪国事不宁,内乱四起了!” 李元芳道:“大人,您知道我现在有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狄公望着他。李元芳道:“连‘蛇灵’的那些人,我都有点同情了!他们也是受皇帝迫害的啊!” 狄公徐徐点点头。李元芳道:“看来,这就是假薛青麟为何要将这五位好友杀死灭口的原因。”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李元芳接着道:“张义本就是黄国公之后,而黄文越、葛斌这些人也正是他的最大仇人,于是,他便协助假薛青麟将这些人一一除去,最后,自己动手杀掉了元凶巨恶薛青麟。一切都顺理成章,无懈可击。大人我看可以定案了。” 狄公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锦娘呆呆地坐在榻上,木然不动。如燕端着水走进来,轻轻叫了声:“锦娘。” 锦娘看了如燕一眼,傻笑道:“妈妈……” 如燕长叹一声,痛惜地摇摇头:“喝水吗?” 锦娘突然笑道:“喝水,喝水!”说着,她一把从如燕手中夺过水碗,“咕嘟咕嘟”往嘴里灌,水洒了一身,她却浑然不觉。如燕见情,惨然泪下。 “哎,你哭了,妈妈!” 如燕转身望着锦娘,锦娘指着她傻笑着。如燕将锦娘一把抱在怀里。 县衙公堂上,温开看完公文,“啪”的将公文折合上,吃惊地抬起头来:“原来是这样!” 狄公长叹一声,点头道:“而今此案已真相大白,我也该离开五平回京向皇帝交旨了。” 林永忠吃惊地道:“大人,您、您要离开五平?” 狄公站起来:“是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此案已结,我这个黜置使要回京面圣啊。” 林永忠的眼圈红了:“大人,永忠蒙您教诲,万分感激,请受卑职一拜!”说着,他双膝跪倒重重地叩下头去。 狄公赶忙将他搀起:“好了,好了,快起来。” 林永忠揩了揩眼角边的泪水。温开叹了口气道:“永忠啊,你立刻调动五平所有船只,安排狄大人及钦差卫队,本州及州衙官吏迁转江州;案犯冯万春和张义暂押五平狄府之中,由千牛卫看守,等候圣旨传调,尔务要小心在意!” 林永忠道:“是,卑职马上就去安排。” 江边停靠着几条官船,周围是送行的五平官吏和百姓。狄公站在跳板前握住林永忠的手,重重地道:“保重!” 林永忠徐徐点了点头:“大人保重!” 狄公转身走上船去,舟吏撤去跳板。三声炮响,官船开动。狄公站在船头上,高高拱起双手;林永忠率五平百姓齐齐跪倒。官船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江面上。 夜,五平城街道上寂静无声;风吹来,刮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飘舞。一双脚在走着,铁锥缓缓落下。黑斗篷鬼魅一般无声地飘过街道…… 县衙土牢里,冯万春静静地靠坐在地上发呆,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眼角边挂着一滴泪水。突然外面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冯万春抬起头来,侧耳倾听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门前。 一只手在门上轻轻一推,“吱呀”,牢门打开了。黑暗中,冯万春背门坐在房中的凳子上。对面墙上,黑斗篷的影子越升越高,两只手缓缓举了起来,铁锥擎在空中。冯万春腾地转过身来。哪里是冯万春,竟是狄仁杰! 黑斗篷登时惊呆了。“扑”的一声,灯亮了,黑斗篷猛地回过身,李元芳、如燕站在他身后! “当啷”一声,铁锥落地,黑斗篷彻底惊呆了。 狄公慢步走到他面前,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的真面目吧!”说着,他猛一伸手,揭开了黑斗篷的风帽——林永忠! 狄公发出一声痛心地叹息:“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林永忠低下了头。狄公道:“你不是黄国公的后人,也不是李姓宗嗣,你是薛青麟!” 林永忠抬起头来,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李元芳、如燕不由得一声惊呼。 林永忠点点头:“您说得很对,我才是真正的薛青麟。” 狄公问:“锦娘和张义是你什么人?” 林永忠道:“锦娘是我的女儿,张义是我的书童。” 如燕大惊失色:“锦娘是你女儿?!” 林永忠点头。如燕一步上前,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你这个畜生,为了报仇竟将自己的女儿出卖给‘薛青麟’这种恶棍,你还是人吗?” 林永忠的嘴唇颤抖着,没有说话。元芳拉住了如燕,轻轻叹了口气。 狄公道:“如果不是几个微小的细节,你几乎已经使我相信,那个连环杀手黑斗篷,就是那个假薛青麟。” 林永忠抬起头来:“什么细节?” 狄公道:“第一,是张义扔在张贤拱、吴顺死亡现场的那件圆领袍,这是欲盖弥彰;第二,是薛青麟使用的那柄铁锥,那铁锥太小了,只有二十余斤。记得元芳曾经说过,在江州馆驿、五平平阳客栈中及夜船之中的那柄夺命铁锥,至少也要七八十斤。我说的对吗?” 李元芳点点头:“卑职真是愚钝,竟忽略了这一点。” 狄公笑了笑:“你早就说过,你是被自己的情绪蒙住了眼睛。” 李元芳轻叹一声,点了点头。狄公的目光望向林永忠道:“真正使我怀疑你的是第三点,那就是吴四尸身之上的那封密信。那封信是被你取走的。” 林永忠愣了半晌,慢慢点了点头:“是的,那封信就在我的手中。” 狄公道:“锦娘夜探县衙停尸房,如燕为救其脱险假扮鬼怪。你得到衙役的禀告,连忙率人赶到了停尸房中,你发现吴四尸身衣服被翻乱,立时就想到此事是锦娘所作,她在寻找失去的密信……” 林永忠望着吴四的尸身,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身后的衙役道:“你们去吧,本县要好好查查。” 衙役们答应着退出去,带上了房门。林永忠在吴四尸身上翻找起来,最后,将吴四右脚的鞋脱下,伸手摸了摸,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将鞋垫割开,取出了那封信。 狄公道:“就这样,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了密信。最后一点让我怀疑的就是锦娘上吊自戕这件事。” 林永忠腾地抬起头:“什么,锦娘上吊……她、她……” 如燕愤愤地道:“现在才想起她来,太晚了吧!” 林永忠的嘴唇颤抖着:“如燕姑娘,锦娘还、还活着吧?” 如燕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他。狄公道:“她还活着。” 林永忠吐了口气。狄公道:“锦娘上吊前的状态一直非常焦虑,竭力寻找那封失去的密信。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她想起了你,于是要如燕陪她到县衙,就是想问问是不是你已经将信从吴四身上取走,可当时你不在衙内。第二天,就是锦娘上吊的当天,你们见了面,夜里便发生了上吊之事。想是锦娘从你那里得知薛青麟已死,大功告成,自己在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这才选择了死路。” 林永忠的嘴唇颤抖了:“我一直想告诉锦娘信已到我手中,而且,当时薛青麟已死,那封密信已失去了作用,却苦无机会。终于,在前天,我见到了她,于是,我用手语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狄府正堂上,锦娘缓缓走到林永忠面前,盈盈跪倒:“民女锦娘拜谢大人救命之恩!”说着,她叩下头去。 林永忠赶忙上前一步将她搀扶起:“快起来,快起来!怎么样,锦娘,在这里一切都好吧。”他的手在锦娘手背上连捏了三下,锦娘猛地抬起头来。 林永忠道:“可、可谁想到,她竟然会……” 如燕冷冷地道:“你为了报仇,将女儿的清白之身出卖给她深恨的恶贼。而且,当她知道出卖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是毫无用处的一封密信时,你想一想,她会怎么样?换了你会怎么样?!” 狄公道:“我不得不说林永忠是个好县令,但你却不是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男人。你利用女儿的色相,来达到复仇的目的,庶人不为,何况君子乎!” 林永忠满面羞愧,低下头去。狄公长叹一声:“当年,你因为不肯陷害黄国公,因而举家逃离江州,没想到途中竟遭到水匪袭击乃至家破人亡。我说得不错吧?” 林永忠闻言,潸然泪下:“我一家老少三十余口,只活下了我们三个!当时锦娘只有九岁。从那时起,我发誓要报仇。一年后,我改名林永忠考中了进士,步入仕途。却因为人耿直,刚正不阿,屡遭排挤,做了近十年的县令。” 狄公长叹一声。林永忠接着道:“可我并不后悔,在做县令的几年里,我暗中将假薛青麟这一干恶贼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同时,还派遣张义打入侯府以为内应。当这些准备做完之后,两年前,我派锦娘来到五平,伺机潜入侯府将皇帝写给我的那封密信偷出来。当时我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然而,比这更好的机会来了。黄文越离任,五平出缺,为复仇你毅然放弃了富庶大县,来到五平。上任之前,你暗中通知张义前往江州,协助你除掉黄文越。” 林永忠道:“不错,那天是四月十九,晚上没有月光……” 江州馆驿门前,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缓缓走进来,馆丞赶忙迎上:“这位先生,您找谁?” 黑斗篷道:“我想求见原五平县令黄文越大人。” 馆丞道:“请您跟我来。”二人向院内走去。门外黑影一闪,林永忠披着一件同样的黑斗篷快步潜了进来,他四下看了看,将风帽戴在头上,手提铁锥,向后院奔去。 林永忠敲开了黄文越的房门,黄文越露出头来。林永忠微笑道:“请问是黄县令吗?” 黄文越道:“正是。” 林永忠道:“在下林永忠,新任五平令。” 黄文越道:“啊,林县令,久仰,久仰!”说着,把林永忠让进房间。 林永忠冷冷地道:“黄文越,没想到事隔十年我还会来找你吧!” 黄文越一声惊叫:“是你!”说着,他夺门而逃,林永忠抢上一步掌中铁锥狠狠砸在其后脑之上。 林永忠道:“就这样,我杀死了第一个仇人。我们之所以在江州动手杀掉黄文越,就是因为想到了冯万春等人定会认为是黄国公后人报复,而跑到江州与薛青麟商议。这样,在张义的帮助下,我可以一一将他们收拾掉。” 狄公点点头:“从此之后,五平的血案就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张贤拱、吴顺深夜欲回江州,被张义偷听得知,将消息告诉了你,于是,你们提前在船上埋伏,将这二贼杀死,而后张义在现场故意留下袍服,将矛头引向薛青麟。” 林永忠道:“不错。张、吴之事后,我发现薛青麟非常惊慌,因为张义告诉我,他的府中还有另外一股势力。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是,直觉告诉我机会来了。果然,我成功地利用了他们之间的嫌隙,在兰心亭替换纸条,引小云的手下奇袭碎石滩、血洗侯府。等他们撤离之后,我便乘虚而入……杀死薛青麟……” 夜,侯府正堂上,一名家奴战战兢兢地走进来,门后一人蹿了出来,手起一刀,插进了家奴的胸膛。家奴双眼翻白,一声惨叫。杀手正是林永忠,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忽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薛青麟的狂吼,林永忠一转身躲进屏风后。薛青麟发疯般地冲进门来,掌中的钢刀在那名重伤的家奴身上狂劈乱砍,霎时间鲜血四溅,家奴的尸体“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薛青麟狂叫着:“出来,出来!我薛青麟是侯爷,谁也不怕,谁也不怕!我是侯爷,皇帝亲封的侯爷……”他一边喊叫,一边毫无目的地狂抡钢刀。 良久,他筋疲力尽地踉跄了几步,“扑通”坐倒在地,嘴里喃喃地道:“我、我、我薛青麟是侯、侯爷……” 一双脚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薛青麟缓缓抬起头来。林永忠手持钢刀冷冷地望着他。薛青麟发出一声惊叫:“是你!林永忠!” 林永忠冷笑一声道:“我不是林永忠,我是薛青麟!” 薛青麟一声惊叫,站起来:“你、你、你没死!” 林永忠笑了:“是的,我没死,可你该死了!”说着,他手中钢刀一送,狠狠地刺进了薛青麟的胸膛,薛青麟的双手死死抓住刀,口中“嗬嗬”怪叫。 林永忠道:“就这样,我手刃了除冯万春以外的所有仇人。” 狄公点点头:“在此之前,锦娘得到了那封书信,而你却还未到五平。” 林永忠点点头:“是的。当时锦娘传来消息,她已找到那封信的下落,这令我非常高兴,赶忙动身前来五平。没想到第一天就碰到了您。我和锦娘在县衙外见面,她对我说密信不见了,我让她赶快寻找,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狄公点了点头,长长出了口气:“明白了,现在才是真相大白!” 林永忠道:“大人,您怎么想到我就是薛青麟?” 狄公道:“第一是你的天生神力,听说你的祖父薛万彻就是力大无穷,勇冠三军。第二,就是皇帝写给你的密信,除了假薛青麟一伙知道以外,绝不可能再有外人能够得知。而锦娘潜入侯府就是为了这封信。那么,她是如何知道这件绝密之事的呢?当我听完冯万春的叙述,就已经明白了,你是薛青麟,而不是什么李姓宗嗣。” 林永忠道:“是这样!” 狄公望着林永忠道:“永忠啊,你锥杀了四位朝廷命官、一位侯爵,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林永忠毫不犹豫地答道:“永忠情愿领死!” 狄公道:“为了复仇,你们都不惧一死。可是你想到过没有,这种处心积虑的复仇会给自己、给家人带来多么沉重的打击!永忠,你想见一见你的女儿锦娘吗?” 林永忠问:“她、她在这儿?” 狄公长叹一声,冲如燕点了点头。如燕快步走出去。林永忠问:“大人,锦娘她不要紧吧?” 话音未落,如燕扶着锦娘走进来。林永忠踏上一步叫道:“锦娘!” 锦娘猛吃一惊,缩到如燕怀中:“鬼,鬼!” 林永忠愣住了:“锦娘,我、我是爹爹呀!” 锦娘望着他:“爹爹……” 林永忠道:“是呀,是我啊!” 猛地,锦娘尖叫着扑进如燕的怀中:“妈妈,他是鬼,是鬼!” 如燕轻轻拍着她:“好了,好了,咱们不看鬼了,咱们走!”说着,她扶着锦娘走出门去。 林永忠呆站在当地,浑身不停地颤抖。狄公道:“你杀死了假薛青麟,杀死了所有的仇人,可你同时也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林永忠啊、林永忠,复仇对你来说得到了什么?到头来是一场更大的悲剧!” 林永忠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泪如泉涌,“砰”的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狄公看了一眼李元芳,仰天长叹一声。 早晨,江畔兰心亭。狄公静静地站在亭中,木然不动,江风掀动了他的衣角,良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大人。”狄公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元芳已站在了他的身边。 狄公笑了笑,那笑容像铅一样沉重。李元芳道:“您还在想怎样处置林永忠?” 狄公道:“‘其情可悯,其行可原’,我只能用这八个字来概括他所做的一切。” 李元芳道:“他杀掉的都是为害百姓、十恶不赦的逆贼,从道德标尺来判断,非但无罪,反而有功!而且,他可是个难得的好官啊!” 狄公道:“我知道,我知道啊!然,法不可屈,律不可循,我怎能明知故犯?” 李元芳一反往日常态,悻悻地道:“大人,如果律法是用来保护像薛青麟那一班杀人如麻、为祸乡里、鱼肉百姓的恶贼,那么请大人许我脱掉戎装身入江湖!李元芳宁可快意恩仇,浪荡天涯,也绝不做这等昏暗沉迷的官!” 一番话说得狄公大为动容:“嗯,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重重地拍了拍元芳的肩膀:“律法是保护好人的!”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朝霞刺破云层,光芒四射。 狄府正堂上,温开颤抖着接过黄色封套,抬起头来,激动地道:“阁老!”他双膝跪倒,重重地叩下头去:“恩师,您的再造之德,温开永世不忘!” 狄公将他搀扶起来道:“陪我走走。” 温开点点头,二人步出正堂,向花园走去。狄公看了他一眼问道:“知道给皇帝的奏折该当怎样写吗?” 温开道:“据实陈奏。” 狄公笑了笑:“把你泄露皇帝机密的事情据实陈奏?” 温开一怔:“那恩师的意思是?” 狄公道:“你明白什么叫做报喜不报忧吗?” 温开道:“请您明示。” 狄公道:“薛青麟为皇帝深恶痛绝,不管你往他身加上多少条罪状,皇帝也不会嫌多。因此,在这一次五平案中,唯一的一个案犯就是薛青麟!” 温开道:“那林县令……” 狄公问道:“林县令难道不好吗?” 温开明白了:“啊,好,当然好啊!林县令是一个深得当地百姓拥戴的好官呀。啊……” 狄公“啊”了一声。二人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 县衙大牢里,林永忠静静地思索着。外面传来脚步声,狄公、李元芳、温开快步走到牢门前,狱吏落锁开门。狄公缓缓走了进来:“永忠啊。” 林永忠道:“是不是我的死期到了?” 温开走到他身前,将手中托盘里的县令袍服和幞头递了过去:“穿上吧!” 林永忠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他颤抖着道:“我、我还能穿,还能穿这七品袍服……” 狄公走到他的身前:“仇恨的可怕,在于它能够毁了你的心。我感到庆幸的是,你仍然是一个有良知的人,而且,是一位好官。这就是为什么你还能够重披这件县令袍服的原因。” 林永忠感动得潸然泪下,双膝跪倒叩下头去:“谢——大人!” 狄公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冯万春已剃度为僧,站在一座寺院的山门前,向对面的狄公、李元芳、温开合十躬身。狄公微笑颔首,冯万春转身向庙里走去。 上阳宫御花园里,武则天手里拿着那封密信,仔细地看着。 看完,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满意地对下站的张柬之道:“好,好,狄怀英和温开此事办得好啊!真可说得上是功德圆满。尤其是除掉了横霸乡里的平南侯薛青麟,此事真是大快人心呀,啊。” 张柬之道:“正是。” 武则天道:“嗯,五平令林永忠极得狄怀英赏识,他在奏折中说,江州长史冯万春因病辞去长史之职,朕看就着林永忠补之。” 张柬之道:“是。啊,对了,陛下,今早狄公给吏部发来了一份塘文,文中说,他已交回内史印及江南西道黜置使官牒,并将钦差卫队发回;他在文中恳请陛下还是允许他以闲官致仕,一旦有事,再委以使职差遣。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武则天一愣:“哦?” 张柬之望着她。武则天抬起头道:“柬之,你看呢?” 张柬之沉吟片刻道:“匹夫尚不可夺其志,况狄怀英乎?” 武则天缓缓点了点头:“准奏。” 张柬之道:“谢陛下!” 浔阳江畔,一条小舟停靠在岸旁,锦娘坐在舟头呆呆地望着水面出神;如燕和李元芳前后忙碌着,准备出船。他们又恢复了渔人的打扮。 江岸栈道上,狄公和林永忠对面而立,林永忠的身边仍是一个书童和一头毛驴。狄公笑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江州长史,四品大吏,好好干吧。”说着,他转身向小船走去。 林永忠望着狄公的背影,泪水夺眶而出,他擦着泪大声道:“但愿先生能多钓上几条‘鱼精’!” 狄公笑了,一股惆怅之情陡然袭上心头,他停住脚步,缓缓转过去,只见林永忠翻身上驴,向栈道走去,铃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狄公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如燕在船尾煽着火炉,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如燕姐,让我来吧。” 如燕回过头去。锦娘面带微笑静静地望着她。 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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