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里的中国 全11期

分类:综艺 大陆2021

主演:撒贝宁,倪大红,吴樾,宋佳伦,王嘉宁

导演:内详

【作者简介】刘光胜,1973年生,山东青州人。史学博土,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土生导师。主要从事出土文献与儒学史研究。著有《出土文献与<曾子>十篇比较研究》、《清华简<系年>与<竹书纪年>比较研究》、《<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整理研究》。

《尚书》为我国现存最早的历史文献汇编,记载上古时期圣王贤臣的嘉言善行及治国谋略,涵盖政治、经济、军事及地理等诸多内容。在材料匮乏的先秦时段,它对于上古社会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五经之中,《尚书》尤为难治:一是成书年代久远,文字诘屈聱牙,内容晦涩难懂;二是命运多舛,传流过程极其复杂。既有《今文尚书》早出,立于学官,又有新文献发现,《古文尚书》并入;既有官学传流,又有家学私传授受;既有孔鲋、孔安国对《古文尚书》的全力挽救,功彪史册,又有张霸伪造百篇,欺世盗名,可谓是头绪众多,疑案重重,千载传流如乱丝。《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尚书》一经,汉以来所聚讼者,莫过于《洪范》之五行;宋以来所聚讼者,莫过于《禹贡》之山川;明以来所聚讼者,莫过于今文、古文之真伪。”[1]100自明代以来,对《古文尚书》真伪的考辨,已经成为《尚书》研究中的核心内容。在众多的学术公案之中,《古文尚书》真伪之争,是古籍辨伪史上最为复杂、最为棘手的学术难题。西晋末年“永嘉之乱”爆发,胡人南侵,怀帝被掳走,王室倾覆,百姓流离失所,危在旦夕之间,何暇顾及文献典籍,于是“众家之书并亡”,欧阳、大小夏侯所传《尚书》亡佚殆尽。东晋元帝时,朝政趋于稳定,豫章内史梅赜献《尚书》58篇,以弥补当时《书》经之阙。东晋时期,《古文尚书》立于学官,置博士。唐代贞观年间,孔颖达等学者奉诏编纂《五经正义》,其中《尚书正义》即以孔传《古文尚书》为依据,其后成为科举考试的钦定书目,厕身于十三经之中,在当时社会上广为流布。宋代至清代的学者们揭露其为伪书,相当于“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走过了一段极为艰难的历程。

一、宋代“《古文尚书》伪书说”初现端倪

自东晋至唐代三百年间,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一直被列为官学,并未引起学者的怀疑。南宋时期,疑经思潮兴起,吴棫率先质疑《古文尚书》不可信,他说:“安国所增多之书,今篇目俱在,皆文从字顺,非若伏生之书诘屈聱牙,至有不可读者。”[2]7-8吴棫为怀疑《古文尚书》的始作俑者,他的依据是《古文尚书》与《今文尚书》难易有别,辞气明显差异。《今文尚书》诘屈聱牙,晦涩难通,《古文尚书》反而文从字顺,平缓卑弱,难免有作伪的嫌疑。吴棫撰写《书裨传》十三卷,可惜已经失传。朱熹注意到辞气和时代之间的关系,延续吴棫的理路,强调《古文尚书》言语气象卑弱,不似先汉之文厚重有力量。《朱子语类》卷七十八朱熹说:“孔壁所出《尚书》,如《禹谟》《五子之歌》《胤征》《泰誓》《武成》《冏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君牙》等篇皆平易,伏生所传皆难读。如何伏生偏记得难底,至于易底全记不得?此不可晓。”[3]1978《今文尚书》难读,伏生皆背诵记得,《古文尚书》容易,伏生却不记得,此与常理不合。《朱子语类》卷七十八朱熹曰:“孔书至东晋方出,前此诸儒皆不曾见,可疑之甚。”[3]1985又曰:“岂有数百年壁中之物,安得不讹损一字?”[3]1978《古文尚书》在东晋时期突然出现,此前经传中并无记载,竹书在孔壁中保存数百年,必然有文字残损。朱熹从竹简在孔壁中保存情况、文献的流传过程,质疑《古文尚书》存在问题①。和吴棫相比,朱熹怀疑的对象进一步扩大,并《书小序》《书大序》及《孔传》皆怀疑为伪造。吴棫、朱熹所言,是读《古文尚书》时真切的感受,所以引起蔡沈、洪迈、晁公武、陈振孙等学者强烈共鸣,“《古文尚书》伪书说”迅速扩展开来。

二、元、明时期对《古文尚书》作伪的揭示

書纂言四卷 元吴澄撰 清通志堂刻本

元代赵孟頫《书今古文集注》将今文、古文分开编注,吴澄《书纂言》舍弃古文,只注今文,从事实上确定了《古文尚书》的伪书地位。他们只是怀疑《古文尚书》“采集补缀,无一字无所本”②,但没有列出翔实证据来进一步地说明。真正从学理上走出关键性一步的,是明代梅鷟的《尚书考异》。梅鷟考辨古文《尚书·君陈》“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尔其戒哉。尔惟风,下民惟草”一句时说:《缁衣》:“《君陈》云:‘未见圣,若己弗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郑氏曰:“克,能也。由,用也。”《尚书》无“己”字。《论语》:“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孔子,圣人也,岂有不引“《书》云”,而攘以为己吐哉?以此观之,一节之中,但“尔其戒哉”一句,乃晋人杜撰,以承上接下,余皆搜与袭。[2]122梅鷟指出,《古文尚书·君陈》“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袭自《礼记·缁衣》;“尔惟风,下民惟草”,袭自《论语·颜渊》,只有“尔其戒哉”为晋人所杜撰,以承接上下文之用。除了考察《古文尚书》的传授系统,梅鷟突出的学术贡献,在于逐条考证《古文尚书》,详细列出其抄袭的资料出处,抉摘《古文尚书》文献造伪之痕迹,如同抓捕盗者,获其“真赃”。又如《古文尚书·咸有一德》篇: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中庸》“庸德之行”,又以承上文“常德”。又《多士》:“是弗克庸帝。”改“帝”为“德”。“大淫佚有辞”,以“慢神虐民”易之。“惟时天罔念闻,厥惟废元命,降致罚”,约以“皇天弗保”四字。“乃命尔先祖成汤革夏”,则又敷衍为“启迪有命”至“爰革夏正”。又曰:“罔顾于天显民祗,惟时上帝不保。”故易之以“慢神虐民,皇天不保”。[2]73

梅鷟认为,《古文尚书》所有的文句皆是从先秦两汉典籍中抽绎出来的,“无一书不搜葺,无一字无所本”。他辨伪的目标,是力求把《古文尚书》所有依傍的本源、作伪的痕迹一一找出来。但我们看梅鷟找的例句,如《古文尚书·咸有一德》“夏王弗克庸德”和《中庸》“庸德之行”,“慢神虐民”和《多士》“大淫佚有辞”,这些例句不管语意还是关键词语,都是有明显差异的。梅鷟强把它们说成是“缀辑、抄袭”,其结论难免有捕风捉影之嫌。另外,由于是初创,文献搜集也不全面。如对于《古文尚书·大禹谟》“惟口出好兴戎”一句,梅鷟只注意到它和《礼记·缁衣》的关系,没注意到和《墨子·尚同中》的因袭。

必须说明的是,梅鷟《尚书考异》虽有其明显疏漏之处,如断言孔壁《古文尚书》为孔安国伪造,梅赜所献《古文尚书》出自皇甫谧,没有将孔壁古文与梅赜所献《古文尚书》区别对待等。但他将考据的方法运用到文献辨伪之中,逐句寻绎《古文尚书》蹈袭先秦两汉的材料来源,依据《论语集解》反证郑冲未见《古文尚书》,利用积石山等地名,举证《古文尚书》成书在孔安国之后,从《大禹谟》篇指出作伪者变乱《尚书》之体例,真正从实证的层面,落实《古文尚书》为采集补缀之作。和宋人简单地依据文辞古奥、语气缓急辨伪相比,梅鷟在考据方法上有显著的推进。朱琳《尚书考异跋》说:“阎百诗《尚书古文疏证》、惠定宇《古文尚书考》,其门径皆自先生开之。”梅鷟新颖的学术考证理路,启迪了其后阎若璩、惠栋等学者的研究。质言之,有明一代郑晓《尚书考》、归有光《尚书叙录》、罗敦仁《尚书是正》、郝敬《尚书辨解》,都曾对《古文尚书》作过辨伪工作,而梅鷟《尚书考异》作为第一部专门考察《古文尚书》真伪的专著,其严格的证伪方法,引领了当时古书辨伪的新风气,堪称《古文尚书》真伪考证中承上启下的重要链环。

三、清代“《古文尚书》伪书说”成为定谳

(一)姚际恒《古文尚书通论》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等学者对《古文尚书》皆有所怀疑,但在辨伪方法上有所突破的是姚际恒。姚际恒撰《古文尚书通论》十卷,专攻《古文尚书》之伪。他从文献、史事及制度等多方面考证《古文尚书》之伪,其细化到对语词的考察,颇为有特色。姚际恒说:某之攻伪古文也,直搜根柢,而略于文辞。然其句、字诚有显然易见者,篇中不暇枚举,特统论于此。句法则如或排对,或四字,或四六之类是也。字法则如以“敬”作“钦”,“善”作“臧”,“治”作“乂”、作“乱”,“顺”作“若”,“信”作“允”,“用”作“庸”,“汝”作“乃”,“无”作“罔”,“非”作“匪”,“是”作“时”,“其”作“厥”,“不”作“弗”,“此”作“兹”,“所”作“攸”,“故”作“肆”之类是也。此等字法,固多起伏氏《书》。然取伏《书》读之,无论易解难解之句,皆有天然意度,浑沦不凿,奥义古气旁礴其中,而诘曲聱牙之处全不系此。梅氏《书》则全借此以为诘曲聱牙,且细咀之中枵然无有也。譬之楚人学吴语,终不免舌本间强耳。[4]622《古文尚书》作伪者并非简单抄袭传世文献之文,而是有所改编。姚际恒辨伪的独到之处,在于抽绎作伪者改编句法、字法的原则。他说《古文尚书》作伪者故意把不整齐的文句,改为四字句或六字句,以成排比句式;把“敬”改作“钦”,“善”作“臧”等,以示文辞古朴、佶屈聱牙,掩饰其晚出的痕迹。这种句法、字法的改动,模仿的是《今文尚书》,却又始终模仿不像。姚际恒的考证“多超人意见外”,启迪了此后的研究。阎若璩将姚氏的很多成果,吸收、纳入到自己的辨伪体系之中。(二)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欲证其伪,必先立真。和梅鷟怀疑孔壁《古文尚书》不同,阎若璩首先确认孔壁《古文尚书》16篇为真古文。孔壁《古文尚书》发现以后,孔安国汇编整理,马融、郑玄为之作注。此三人所引《古文尚书》,即真《古文尚书》,将梅赜本《古文尚书》25篇与之比对,便可判定其真假。阎若璩虽与梅鷟考据方法接近,但他终能集《古文尚书》辨伪之大成的重要原因,在于他首先确立孔壁《古文尚书》为辨伪之根柢。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第一百六条:马、郑、王三家本系真古文,宋代已不传,然犹幸见其互异处于陆氏《释文》及孔疏。愚故得摘出之,整比于后,以竢后圣君子慨然愤发,悉黜梅氏二十五篇,一以马、郑、王所传三十一篇之本为正。[4]560

尚书古文疏证八卷,清乾隆十年(1745)朱续晫近堂刻本

阎若璩将《经典释文》、孔颖达疏等文献中,马、郑、王三人对《古文尚书》的注释辑出,以此作为标准,验证梅本《古文尚书》之伪。阎若璩精研《古文尚书》20多年,罗列128条证据③,分篇数、篇名、文辞义例、文献来源、史实考证、典章制度、天文历法、历史地理等多个层面,繁征博引,多角度剖析梅赜本《古文尚书》剽掠、作伪的疵漏之处。从《古文尚书》篇数、篇名看其书之伪,《尚书古文疏证》第一条:《汉书·儒林传》:“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兹多于是矣。”《艺文志》:“《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楚元王传》:“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夫一则曰“得多十六篇”,再则曰“逸《书》十六篇”,是《古文尚书》篇数之见于西汉者如此也。《后汉书·杜林传》:“林前于西州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常宝爱之,虽遭艰困,握持不离身。后出示卫宏等,遂行于世。同郡贾逵为之作训,马融、郑康成之传注、解,皆是物也。”夫曰“《古文尚书》一卷”,虽不言篇数,然马融《书序》则云“逸十六篇”,是《古文尚书》篇数之见于东汉者又如此也。此书不知何时遂亡,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忽上《古文尚书》,增多二十五篇,无论其文辞格制迥然不类,而只此篇数之不合,伪可知矣。[4]1-2《汉书·儒林传》《艺文志》及《楚元王传》皆记载孔安国发现的《古文尚书》为16篇,据马融《书序》,杜林漆书为16篇。从西汉至东汉,从孔安国到杜林,《古文尚书》篇数皆为16,而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为25篇,两者篇数不能吻合。梅本《古文尚书》25篇依次是《大禹谟》《五子之歌》《胤征》《仲虺之诰》《汤诰》《伊训》《太甲》三篇、《咸有一德》、《说命》三篇、《泰誓》三篇、《武成》《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陈》《毕命》《君牙》《冏命》。孔壁古文十六篇为《舜典》《汨作》、《九共》九篇、《大禹谟》《益稷》《五子之歌》《胤征》《典宝》《汤诰》《咸有一德》《伊训》《肆命》《原命》《武成》《旅獒》《冏命》。汉代真《古文尚书》传自孔安国,但梅赜本《古文尚书》与孔壁《古文尚书》有5个篇名不同,篇数相差9篇,明显属于不同的《尚书》系统。从历法、文献摘引看《古文尚书》之伪,《尚书古文疏证》第五条:古文《武成》篇建武之际亡,当建武以前,刘向、刘歆父子校理秘书,其篇固具在也,故刘向著《别录》云“《尚书》五十八篇”。班固志《艺文》“《尚书》五十七篇”,则可见矣。刘歆作《三统历》,引《武成》篇八十二字,其辞曰:“惟一月壬辰旁死霸,若翌日癸巳,武王乃朝步自周,于征伐纣。粤若来二月既死霸,粤五日甲子,咸刘商王纣。惟四月既旁生霸,粤六日庚戌,武王燎于周庙。翌日辛亥,祀于天位。粤五日乙卯,乃以庶国祀馘于周庙。”质之今安国传,迥异。无论此篇已亡而复出,相距三百年中间,儒者如班固、郑康成皆未之见,而直至梅赜始得而献之,可疑之甚。即其事迹时日,亦多未合。武王以一月三日癸巳伐商,二月五日甲子诛纣,是岁闰二月庚寅朔,三月己未朔;四月己丑朔,十六日甲辰望,十七日乙巳旁之,所谓“惟四月七既旁生霸”是也。……今后出之《武成》,以“四月哉生明”为王至于丰,其说既无所本;以“丁未,祀周庙”,“越三日庚戌,柴望”,又与其事相乖。[4]16-17孔壁《古文尚书·武成》篇虽然亡佚,但刘歆《三统历》曾有引文摘录。一月三日癸巳周武王出发伐商,二月五日甲子诛杀纣王,四月己丑为朔日,甲辰为望日。阎若璩将刘歆引文与梅赜本对照,发现上古时期干支纪年,说“某日”之前要先说“某月”。《武成》先说一月壬辰,次癸巳,又次戊午,已是该月二十八日,接着说癸亥、甲子,已经是二月四日、五日,但该篇不冠以二月,不合古人纪时之法。梅赜本《古文尚书》“四月哉生明,王至于丰”,没有依据。“越日”是从本日开始计算的,丁未越三日为己酉,《武成》说“丁未,祀周庙”、“越三日庚戌,柴望”,不合古人记时的体例。孔壁古文有《伊训》一篇,刘歆《三统历》曾摘引“诞资有牧方明”一句。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伊训》无此句,阎若璩据此推断梅赜本《古文尚书》并非孔安国所传。

从文献来源发掘作伪证据,《尚书古文疏证》第三十一条:此(虞廷十六字)盖纯袭用《荀子》,而世举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畿,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此篇前又有“精于道”、“一于道”之语,遂隐括为四字,复续以《论语》“允执厥中”以成十六字。伪古文盖如此。或曰:安知非《荀子》引用《大禹谟》之文邪?余曰:合《荀子》前后篇读之,引“无有作好”四句则冠以“《书》曰”,引“维齐非齐”一句则冠以“《书》曰”,以及他所引《书》者十,皆然。甚至引“弘覆乎天,若德裕乃身”,则明冠以《康诰》;引“独夫纣”,则明冠以《泰誓》,以及《仲虺之诰》亦然。岂独引《大禹谟》,而辄改目为《道经》邪?予是以知“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必真出古《道经》,而伪古文盖袭用,初非其能造语精密至此极也。[4]122究竟是《古文尚书》抄袭先秦典籍,还是先秦典籍的出处原本就在《古文尚书》?判断的标准是什么?阎若璩从《荀子》书的体例出发,认为《荀子》引《书》称“《书》曰”或直接称篇名,此处引用“人心之危,道心之微”称古《道经》,则确定不是来自《尚书》类文献。《古书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当袭用《荀子》之文。又“允执厥中”见于《论语》,阎氏推论《古文尚书》“虞廷十六字”当为缀辑《荀子》《论语》两书之文而成。从地名辨《古文尚书》孔传之伪,《尚书古文疏证》第八十七条:因考《汉·昭帝纪》:“始元六年庚子秋,以边塞阔远,置金城郡。”《地理志》金城郡班固注并同。不觉讶孔安国为武帝时博士,计其卒当于元鼎末元封初,方年不满四十,故太史公谓其蚤卒,何前始元庚子三十载辄知有金城郡名,传《禹贡》曰“积石山在金城西南”耶?或曰:郡名安知不前有所因,如陈、鲁、长沙之类?余曰:此独不然。应劭曰:“初筑城得金,故名金城。”臣瓒曰:“称金,取其坚固,故《墨子》言虽金城汤池。”一说以郡置京师之西,故名金城,金,西方之行。则始元庚子以前,此地并未有此名矣。而安国传突有之,固注积石山在西南羌中,传亦云在西南,宛出一口,殆安国当魏晋忘却身系武帝时人耳![4]396-397阎若璩认为,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初次设置金城郡,此前未有此地名。而孔安国卒于元鼎末元封初,年不满四十,他不可能知道自己去世后设置的金城郡,所以孔安国《传》中竟然有安国去世之后地名,其伪书性质难以掩盖。据《古文尚书·泰誓》,孟津在黄河之北,而《武成》篇“师逾孟津”,将孟津归在黄河之南。同为《古文尚书》,孟津地名竟然差异如此。阎若璩据这些地名透露的信息,力证《古文尚书》乃后儒杜撰而成。细节考辨固然重要,更难得的是确立辨伪的“大本”。阎若璩对于自己辨伪的总体理路,作了细致的说明。他说:天下事由根柢而之枝节也易,由枝节而返根柢也难。窃以考据之学亦尔。余之辨伪古文,吃禁在孔壁原有真古文,为《舜典》《汨作》《九共》等二十四篇,非张霸伪撰。孔安国以下,马、郑以上,传习尽在于是。《大禹谟》《五子之歌》等二十五篇,则晚出魏晋间,假托安国之名者,此根柢也。得此根柢在手,然后以攻二十五篇,其文理之疏脱,依傍之分明,节节皆迎刃而解矣。不然,仅以子、史诸书,仰攻圣经,人岂有信之哉?[4]601

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引证文献时,有时衍及旁文,过于繁琐,难免流于细枝蔓节。他注重孔安国、马融、郑玄等学者之间的师徒传授,但没有考虑到汉魏孔氏家学——孔安国家族后裔之间的《尚书》流传,没有考虑到汉代师传与家学并存的情况。单从某一项分析他立论的证据,如以篇数不合证明《古文尚书》为伪书,或许有商榷的余地,但从整体而言,阎若璩首先确立孔壁《古文尚书》为真实可信,然后将汉代文献记载中真《古文尚书》的内容与梅赜本对照,由根柢至枝节,从篇目不合、文辞袭用、文体伪谬、地名晚出、违背礼制等诸多层面,条分缕析,多角度、全方位抉发梅赜本《古文尚书》之罅漏,则方法得当,证据坚实,“祛千古之大疑,立不败之定谳”,最终成为清代辨伪学的典范之作。梁启超先生说《古文尚书》二千余年被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宝典,虽有积疑,但皆有所惮而莫敢断,自若璩此书出而谳乃定[5]11。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地位,在清初学界委实是第一流的[6]5051。明清之际,战乱导致百姓流离失所。当时的知识分子有鉴于此,把经世致用、关注现实社会作为治学最为紧迫的任务,奋起反对理学的空疏。自唐至宋明,理学经过学者的长期建构,体大思精,清儒很难从理论体系层面将其推翻。宋儒强调道统,注重心传,虞廷十六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见于《古文尚书·大禹谟》,是宋儒理学建构的重要支撑。清儒姚际恒、阎若璩等人考证《古文尚书》伪作,虞廷十六字无所依托,则从文献层面釜底抽薪,为罢黜理学、倡明考据学扫清了障碍。由义理主导到实证考据,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代表着清代学术思想的重要转向。综上所述,历来抉发《古文尚书》伪迹的学者众多,我们重点从学术的角度,将宋代至明清学者的的贡献予以廓清。《古文尚书》语言平易,《今文尚书》佶屈聱牙,吴棫、朱熹对《古文尚书》的怀疑主要是从语感上入手的。他们的质疑并不彻底,也没有切实的证据,但筚路蓝缕,开启了考证《古文尚书》为伪书的先声。元明时期怀疑《古文尚书》的人数并不少,唯有梅鷟从语句、文体、史实及传授源流等方面,一一抉发《古文尚书》剽窃的出处,真正将宋人的怀疑落实到学术层面。清代阎若璩认定孔壁《古文尚书》为真,立其根本,从孔壁《古文尚书》与梅赜本的差异处着手,最终使《古文尚书》公案真相大白于天下。

注释

①《朱子语类》卷七十九:“书中可疑诸篇,若一齐不信,恐倒了六经。”宋儒推崇的“十六字心传”等理学观念皆在《古文尚书》之中,朱熹从卫道的角度,反对彻底否定《古文尚书》。他尝试以《书》有两体的方式解释今古文的差异,委婉地维护《古文尚书》的权威。参见姜龙翔:《朱子疑〈古文尚书〉再探》,《嘉大中文学报》2011年第5期,第152页。②如吴澄说:“伏生《书》虽难尽通,然词义古奥,其为上古之书无疑。梅氏所增二十五篇,体制如出一手,采辑补缀,虽无一字无所本,而平缓卑弱,殊不类先汉以前之文。夫千年古书,最晚乃出,而字画略无脱误,文势略无龃龉,不亦大可疑乎?”参吴澄:《书纂言·目录后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5册,第238页。③《尚书古文疏证》128条并未全部完成,12条有录无书,17条录文全阙,实存99条。参考文献[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2]梅鷟.尚书考异[M].北京:中华书局,1985.[3]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4]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附:古文尚书冤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5]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6]梁启超.梁启超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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