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英国政府颁布了一部不光彩地留在当代音乐史中的法案,即 《刑事审判及公共秩序法案》(Criminal Justice and Public Order Act),它宣布人们聚集聆听 “全部或部分特点是重复性节拍的循环往复” (sounds wholly or predominantly characterised by the emission of a succession of repetitive beats)的音乐是一种违法行为,并给了警察驱散人群的权力。这一法案是针对1988年之后出现并逐渐风靡英国全境、以高能量舞曲和药物为主要卖点的锐舞派对(rave party)的定点打击。
面对即将搬走的 Johnno,Spanner 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Don’t be a fucking dafty. Promise?”(别变成缺的,成吗?)。而影片结尾的人物后传中提到,两人在十年后偶遇一次并曾相约再见,但两人谁都知道自己不会赴约。这个忧伤的结尾,最终把那句 “don’t be a fucking dafty” 提纯,升华成了一句来自青春期的遗嘱。
从故事类型上说,这是一部像《伴我同行》(Stand By Me)或《杯酒人生》(Sideways)一样的男孩成长电影。面对分离的焦虑,社会与家庭的压力,迫近的暴力,Johnno 和 Spanner 最终互相鼓励着完成了两人从未幻想过可以完成的事情。
从锐舞运动中起家的 The Prodigy 在1994年发布的专辑《Music For The Jilted Generation》,就是对法案的明确回应,从专辑名称中就能看到这种情绪。这一代表作的开篇 “Intro” 就是一句宣言:“我决定把我的作品带回地下,以免它落入坏人之手。” 在专辑内页中,他明确无误地发出战斗号召:“政府怎能不允许年轻人享受好时光?让我们与这些垃圾作战!”(How can government stop young people having a good time. Fight this bollocks.)
片中这场大 party 的组织方式,也完美展现了在移动互联网出现之前,被打压和禁止的亚文化族群的事件组织过程。从通过门槛测试、经过熟人挑选的受众开始,进行口耳相传、层层连接但不向外部扩张的传播,努力使圈内人全部收到信息的同时,也对日常生活中的外界权威竖起一座高墙。亚文化群体因共享一种被打压的文化密码而团结,层层挑选是一种保持血统纯洁的必然做法,也成就了地下 party 的原始形态。这和今天社交网络时代中首先进行不控制边界的大范围传播,再把 “挑选” 降格为一种观光式体验甚至增值卖点的猎奇消费手法大异其趣。电影之后:衰落之地的文艺复兴,锐舞运动的精神遗产
公平地说,锐舞运动在英国亚文化史中的地位比不上70年代的朋克运动,比起后者遍及全社会的巨大影响,前者更像是因为几起偶发事件(1992年引发公众忧虑的 Castlemorton Common 锐舞音乐节,引出了1994年的禁舞法案)而令大众偶然得以管窥的圈子型亚文化。但其特异之处在于,在社会萧条与高压法制的多重压力下,以药物和电子乐为原料而自发组织的锐舞派对更接近于一种个体自治的精神体验,你的舞姿,你的容貌,你的态度,你的音乐品味事实上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此获得主宰自己的权力。无论你想升入天堂还是堕入地狱,都没有任何宗教、政党、情感关系可以左右你。
片尾的人物后传中提到,右臂纹着中文 “猫” 字的女孩 “Cat” 在三年后因病离世,她选用的葬礼音乐是底特律 Techno 教父之一 Jeff Mills 的舞曲名作 “The Bells”。作者意指对于与社会背景强烈相关的音乐运动的参与者,音乐从来都不止于审美情趣,而是与人生全方位的融合、交流、关切和回响。这一体验对被剥夺的一代人至关重要。“你对显得愚蠢的恐惧正在拉你的后腿” 这句仓库墙上的涂鸦在镜头前特意停留了数秒,显见导演的强调意味,而这句话的意义,是让被萧条时代伤害的青年们得以保留了最后的自主与进取精神。
朋克运动在泛化、时尚化后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它的原发性和锐度,而锐舞运动因为它的内向、圈子性与寻求高强度参与的特征,反而让它保证了相当程度的纯洁与灵感。它在艺术上启发了后来的 Breakbeat, Big Beat 和 Drum n Bass,帮助英国诞生了 Underworld, The Chemical Brothers 等超级乐队,客观上成就了《Trainspotting》以及丹尼·博伊尔、盖·里奇等导演的成功。后者在《两杆大烟枪》成功前曾为众多锐舞团体拍摄 MV,前者则成为了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闭幕式的总导演,将承自锐舞时代的狂欢反抗精神灌输到了大英帝国的文化正史之中。